吳勝偉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興義 562400)
生成語法對兼語句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格理論、空語類、移位的拷貝理論、存活式推導理論、附加語分析法等五個方面。生成語法視角下的兼語句研究僅集中在“張三邀請李四喝咖啡”之類句式上,或者說生成語法框架下的兼語句的研究范圍要比傳統(tǒng)上兼語句的范圍小的多。
格(case),最早是一個形態(tài)學概念,指形態(tài)格。上個世紀60年代Fillmore以深層格分析平面作工具,將句子的深層語法表達式跟句子所描述的具體場景聯(lián)系起來,從而形成了語義格理論的雛形。本質上,F(xiàn)illmore的格語法是一種深層語義格,表現(xiàn)為中心動詞與一組名詞短語之間的語義關系。后來,Chomsky豐富和發(fā)展了格語法,提出格理論(Case Theory),并正式運用在形式句法研究中。格理論的主體是格檢驗式(Case Filter),即“句子中的每一個名詞短語都必須具備抽象格”。格理論是基于語言事實嘗試對語言共性作出的解釋,與形態(tài)格和語義格顯然不同。Chomsky的“格”,是一種抽象格,它解釋了名詞短語在句子中的派生位置。
馬王儲、王顯志[1]運用格理論對《項羽本紀》中的兼語句進行了分析。由于漢語缺乏形態(tài)變化和標記特征,那么漢語句子中的主、賓格成分無論是在詞庫中還是在表層結構中都是沒有區(qū)別的。這樣的話,“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的深層結構就是“令騎將灌嬰 騎將灌嬰以五千騎 騎將灌嬰及五千騎追之”。在經(jīng)濟原則的驅動下,格位相同且相鄰的成分進行同形刪除,最終導致兼語句的生成。在這里,馬、王顯然把抽象的句法格與具體的形態(tài)格等同了。
空語類(Empty Category)是一種“既聽不見也摸不著”的隱性成分(covert element),但是它在句法上與顯性成分一樣活躍,具有同等重要的句法地位。生成語法理論框架下的空語類一共有四種,分別是隱主語PRO,可隱代詞pro,NP語跡,wh-語跡(變量),它們的語法特征可用表格表示如表1。
研究隱主語PRO詮釋問題的理論就是控制理論(Control Theory)。含有隱主語PRO的結構叫控制結構(control construction),隱主語的先行詞叫控制語(controller),另根據(jù)控制語的不同類型又分為主語控制結構(subject control construction)和賓語的控制結構(object control construction)。
表1 空語類的語法特征
楊大然[2]從兼語句中是否存在空語類及何種性質的空語類入手,利用前一個動詞V的“使令度”將兼語句劃分為四類兼語句,并借用Martin[3]的“時態(tài)假說”理論,論證了兼語NP之后可能是PRO,也可能是語跡。換言之,兼語句可能是控制結構,也可能是提升結構。時態(tài)假說理論是指從語義角度把不定式結構劃分為控制不定式和ECM不定式。所謂控制不定式是指謂語動詞的動作與不定式的動作不處于同一層面,即前者是現(xiàn)實世界,后者是可能世界。所謂ECM不定式是指不定式動作與謂語動詞處于同一層面,即不定式也是現(xiàn)實世界(有時不一定為真)。按照時態(tài)假說理論,控制不定式具有[+時態(tài)]特征,ECM不定式具有[-時態(tài)]。具有[+時態(tài)]特征的不定式結構的主語是PRO,具有[-時態(tài)]特征的不定式結構的主語只能是NP移位留下的語跡。根據(jù)胡建華[4]提出的漢語不定式小句的判斷標準(主語位置是題元位置且是一個不可詞匯化位置的小句是不定式小句[4]),楊大然認為兼語句是個包含不定式小句的句子。這樣一來,兼語句中不定式結構的主語只能是PRO或語跡。具體來說,第一個動詞V1的使令度弱的,不定式小句的主語是PRO;反之,使令度強的是語跡。也就是說前者是基礎生成的論元,受控制理論的制約;后者是移位留下的虛成分,受約束理論的制約。
成鎮(zhèn)權[5]研究雖然僅限于V1含有“致使”意義的兼語句,但其結論卻與楊大然[2]顯然不同。成鎮(zhèn)權[5]認為“兼語”實質上是主句的賓語NP和小句空主語在語義上的控制關系,即小句的主語是基礎生成的空范疇e,不是兼語NP提升移位留下的語跡t。在成鎮(zhèn)權看來,前一個動詞V1的賓語和后一個動詞短語VP2的主語是兩個不同的成分,據(jù)此他對“兼語”這一概念提出了質疑。另外,他把VP2最終生成的小句解釋成在語義上指代某個事件的非限定性小句,在功能上具有說明“致使”動詞V1對兼語NP產(chǎn)生的影響或結果,這一點倒與楊大然[2]相似。
Chomsky[6][7]提出的“移位的拷貝理論”(Copy Theory of Movement)是指:移位包括復制與合并兩個步驟,所有的句法操作都是合并(merge)的結果;句法復制結束后,處于最高位置的拷貝在語音層被拼讀,其它拷貝被刪除??截惻c原詞項具有相同的句法語義功能,句法復制的動因是語義特征無解。當謂語動詞帶著題元特征進入句法推導系統(tǒng)后,名詞性成分無論是顯性的還是隱性的都可能成為題元角色的承擔者[8]。溫賓利、袁芳[9]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名詞拷貝假設”和“修正的題元準則”。所謂名詞拷貝假設就是指“名詞拷貝可以獨立承擔題元角色”。所謂修正的題元準則是指“當且僅當動詞的題元結構沒有飽和而且論元或其拷貝在題元位置合并時,每個論元或其拷貝可充當一個題元角色,每個題元角色可分派給一個論元或其拷貝”。
我們知道,語段推導是最簡方案的重要技術手段,是句法推導的主要方式。語段主要包括v*P和CP兩種。v*P是相對于vP來說的,它具有完整的論元結構,既有內(nèi)部論元又有外部論元,而vP只有內(nèi)部論元,沒有外部論元。當v*P或vP與一致性特征完整的T合并后,再與C合并就能生成更大語段CP。當v*P或vP與一致性特征不完整的T合并時,只能生成TP,不能再進一步與C合并從而生成更高一級的語段CP①。語段v*P和CP在語義上都是能表達完整意義的命題,在語法上也是獨立的句法運算單位,也就是說可以對其進行移位操作。根據(jù)界面條件(Interface Condition),外部探針不能探測到受語段中心語成分統(tǒng)制的補足語成分。換言之,受語段中心語成分統(tǒng)制的任何成分都不能再進行移位操作,這就是語段的不可穿透性(Phase Impenetrate Condition∕PIC)。但是,處于邊緣位置的指示語在滿足一定條件下可以成為探針的目標,也就是說可以被復制一個拷貝,然后再內(nèi)部合并到一個更高一級的句法位置。根據(jù)線性對應公理(LCA)[10],處于結構最高層級的拷貝被拼讀,其他拷貝和母本無法得到拼讀。這樣的話,只有最高位置的拷貝被獲得語音值,其他拷貝無法得到語音值。
溫賓利、袁芳[9]采用提取法(extraction)和插入法(insertion)對兼語句后一個動詞生成的VP是否是語段進行了判定。他們?yōu)榫€性上表現(xiàn)為(S)+V1+NP+VP2的兼語結構提出以下假設:
動詞短語VP2生成的是不完整的TP,不形成語段CP,當且僅當:
(i)VP2的狀語可以被提取到句首;
(ii)后附結構NP+VP2無法被提取到句首;
(iii)無法在V1與NP之間插入狀語。
否則,VP2生成完整的TP,進而生成CP語段。
溫賓利、袁芳[9]據(jù)此判定兼語句中的后半部分VP2最終生成的是不完整的TP,從而不能進一步生成CP,也就是不能生成語段。具體來說,兼語NP在v*P的外部論元位置合并,兼語NP為滿足一致性特征不完整T的EPP特征要求,就會復制一個拷貝到一致性特征不完整成分T的指示語位置。由于不完整成分T不能為兼語NP指派主格,因此兼語NP處于活躍狀態(tài),從而滿足被更高一級探針探測到的條件。這是NP被復制一個拷貝的理論依據(jù)。當兼語NP被上一級的探針V1探測到后就會復制一個拷貝到V1的指示語位置,同時被V1指派賓格,并被授予相應的題元角色。當句法推導完成移交語音式后,根據(jù)線性對應公理或者說是移位的拷貝理論,處于最高位置的拷貝NP得到拼讀,其它拷貝包括母本都被刪除,兼語句最終生成。兼語這種語法現(xiàn)象正是由于在句法-語音接口中只能保留一個拷貝,其他拷貝被刪除而造成的。這種分析,解決了“論元共享”導致的論元與題元角色不對應的問題,并且在理論上取消了空主語PRO、空格(Null Case)等句法冗余概念,體現(xiàn)了句法的簡約性。
袁芳、魏行[11]也運用拷貝理論對兼語句的“論元共享”問題進行了研究。他們在文中重點剖析了PRO分析法在在解決“一個論元身兼雙重題元角色”中存在的問題:一是PRO作為一種空語類是否有存在的合理性,二是PRO能否在詞庫中立足,三是漢語中是否有時態(tài)句和非時態(tài)句之分。兼語句的這種“論元共享”現(xiàn)象違反了題元理論所要求的論元與題元角色一一對應關系,他們認為要解決這一問題需要回歸語義界面,從被刪除的隱性拷貝來尋找答案。具體來說,在袁、魏的框架中,兼語成分NP基礎生成于后一個動詞短語VP2的指示語位置,后來在Tdef的EPP特征的作用下復制一個拷貝到Tdef的指示語處,在格特征的驅動再次復制一個拷貝到前一個動詞V1的指示語處,被指派賓格。在語音層面,在經(jīng)濟性原則的驅動下,只有一個拷貝被拼讀。按照線性對應公理,處于最高位置的拷貝被賦予語音值。袁、魏的句法推導過程與溫賓利、袁芳[9]大致相同。緊接著,他們分析了造成論元共享問題的根本原因是語義界面與語音界面的不平衡性,也就是在語義界面所有的拷貝都得到了解讀,而在語音界面僅有一個拷貝得到拼讀。從根本上講,他們的分析過程是建立在拷貝是相互獨立的句法實體,具有與母本相同的衍生能力和句法地位的理論假設上的。簡單來說,在語義界面實現(xiàn)的題元賦值為拷貝承擔題元角色提供了必要條件,拷貝與母本一樣可以獨立地承擔題元角色。這樣就比較合理地解釋了兼語NP的雙重句法功能問題。
Chomsky[12]最簡方案的核心思想是句法推導只容留必要性概念,其他冗余概念必須拋棄。據(jù)此,Stroik[13][14]、Putnam[15]等形成了存活式推導理論。所謂存活式推導就是指句法錯位現(xiàn)象不是由移位生成的,而是由移位成分與相關句法成分在合并時導致的特征不匹配造成的。特征的不匹配會進一步致使移位成分在詞庫中存活并參與下一步的句法推導,直到所有特征被核查完畢后才移交給語音式和語義式進行拼讀。存活式句法推導理論僅涉及詞庫、接口、合并等概念,體現(xiàn)了句法運算的簡約性。Chomsky[16][17]明確指出移位成分存活和合并與中心語有關,存活式推導理論涉及的最大局域單位是中心語的最大投射,而不是語段。
Huang[18][19]和Li[20]提出了漢語限定句和非限定句的劃分標準:a.句中是否可出現(xiàn)情態(tài)動詞;b.句中是不可出現(xiàn)體貌成分;c.句子主語是否接受強制控制,凡是滿足其中一條者是限定句,否則是非限句。張孝榮、張慶文[21]以此為依據(jù),發(fā)現(xiàn)兼語句從句有的是限定句,有的是非限定句;他們還發(fā)現(xiàn)兼語句從句主語是不能出現(xiàn)的,比如“[張三請李四[李四喝酒]]”不合法,這說明兼語句從句的主語是無格的。在最簡方案中,T節(jié)點是由時制特征[T]和一致特征[Agr]構成,前者決定句子是限定句還是非限定句,后者決定句子主語是否有格。這樣的話,兼語句從句的T節(jié)點的特征矩陣是[+T,-Agr]或者[-T,-Agr],這是個特征不完整性矩陣或者缺損性矩陣。張孝榮、張慶文(2014)發(fā)現(xiàn)疑問成分也可以出現(xiàn)在兼語句從句中,比如“張三請李四什么時候來吃飯?”。由于疑問成分兼語從句中出現(xiàn),這說明兼語句從句最終被擴展成CP。換言之,兼語句的句法結構應該是[CP[TP[vP[VP]]]]。根據(jù)Ouhalla[22]關于“控制句中的從句必須被擴展成CP”的理論假設,那么兼語句從句一定是個控制結構。在存活式推導理論看來,無論是限定性控制型兼語句還非非限定性控制型兼語句都是通過特征匹配來檢測句法結構的合法性,因此它們具有相同的生成機制。
張孝榮、張慶文[21]以存活式句法推導為主要技術手段,對兼語句的句法生成過程進行了詳細的解釋。他們主張兼語NP在后一動詞短語的指示語處合并,并被指派相應的題元角色。由于兼語從句T節(jié)點的特征矩陣是[+T,-Agr]或者[-T,-Agr],因此兼語NP的格特征無法核查,這樣就會導致兼語NP在詞庫中得以存活。從句CP生成后,兼語NP再次被合并到CP的指示語位置。當句法計算系統(tǒng)從詞庫中提取主句動詞V(第一個動詞)后,兼語NP再次被合并到第一個動詞V1的指示語位置,其格位特征被核查的同時并被指派一個題元角色。他們依據(jù)Nunes[23]提出的線性化原則,即存活成分在進行特征核查的位置上被拼讀。兼語成分最終合并的位置決定了控制結構的類型?;诖婊钍酵茖Ю碚摰募嬲Z句的句法推導,以兼語成分NP不可解釋的格位特征作為其多次存活與合并的動因或理據(jù),不再求助于PRO,體現(xiàn)了句法簡約性和經(jīng)濟性。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將存活式推導理論推廣至連動句中,認為兼語句和連動句是兩種不同的控制結構,即兼語句是賓語控制類型,而連動句是主語控制類型。從這個角度來看,兼語句和連動句是控制結構下的平行類型或者說是不同的句法結構,它們之間并不存在隸屬關系。
一般認為,漢語中的時態(tài)概念沒有語法化為像英語那樣的獨立的功能語類T,漢語也沒有專門用來表達時態(tài)的依附性詞綴或語素。從形式上看,句子的限定性與時態(tài)特征和形態(tài)語素卻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性。換句話說,由于漢語的時態(tài)概念沒有形式化的標記,那么漢語是否存在限定性就有很大的爭議了。馬志剛[24]避開討論兼語句從句限定與否的傳統(tǒng)作法,采用附加語分析法重新解釋了兼語句的句法推導過程。所謂附加語分析法,就是把兼語句后一個動詞短語VP2處理成前一個動詞V1最大投射內(nèi)的附加語,把兼語句的推導過程限制在前一個動詞V1的最大投射內(nèi)解決。比如,在“王冕請西施喝咖啡”這個兼語句中,馬文認為“請”和“喝”這兩個動詞表達的事件具有目的因果性,即“王冕邀請西施”是一個完整的及物性結構,表達了一陳述性命題,而“PRO喝咖啡”具有語義上的虛擬作用,是前一個命題的目的。這樣,“PRO喝咖啡”這個目的性命題所投射的句法結構就會以附加語的形式嫁接到前一個動詞的V1’上,形成一個嵌套性結構,其具體句法結構如下圖所示。這個結構體被移交(transfer)給語義部門后,由于成分統(tǒng)制PRO的先行語有“王冕”和“西施”,這樣的話,PRO就有兩種解讀。PRO兩種解讀與客觀的語義真值也相匹配,因為“王冕請西施喝咖啡”一般情況下“王冕”和“西施”都要“喝咖啡”,不可能是一個人的行為。在語音層面,馬志剛同樣是接受了Chomsky[25]拼讀規(guī)則,即同一語鏈上上層拷貝被拼讀,下層拷貝被刪除或隱性拼讀。借用PRO生成兼語式,一方面能解釋兼語式的語義內(nèi)涵,另一方面也能詮釋兼語句的句法語義關系,而且也維護了題元準則。從傳統(tǒng)語法的角度來看,馬文將兼語句處理成目的性因果復句,也符合我們的語言直覺。另外,我們在前文中也已分析過“致使因果”性是兼語句的句法語義特征之一。
注釋:
①學術界一般一致性完整的T記作Tcom,把一致性不完整的T記作Tde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