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約伯記》通過“總一分一總”的封套式結構,以兩頭散文體、中間詩體的文體形式,闡釋了世人對“義人蒙難”這一事件的有限認知,文本主體詩體部分通過幾個回合的辯論,將有關真理的答案以啟迪的方式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其中采用了包括同義平行體、對偶平行體與綜合平行體在內的多種詩歌表達形式,通過凝練的語言和強調的句式,增強了文本意義生成的功能?!傲x人蒙難”這一現(xiàn)象反映了當時希伯來民族所處的窘迫的社會環(huán)境,其中所帶來的啟示,無疑也鑄就了這個民族強大的精神,而這一民族精神便是希伯來民族飽經滄桑、歷經榮辱曲折而不倒的根本動力之一。
關鍵詞:《約伯記》;文體結構;形式解析;歷史意義;民族精神
中圖分類號:I106.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6916(2020)15-0078-03
希伯來《圣經》是古代以色列人信仰的唯一讀物,也被后來發(fā)展而來的基督教奉為《舊約》經典,是對古代中東地區(qū)乃至世界影響最大的文學瑰寶之一。英國文學家麥考利說過:“假若所有用英文寫的東西都毀滅了,而只剩下英文《圣經》這一本書,那這本書也是已把英語里的全部的美與力顯示出來?!贝ā都s伯記》是希伯來《圣經》中包括《箴言》和《傳道書》以外的第三大屬智慧文學范疇的書卷,主要圍繞“義人蒙難”的話題,分別表現(xiàn)出人們對于義人約伯突遭大難的不同看法。文.中,約伯帶著心中的巨大問號,請神為他解疑答惑,通過幾個回合的對話、辯論,約伯終于又重新馴服于神,并在此后獲得了更為豐盛的回報。
一、《約伯記》文體結構和形式解析
《約伯記》采用的是典型的“總一分一總”封套式結構,總體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序幕”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即烏斯地人約伯遠離惡事,完全正直,這樣一個義人,經歷了魔鬼撒旦兩次的試探,先后失去了財產兒女,自己又得了病,他的生活由富足喜樂一下跌落至谷底;第二部分在約伯與三位朋友和布西人以利戶關于“義人蒙難”這個話題的論辯中展開并最終將故事引向高潮,約伯與神爭辯,并最終明白自己格局有限,人無法揣度公義之神的旨意;最后“結語”部分構成了文本的第三部分,揭示了重新馴服于神的約伯最終得到了比先前更加豐碩的獎賞。這一結構安排使得全文呈現(xiàn)出布局緊湊、條理清晰,亦符合人們認知規(guī)律的特點。
從文體形式來看,《約伯記》主要由散文體和詩體兩種形式組成。文本開頭第1-2章以及結尾第42章用散文體寫成,分別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背景以及事件產生的結果。這種結構松散的表現(xiàn)形式,不受時空和題材的限制,表達方式更加靈活自由,里面可以穿插記敘、抒情、描寫的部分,也可以使用暗示、比喻、象征等手法?!都s伯記》第1-2章涉及的對象有三個,即義人約伯、神和撒旦.以及約伯的三位朋友,地點在天地間轉換,并通過這一部分的描述,將約伯蒙難這一具體事件交代清楚,為與朋友辯論和與神爭辯的主體部分的到來做了很好的鋪墊。最后,文本第42章緊接著有關“義人蒙難”這一話題論辯的主體部分,再次通過散文體的形式,表明約伯受到神的啟示,認識到個體作為有限的存在,難以對永生的無限的宇宙秩序產生全面客觀的認知,最后他重新馴服于神,并且得到了神更多的祝福和恩賜這一論辯的結論昭然若揭。
二、《約伯記》主體部分的文學闡釋
《約伯記》文本第3至41章是全文的主體部分,采用詩體的形式,擁有詩歌語言優(yōu)美、抽象描述以及擬人、比喻和夸張等寫作手法的共性,同時具有用濃縮的語言表達詩,人情緒情感的特點。但值得注意的是,希伯來《圣經》中所表現(xiàn)的詩歌與現(xiàn)代人傳統(tǒng)觀念里的詩歌形式和特征并不完全相同,對于不熟悉希伯來詩歌的讀者,甚至是學者可能會時常在詩體還是散文體的文體分類上徘徊
不定。正如學者王立新在《文學與文化》中所說:“與我們了解的其他民族古典詩歌形式尤其注重押尾韻所不同的是,希伯來《圣經》中的詩歌不押尾韻。由于古希伯來文詞匯的構詞法特點以及定冠詞介詞等的運用,有時不僅在詩歌中,甚至在敘述性的句子里,會出現(xiàn)交叉性的押頭韻的現(xiàn)象?!彼囊虼?,在對希伯來詩歌進行研究的時候,如果按照傳統(tǒng)的詩歌鑒賞方法,追求詩歌語言的工整和韻律,其結果必然是徒勞的。
例如,《約伯記》第9章第25至31節(jié)約伯在與朋友的第二輪論辯中這樣說道:
“我的日子比跑信的更快,
急速過去,不見福樂。
我的日子過去如快船,
如急落抓食的鷹。
我若說:‘我要忘記我的哀情,
除去我的愁容,心中暢快。
我因愁苦而懼怕,
知道你比不以我為無辜。
我必被你定為有罪,
我何必徒然勞苦呢?
我若用雪水洗身,
用堿潔凈我的手,
你還要扔我在坑里;
我的衣服都憎惡我?!?/p>
這段節(jié)選的文字雖然并不押韻,句子的長短也不一,但卻無疑要被歸于詩歌的門類。原因在于它綜合運用了多種修辭手法,如將時間擬人化為奔跑中的人,緊接著又通過明喻的方式,將“我的日子”的流逝比喻為快速駛離的船和急沖直下覓食的鷹。生動形象地表達了約伯對時光流逝人生艱難的感嘆。最后一句“我的衣服都憎惡我”,詩人再次將無生命的“衣服”形容為有情緒的人,充分體現(xiàn)了約伯在蒙難后的痛苦,因為他不知為何自己身為義人,仍然遭受了如此嚴酷的懲罰。而最后一節(jié)詩句,實則表達的是詩人本身因不得真理而對自己乃至這個世界產生的厭惡心理。雖然只是短短十幾行詩,卻讓讀者深切地感受到約伯內心的掙扎?!都s伯記》詩體對話部分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這些語言特征都能夠幫助研究者將其與散文體予以區(qū)分。
《約伯記》通過約伯和朋友以及與神幾個回合的論辯,闡釋了約伯、約伯的三位朋友一提慢人以利法書亞人比勒達和拿瑪人瑣法,以及布西人以利戶對“義人蒙難”這一現(xiàn)象的不同看法,其中約伯堅稱自己完全公義,懷疑神處理事情不義,發(fā)出“世界交在惡人手中,蒙蔽世界審判官的臉,若不是他是誰呢?”國的抱怨。
約伯的三位朋友則堅信神是全然公義的,在論辯中他們堅持只有不義之人才會遭到懲罰這一論點,認為約伯受難定是犯了極大的罪過,他們的認知里絕對不會發(fā)生“義人蒙難”的事情。在辯論的第四回合,以利戶表達了他對約伯遭難的看法,他肯定約伯是義人,但同時也指責約伯不該懷疑神的公義和治理世間萬物的能力,《約伯記》第34章第17節(jié)中說道:“難道恨惡公平的,可以掌權嗎?那有公義的,有大能的,豈可定他有罪嗎?”他認為“神叫義人蒙難”是可能發(fā)生的,目的是為了讓人自我警醒,而不至日后犯錯。最后出場的是神,他并沒有直接回答約伯的問題,而是從神創(chuàng)造一切出發(fā),揭示了宇宙秩序之復雜,人不可測度神。由此,自我稱義的約伯和重新馴服于神的約伯再次融為一體,使得看似矛盾的兩部分,即人依靠自己的智慧對現(xiàn)實苦難的理解,與神學邏輯下對神堅定不移的信仰之間,相互貫通,互為依托,這樣就把希伯來《圣經》除自然神學、創(chuàng)造神學以外的第三大精神結構一啟示神學的內容帶到了讀者面前。
文本主體論辯部分用簡潔明了的文字和分行排列的詩體形式,將有關“好人為什么受苦,惡人為什么逍遙法外”用這一論題的不同觀點全盤托出,使文本富于節(jié)奏感。和希伯來《圣經》中大部分詩歌一樣,《約伯記》的詩體部分大都采用的是平行體結構,或是在同一節(jié)詩中,前后兩句用不同的語言,表達相同的意思,構成“同義平行體”。
例如,在《約伯記》第3章第20節(jié)這樣寫道:
“受患難的人為何有光賜給他?
心中愁苦的人為何有生命賜給他呢?”
這節(jié)詩句中,“受患難的人”和“心中愁苦的人”,以及“光”和“生命”這兩對詞組在句子形式和意義上同時構成了一對應的關系,為言語表達營造了一種對稱和諧的形式美。前后兩句旨在通過不同的詞語表達,傳達同一層意思。同時,觀察發(fā)現(xiàn)這兩句在句型上都屬于反義句,常常有用疑問表肯定的功能,其陳述句的替代形式應為“受患難的人不應賜給他光;心中愁苦的人不應賜給他生命?!痹娙诉@樣的句式安排目的在于,通過問句的形式,引發(fā)讀者的共鳴,這樣的表達比思想灌輸式的陳述性語言更能讓人感同身受,同時,約伯連續(xù)兩句反問,給人一種仰天長嘆、嗚呼哀哉的悲壯感,這時反問句的強調作用就在這里得到了有效的發(fā)揮。類似的同義平行體在《約伯記》中不勝枚舉,且在文本主體對話詩體部分,連續(xù)使用反問句的詩節(jié)也不在少數(shù),詩人有意這樣安排文章的節(jié)奏,一方面可以達到對仗工整的效果,另一方面,也能夠在有限的文字表達里,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令人遐想的空間。
詩節(jié)的前后兩句若表達的是完全相反的意義,則稱為“對偶平行體”?!都s伯記》主體詩體部分里,對偶平行體的使用,相比而言少了很多,但仔細品讀,還是能夠找尋到一些存在的蹤跡。
例如,《約伯記》第35章第8節(jié):
“你的過惡或能害你這類的人;
你的公義或能叫世人得益處?!?/p>
這一詩節(jié)中的前后兩句里,名詞“過惡”和“公義”以及動詞“害”和“得益”構成了意義相反的兩對詞組,雖然前后兩句詩句在語言表述上形成了互相對立的格局,但共同表達的思想都是約伯的朋友以利戶對其有罪的堅定看法。
再比如,在《約伯記》第38章第19節(jié),主在給約伯的回應中這樣說道:
“光明的居所從何而至?
黑暗的本位在于何處?”
這一節(jié)詩很明顯也采用了對偶平行體的形式,在上文有關同義平行體的闡釋中,已經提到過關于反問句的用法,這也是在《約伯記》主體詩體部分中常見的一種句式結構。在此處,對偶平行體和反問句的用法同時出現(xiàn),著重強調的是神的公義不證自明,并且啟示約伯,神是宇宙秩序的創(chuàng)造者,人作為其中的一部分,對神的意思是無法測度的。
另外一個在希伯來《圣經》中常見的平行體結構稱為“綜合平行體”,這種結構下的前后兩句詩句相輔相成,共同表達了一個完整的意義,后一句實際上構成了對前一句意義上的拓展,但凡缺少其中一個句子,所表達的思想都是不完整的5。通覽文本的詩體部分,綜合平行體的使用是最廣泛的,這一平行體的句法和語義結構沒有前兩種平行體的要求嚴格,因此具有結構松散的特點,同時其意義生成的功能也更強,這就使得文本的敘述性表情表意的風格更加突顯?!都s伯記》以綜合平行體為主要寫作形式的詩體部分,通過詩歌語言和激烈的辯論形式將各方的不同見解和論辯時的情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文本作者的用心可見一斑。
具體例證見《約伯記》第42章第3節(jié):
“誰用無知的言語
使你的旨意隱藏呢?
我所說的是我不明白的;
這些事太奇妙是我不知道的。
這段詩句是約伯與神辯論中,最后回答的內容。第句是約伯代神發(fā)問,實際上表明,約伯已經承認自己的言語是對神旨意的妄斷,通過反問句的形式,表達出詩人對自己無知說辭的懊悔,以及對神所代表的永恒真理的人可。后一句則構成了對前一句詩句意義上的補充,是約伯面對神時對自己先前錯誤言語的一種解釋,也表明約伯認識到了作為有限存在的人對無限宇宙秩序在認知方面的狹隘和局限性。前后兩句詩,存在邏輯上的果因關系,協(xié)同表達了詩人受神啟示后,對自我的深刻反思和對真理的重新認識。文本中出現(xiàn)的綜合平行體詩句不勝枚舉,通過這種較前兩種形式的平行體而言更便于抒情表意的方式,讓詩歌的敘事性功能進一步加強,讓讀者在這種緊湊的詩文安排之間,更能體會詩人當時的處境和感受。
三、《約伯記》對希伯來民族精神的塑造
按照希伯來民族的思想傳統(tǒng),只有不義的人才會遭到慘烈的懲罰?!都s伯記》顛覆了人們傳統(tǒng)的認知,通過神學角度,解答了約伯有關義人為何會蒙難的疑惑,告誡他:人的智慧只限于對于神所創(chuàng)造的無限的宇宙秩序中有限真理的認識,這種認識勢必是局部的、片面的,所以人不可按照自己的智慧去參透神的作為?!都s伯記》結尾,約伯受神啟示后,承受了自己的狹隘,最后重新歸順于神,這其實表現(xiàn)出的不僅僅是約伯個人意識的覺醒,更映射了整個希伯來民族復雜的民族情感。
追溯《約伯記》成書的年代,那時希伯來民族正處于巴比倫俘囚之下,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沉浸在外族入侵的痛苦之中,心中充滿疑惑,不知為何一個神揀選的公義的民族會經受磨難。有人認為一定是這個民族犯了罪、觸怒了神,有人則堅稱這個民族是全然公義的,神讓其蒙難是因神處理事情不公,還有人則認為神是公義的,讓義族蒙難是為了警示其日后不要做不義之事。然而,在神學范疇里,這些都是人類用有限的智慧去測度神的結論。正當人們爭辯不休時,神的出現(xiàn),從創(chuàng)造大的宇宙秩序的角度給了這個民族以啟迪。從此,“神的智慧不可測度”“神的公義不證自明”的觀念便深入希伯來人民的心中。歷史上,希伯來民族可謂經歷了諸多磨難,從摩西帶領以色列人民出埃及開始,希伯來民族在曠野中飄蕩了四十年之久,建立統(tǒng)一王國后,又不幸先后被亞述和巴比倫帝國侵略,然而這個民族正是靠著《約伯記》中神給人樹立的信念,塑造了不屈不撓、生生不息的偉大民族精神,這也是為什么這個民族在歷經分國、國家滅亡以及流散后依然屹立不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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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會潔(1992-),女,漢族,河南洛陽人,單位為黑龍江大學,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和圣經文學。
(責任編輯:馬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