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陽
摘 要:《祝?!肥沁x自魯迅短篇小說集《彷徨》里的文章,在學術(shù)界一直不乏探討之聲,近年來的研究大多是基于《祝福》中祥林嫂的形象來作詳細的闡述,本文通過對文本中“我”這一敘述者和人物雙重身份的分析,在充分探討“我與祥林嫂”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反觀《祝?!分小拔摇钡男蜗蟮呐幸饬x。從而挖掘出“我”這一形象背后潛在的魯迅精神。
關(guān)鍵詞:魯迅;祝福;啟蒙
談起《祝福》,除了知道它是魯迅重要的短篇小說集《彷徨》中的名篇之外,在中學課本上,作為《祝福》中最典型的女性悲劇形象的祥林嫂已經(jīng)廣為人知,但是,恰恰是因為魯迅對祥林嫂這一形象悲劇性的精彩描繪,反而讓我們經(jīng)常忽略《祝福》中另一個重要的人物形象“我”的作用和意義,本文將通過對文本中“我”這一敘述者和觀察者雙重身份的分析,在充分探討“我與祥林嫂”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反觀《祝?!分小拔摇钡男蜗蟮呐幸饬x,從而挖掘出“我”這一形象背后潛在的魯迅精神。
一、“我”的雙重敘述身份
魯迅先生在《祝?!分虚_篇便以“我”的第一人稱的視角對“魯鎮(zhèn)”中的所見所聞先展開了回憶性描述,關(guān)于“視角”,在《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一書中有其解釋:“人物視角就是敘述者借用人物的眼睛和意識來感知事件。”[1]不難看出,在這個定義里,其中包含了兩個層面的含義,一個是敘述者層面,另一個則是“人物”本身的層面。敘述者與人物實則是不可分割的,內(nèi)部暗含著更深層次的意義,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講故事的人”?!叭宋铩弊匀皇俏谋局惺录母兄吆蛥⑴c者,《祝?!分小拔摇钡男蜗缶蛽碛羞@雙重的敘述身份,首先,在《祝?!分?,“我”對“魯鎮(zhèn)”中發(fā)生的事情展開敘述,“我”在文本中不僅是一個祥林嫂悲劇的觀察者,還是一個關(guān)鍵性的核心人物,作為故事的“人物”,“我”回到故鄉(xiāng)的魯鎮(zhèn),在四叔家停留多日,說起了自己臨走之前遇見的祥林嫂,“我”歷經(jīng)因自己“說不清”的言論所引起的不安以及聽聞祥林嫂死訊的過程,這時,“我”的形象既是敘述者也是人物,敘述者與人物對等,人物所述便是敘述者所知,但敘述者在此時因受“觀察地位”的限制,并不清楚“祥林嫂”死去的全過程。由此可見,這種第一人稱的敘述是具有限制性的視角。而后為了更好地將故事進行下去,魯迅先生轉(zhuǎn)換了敘事視角,更準確地說,是擴大了“第一人稱”視角的視域。雖然在小說中仍以“我”的第一人稱進行敘事,但它所指代的實際上是更為廣闊的“全知視角”,即文本之外的敘述者,“我”作為全知敘述者處于故事之外,見證了發(fā)生在祥林嫂身上的種種遭遇,幫助讀者再次直面祥林嫂的悲慘。需要注意的是,全知視角因處在故事之外,所以所知也大為受限,但全知視角最大的好處便是可以“偶爾借用”人物的內(nèi)視角進行觀察,例如,我們在《祝?!分锌吹降摹靶l(wèi)老婆子”等人對祥林嫂過去經(jīng)歷的描述,就起到了對“我”的全知視角的補充作用。所以,這三種視角的疊加構(gòu)成了《祝福》的獨特敘事層次,正如趙毅衡在《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一書中所述:“《祝福》有三個敘述層:第一層(超敘述層)是第一人稱“我”以敘述者和人物的雙重身份敘述故事;第二層(主敘述層)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回憶祥林嫂的一生;第三層(次敘述層)是衛(wèi)老婆子等人向四嬸轉(zhuǎn)敘祥林嫂的故事?!盵2]作者將“我”的形象作為全知敘述者和限制敘述人物的雙重身份對文本進行把握,“我”的存在不僅幫助了讀者們更好地了解《祝?!返墓适聝?nèi)容,還透過對《祝?!分衅渌宋镎Z言行為的描寫,將婦女所受封建禮教壓迫的血淋淋現(xiàn)實直接地揭露出來,并且,在文本中,“我”的形象看似只是雙重身份,實際上所起到的作用遠遠大于了這個敘述者和參與者的功能,因“我”與祥林嫂的互動和對祥林嫂提問的解答,故事情節(jié)才得以進展,祥林嫂的悲劇與敘述者的敘述節(jié)奏緊密相關(guān)。這樣的效果只有第一人稱的敘述才能發(fā)揮作用。
二、“我”之人物話語
在小說《祝?!分?,由于“我”有故事中的人物和敘述者的雙重身份,這也決定了“我”的人物話語同樣具有多重話語形式。首先,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建立了一個觀察者的話語形式,“我”作為人物觀察者,展開了“我”與“魯鎮(zhèn)”人與物的“對話”,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直接地表現(xiàn)出知識分子與鄉(xiāng)土社會的格格不入。因與四叔寒暄,他大罵新黨,所以談話總是不投機,翻到窗下的《康熙字典》《近思錄集注》和《四書襯》等代表理學的書籍,隨即發(fā)出“我明天決計要走了”的感慨。小說在開端沒有表現(xiàn)出“我”作為一個歸鄉(xiāng)者對家鄉(xiāng)的眷戀之情,反而“總是想走”,這強烈的反差暗含著封建思想籠罩下的魯鎮(zhèn)與新階級知識分子的矛盾沖突。而也正因“我”的知識分子的身份,所以才更深切地體會舊思想和封建禮教對人的毒害。其次,在“我”與魯鎮(zhèn)“對話”之后,便是“我”與核心人物祥林嫂的對話,“我明天決計要走”也與祥林嫂有關(guān),她的事情才使“我”不能安住,而關(guān)于“我”與祥林嫂的對話的內(nèi)在意義,研究界呈現(xiàn)出兩種態(tài)勢,一種認為“我”與“祥林嫂”的對話表現(xiàn)出了一種復調(diào)詩學,二者構(gòu)成了對話與潛對話的關(guān)系。這種觀點認為祥林嫂與“我”之間是存在“對話性”的。而另一種觀點則認為魯迅小說是具有反對話的特質(zhì),因《祝?!分兄R分子和庸眾之間缺乏一個共有語境,二者是不相容的。而筆者認為,第二種觀點則更能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與“魯鎮(zhèn)”代表的鄉(xiāng)土世界的人與物整體之間的隔閡?!蹲8!分小拔摇迸c祥林嫂的唯一對話,便是由于祥林嫂對于鬼魂是否存在一事開啟的,“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因人何必增添陌路的人的苦惱這一想法,本著為祥林嫂著想的打算,故而回答也許有罷,但最后卻還是告知祥林嫂“說不清”。再者,祥林嫂一次次講述自己凄慘的故事之后,眾人的麻木和躲避,當“從人們的笑影上,感到又冷又尖”后,祥林嫂自己也放棄了開口。在這里,無論是“我”的“說不清”、還是眾人的冷漠和惡毒,都體現(xiàn)了拒絕對話的本質(zhì)。包括前文與魯鎮(zhèn)人與事的話不投機,其實質(zhì)上則是底層人物的“話語權(quán)”的喪失以及新舊思想共有“語境”的匱乏。當然,在關(guān)注“我與祥林嫂”的對話時,不能忽略的是,在某一種程度上,“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具有啟蒙身份的人,卻沒有與祥林嫂建立有效的對話,也并沒有對柳媽等人做起實際作用的啟蒙工作,而是一直身處想開口卻沉默的狀態(tài)。所以與其單方面說是祥林嫂拒絕對話,實則這背后便是“我”作為一個啟蒙者自身也存在著無法忽視的危機。他已經(jīng)喪失了話語權(quán),與這個魯鎮(zhèn)格格不入,在面對祥林嫂的悲劇時,也只能選擇逃避,在塑造“我”的時候,已然是一個失去自信優(yōu)勢的“知識分子”。最后,作為全知敘述者的“我”與文本內(nèi)作為人物的“我”也構(gòu)成了一個人物話語的體現(xiàn)方式,其表現(xiàn)為“我”在文本中復雜的心理活動,在起初得知祥林嫂的死訊時,“我”的反應(yīng)是“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這時的“我”生怕祥林嫂的死與我扯上關(guān)系,之后我又覺得驚惶不過是暫時的事,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歉疚。這一系列的反應(yīng)都說明了“我”在思想上的矛盾與掙扎。在這一層面,則更傾向于巴赫金所說的“對話”性質(zhì),即“主人公的每一感受,每一念頭,都具有內(nèi)在的對話性[3]”。具體表現(xiàn)在全知敘述者“我”在最初對“祥林嫂”樣貌的刻畫是具有同情體驗的,“五年前花白的頭發(fā),如今已經(jīng)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通過全知視角描述祥林嫂的外貌,與“我”聽聞祥林嫂死訊第一反應(yīng)就是為自己開脫的心理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對于祥林嫂這外表變化的敏銳觀察下,將敘述人與小說人物的情感置于一處,這種感受把“我”這失語狀態(tài)的人和祥林嫂的處境連接在一起,悲劇性又大大加強。
三、“我”的形象的內(nèi)涵
至此,《祝?!返牡谝蝗朔Q敘事和多種視角的共同作用,使“我”的形象是除了祥林嫂以外更加不能忽略的對象,“我”無法回答的祥林嫂的問題,所遭遇的尷尬境地已經(jīng)不是一個擁有新思想的啟蒙者該有的狀態(tài)。魯迅在《祝?!分械膭?chuàng)作已經(jīng)不像在《藥》里刻畫出了一個擁有優(yōu)勢話語的啟蒙者夏瑜,這本身就包含著魯迅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的一種轉(zhuǎn)變,這種變化是十分明顯的,第一人稱的敘述,已經(jīng)含蓄了作者自身的聲音。這種聲音包含著強烈的自我意志,《祝福》的“我”算是魯迅思想的一個轉(zhuǎn)變標志,祥林嫂在問靈魂有無的時候,仿佛將“我”質(zhì)問住。早在五四初期,魯迅是帶著十分的激情相信啟蒙的,在文本形式與內(nèi)容中不斷探索和創(chuàng)新,在作品中也毫不留情地揭露“吃人”世相,呼喚國人的清醒,試圖去沖破傳統(tǒng)的舊牢籠,創(chuàng)造一個嶄新的世相,開辟以文藝變革的堅定之路。但《祝?!穮s表現(xiàn)出魯迅對啟蒙的一個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我”的精神的毫無指向無所堅定,面對被封建思想殘害的祥林嫂,只能無力的吞吞吐吐,敷衍過去,仿佛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知識分子,面對時代浪潮中的詰問手足無措,這都是知識分子精神危機的外在表現(xiàn)。筆者認為,這與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彷徨》時的背景不乏關(guān)聯(lián)?!夺葆濉穭?chuàng)作于1924—1926年,正處于“五四”退潮,啟蒙知識分子風流云散,所以《祝福》的創(chuàng)作也應(yīng)是魯迅對啟蒙懷疑的結(jié)果。有學者曾提出:“從1906年到1936年,魯迅一直堅守著以‘改良國民性為目的,以‘立人為核心的啟蒙文學觀,《祝福》便是體現(xiàn)其文學觀的重要作品”[4]。我認為該觀點有待商榷。其一,《祝福》篇幅中多處體現(xiàn)了魯迅的自我懷疑精神,“我”作為一個啟蒙者在面對四叔,鄉(xiāng)下的節(jié)日以及祥林嫂的提問時,已然暴露一個已經(jīng)喪失啟蒙者優(yōu)勢和話語權(quán)威的知識分子的尷尬境地,上文筆者已經(jīng)將此詳細說明。其二,創(chuàng)作同一時期,魯迅曾在 1924 年 9月 24 日致李秉中的信寫到:“我也常常想到自殺,也常想殺人,然而都不實行,我大約不是一個勇士。”[5]由此可見,魯迅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確有同樣的彷徨,拒斥和懷疑包括自身在內(nèi)的一切?!蹲8!非∏》从沉唆斞競€人的心理危機。作為當時中國的先驅(qū)人士,面對只會滿足現(xiàn)狀和崇尚過去的頑固國民心理,《祝?!纷罱K突出的是一個“知識分子”自我的思考過程,同時魯迅將對國民性的批判與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相結(jié)合,反襯出五四退潮后,一個半舊不新的啟蒙者“孤獨”的真實狀態(tài),最后只能選擇“離鄉(xiāng)”,則更能表現(xiàn)他思想的掙扎。魯迅質(zhì)疑啟蒙——啟蒙真的有效果嗎?于魯迅個人而言,深刻的悲觀主義情緒和傳統(tǒng)文化熏陶,是阻攔他穿過的“閘門”。他站在新學與舊學的交界處,就像巴金《家》中的高覺新,承擔著連接新舊文化的責任。他是矛盾的、孤獨的,也是自我懷疑的,這不禁讓人想起魯迅在他的著作《序跋集》中曾經(jīng)說過:“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東西全等于無物”[6]。有知名學者也分析過這句話的真正含義其實就是魯迅自己一路從啟蒙頑固心理到掃除一切障礙的決絕,這是20世紀的一個懷疑否定精神,是“五四”時期的時代精神[7],是魯迅始終堅守的態(tài)度。在《祝福》中,魯迅通過化身為“我”這一敘述者和觀察者的雙重身份,將啟蒙者“我”的話語權(quán)的喪失與思想矛盾的尷尬境地凸顯出來,并嘗試用“我”與被啟蒙者“祥林嫂”的無效交談批判魯鎮(zhèn)人的同時,也包含了知識分子自身的一種批判,這種批判是帶有深刻的反思性質(zhì)的,魯迅就是這樣在自我的剖析中一點點重新拾起希望和堅定,在面臨大勢時保持清醒,面臨低谷時懂得沉潛,所以“我”這一形象的背后是魯迅自我懷疑精神的投射,正是祥林嫂的悲劇久久壓在“我”的心頭,沉默和迷茫不能挽救局勢,《祝?!肥恰拔摇迸c祥林嫂都未能被“祝?!?。正是這樣懂得反思的魯迅,才能夠無限地創(chuàng)造出適合于自己的藝術(shù)形式,除此之外,當時代發(fā)展壁壘橫杠在個人面前時,魯迅依然以肩住閘門的身姿活躍在文壇,他的雜文筆鋒尖刻,散文詩《野草》獨具一格,即使要去做歷史的中間物,魯迅也依然筆耕不輟,與自身作斗爭,與時代共進退。
四、結(jié)語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巔峰,五四的旗手,魯迅是一個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偉大作家,即使是藝術(shù)形式的選擇和創(chuàng)造上,魯迅也會以獨特的個人魅力打上自己的烙印,第一人稱“我”的敘述方式,魯迅已在多個小說中運用醇熟,其筆下復雜的人物群像,正是魯迅深邃自我精神內(nèi)核投射的一隅,也正使魯迅之為魯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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