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電影《別告訴她》(The Farewell)由美籍華裔導演王子逸執(zhí)導,奧卡菲娜主演,于2019年在北美上映并獲得美國獨立精神獎的最佳影片獎。影片以碧莉奶奶身患肺癌為故事起點,講述有不同生活背景的一家三代如何善意撒謊并為奶奶舉行一場溫暖的告別。從電影語言入手,分析影片對疾病的書寫可挖掘肺癌背后關于不體面的死亡和“根”的斷裂的隱喻意義。影片對肺癌正面描寫的回避既服務了“別告訴她”的主題,也消解了癌癥帶來的恐懼,傳達了希望與關懷。
關鍵詞:《別告訴她》 疾病書寫 疾病隱喻 關懷
一.別致的電影語言
“畫面是電影語言的基本元素”[1],正如馬爾丹所言,電影畫面需囊括兩個特征,即塑造“具有形象價值的具體現(xiàn)實”以及“具有感染價值的美學現(xiàn)實”[1]。簡言之,電影語言要兼具表情與達意兩個功能,兼顧現(xiàn)實與審美兩個層面。在《別告訴她》中,固定鏡頭、背景音樂以及畫外音等視聽語言的合理使用既推進了敘事發(fā)展,也抒發(fā)了溫暖真摯的情感。
《別告訴她》在視覺語言上的一大特色是對固定鏡頭的使用。在固定鏡頭中,靜止的機位使外部畫框趨于穩(wěn)定,營造了凝滯、低沉之感。這既符合影片關于癌癥、謊言、告別的沉重主題,又可通過穩(wěn)定的畫面為觀影者帶去沉浸式的觀影體驗。
影片片頭就使用了一連串的固定鏡頭如奶奶與碧莉的通話、做CT檢查、姨奶奶與醫(yī)生的對話等敘述了奶奶身患晚期肺癌的事實。在姨奶奶與醫(yī)生討論病情時,影片使用了固定的長鏡頭且以奶奶的主觀視角拍攝,這讓觀影者能跟隨奶奶的視角進入她的內心世界,體察出奶奶對病情的擔憂。靜止的鏡頭形成了一個固定的畫框,畫面中醫(yī)生辦公室的玻璃窗又形成了一個畫框,由此制造了遠距離觀影的效果。姨奶奶和醫(yī)生討論病情的對話被玻璃窗隔斷,幾乎沒有聲音,對話內容則通過字幕的形式展現(xiàn),“結果不太樂觀,你應該有個心理準備”。這一片段對姨奶奶與奶奶的情感變化處理得恰到好處,簡潔克制的鏡頭語言將兩位老人豐富細膩的內心真實而自然地呈現(xiàn)。
再如碧莉得知奶奶患病后與父親坐在床上對話的場景。固定的近景鏡頭使房間顯得局促而壓抑,昏暗的燈光下灰黑色占據(jù)了整個畫面,碧莉與父親背對機位,垂頭喪氣地坐在床上。在這一場景中,父女倆的臺詞十分簡練,肺癌帶給一家人的沉痛打擊以及成年人對情感的克制由靜止的鏡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
一般認為,音樂在電影中有兩種主要作用,一是烘托情感,二是推進敘事。與劇情貼切的音樂可以喚起人們的共情,使觀影者與影片中人物同悲歡,共命運?!秳e告訴她》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首背景音樂名為Grandma on the Roof,這與碧莉父親為全家講的笑話“貓在房頂上”相呼應,笑話中的“在房頂上”即死亡的委婉表達。這首背景音樂沒有歌詞,全程只有“吁……”的哼唱,給人以悠長、惆悵、懷念、纏綿悱惻之感。在與病情相關的關鍵時刻,如奶奶確診肺癌、碧莉得知奶奶病情,碧莉奔跑去醫(yī)院領體檢報告時,背景音樂都一度響起,仿佛在傾訴生命的憂傷。在碧莉參加朋友托尼的生日會時,背景音樂甚至與生日祝福歌一同響起,歡樂與憂傷的糅合使聚散無常之感油然而生,碧莉對奶奶的思念與擔憂全然融入了纏綿悱惻的旋律之中。
畫外音的合理使用也起到了增強影片感染力的作用。在影片開頭的半分鐘里,一幅風景畫以特寫的形式占據(jù)了整個銀幕?!昂艚袕堘t(yī)生,請到七號診室來”,“呼叫王醫(yī)生,請到六號診室來”的畫外音以廣播的形式各出現(xiàn)兩次,有“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之妙。其一,這種特寫聲音的反復播放渲染了緊張、急迫、不安的氣氛,為全片奠定了感情基調;其二,畫外音打破了聲音依附圖像的從屬狀態(tài),將電影的表現(xiàn)力延伸到畫面之外,拓展了鏡語空間;其三,醫(yī)院的廣播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熟悉的聲音,這既能調動觀眾對自身就診經(jīng)歷的回憶,也會引發(fā)對劇情的想象與期待。
二.死亡與“根”的斷裂:作為隱喻的肺癌
1963年,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將“污名”一詞帶入社會學領域,并將其定義為“一種令人大大丟臉的特征”[3]。戈夫曼將“污名”的來源分為三類,其中身體缺陷與疾病居首位。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也曾探討癌癥污名化的問題,她指出,同樣會帶來死亡的心臟病為什么就沒有像癌癥一樣需要加以遮掩,究其根源是“患心臟病沒有什么丟人的”[2]。而癌癥不同,它的難以治愈性、高死亡率以及帶給患者生理痛苦為其增添了隱喻,它帶來的是“道德上低人一頭”[2]。
《別告訴她》在書寫疾病時,主要通過家人與醫(yī)生、家人之間的對話來側面書寫肺癌。影片中的肺癌有兩層隱喻,一是不體面的死亡,二是“根”的斷裂。
愛與死是人類永恒的主題。從古至今,人們從未停止對死亡這一終極問題的思考。對于多數(shù)人而言,“無疾而終”或是對死亡的最好描述,這樣的死亡如同油盡燈枯、瓜熟蒂落,平靜而安詳,而與之相對的疾病致死或意外致死則帶上了不吉利、不體面的色彩。這種觀念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尤為明顯,如傳統(tǒng)文化中對死亡的避諱。
在癌癥面前,人們要做出倫理抉擇是困難的。一方面,若家屬選擇對患者隱瞞病情,的確可以起到穩(wěn)定患者情緒的作用。另一方面是告知病情,也是桑塔格所倡導的選擇,因為只有正視疾病才能瓦解其神秘性,從而為疾病祛魅。影片中碧莉一家在了解奶奶病情后也面臨了上述的兩難抉擇。但在一番爭執(zhí)、思考之后,全家人得出了一致的決定——向奶奶隱瞞病情。用碧莉叔叔的話來說,隱瞞病情實則是在為奶奶分擔痛苦。而這份痛苦正是根源于對癌癥帶來不體面死亡的認知。
奶奶追求體面的性格特征在影片中多次呈現(xiàn),如叮囑家人要對外宣稱浩浩和愛子是認識了半年而不是三個月就結婚的;反駁浩浩和家人想簡單辦婚禮的想法,認為婚禮“必須得有個面兒”等。在影片中,奶奶和家人都做出了隱瞞癌癥病情的選擇。奶奶對爺爺隱瞞了他患癌癥的事實,家人則隱瞞了奶奶的病情。究其根源,善意的謊言是為了緩解患者的情緒,而這種情緒正是滋生于人們對癌癥將帶給人不體面的死亡的排斥。
從道德層面看,肺癌意味著不體面的死亡。從精神層面看,奶奶的死則意味著“根”的斷裂。在這個擁有三代人的大家庭中,無論是血緣還是文化層面,奶奶都處于“根”的核心位置。晚期肺癌預示著大家族之中“根”的搖搖欲墜,甚至斷裂。
影片曾多次反映這個跨文化家庭的文化觀念差異。在這些差異造成的裂縫中,奶奶起到了紐帶的聯(lián)結作用。在中國,飯桌是家庭生活、社會文化的一面鏡子?!秳e告訴她》在探討家庭成員文化觀念時就常將背景設置為飯桌。例如在全家第二次聚餐時,碧莉爸爸就曾直言,“我們現(xiàn)在應該算是美國人吧,我們拿的是美國護照”。碧莉叔叔則不同,他談到,“我永遠是中國人,不管住在哪兒,哪里我的護照”。另外,在討論是否告訴奶奶實情時,碧莉爸爸和叔叔也產生了分歧,前者認為應該告訴奶奶,因為在美國隱瞞病情是違法的,而叔叔則認為中國人把生命看作集體的,西方人把生命看作個體的,現(xiàn)在既然在中國,就應該遵守中國的規(guī)則。顯然,大家庭成員之間存在著明顯的觀念差異,然而當姨奶奶告訴碧莉父女,奶奶也曾對患癌癥的爺爺撒謊時,碧莉和父親沉默了。最終他們都放棄了所謂的美國式選擇,即告訴病人實情,而選擇并認同了中國式做法,向奶奶撒善意的謊言。由此可見奶奶在家人精神層面的主心骨力量以及文化層面的“根”的意義。為了維持既有的家庭關系,家人們只能將奶奶的生存希望寄托在謊言上,希望善意的謊言、家人的團聚、孫子的婚禮可以使奶奶開心,從而延長奶奶的生命。因為奶奶一旦去世,這個原本就多元化的大家庭將如蒲公英一般,微風一吹便四處分散。
三.關懷:對癌癥正面描寫的回避
近幾年,國內關于疾病書寫的電影逐漸增多,如《滾蛋吧!腫瘤君》、《無名之輩》、《我不是藥神》、《送我上青云》等。以《滾蛋吧!腫瘤君》為例,影片講述了女主人公熊頓從生活不順到確診癌癥、堅強治療以及最終死亡的抗癌歷程。在影片中,熊頓的病情主要通過醫(yī)療場景、生理反應以及噩夢等來正面表現(xiàn)。醫(yī)療場景如病房、手術臺、針頭、血液、化療等,生理反應包括嘔吐,臉色發(fā)白、脫發(fā)等。噩夢則表現(xiàn)為被僵尸追趕,暗示熊頓的身體正遭受疾病的侵襲。在影片中,以上元素往往以特寫的方式表現(xiàn),將癌癥帶給患者的身心變化與傷害直觀呈現(xiàn),渲染了緊張的氛圍。
與《滾蛋吧!腫瘤君》不同,《別告訴她》很少正面表現(xiàn)奶奶的病情,而主要通過家人的對話來側面反映。如碧莉媽媽告訴碧莉,“你奶奶要死了……醫(yī)生說她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或許更短”。電影中為數(shù)不多的醫(yī)療場景就是做CT檢查、領體檢報告,醫(yī)生用聽診器做常規(guī)檢查等,這些畫面不會像血液、化療那樣對觀影者造成視覺上的直接沖擊。此外,影片也很少特寫奶奶患病后不適的生理反應,鏡頭只是偶爾輕描淡寫般地掃過奶奶咳嗽的場景,更多的是表現(xiàn)奶奶鍛煉身體、操持婚禮的場景,仿佛奶奶的身體十分健康。在影片末尾,一家人完成了與奶奶的告別,各奔東西。然而就在電影戛然而止幾秒后,銀幕中間又出現(xiàn)了奶奶鍛煉身體的畫面,下方字幕寫道,“確診六年后,奶奶依然健在”。
《別告訴她》回避了對癌癥的正面描寫,對奶奶樂觀的心態(tài)、家人們的溫暖關懷的呈現(xiàn)遠遠多于對癌癥本身以及抗癌過程的表現(xiàn)。影片用幸福、美滿的婚禮作為告別,在歡樂與祝福聲中傾訴家人對奶奶的感恩與關愛,回避表現(xiàn)晚期肺癌帶給病人的痛苦與絕望,體現(xiàn)了濃厚的人文關懷。在這個癌癥仍然被賦予消極隱喻的時代,善意的謊言的確能緩解患者的情緒,傳遞家屬對患者的愛與關懷。對于晚期癌癥患者而言,關懷可以帶給他們尊嚴、安全感與溫暖?,F(xiàn)實生活中,晚期肺癌的治愈率并不樂觀,但藝術真實不等同于生活真實,影片中的大團圓結局也能打動人心,傳遞愛與關懷的力量。
參考文獻
[1][法]馬塞爾·馬爾丹.電影語言[M].何振淦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2:1,4.
[2][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8,9.
[3][美]歐文·戈夫曼.污名:受損身份管理札記.宋立宏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3.
(作者介紹:李麗萍,廈門大學中文系18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美學與中西美學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