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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詩:一種快樂的西西弗文體(上)

      2020-11-16 02:07敬文東
      揚子江評論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麋鹿哈姆雷特新詩

      一、四“像”加一“是”

      一位魔法師費時一千零一夜,以夢為原料制造了一個人。魔法師旋即派遣受造者,去往廢棄多時的某座神廟擔(dān)任祭司。信眾莫不驚嘆祭司的神力:他在火焰中行走,卻未損毫發(fā)。魔法師對此心知肚明:祭司不過是他夢中的幻影;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子,又怎么可能灼傷于明晃晃的火焰呢?流年似水,很多個時日過去后,一場大火來襲。魔法師原本可以下水避難逃生,但他在一個瞬刻間突然開悟:大火想幫他結(jié)束晚年的肉體之苦痛,助他解脫積年的勞作之桎梏。魔法師決定接受大火的善意和饋贈:“他向一片片火焰走去?!钡苄苋紵摹盎鹧娌]有吞食他的皮肉,而是撫愛地圍住了他,既不灼,也不熱。他寬慰,他屈辱,他恐懼,他明白,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一個別人夢中的產(chǎn)物”a。這大致上可以被視作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圓形廢墟》的故事梗概或大綱。雖然“身體作為笨拙、虛弱而易受攻擊的工具僅僅屬于自我,它無法真正構(gòu)成自我人格的本質(zhì)表達(dá)”b,但一具沒有肉身的影子,是否算得上身體?它與自我到底有何關(guān)系?就在盲眼的博爾赫斯完成《圓形廢墟》若干年后,一位傾情于博爾赫斯的中國詩人如是寫道:

      神的午后,我偶爾躡足潛蹤,偷跑出他的夢

      游蕩在無邊的大地,像一個淺睡飄過另一個

      空廓的酣眠。

      ——楊政:《麋鹿》,2014年

      “我”指代的是麋鹿,一種原產(chǎn)于古代中國的奇異生靈。很顯然,《圓形廢墟》的敘事者看見了夢中人受造的全過程;博爾赫斯像個亦步亦趨的書記員,忠實地記錄了敘事者之所見c。多年以后的楊政,則以代言為方式,坦率地承認(rèn)麋鹿——亦即代言者“我”——出自神午睡時分酣暢的夢境,并且不在乎神的威嚴(yán),竟然從神的夢境私下出走,不像祭司那般,必須接受魔法師給他委派的重任。前者具有顯而易見的被動性,因為夢中的受造者,還有最后時刻恍然大悟的魔法師,始終不知道自己到底基于何種神奇的因緣,才降臨人世;不清楚自己究竟肩負(fù)何種使命,也不明白他們到底受造于何人、何時、何地。后者擁有不言自明的主動性,因為麋鹿至少自以為知道自己的來歷,或出處(它甚至自以為看見了生下它的那條產(chǎn)道);還有能力擺脫神之夢的管轄,或控制,只因為“真正的出生地是人們第一次把理智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地方”d?!秷A形廢墟》的背景是遙遠(yuǎn)的古代,作為書記員的博爾赫斯誠實地寫道:那時,“尊德語尚未受到希臘語的浸染,麻風(fēng)病也不常見”。e《麋鹿》的寫作背景,則是全球化異常囂張、甚或完全失控的當(dāng)下語境,亦即遍地垃圾和絕對孤獨的單子式個人彼此注視、相互對峙的現(xiàn)代性情景f——正可謂“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二》)。

      保羅·蒂里希(Paul Tillich)認(rèn)為,在西方,古人的自我只得作為部分而存在。在這種或幸或不幸的情況下,“自我之為自我,只是因為它擁有一個世界、一個被構(gòu)造過的世界,它既屬于世界,又與之相分離”。g博爾赫斯雖然被歐美學(xué)界一致認(rèn)作后現(xiàn)代主義者,卻更愿意一反后現(xiàn)代主義者之常態(tài),將目光朝向古代,或曰過去;他更樂于描畫的,是尚處在“既屬于世界,又與之相分離”狀態(tài)之中的那些個體。那些個體(比如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自我,是被強(qiáng)制分配而來的;當(dāng)然,也可以說得更美妙、動聽一些:是被慷慨贈予的。因此,無論是受造于魔法師的夢中人,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獲造于何種神秘力量的魔法師,都只須認(rèn)領(lǐng)分發(fā)給他們的自我配額,事情即告完成;剩下來的任務(wù),不過是將一成不變的自我按部就班地推衍下去,直至生命的終結(jié),恰似一輛勻速行駛在直道上的小汽車,所謂勻速,正“是一種沒有表情,或表情呆滯的速度”h。雅各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認(rèn)為:文藝復(fù)興以前的歐洲人(包括博爾赫斯虛構(gòu)的魔法師以及他的產(chǎn)品),都不過是些種族、黨派、幫會、家庭的附屬物;這種性質(zhì)和樣態(tài)的人,既毋須費力于尋找理想的確定性自我,更沒有必要斤斤于何為理想的確定性自我i。他(或她)的自我打一開始就是確定的、無從更改的;至于理想與否,全然不在談?wù)摵涂紤]之列。因是之故,祭司和魔法師在小說的敘事者那里,就沒有任何主動性可言。

      自從現(xiàn)代漢語將古老的中國帶入全球化,為它注入了現(xiàn)代性,中國隨即開始在踉踉蹌蹌中,試探著與現(xiàn)代西方世界同步驟、共振幅、一心情j。因此,保羅·蒂里希描述的西方現(xiàn)代意義上的自我,就大體上適用于眼下的中國。蒂里希認(rèn)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自我,只能作為不可替代的個體而存在,亦即只可以作為絕對孤獨的單子式個人存乎于世;現(xiàn)代人對他(或她)只能作為自我而存在這個基本事實,應(yīng)當(dāng)具有足夠強(qiáng)勁的勇氣,也就是“對獨立的、自我中心的、個性化的、不可比較的、自由的、自我決定的這樣一個自我的肯定”k。這種性狀的自我即使明知自己是被預(yù)先給定的,是被分配而來的,也必須采取主動出擊的姿勢;它因為清楚自己的出處和來歷,才不甘于被給定的命運,不屈從于被分配的處境。更為關(guān)鍵的是:正因為它知道自己的來歷和出處,才有了攻擊的目標(biāo),不似魔法師和祭司,空有一身好力氣、好本事,卻終不知瀉火的目標(biāo)到底何在、對象究竟阿誰。這就是麋鹿,也就是它的代言者或抒情主人公“我”,必須“躡足潛蹤,偷跑出”神之夢的唯一理由。但這是一種強(qiáng)制性的理由,擁有一種不得不如此的必然性;打一開篇,《麋鹿》就暗示道:主動出擊,乃是現(xiàn)代天命給出的指令,不得違抗。而事情何以一至于此的緣由,正存乎于趙汀陽精彩的言說之中:“現(xiàn)代創(chuàng)造了個人,想象了自我,使自我成為一種虛構(gòu)的身份(identity)和價值標(biāo)準(zhǔn)的制定者?!眑——當(dāng)然,也必須成為他(或她)自己到底是誰的確認(rèn)者,或自以為能夠成為他(或她)自己到底是誰的裁判員,或鑒定師。

      作為一門古老的傳統(tǒng)學(xué)科,起自亞里士多德的普通動物學(xué)非常清楚:麋鹿是一種珍稀到近乎絕跡于當(dāng)下中國的動物m。它的頭臉像馬、角像鹿、蹄子像牛、尾像驢,俗名“四不像”。這種面相奇異的靈物,很早就出沒于浩渺的漢語典籍,悠游于古老的漢語思維?!洞呵铩でf公十七年》以描述性的口吻緩緩道來:“冬,多麋。”孔穎達(dá)則疏之以實話實說:“麋是澤獸,魯常有?!薄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也說得十分平易:西皇之山“其獸多麋鹿牛”。郭璞則如實地注之曰:“麋大如小牛,鹿屬也?!庇雄E象表明,最早以抒情的方式提及四不像的人,很可能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位漢語個體詩人,楚大夫屈原,那個沉江者:“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屈原:《九歌·湘夫人》)n其后詠誦麋鹿者,代不乏人。其中,有釋門修行者:“丘壑身心麋鹿共,江湖風(fēng)月白鷗分”(釋正覺:《禪人并化主寫真求贊》);有高高在上的皇帝:“麋鹿同群方可信,逢春但笑樂花秋”(宋太宗:《緣識》);也有因失意而忙于自我安慰的小官僚:“寄語山中麋鹿,斷云相次東還”(李之儀:《朝中措·敗荷枯葦夕陽天》);更有傾向于清心寡欲的修仙者:“清福。松間步月,石上眠云,性如麋鹿”(長筌子:《瑞鶴仙·歲華如轉(zhuǎn)輦》);當(dāng)然,還少不了身材瘦長的江南婉約詞人:“殘雪未融青草死,苦無麋鹿過姑蘇”(姜夔:《除夜自石湖歸苕溪·其二》)……

      和孔子西狩獲麟后“反袂拭面,涕泣沾衿”o大異其趣,也和孔子為所獲之麟大加嗟嘆以做歌詩截然不同p,面對形貌如此特出、怪異的麋鹿,中國古人并無絲毫詫異之情,視之以理所當(dāng)然;也似乎從未有人以靈物的四不像特性為出發(fā)地,反思“四不‘像”的麋鹿在麋鹿自身如其所“是”(as it is)的層面上,究竟應(yīng)該“像”什么,但首先應(yīng)該“是”什么。華夏古人更愿意將麋鹿視作“黃耳音書寄懷抱”(王之望:《和友人》)的理想之物,不在乎它確確實實“是”什么,或應(yīng)當(dāng)“是”什么。修行的釋子、有染于燭影斧聲的皇帝、自我安慰的小官僚、渴慕仙界的道士,更有那凄清、婉約的江南詞人,其言其行,莫不指向這個初看上去著實令人費解的結(jié)論。這似乎正應(yīng)了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暗示:被壓迫的空間里,必有被強(qiáng)制的觀念q。但事情的真相更有可能是:天下萬物被認(rèn)為盡皆受造于君子的至誠之心r,華夏古人在面對麋鹿及其四不像的特征時,才毋須懷有任何詫異之情;在此基礎(chǔ)上,才會出現(xiàn)讓當(dāng)下中國人至難理解的“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s。在華夏古人那里,只可能存在倫理層面上的真誠反省,不太可能出現(xiàn)自我層面上的深刻反思t。趙汀陽認(rèn)為,儒家編織的綱常之網(wǎng)既不支持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所說的“自我中心主義”(egoism),也不會受教于列氏心目中的“自我學(xué)”(egology)u;因此,反省可行,反思絕無可能。與儒家孔門大不相同,道家的老子路線樂于如此宣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v或許,這非常深刻但也很質(zhì)樸地意味著:中國人的宇宙起源論“并不必須要受限于由一位有確切名謂的神以強(qiáng)力來制造秩序的說法”w。因此,才有道家的莊子路線倡導(dǎo)的那種高邁的境界:“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眡釋家樂于宣揚諸法無我、諸行無常、涅槃寂靜,就更不會存在反思自我這等匪夷所思的問題。

      眾所周知,中國傳統(tǒng)文化向來以儒家為主干y。在提倡實用理性的儒家看來z,對天命的順從構(gòu)成了中國古人的自我,此即天命之我;天命的展開,即為人倫綱紀(jì)?!按笤涨?,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盄7天命生生不已,因此,天命是開放的,永無完成之日;也因是之故,天命之我是未定型的,處于開放狀態(tài)。很容易推想,儒家的天命之我有著極為強(qiáng)烈的本質(zhì)主義(essentialism)之嫌:人之為人是先定的,是被分配而來的@8。這在性質(zhì)上,等同于魔法師和祭司遭遇的情形。天命之我不可能成為個體意義上的自我@9,如此面相的天命之我自然毋須加以反思。在現(xiàn)代之前,身體被認(rèn)作人的自然邊界,人因此只有自身(self),而無自我(ego)——自我是對自身的突破#0。因此,反思自我只可能是一樁扎扎實實的現(xiàn)代性事件;反思自我的目的,不過是為獲取理想的確定性自我做準(zhǔn)備,打基礎(chǔ),充當(dāng)前哨,正所謂“革命軍中馬前卒”。作為中國古人的心理鏡像(亦即“黃耳音書寄懷抱”的理想之物),麋鹿,俗名四不像者,毋須滿世界尋找存乎于莫須有處的理想性自我;它只能是它如其所“是”(as it is)的那個樣子,不存在任何其他可能性,但也毋須任何其他可能性。麋鹿的古典性就此成為定局。

      古代漢語詩面對的,是具有本質(zhì)主義之嫌的天命之我,當(dāng)然,還有圍繞天命之我組建起來的物、事、情、人。古詩既為天命之我“言志”,也必將為天命之我“緣情”。因此,假如古詩真有自我,其自我也必然是事先給定的,但似乎更應(yīng)該將之認(rèn)作天命之我的鏡像,毋須加以反思和檢討#1:它只是天命之我言志的工具、緣情的器物。這在性質(zhì)上,必將再一次等同于魔法師和祭司曾經(jīng)遭遇過的那種情形。新詩(或曰現(xiàn)代漢語詩)面對的自我,被認(rèn)作“獨立的、自我中心的、個性化的、不可比較的、自由的、自我決定的這樣一個自我”。因此,作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漢語文學(xué)新體式,現(xiàn)代漢語詩(或曰新詩)必須具有反思能力;具有反思能力的前提,則是新詩必須擁有獨立自裁的自我。這樣的自我不依賴于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它更愿意和抒情主人公保持一種對話關(guān)系。巴赫金倡言:唯有平等,方有對話。法官和罪犯彼此間的一問一答,不叫對話,叫審判和被審判;連長和士兵之間的答與問,也不叫對話,叫命令和接受命令。因此,新詩的自我擁有強(qiáng)烈的欲望:它時刻渴望著展現(xiàn)自我以惹人注目,思謀著對自我的表現(xiàn)以引發(fā)關(guān)注。新詩在和抒情主人公進(jìn)行談判以至于最終成全詩篇的過程中,必定是相互造就的,是彼此生成的。這意味著:詩篇成型、誕生之時,正是新詩的自我和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共同——并且同時——完成之際#2。

      因此,作為新詩中較為晚近出現(xiàn)的杰作,《麋鹿》在面對麋鹿及其四不像特性時,才顯得如此猶豫再三,這般困難重重?!恩缏埂返拇匀耍嗉词闱橹魅斯拔摇?,一定會受制于《麋鹿》自身的欲望,還必得聽取現(xiàn)代天命從旁給予的提醒。由此,麋鹿早已具備——但也必須同時擁有——如此這般的意識:它既像馬、像鹿、像牛,又像驢,卻從來不是這四種動物中的任何一種;它像別的走獸牲畜,獨獨不像它自己。在《麋鹿》誕生之前,麋鹿未曾被人從它自身如其所“是”的層面出發(fā),得到觀察,得到辨識,直至得到承認(rèn);古典性的麋鹿就此成功地守住了它的古典性。人們更樂于以別的動物的相貌,在比喻的層面上定義它,描述它,陳說它;比喻意味著“像”(或者“如”“似”“譬”),從來不意味著“是”。也許,世間確實存在這樣的修辭格:“是馬鹿牛驢亦無奇,如馬鹿牛驢乃可樂?!?3這種修辭格還很可能具有錢鐘書樂于稱贊的那種品格:“‘是就‘無奇,‘如才‘可樂;簡潔了當(dāng)?shù)卣f出了比喻的性質(zhì)和情感價值。”#4但頗為要命的是,在質(zhì)樸的“無奇”之外,在珍貴的“可樂”之余,麋鹿(作為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必將受制于《麋鹿》(作為一種文體亦即新詩)自身的欲望,因此,必將在麋鹿的內(nèi)心深處引發(fā)或突出一個重大的問題:我不是馬、不是鹿、不是牛、不是驢——我是誰?由此,麋鹿本該獲取或擁有的理想的確定性自我,頓時深陷于失明狀態(tài)(或曰無明之境)。這可是自打盤古王開天辟地到而今的頭一回;這來自現(xiàn)代漢語破天荒的一問,意味著古典性麋鹿終結(jié)于現(xiàn)代性麋鹿誕生的那一個瞬刻間,就像屁聲不過是“死在誕生之時的事物”#5。意味深長的是,受造于楊政的眾多抒情主人公們似乎很早就知道:理想的確定性自我必將遭遇這等難堪,以至于過于難看的經(jīng)歷——

      我是否還能長久地感激下去

      可疑的歲月,萬物都徒然忍受

      并在幽暗的今夜放聲痛哭!

      ——《大雨》(斷章),1987年

      一個“能”字有分教:不是“我”不想感激,而是“我”是否有能力感激;或者:“我”是否能被允許感激。是否有能力感激,一決于作為抒情主人公的“我”,它是內(nèi)在的;能否被允許感激,則取決于別人或某種特定的情勢,它必定是外在的。句式“我想……”,表達(dá)的是主觀愿望;句式“我能……”,表達(dá)的則是客觀現(xiàn)實。主觀愿望在愿望自身的層面上,必定成真#6——“假的愿望”和“方的圓”在構(gòu)詞法上,恰相等同#7;客觀現(xiàn)實因受制于當(dāng)下情景,必然搖擺不定?!澳堋弊謳淼目陀^現(xiàn)實層面上的搖擺性,以及它擁有的內(nèi)在和外在兩層屬性,與“可疑的歲月”“幽暗的今夜”相疊加,使忠實于“我想……”的抒情主人公有理由為處于失明狀態(tài)的理想性自我“放聲痛哭”,并在多年后,與現(xiàn)代性麋鹿的天問——“我是誰”——無縫對接。

      “我是誰”純屬現(xiàn)代話題,意味著“我”是不確定的,但也同時意味著“我想……”自己是確定的,或“我”特別希望自己是確定的。這需要從正面加以肯定,拒絕任何型號的否定性句式,比如:“那不是(我)……”。盡管現(xiàn)代之“我”也很可能像古代之“我”那般,預(yù)先被分配、被賜予,但這等局面很可能會得到反擊。只不過,即使反擊,也未必一定能讓“我”免于深陷不確定性的泥淖——這可比娜拉憤然出走后或許完蛋或許重新難堪地返家,要復(fù)雜、難纏得多#8。T.E.休姆(Thomas Ernest Hulme)認(rèn)為:“天賜不是最強(qiáng)烈意義上的生命,它以一個方式包含了一個幾乎反生命的成分?!?9果若休姆所言,則孤獨的單子式個人必然內(nèi)含“反生命的成分”,就像天生長有反骨的蜀將魏文長;他(或她)也就有可能面臨著反擊“天賜”的任務(wù),或曰責(zé)任,但更應(yīng)當(dāng)說成無法辭去的義務(wù)。因此,“我是誰”只可能源于現(xiàn)代天命;所謂現(xiàn)代天命,就是那些意欲在清醒狀態(tài)中生活的存在者,亦即大有勇氣的單子式個人們,為實現(xiàn)理想的確定性自我迫使自己主動出擊,在辨別、辨識各色可能性自我的基礎(chǔ)上,獲取自我認(rèn)同(self-identification)。最終,讓所是之我(亦即to be as it is),也就是被天賜之我,一變而為應(yīng)是之我(亦即ought to be),也就是理想的確定性自我。這等樣態(tài)的自我,想必是一種全新意義上的天命之我,也可以恰當(dāng)?shù)刂^之為煥然一新的天命之我?,F(xiàn)代天命可以被視作現(xiàn)代人的絕對命令;而受制于現(xiàn)代漢語的熱情和激情,近代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也就是那些急于知道自己應(yīng)該充當(dāng)何種角色的單子式個人,一直寄希望于“藉思想-文化以解決(政治、社會等)問題的途徑”(the cultural-intellectualistic approach)$0。在現(xiàn)代中國,個人作為概念很有可能部分性地誕生于這條途徑;個人作為現(xiàn)代天命的被掌控者,但尤其或首先作為俯首帖耳者,也很有可能部分性地出自這條途徑。宛若貪吃、貪色,頂多“放屁添風(fēng)”$1的二師兄被美食美色所惑,不要命地走出孫悟空用金箍棒畫就的圓圈,麋鹿忍受不了現(xiàn)代天命發(fā)出的塞壬之聲,私下偷跑出神的夢境——

      當(dāng)我駐足汀岸,或于河澤間游弋

      我總驚詫于我的怪樣子,但,并不確定它與我

      是否真實地對應(yīng),或許,我只是神未經(jīng)熟慮的

      一閃念?是他夢里弄出那些奇思異想的瘢痕?

      麋鹿(亦即“我”)從神之夢境出走后,借河澤作水鏡,才看清了自己的怪模樣(亦即麋鹿的現(xiàn)代性)。和無法“卻顧所來徑”(李白:《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的祭司、魔法師截然相反,抒情主人公或麋鹿的代言人“我”$2受驚之下,本能性地認(rèn)為:“我”的這幅怪模樣,很可能是神一時大意使然(“我只是神未經(jīng)熟慮的/一閃念?”);要不,就是神的惡作劇所致(“是他夢里弄出那些奇思異想的瘢痕?”)。“我”私下里認(rèn)為:“我”的樣貌并非不得不如此,也決非只得如此,或必須如此;如果“我”和神打個商量,也許會有一個令“我”滿意的“我”(亦即ought to be)出現(xiàn),一種新的天命之我現(xiàn)身于世。遺憾的是,因受制于新詩的自我,“我”暫時沒能弄明白:無論是神的大意使然,還是神的惡作劇所致,都意味著“我”的四不像特性是天賜的,是被分配而來的,像魔法師,像魔法師制造的夢中人。在借河澤作水鏡之前,“我”顯然高估了“我”之所知:雖然“我”打一開始就自以為知道“我”為神的夢境所造就;卻不可能知道:神的夢境造出來的這個“我”像馬、像鹿、像牛、像驢,卻獨獨不“像”“我”自己,更不“是”“我”自己——“是”被似“是”而非的“四不像”侵蝕殆盡。也許,世上唯有鏡子或可以被鏡子隱喻之物,能讓人清楚、準(zhǔn)確地凝視自我$3;神有意將“我”囚禁于祂的夢境,極有可能是不想讓“我”知道“我”到底被分配了何種樣態(tài)的自我,被天賜了何種性狀的模樣,從而讓“我”安于現(xiàn)狀,在無知無覺中,接受命運的安排。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說:“人是首先生存著,有過各種遭遇,在世界上活動,然后才確定自己。在生存主義者看來,如果人是不能被決定的,那是因為一開始,人什么都不是;只是到了后來他才成了某種東西,他按照自己的意愿把自己創(chuàng)造成的東西?!瞬粌H僅是他自己構(gòu)想的人,還是他投入生存之后,自己所愿意成為的人?!?4薩特頗為大膽的論斷,也就是人打一開始“什么都不是”,既有違于基本事實(對此,被天賜以四不像特征的麋鹿完全可以作證),也過于理想化。(對此,浪漫主義者盧梭是最好的證人:“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5)但作為一個臣服于現(xiàn)代天命的個體,“我”渴望自己為自己賦予自我,以至于“我想……”獲取理想的確定性自我,不僅合理,還既是“我”的權(quán)利,也必定是“我”的義務(wù):畢竟“我們終將變成我們所追尋的東西”$6。

      應(yīng)新詩自身的欲望所請,但似乎更應(yīng)該說成了滿足新詩自身的欲望,楊政早年制造過一個體量不大的抒情主人公“我”:看木偶表演的這個“我”,后來一變而為作為木偶的那個“我”,并以木偶“我”的習(xí)性被操縱、被牽引著繼續(xù)生活。木偶“我”情急之下禁不住發(fā)問:“當(dāng)宇宙黑暗的鐵幕關(guān)閉/誰曾經(jīng)是我?一個妄想/一個偽裝成舞蹈的幻影?!保钫骸缎∧九肌?,1988)無論是作為被給定的“我”看木偶表演,還是這個“我”變作了一個被天賜的木偶,都是“宇宙黑暗的鐵幕”使然,是它的意志的產(chǎn)物,就像祭司出自魔法師的暗黑的意志,但好在還曾有一個已知并且固定的自我形象存活于世(亦即看木偶的這個“我”和作為木偶的那個“我”)。比麋鹿更為不堪的是:“當(dāng)宇宙黑暗的鐵幕關(guān)閉”,先前那個固定的、已知的自我,在一個微不足道的瞬刻間,沒了蹤影。在鐵幕(的意志)關(guān)閉前,是現(xiàn)在,是當(dāng)下;在鐵幕(的意志)關(guān)閉后,是“曾經(jīng)”,是只有長達(dá)一個瞬刻間的古老。最后,只剩下沒有實體的“妄想”、沒有肉身“幻影”,活像不怕火燒的祭司和魔法師,卻無法成為“放聲痛哭”的那個坦開的“我”。為免于這等可怖的境地計,麋鹿加緊了行動$7:

      于是,我旋風(fēng)般奔回幽眇的殿堂,俯臥他膝前

      主人,我是您奇巧的造物,您是我全部的尊榮

      那為何我身上會擠滿這些怪模樣,鹿角與馬面?

      我是誰?活在誰的存在里?我要我原來的樣子!

      釋子、道士、小官僚、皇帝和江南詞人詠誦古典性麋鹿的詩篇,不可能有自我意識;作為新詩的《麋鹿》卻必有其獨立的自我,因為它面對的是現(xiàn)代性麋鹿,或麋鹿的現(xiàn)代性。這個自我有它特定的欲望,這個特定的欲望一直在向“我”,抒情主人公或現(xiàn)代性麋鹿的代言人,發(fā)出指令:夢境是現(xiàn)代性麋鹿的正出子宮;麋鹿一旦擅自從夢境出走,就再也不可能回到當(dāng)初孕育它的地方——古典性麋鹿不會發(fā)生“出走-回返”這類悖謬的事情。從跑出夢境,途經(jīng)河澤之水鏡,再“旋風(fēng)般奔回幽眇的殿堂”,只在漫長復(fù)漫長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瞬刻間。釋子、修仙的道士、自慰的小官僚、風(fēng)雅的皇帝,乃至江南詞人面對的瞬刻間,完全不同于《麋鹿》認(rèn)可的那個瞬刻間:后者早已打上現(xiàn)代的烙印,“塵滿面、鬢如霜”?!八^現(xiàn)代,就是今天忙不迭地否定昨天,罷黜二十四小時以前的生殖與繁衍,好像昨天是今天的污點;所謂現(xiàn)代性,就是未來的某一刻,唾棄眼前的這一瞬,宛若眼前篤定是未來的丑聞或笑話?!?8被現(xiàn)代性定義的瞬刻間極為漫長,也無端端地古老;現(xiàn)代性麋鹿一出走一回歸花費的時間,實在當(dāng)?shù)闷鸢⑹膊↗ohn Ashbery)在某首詩中的詠誦:“距離出走的日子已經(jīng)十分遙遠(yuǎn)了?!币虼?,“我”,這頭可憐的四不像啊,只得乖乖地“俯臥”在神的“膝前”。這毋寧是說:“我”(現(xiàn)代性麋鹿)必須忠于“我”(而非古典性麋鹿)的自我,謹(jǐn)遵現(xiàn)代天命無可抗拒的旨意,有權(quán)而且有必要從夢境出走,用以反對被給定和被天賜,像娜拉;但也必須同時允許新詩忠于新詩自身的意志?!拔摇保ìF(xiàn)代性麋鹿)因為部分性地受制于新詩自身的欲望,只得匍匐于神的殿堂。這是現(xiàn)代性麋鹿的幸運,畢竟祭司和魔法師一旦作別,再也無緣謀面;但同時也是現(xiàn)代性麋鹿的不幸:它到底無從自決,只得重新回到神的身邊,和神商量自己的形象,除此之外,斷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頂多部分性地像娜拉。薩特說:“人除了是自我創(chuàng)造之外,什么也不是?!酥皇窃谒媱澴约撼蔀槭裁吹臅r候才獲得生存?!?9現(xiàn)代性麋鹿和《麋鹿》構(gòu)成的對話關(guān)系,否定了薩特關(guān)于自我的烏托邦想象。面對“我”(現(xiàn)代性麋鹿)向神提出的懇請(亦即“我要我原來的樣子”),神秉承新詩的自我意志向現(xiàn)代性麋鹿亮出了底牌:

      呵你,可笑的共同體,千萬不要太把自己當(dāng)真

      我用別的模樣拼湊出你,是為給世界一個神諭

      我指給你四個類比,你要在它們之中找出自己

      我還給了第五個類比,慎勿外傳,你的那顆心

      其實就是人的心!

      神亮出的謎底,顛覆了古老的漢語對麋鹿的想象;在新詩個性鮮明的自我意識中,麋鹿除了四個比喻性的傳統(tǒng)之“像”外,還得再加一個非比喻性的現(xiàn)代之“是”(“是人的心”)。這意味著,麋鹿必須在如此這般難以想象的復(fù)雜環(huán)境中,尋找理想的確定性自我,決非沒有實體的“妄想”、沒有肉身“幻影”;作為新詩史上的杰作,《麋鹿》有意識地滿足了現(xiàn)代天意的內(nèi)涵:唯有在更復(fù)雜的境況下尋找理想的確定性自我,以填充作為句式的“我想……”(而非“那不是……”),才更能顯現(xiàn)尋我之旅的悲壯、艱難、凄楚,以及唯有押上自身,才能抵押不遠(yuǎn)處狩獵般守候他們(或她們)的那個巨大的宿命。

      二、 新詩的普世性及其它

      在漢語學(xué)界通常被譯名為《哈姆雷特》的詩劇,大致上成稿于1599年至1602年之間;在作為原產(chǎn)地的英國,它有一個完整的名號:《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悲劇》 (The Tragedy of Hamlet,Prince of Denmark)。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認(rèn)為,包括詩和小說在內(nèi)的“文學(xué)是最接近創(chuàng)世的人類行為”%0。莎士比亞真可謂不世出之奇才,早在歐洲曙光再度重現(xiàn)的十六、十七世紀(jì)之交,就比很多現(xiàn)代作家更懂得一個深刻的道理:作為文體的詩劇必有其自我%1,自不必像“挨光”需以“潘驢鄧小閑”為前提那般%2,“挨”到愛倫·坡甚或波德萊爾的時代,以去詩人的個人化為籌碼成全現(xiàn)代詩的自我意識%3。莎翁意到事成:詩劇的自我獲得了作者亦即莎士比亞應(yīng)有的尊重;莎翁并沒有將自己置于純粹創(chuàng)世者的位置%4。因此,才造就了數(shù)百年來備受關(guān)注的哈姆雷特:此人在人本漸次戰(zhàn)勝神本的文藝復(fù)興時期,卻對高貴的、一時間備受贊賞和稱頌的人類,持蔑視的態(tài)度:“這一個泥土塑成的生命算得了什么?”%5A.阿爾托(Antonin Artaud)恰可謂哈姆雷特的同調(diào)和知己,此人竟然堅持認(rèn)為:“文藝復(fù)興時期人文主義不是把人變偉大了,而是把人變得更加渺小?!?6面對如此這般的人類質(zhì)疑者,楊政制造的抒情主人公樂于充當(dāng)?shù)溚踝拥拇匀?,并樂于如是放言?/p>

      誰是誰?誰賦予世界這些界限?

      夜的身后是否蹀躞著另一個夜?

      鏡子里的夜,像從火中抽身的火

      站在你外面的我,怎么會是我?

      ——楊政:《哈姆雷特·王子的謎局》,2010年

      祭司和魔法師不清楚自身的來歷,《麋鹿》治下的麋鹿——而非眾多古詩詞樂于關(guān)照的麋鹿——自以為知道它的出處;在莎劇中,哈姆雷特沒有任何能力哪怕稍微更動一下被配發(fā)給他的自我份額,遂釀成包括他在內(nèi)八人殞命的悲劇。楊政以代言為方式,給出了抒情主人公“我”——亦即丹麥王子——一條道走到黑的原因:是“宇宙黑暗的鐵幕”“賦予世界的這些界限”,這些不可以被隨意僭越的“界限”,才讓“我”——亦即哈姆雷特——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事實:原產(chǎn)地為中國的麋鹿居然可以向神要求“我要我原來的樣子”,以至于該王子終于發(fā)出了悲劇的頭號主角“怎么會是我”的凄慘呼聲,用以回應(yīng)哈姆雷特憑借詩劇之自我才有能力給出的那個著名的設(shè)疑:“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7哈姆雷特因此破罐破摔,任由毀滅加諸其身而不顧。在《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悲劇》中,哈姆雷特集懷疑主義者和宿命論者于一身:他質(zhì)疑人的價值(包括他自己的存在價值),卻沒有能力改善人的處境,甚至連改善的意愿都在他不間斷的猶豫和搖擺中,被全部抵消,被消耗殆盡;他任由命運裹挾直至毀滅,卻又極度不滿于命運,以至于對命運惡語相向、心存憤恨%8。在《哈姆雷特(王子的謎局)》中,抒情主人公或代言者“我”僅憑新詩本有的自我,不過是花費了兩個喘息著并且充滿加速度的問號,不,僅僅是破費了兩個沒啥含金量的便士(penny),就將原產(chǎn)地為英國的哈姆雷特上好地描畫了出來。哈姆雷特既猶豫又自相矛盾的性格,源自詩劇本有的自我(它得到了莎士比亞的充分尊重);詩劇憑靠其自我意志,既讓哈姆雷特接管了他的自我并且讓他不滿于他的自我,又任他懷揣其自我一條道走到黑(這是因為莎翁過于尊重詩劇的自我而寧愿大幅度放棄作者的自我)。此等情形似乎不言而喻地意味著:現(xiàn)代天命終歸不愿待見擁有如此性狀的哈姆雷特,不愿意讓丹麥王子獲取一個煥然一新的天命之我,它更愿意讓這個自認(rèn)倒霉蛋的家伙,在哀嘆聲中,不情愿地“負(fù)起重整乾坤的責(zé)任”%9。

      但一句“站在你外面的我,怎么會是我?”卻大有深意:“你”原本就是代言人“我”,亦即哈姆雷特,或曰抒情主人公。對此,《哈姆雷特(王子的謎局)》自有內(nèi)證;而充當(dāng)內(nèi)證的,恰好是那個具有點睛之筆的關(guān)鍵性詩句:“瞧瞧,你,一個叫哈姆雷特的我?!币虼?,“站在你外面”的“我”,就不過是“你”的分身;而“我”之所以作為“你”的分身出現(xiàn),是為了方便“我”對“你”詳加打量,但也同樣方便“你”仔細(xì)觀察“我”:“我”看見“你”和“我”正在互相觀看,反之亦然?;蛘撸骸澳恪本褪晴R中的“我”;“我”和“你”互為鏡像。因此,“站在你外面的我”只可能是“我”,不會是“我”之外的其他任何人。那個急促的問號在反諷性地故意混淆視聽,卻不免于連連喘息間,從反面肯定了這個不爭的事實,宛若“從火中抽身的火”反倒造就了“鏡子里的夜”;或者:“夜的身后”“蹀躞著”的“另一個夜”,只不過是同一個夜的分身而已?!澳恪蓖饷娴摹拔摇保愃朴诔鲎呱裰畨舻镊缏?而“我”回不到鏡中的“你”,也如同麋鹿無法再度回到神之夢。但在中國,神一向很和藹,甚至很慈祥。人神之間的界限并非絕對不可僭越^0,神也并非每時每刻板著面孔整治人,比如,被喚作“趾離”^1的夢神就常遭中國古人欺侮^2;在培根(Francis Bacon)的中國同道,亦即崇尚培根崇尚的戡天主義(Conquest of Nature)^3的荀子眼里,連天帝都可以始而被說服,繼而被指使,再而被利用^4。盡管“宇宙黑暗的鐵幕”著實令人恐懼,卻不過是一樁現(xiàn)代性事件,何況入住漢語空間還相當(dāng)晚近。因此,雖然現(xiàn)代性麋鹿再也回不到神的夢境,卻可以匍匐在神的殿堂,向神撒嬌,向神要求它的理想性自我。

      兩希文明合流后^5,鏡子里的“你”天然有罪。按照神學(xué)語義:“人的最大罪惡”無他,僅僅是因為“他誕生了”^6;具有神學(xué)背景的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精確地謂之為存在即罪過^7。而那些有罪者不僅要呼吸,還必須學(xué)會控制呼吸;為的是能在呼吸中聽到神的名字以自救^8。因此,鏡子外的“我”,也就是《哈姆雷特(王子的謎局)》的抒情主人公,十分樂于向《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悲劇》的頭號主角深表同情:不是現(xiàn)代漢語里的“宇宙黑暗的鐵幕”,而是你身上還未洗凈的原罪(original sin),亦即神特意為你制定的自我,讓你一條道走到黑,直至走向不可更改的悲劇;而唯有站在神的絕對性立場,才有資格蔑視有罪的人類,只因為上帝言之鑿鑿:“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保╢or dust you are and to the dust you will go back.)^9沃格林(Eric Voegelin)慧眼獨具而能另辟蹊徑,他認(rèn)為,《圣經(jīng)》成功地“把以色列的歷史變成流浪律法”&0。沃格林的潛臺詞或許是:有罪者,亦即居然“誕生了”的那個“他”,必定隨身攜帶上帝賦予他的無從更改的自我,不是走向新生,而是走向毀滅。

      楊政制造的抒情主人公,或曰代言人“我”,既舍棄了有罪或蔑視人類的哈姆雷特,又摒除了作為宿命論者的那個哈姆雷特,卻刻意、有意、故意甚至肆意——而非惡意——地,保留了作為懷疑主義者的哈姆雷特。這實在是一個意味深長、值得咀嚼的詩學(xué)事件,體量不大,卻意義深遠(yuǎn)。始而墮入懷疑主義的低洼之地,繼而淪于虛無主義的泥淖,是典型的現(xiàn)代病灶。自詡為太陽的那個人甚至認(rèn)為,所謂“現(xiàn)代精神”,在本質(zhì)上,無非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虛無主義”(Nihilismus)&1;此人繼續(xù)認(rèn)為:虛無主義“意味著最高價值的自行貶值。沒有目的。沒有對目的的回答”&2。在全球化和現(xiàn)代性汪洋恣肆的時代,被多“意”——卻并非惡“意”——保留下來的哈姆雷特形象具有強(qiáng)烈的普世性:它既是世界的,也是中國的。楊政似乎于揮手之間,就促成了一個初看上去很隱蔽再看上去很扎眼的詩學(xué)現(xiàn)實:新詩也應(yīng)該具有普世性。它急需要處理的,不僅是中國問題,也是世界問題。事情很可能就是這樣的:被處理的中國問題(比如發(fā)問“我是誰”的現(xiàn)代性麋鹿)作為世界問題的一部分,迅疾發(fā)育、成長為世界問題,因為“我是誰”是現(xiàn)代人類的集體之問,不應(yīng)該僅僅歸屬于中國;或者:被處理的世界問題(比如被保留了懷疑主義者之身份的哈姆雷特)作為中國問題的一部分,立馬改頭換面為中國問題,因為懷疑主義以至于虛無主義,原本是現(xiàn)代人類的本真處境,天然意味著“我是誰”的設(shè)問,不可能自外于現(xiàn)代漢語治下的中國&3。

      楊政的發(fā)現(xiàn)稱得上意義重大:普世性理應(yīng)成為新詩的自我意志的重要組成部分;新詩的普世性特征堪稱功力超群:它能讓新詩在全球化時代,有能力拒絕成為任何形式、任何種類的“地方性知識”(Local Knowledge)&4。很容易獲知:“地方性知識”是全球化的反諷,是為現(xiàn)代性貢獻(xiàn)的盲腸,它不切實際地夸大了中國元素;作為一種認(rèn)識論上的著名教條(或命題),“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要想成立,首先得著眼于世界性、人類性、全球性,而不是珍貴和多少有些保守、狹隘的民族性&5。唯有如此,如下命題才可能成真:“對人類命運的關(guān)注,哪怕是對一個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會有人類性的?!?6錢鐘書說得很幽默、很有動感:“中國‘走向世界,也可以說是‘世界走向中國。咱們開門走出去,正由于外面有人推門,敲門,撞門,甚至破門跳窗進(jìn)來?!?7不多不少,新詩正建立在錢氏申說的基礎(chǔ)上&8;因此,和作為純粹“地方性知識”的古詩迥乎其異&9,新詩打一開始,就理應(yīng)具有誠不我欺的普世性。現(xiàn)代漢語詩相當(dāng)于瓦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熱情稱道的那個從遠(yuǎn)方歸來的水手,有一肚皮講不完的奇珍異事;雖然奇珍異事來自遠(yuǎn)方,卻總是能夠想方設(shè)法點亮此地和當(dāng)下,盡管這絕非輕而易舉之事*0。于此之間,奇珍異事終不免改頭換面,成為當(dāng)下和此地的故事。但百年來波譎云詭的中國世事,讓現(xiàn)代漢語詩長期以來偏居一隅、茍且偷安,竟至自顧自沉浸于純粹的中國故事(或者:它以為當(dāng)真存在純粹的中國故事),自動放棄了世界眼光,自外于世界問題,甘愿淪為“地方性知識”,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本分。楊政等人重新喚醒新詩本該擁有的自我,恰可謂意義重大*1。

      不用說:新詩的普世性和哈姆雷特在形象上的普世性,理應(yīng)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它們必須聯(lián)手面對現(xiàn)代天命,共同回答尼采問題(Nietzsche problem):現(xiàn)代人最重要的目標(biāo),乃是“人如何成其所是”(How one becomes what one is)*2。麋鹿之問——“我是誰”——意味著:現(xiàn)代人必須尋找以至于爭取獲得理想的確定性自我;普世性的哈姆雷特形象中寄寓的尼采問題則意味著:必須要將“我是誰”化為行動,踏上真資格的尋我之旅,直至讓尋我者將煥然一新的天命之我加諸其身。抒情主人公“我”,亦即始終懷疑著的哈姆雷特,需要將尋找本身化作普世性的行動;新詩則需要仰仗它不無頑強(qiáng)甚或頑固的自我,竭其所能,幫助抒情主人公完成使命。但也就是在幫助抒情主人公的艱難之旅中,現(xiàn)代漢語詩很是趁手地令其自我占據(jù)了普世性的要塞——

      哈姆雷特:……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誰?

      幽魂(久久不語):活著是一個謎,答案在下一分鐘里。

      ——楊政:《哈姆雷特·幽魂的對話》,2001年

      波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為“明天”給出的定義,讓人心悅誠服,令人腦洞大開:“明天是你剩余人生的第一天?!?3果如是言,則“下一分鐘”就是“你剩余人生”遭遇到的最初那個瞬刻間,但它更是你全部光陰中最滑頭、最“滋溜”的那一瞬,像泥鰍,像鱔魚,難以被把捉。雖然“語言中的將來時態(tài)意味著對死亡的顛覆”*4,但事情的真相只能是:人始終渴望卻永遠(yuǎn)休想占有“下一分鐘”;事實上,當(dāng)你以為抵達(dá)了“下一分鐘”那個微不足道的瞬刻間,“下一分鐘”要么立馬消失,要么迅速躲進(jìn)了另一個“下一分鐘”,宛若雨滴相會于雨滴:它是掛在驢脖上的胡蘿卜,誘使蠢驢向前,卻讓這個笨伯終其一生可望而不可即?!拔沂钦l”的答案存乎于“下一分鐘”;這個答案就像“將飛而未翔”*5的洛神,在作勢引誘每一位有心于理想性自我的單子式個人。

      或許,普世性問題亙古未曾改變其容顏,它用盡了歲月而歲月卻未能用盡了它*6:那就是永遠(yuǎn)被預(yù)先派定的生活。祭司、魔法師如此,麋鹿、哈姆雷特也無所遁形于其間。畢竟任何時代、任何形式或性質(zhì)的社會,都傾向于倡導(dǎo)某種——而非隨便哪一種——特定的邏輯*7;按照弗洛伊德的老一套說教,該邏輯會本能性地為每一個人分配恰如其分的自我*8,亦即生產(chǎn)了合乎時代與社會需求的那種人*9,以及包圍這種特定之人的特定生活。對于古今之變,趙汀陽有著既務(wù)實,又十分透徹的認(rèn)識:“古人的反思是以自然正確的標(biāo)準(zhǔn)、社會標(biāo)準(zhǔn)或文化共識去檢討自己的觀念和行為,力圖向公共價值看齊,校正自己的錯誤或不良行為;現(xiàn)代人的反思是反社會、反傳統(tǒng)、反歷史的行為,試圖以我為準(zhǔn)去重新理解和定義價值標(biāo)準(zhǔn),于是,我的現(xiàn)時性成為我的世界的標(biāo)準(zhǔn)和我的歷史的起點?!保?趙汀陽暗示的很有可能是:在現(xiàn)代人以己為圓心所做的反思中,必將思謀自己未來的模樣,也就是存放于鱔魚、泥鰍般“下一分鐘”里的顏值,那難以被把捉的容貌?;蛟S,弗洛伊德算是“提前”為趙汀陽的論斷給出了“前提”:“一個幸福的人絕不會幻想,只有一個愿望未滿足的人才會?;孟氲膭恿κ俏吹玫綕M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個愿望的履行,它與使人不能感到滿足的現(xiàn)實關(guān)聯(lián)?!保?而源于或存乎于思謀之中的未來模樣,不會以“自然正確的標(biāo)準(zhǔn)、社會標(biāo)準(zhǔn)或文化共識”為準(zhǔn)繩,只因為每一個自以為是的思謀者都自詡為現(xiàn)代人。羅爾斯(John Rawls)傾向于認(rèn)為:古代西方人的中心問題是善,現(xiàn)代西方人的中心問題則是正義(2。允許人成為自己意欲成為的那種人,亦即任由他們(或她們)踐履現(xiàn)代天命或回答復(fù)雜、難纏的尼采問題,不一定絕對是善(比如:有人自動選擇成為惡棍或人渣),卻很有可能多多少少事關(guān)正義——無論羅爾斯的正義概念在“摩登學(xué)究”(黃仁宇語)或“文化二奶”(李劼語)那里,到底有什么確切的釋義。

      麋鹿,奇怪的四不像者,在古代中國決不會令人驚奇;與古典性麋鹿恰相對照的是:自我設(shè)疑的《天問》在中國詩學(xué)史上乃極為罕見的例外,甚至可以被目之為唯一一宗特大詩學(xué)事故(3。麋鹿在現(xiàn)代性境遇中不僅令人大惑不解,也令麋鹿嚴(yán)重不滿于自己的怪異形象:為什么“我”只“像”它們,卻又既不“是”它們,也不“是”“我”自己?因此,麋鹿終不免本能性地思謀著存乎于“下一分鐘”的理想樣貌(這樣的麋鹿自然充滿了現(xiàn)代性和普世性)。《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悲劇》中的王子雖然痛恨其自我配額,卻在不斷的猶猶豫豫中,接受了被配發(fā)給他的自我;《哈姆雷特(王子的謎局)》的抒情主人公“我”不滿意自己的形象,很“想”成為《哈姆雷特(幽魂的對話)》中寄希望于“下一分鐘”的丹麥王子。就這樣,原產(chǎn)地中國的麋鹿和原產(chǎn)地英國的哈姆雷特,經(jīng)由被普世性自我武裝到牙齒和腰身的新詩,雙雙成為普世性形象。麋鹿首先是中國的,哈姆雷特首先是英國的;但它和他都得回應(yīng)普世性的現(xiàn)代天命和尼采問題,因而麋鹿必然同時是世界的,哈姆雷特必然同時是中國的。在楊政迄今為止的全部詩作形成的整一性語境中,麋鹿和哈姆雷特必然在彼此對視;還從對方的專注之“視”里,看見了自己正在實施的“視”,卻不會,但也不必彼此詰問:“站在你外面的我,怎么會是我?”

      諾斯洛普·弗萊認(rèn)為,想要準(zhǔn)確理解一個詩人的某一行詩,最理想的方式是:弄清楚這個詩人所有的詩(4。弗萊的著眼點,顯然是語境問題;語境問題宛若氣象學(xué)家愛德華·羅倫茲(Edward Norton Lorenz)首次道及的蝴蝶效應(yīng)(The Butterfly Effect):它是文學(xué)寫作中隱藏得極深的混沌現(xiàn)象。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之言好像比弗萊要具體得多:即使“一個詞語可能只在整部作品里出現(xiàn)一次,但籍助于一定數(shù)量的轉(zhuǎn)換,可以確定其為具有結(jié)構(gòu)功能的事實,它可以無處不在,無時不在”(5。循此原則和邏輯,只要將楊政(抑或任何一個詩人)的全部詩作視為整一性語境,便不難獲知:不同意象之間、不同口吻之間,或其他各項詩學(xué)要素之間,必定具有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層面上的某種共通性,因為所有的作品要素都必將匯聚于整一性語境,也必然會受制于整一性語境(6。因此,無論哈姆雷特的形象和麋鹿的形象在楊氏的作品中出現(xiàn)得有多晚,或有多早,都不影響它們必有其楊氏作品之中的出處和來歷。如果再考慮到新詩自身的普世性自我,情形就更其如此:

      迷途的孩子找不到世界

      他在花兒的河流邊哭泣

      ……

      小蜜蜂不知道他是誰

      他可耗盡了錢財和歷史?

      他可會走遍天下的大路

      最后來帶領(lǐng)迷途的孩子?

      ——楊政:《迷途的孩子》

      仔細(xì)琢磨,便不難明白:有可能“走遍天下大路”、更有可能“耗盡了錢財和歷史”的那個“他”,正是長大了的“迷途的孩子”;“他”能“溯洄從之”,帶領(lǐng)孩子走出最初的迷途嗎?問題是:長大后的“他”,在何種程度上還算得上那個“迷途的孩子”?“迷途的孩子”是否還有走出迷途的希望和可能?楊政完成于同年的另一首詩作表達(dá)的,幾乎是完全相同的意思:

      小孩子,心明又眼亮

      我是誰?來自哪兒要往何方?

      ……

      小孩子,我是被光陰阻隔的你

      走遍萬水千山找尋出發(fā)的地方

      ——楊政:《小孩子和苦行僧》

      小孩子是苦行僧的過去,苦行僧是小孩子的將來。問題是:“走遍千山萬水”的“我”,能像“他”“帶領(lǐng)迷途的孩子”那般,再次回到居于出發(fā)地的那個“小孩子”嗎?這種感覺初看上去,還當(dāng)真可以被稱之為“古今無不同”(7。李笠翁有言在先:“伊為新至我,我是舊來伊,拈花一笑,心是口?!保?李漁很可能有資格充滿喜感地放言如是,因為他滿足于被分配給他的天命之我;所謂“新至我”,所謂“舊來伊”,不過是儒家天命之我在不同時段中的不同形象,有量上的大差異,不應(yīng)該有性質(zhì)上的小區(qū)別。因此,細(xì)查之下,這種感覺還當(dāng)真不會“古今無不同”:無論是迷途的孩子(《迷途的孩子》),還是作為小孩子的那個“我”(《小孩子和苦行僧》),都無法想象自己的將來;當(dāng)他們處于現(xiàn)有的位置回望過去時,不明白經(jīng)歷過漫長的尋我之旅后,為什么僅僅擁有區(qū)區(qū)一個可以讓人“放聲痛哭”的今天,而不是寄居于“下一分鐘”里的容顏。他們處于尋我之旅的途中,有過多的疑問,不可能故作輕松態(tài)地“拈花一笑”。不滿于自身形象的現(xiàn)代性麋鹿,被有意保留了懷疑主義者之身份的哈姆雷特,兩者都心存疑問;因受制于整一性語境,他(或它)的疑問,就是那兩個小孩遍歷尋我之旅后的疑問:“他”能否以過來人的身份,帶領(lǐng)孩子走出迷途?或者:“他”自以為帶領(lǐng)孩子出走迷途時,是否會沿著原路走到現(xiàn)在的“他”?也就是說:“他”能否確定“他”現(xiàn)在的形象,就是迷途的孩子當(dāng)初想要的形象?“我”又能否以過來人的身份,重返出發(fā)地見到正打算出發(fā)的孩子?或者:“我”見到那個孩子時,孩子是否愿意承認(rèn)“我”就是他出發(fā)時希望得到的那副模樣,亦即存于“下一分鐘”里的容貌?有新詩的普世性在照耀、在指引、在悉心調(diào)教,麋鹿和哈姆雷特的普世性必定內(nèi)含于楊政的整一性語境;它們的普世性有如巴爾特稱道的那樣,“可以無處不在,無時不在。”柯克(G.S.Kirk)則謂之為“無所不在性(ommipresence)(9。這兩個形象是整一性語境有意推舉的代表;它們必須以代表的身份,反過來對整一性語境進(jìn)行完好的展示和總結(jié)。

      無論是具有普世性的哈姆雷特形象,還是和哈姆雷特相互對視的現(xiàn)代性麋鹿,抑或是作為這兩者之出處的“我”和“他”,甚至包括“放聲痛哭”者以及變作木偶的“我”,都不得不承認(rèn),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語詞內(nèi)含于他們(或它們)的身體。但更優(yōu)雅、更賢淑的說法是:存乎于他們(或它們)的靈魂內(nèi)部——即使在“身體轉(zhuǎn)向”(body turn)后的全球化語境中,“靈魂”至少在紙面上仍然是高于“身體”的名號。這個至關(guān)重要的語詞,就是詩句“迷途的孩子”中做修飾詞的“迷途”一詞。有了福柯的睿智發(fā)現(xiàn)在前,就實在沒有必要將比較愚蠢的懷疑設(shè)置于后:任何信仰,無論世俗的還是有神論的,都僅僅是某種——而非隨便哪一種——精神,斷不會是思想。思想的標(biāo)準(zhǔn)一向是:要么真,要么假;精神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是:要么信,要么不信。牟宗三說得很精辟:“認(rèn)知系統(tǒng)是橫攝的,而凡指向終極形態(tài)之層次皆屬于縱貫系統(tǒng)?!彼枷耄ɑ蛘J(rèn)知系統(tǒng))盡可以廣泛質(zhì)疑,精神(或縱貫系統(tǒng))則毋庸置疑。信眾的自我是生而有之的;他們(或她們)被預(yù)先給定、被天賜的本質(zhì),決定他們(或她們)隨后而至的生存狀況——這與薩特的信條“生存先于本質(zhì)”剛好相反。任何型號和性質(zhì)的信眾,都不會淪于迷途的境地。圣奧古斯?。⊿aint Augustine)之所以主動懺悔,是因為他沒能按照主的意愿行事,背離了被分配給他的自我,以至于成為迷途的羔羊(All we like sheep have gone astray),何況這個羔羊還愉快地吃下了“這些神秘的餅”,在陶醉中,喝下了“那杯偷來的甘液”。雷鋒同志之所以廣受褒揚,是因為他窮其短暫的一生忠于被給定的自我,因為忠于被天賜而極具自泯意識(self-effacement),因為極具自泯意識最終實現(xiàn)了昂貴的自我:“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嚴(yán)冬一樣殘酷無情?!爆F(xiàn)代性統(tǒng)治下的社會盛行懷疑主義,虛無主義因此必然邏輯性地大行于世,迷途則合乎邏輯地成為現(xiàn)代人的本質(zhì)屬性;“怎么都行”的實質(zhì)恰好是:哪條路都不行,因為每一條路都讓人掃興,都最終提不起人的“興”致和“性”致。以海德格爾之見,歷史的內(nèi)涵無他,迷霧而已矣。因此,現(xiàn)代人的迷途終不免和歷史的迷霧勾肩搭背,這不免讓現(xiàn)代人的迷途本質(zhì)雪上加霜。哈姆雷特和現(xiàn)代性麋鹿受制于新詩的普世性,并聽命于現(xiàn)代天命和尼采問題;因此,它們踏上的,乃是在歷史的迷霧中尋找走出自我迷途的尋我之旅——楊政那首類似于《錦瑟》一般難纏、費解的小長詩《無題》 (2020年),把尋我之旅自身的費解、難纏暴露得淋漓盡致。而尋我之旅的總綱,則普遍被認(rèn)為完好地存乎于高更(Paul Gauguin)的著名畫題:“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向何處去?”(Where Do We Come From?What Are We?Where Are We Going?)古代中國人預(yù)先被賦予了具有本質(zhì)主義之嫌的天命之我,知道自己去往何處;古典時代的西方人出于深刻的原罪意識,更清楚他們(或她們)的目的地。因此,恰如存在主義神學(xué)家保羅·蒂里希暗示的那樣,尋我之旅只可能是一個普世性的現(xiàn)代問題;和麋鹿之問一樣,高更之問也是迷霧當(dāng)中的迷途之問。是新詩的自我,但更是新詩的自我中內(nèi)含的普世性成分,發(fā)動了在歷史的迷霧中尋找走出自我之迷途的尋我之旅。不用說,這樣的行動也必將是普世性的;普世性行動對仗于將新詩武裝到牙齒和腰身的普世性自我,也呼應(yīng)了絕大的普世性問題——那總是永遠(yuǎn)被預(yù)先派定的生活。

      無論普世性行動如何辛勞,只要“下一分鐘”的“滋溜”特性依然如故,只要“下一分鐘”的“滑頭”性質(zhì)不變,不僅迷途之“途”永不結(jié)束、迷霧之“霧”永不飄散,情況反倒會因麋鹿、哈姆雷特的普世性特征顯得更加嚴(yán)峻——就像神不甘于麋鹿的“四不像”,還要給它另安一顆人心,讓事情變得更復(fù)雜、難纏,更具有宿命性。這個早已符號化的現(xiàn)代人,將繼續(xù)處于他們(或她們)內(nèi)在的流浪途中;對此,漸次淪為小丑的明星思想家齊澤克(Slavoj ?i?ek)皮笑肉不笑地說:“‘符號化就是‘符號性謀殺(Symbolic murder)。”

      【注釋】

      a[阿根廷]博爾赫斯:《圓形廢墟》,《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陳眾議譯,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04頁。

      b[美]理查德·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身體意識與身體美學(xué)》,程相占譯,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14頁。

      c小說的敘事人和小說的作者之間的關(guān)系,以趙毅衡的觀察最為準(zhǔn)確和深刻。趙氏提醒我們:“敘述者決不是作者,作者在寫作時假定自己是在抄錄敘述者的話語。整個敘述文本,每個字都出自敘述者,決不會直接來自作者。”“無論在何種情況下,我們作為讀者,只是由于某種機(jī)緣,某種安排,看到了敘事行為的記錄,而作者只是‘抄錄下敘述者的話?!?(趙毅衡:《當(dāng)說者被說的時候》,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第9頁)

      d[法]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哈德良回憶錄》,陳筱卿譯,東方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頁。

      e[阿根廷]博爾赫斯:《圓形廢墟》,《博爾赫斯文集》(小說卷),陳眾議譯,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99頁。《圓形廢墟》的譯者陳眾議為“尊德語”給出的譯者注為:“古波斯語?!?/p>

      f關(guān)于垃圾和單子式個體作為現(xiàn)代性的兩個終端產(chǎn)品的詳細(xì)論述,可參閱敬文東:《論垃圾》,《西部》2015年第4期。

      g[美]蒂里希:《蒂里希選集》,何光滬等編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213頁。

      h敬文東:《從唯一之詞到任意一詞》(上),《東吳學(xué)術(shù)》2018年第3期。

      i[瑞士]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文化》,何新譯,商務(wù)印書館1979年版,第197頁。前現(xiàn)代的中國何嘗不如此呢?司馬遷、班固、王充等人寫自傳(《太史公自序》 《漢書·自紀(jì)》 《論衡·自紀(jì)》)時必先敘及自己的家世。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個人或自我必須融入家世背景之中才有意義,才有附麗。

      j現(xiàn)代漢語取代古代漢語成為傳播媒介,是中國三千年所未有之大變局;但這個問題和思維路徑至今被嚴(yán)重低估,以至于鮮有人問津。

      k[美]蒂里希:《蒂里希選集》,何光滬等編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212頁。

      lu#0(0趙汀陽:《第一哲學(xué)的支點》,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119頁、146頁、128頁、129頁。

      m參閱李春旺等:《麋鹿繁殖行為和糞樣激素水平變化的關(guān)系》,《獸類學(xué)報》2002年第2期。

      n此處不敢掠美,三則文獻(xiàn)的來源均出自徐中舒主編:《漢語大辭典》,四川辭書出版社、湖北辭書出版社1995年版,第1964頁。

      o 《孔子家語·辨物》。

      p孔子做歌曰:“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此處從高亨說。高亨認(rèn)為,《周南·麟之趾》乃孔子所作的“獲麟歌”,被后代儒者編入《詩經(jīng)》(參閱高亨:《詩經(jīng)今注》,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5-6頁)。

      q參閱[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4頁。

      r參閱《禮記·中庸》。

      s《論語·子罕》。

      t中國古典時期倡導(dǎo)“無我”,亦即超越一己之私,先有群、社、族,然后才有我(參閱吳曉番:《古代中國哲學(xué)中的“自我”》,《江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4期)。因此,王陽明才站在儒家立場如是說:“圣人之學(xué),以無我為本,而庸以成之?!保ā锻蹶柮魅罚ň砥撸秳e方叔賢》)亦即超越一己之見一己之私,才是理想人格。

      v《老子》第四十二章。

      w金鵬程(Paul R.Goldin):《“中國沒有創(chuàng)世神話”就是一種神話》,謝波譯,《復(fù)旦學(xué)報》2020年第2期

      x《莊子·逍遙游》。

      y葛兆光對此說得很平易:“漢族中國文化里面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三教合一的信仰世界。宋孝宗、永樂皇帝、雍正皇帝不約而同講過幾乎相同的話,叫‘儒家治世、佛教治心、道教治身。也就是說,儒家管社會治理,佛教管精神修養(yǎng),道教管身體修煉,三教看起來蠻融洽的?!保ǜ鹫坠猓骸吨袊幕奈鍌€特點》,央廣網(wǎng)http://health.cnr.cn/jkgdxw/20150925/t20150925_519974373.shtml 2020年5月10日10:35訪問)但是很顯然,社會管理是第一位的,何況儒家在強(qiáng)調(diào)修行、強(qiáng)身方面難道會弱于佛道兩家?

      z儒家的實用理性說出自李澤厚,參閱李澤厚:《中國古代思想史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320-323頁。

      @7《周易·乾·彖》。

      @8參閱吳曉番:《古代中國哲學(xué)中的“自我”》,《江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4期。

      @9參閱馮契:《人的自由和真善美》,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09-110頁。

      #1參閱戴偉華:《論五言詩的起源——從“詩言志”“詩緣情”的差異說起》,《中國社會科學(xué)》2005年第6期

      #2古詩是言志緣情的工具,沒有自我。卡萊爾(T.Carlyle)說:“詩人(poet)和神啟的創(chuàng)造者(inspired Maker),像普羅米修斯一樣,能夠創(chuàng)造新的象征,能給人間帶來又一把天堂之火?!保ㄞD(zhuǎn)引自貢布里希[E.H.Gombrich]:《藝術(shù)與人文科學(xué)——貢布里希文選》,楊思梁等譯,浙江攝影出版社1989年版,第80頁)對于西方的古典詩人也許可以這么說;但對于作現(xiàn)代詩的那些人,則顯然夸大其辭了。

      #3此處模仿了南宋詩人龔豐的詩句:“是雨亦無奇,如雨乃可樂?!?/p>

      #4錢鐘書:《七綴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44頁。

      #5[法]羅歇-很里·蓋朗(Roger-Henri Guerrand):《何處解急:廁所的歷史》,黃艷紅譯,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26頁。

      #6參閱敬文東:《隨“貝格爾號”出游》,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04-109頁。

      #7諸如“方的圓”一類說法符合語法,只能存在于語言空間,卻與現(xiàn)實世界無涉,因而是不真實的(參閱[英]艾耶爾[A.J.Ayer]:《二十世紀(jì)哲學(xué)》,李步樓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1頁)。

      #8這個問題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最早處理的問題,比如“鐵屋子”的出走者魏連殳等人,就可以被視作反抗鐵屋子預(yù)先賦予其自我的先行者(參閱李歐梵:《鐵屋中的吶喊》,尹慧珉譯,岳麓書社1999 年版,第80-100頁;參閱趙園:《艱難的選擇》,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7-38頁)。

      #9轉(zhuǎn)引自[加]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rèn)同的形成》,韓震等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716頁。

      $0參閱林毓生:《思想與人物》,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年版,第147-151頁。

      $1吳承恩:《西游記》第七十五回。

      $2關(guān)于代言,龔鵬程認(rèn)為:“因為是代人啼笑,所以作者必須運用想象,體貼人情物理,在詩篇的文字組合上,構(gòu)筑一個與當(dāng)事人切身相應(yīng)的情景。因為是就題敷陳,作者也得深思默運,擬構(gòu)一月照冰池、桃李無言之境,在內(nèi)心經(jīng)驗之。然后用文字幻設(shè)此景,令讀者仿佛見此月照冰池、桃李無言。這跟情動于中而形于外、若有郁結(jié)不得不吐的言志形態(tài)迥然異趣。”(龔鵬程:《中國詩歌史論》,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93頁)作為一個現(xiàn)代詩人,楊政的代言決不僅僅止于龔鵬程談?wù)摰哪欠N境地,亦即代言者融入被代言者,D.A.米勒(D.A Miller)稱之為“貼著寫”(close writing)(參閱[英]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小說機(jī)杼》,黃遠(yuǎn)帆譯,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5頁)。在新詩中,代言者和抒情主人公合二為一。作為代言者,他(或她)必須尊重被代言者的自我;作為抒情主人公,他(或她)必須尊重新詩的自我。因此,新詩里的代言遠(yuǎn)比古詩里的代言復(fù)雜,后者毋須考慮古詩的喜怒哀樂,因為它沒有喜怒哀樂,后者只需做到龔鵬程談?wù)摰木车丶纯伞?/p>

      $3參閱[法]薩比娜·梅爾基奧爾-博奈(Sabine Melchior-Bonnet):《鏡像的歷史》,周行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

      $4[法]薩特:《薩特自述》,黃忠晶等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7頁。有論者認(rèn)為,漢語思想界耳熟能詳?shù)乃_特的著名觀點“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準(zhǔn)確翻譯應(yīng)該是“生存先于本質(zhì)”(參閱黃忠晶:《薩特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簡析》,《大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5期)。

      $5[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4頁。

      $6孔亞雷:《極樂生活指南》,杰夫·戴爾(Geoff Dyer):《一怒之下:與D.H.勞倫斯搏斗》,葉芽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18頁。

      $7實際上,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像麋鹿一樣得到書寫的動物并非孤例,比如莫言對多種動物的淋漓盡致而飽含深意的書寫就是明證(參閱張雪飛:《個體生命視角下的莫言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104-109頁)。

      $8敬文東:《孑,與世界之停頓》,《上海文化》2017年第7期。諾斯洛普·弗萊(Northrop Fry)有精辟的言說:“中世紀(jì)有所謂‘狂奔逐獵的傳說,死者的靈魂必須整日整夜地向前飛棄,卻又不知該上哪兒去。誰如果體力不支而掉隊,頓時就會化為齏粉。這有點兒像現(xiàn)代世界上很常見的一種心態(tài),總有什么在催逼著你往前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致使你最終感到絕望。這種心態(tài),我稱之為進(jìn)步的異化。”([加]諾斯洛普·弗萊:《現(xiàn)代百年》,盛寧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8頁)

      $9[法]薩特:《薩特自述》,黃忠晶等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7-238頁。

      %0[英]伊格爾頓:《文學(xué)閱讀指南》,范浩譯,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8頁。

      %1比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就認(rèn)為:“藝術(shù)是意志在某物品或某表演中的客觀化,是意志的激發(fā)或振奮。從藝術(shù)家的視角看,藝術(shù)是意志力的客觀化;從觀賞者的視角看,藝術(shù)是為意志創(chuàng)造出來的想象性裝飾品?!保╗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4頁)這樣的言說表明:桑塔特在藝術(shù)上依然以藝術(shù)家為本位,對作為文體的藝術(shù)形式?jīng)]有任何尊重。與桑塔格看法相左,她的同代人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深知作為一種具體的藝術(shù)形式,現(xiàn)代詩一定具有其穩(wěn)健、倔強(qiáng)的自我:“從這角度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詩歌就如一個浩瀚的詞語天地,這些詞語之間的關(guān)系、組合及能力,通過音、像和節(jié)拍的變動,在一個統(tǒng)一和安全自主的空間里得以體現(xiàn)。這樣,詩人把純語言變?yōu)樽髌罚@作品中的語言回歸到了它的本質(zhì)?!保╗法]莫里斯·布朗肖:《文學(xué)空間》,顧嘉琛譯,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版,第23頁)

      %2參閱施耐庵:《水滸傳》第二十四回。

      %3參閱[德]胡戈·弗里德里希(Huge Friedrich):《現(xiàn)代詩歌的結(jié)構(gòu)》,李雙志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頁。

      %4有意思的是,時至今日,莎士比亞的研究者,并且是《哈姆雷特》的專門研究者,依然認(rèn)為:哈姆雷特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莎士比亞的代言人(參閱張沛:《哈姆雷特的問題》,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32頁)。

      %5%7參閱[英]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9頁、51頁。

      %6參閱[美]詹姆斯·米勒(James E.Miller):《??碌纳缾塾罚咭阕g,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9頁。

      %8此處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能從莎翁的原作中找到內(nèi)證。哈姆雷特的發(fā)小對哈姆雷特說:“無榮無辱便是我們的幸福;我們不是命運女神帽子上的紐扣。”哈姆雷特揶揄道:“也不是她鞋子的底嗎?”另一個發(fā)小回答:“也不是,殿下?!惫防滋乩^續(xù)揶揄:“那么你們是在她的腰上,或是在她的懷抱之中嗎?”發(fā)小回答:“說老實話,我們在她的私處。”哈姆雷特繼續(xù)揶揄:“在命運身上的秘密的那部分嗎?啊,對了;她本來是一個娼妓?!保╗英]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7頁)

      %9 《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悲劇》第一幕第五場最末幾句的原文是:“The time is out of joint:——O cursed spite,/That ever I was born to set it right!”朱生豪將它翻譯為:“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fù)起重整乾坤的責(zé)任!”(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26頁)比之于卞之琳將“O”翻譯為“啊”(參閱《哈姆雷特》,卞之琳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36頁),比之于孫大雨在英譯漢時有意略去了“O”(參閱《哈姆雷特》,孫大雨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50頁),朱氏有理由被認(rèn)為更尊重漢語的感嘆習(xí)性。感嘆乃漢語之魂(參閱敬文東:《詩與感嘆》,《詩建設(shè)》2017年第1卷,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第206-224頁);漢語的感嘆本質(zhì)深刻地意味著:華夏人民在面對萬事萬物,甚至在面對生死和命運時,都更傾向于施之以嘆息的心態(tài)。作為感嘆的聲音化,最早的嘆詞被認(rèn)作“嗚呼”和“兮”(參閱聞一多:《神話與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頁),既表達(dá)贊美和歌頌,也表達(dá)惋惜或哀嘆(劉淇:《助字辯略》“嗚呼”條:“嗚呼”可為“嘆美之辭”“傷感之辭”,或者只是嘆詞,“非有所贊美傷痛也”。)。“唉”和“啊”是言文分途培植的后起之秀,更接近口語,因此大盛于民間和人民的唇齒(參閱崔山佳:《語氣詞“啊”出現(xiàn)在〈紅樓夢〉前》,《中國語文》1997年第4期;參閱孫錫信:《近代漢語語氣詞》,語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73頁)。語言學(xué)家認(rèn)為,在語用上,“唉”更多的時候與惋惜、哀嘆靠得更近,“啊”更愿意親近贊美和歌頌(參閱郭攀:《嘆詞、語氣詞共現(xiàn)所標(biāo)示的混分性情緒結(jié)構(gòu)及其基本類型》,《語言研究》2014年第3期)。比之于譯“O”為“啊”的卞之琳,朱生豪似乎更準(zhǔn)確地傳達(dá)出了丹麥王子無可奈何的心境。朱生豪以“唉”釋“O”,不僅表明他是忠實的翻譯者,更表明他有能力將哈姆雷特的心境高度地漢語化。因為這個問題極為重要,且與本文有關(guān),但因為不想在行文上再生枝節(jié),故附注于此。

      ^0參閱[美]薛愛華(Edward Hetzel Schafer):《神女:唐代文學(xué)中的龍女與雨女》,程章燦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第7-62頁。

      ^1參閱明人無名氏:《致虛閣雜俎》;參閱清人錢泳:《記事珠》。

      ^2參閱錢泳:《履園叢話》卷二十二;參閱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八;參閱張君房編撰:《云笈七籖》卷八三。

      ^3參閱[英]弗蘭西斯·培根:《培根隨筆》,中國華僑出版社2013年版,第184頁;參閱胡適:《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33頁;參閱周策縱:《文史雜談》,世界圖書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頁。

      ^4參閱《荀子·天論》《荀子·大略》。

      ^5西方文明古希臘和古希伯來文明合流之產(chǎn)物,參閱[美]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心理分析與禪佛教》,[日]鈴木大拙、[美]弗洛姆等:《禪與心理分析》,孟祥森譯,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120頁。

      ^6西班牙劇作家卡爾德?。–alderón de la Barca)語,轉(zhuǎn)引自[德]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第352頁。

      ^7參閱舍勒:《論悲劇性現(xiàn)象》,魏育青譯,劉小楓主編:《人類困境中的審美精神:哲人、詩人論美文選》,東方出版中心,1994年,第286-287頁。

      ^8參閱C.Geertz,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rure :SelectedEssays,New York:Basic Books,1973,p53.

      ^9《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3:19。

      &0[美]沃格林:《以色列與啟示》,霍偉岸等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502頁。

      &1[德]尼采:《權(quán)力意志》,張念東等譯,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版,第229頁。

      &2[德]尼采:《瞧, 這個人》,劉峙譯,改革出版社1995年版,第280頁。

      &3這只需要拿楊政的《哈姆雷特(幽魂的對話)》和《哈姆雷特(王子的謎局)》和帕斯捷爾納克的《哈姆雷特》相比,就更能看出何為新詩的普世性,因為帕氏只在莎翁的哈姆雷特的層面上再次講述了一遍哈姆雷特:“嘈雜的人聲已經(jīng)安靜。/我走上舞臺,倚在門邊,/通過遠(yuǎn)方傳來的回聲/傾聽此生將發(fā)生的事件。//一千架觀劇望遠(yuǎn)鏡/用夜的昏暗瞄準(zhǔn)了我。/我的圣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苦杯把我繞過。//我愛你執(zhí)拗的意旨,/我同意把這個角色扮演。/但現(xiàn)在上演的是另一出戲,/這次我求你把我豁免。//可是場次早就有了安排,/終局的到來無可攔阻。/我孤獨,偽善淹沒了一切。/活在世,豈能比田間漫步?!保ㄅ了菇轄柤{克:《哈姆雷特》,飛白譯)

      &4關(guān)于“地方性知識”,可參閱[美]克利福德·吉爾茲(Clifford Geertz)《地方性知識》(王海龍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的詳細(xì)論述。

      &5在歌德的時代,全球化尚未來臨,但歌德已經(jīng)開始設(shè)想“世界文學(xué)”這一概念。某一天,當(dāng)歌德看到一套莎士比亞劇作的插圖時,禁不住說:“瀏覽這些小圖使人感到震驚。由此人們可以初次認(rèn)識到,莎士比亞多么無限豐富和偉大呀!他把人類生活中的一切動機(jī)都畫出來和說出來了!”當(dāng)歌德讀到《好逑傳》時說:“中國人在思想、行為和情感方面幾乎和我們一樣,使我們很快就感到他們是我們的同類人,只是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也更合乎道德?!臀覍懙摹逗諣柭透]綠臺》以及英國理查生寫的小說有很多類似的地方?!保╗德]愛克曼[J.P.Eckermann]:《歌德談話錄》,朱光潛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8年版,第93頁、第111頁)歌德很清醒,他強(qiáng)調(diào)的,絕不是作為“地方性知識”或等同于“地方性知識”的民族性,而是人類性/世界性。

      &6吉狄馬加:《一種聲音》,《鷹翅和太陽》,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42頁。

      &7錢鐘書:《走向未來叢書·序》,《錢鐘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460頁。

      &8參閱敬文東:《新詩失敗了么?》,《南京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3期。

      &9說古詩乃道地的“地方性知識”,絕非貶低古詩,而是在一個封閉的時代里,古詩只能表達(dá)中國人獨有的經(jīng)驗。錢穆認(rèn)為:“仰觀宇宙之大故能興,俯察品類之盛故能比。由天地大自然引起人生佳興,并亦可與萬物比并。遠(yuǎn)自古詩三百首以來,中國人所特有之人生妙義,即常在詩文中顯現(xiàn)。故不通中國之文學(xué),即亦不知中國人之人生?!?[錢穆:《晚學(xué)盲言》(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第64頁]作為“地方性知識”,古詩對中國人而言,其意義之巨大,無能如何估計都不過分。

      *0參閱[德]本雅明:《寫作與救贖:本雅明文選》,李茂增等譯,東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79-104頁。

      *11990年代的中國詩人過于強(qiáng)調(diào)及物問題,實際上是強(qiáng)調(diào)新詩必須講述中國故事(參閱肖開愚:《90年代詩歌:抱負(fù)、特征和資料》,賀照田等主編:《學(xué)術(shù)思想評論》,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224頁),卻令人遺憾地僅將中國故事中國化,沒有將之世界化,這再度削弱了新詩的自我。

      *2[德]尼采:《瞧,這個人:人如何成其所是》,孫周興譯,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版。

      *3[法]讓·波德里亞:《美國》,張生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頁。

      *4[美]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語言與沉默》,李小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6頁。

      *5曹植:《洛神賦》。

      *6這句話戲仿了博爾赫斯的著名詩句:“你用盡了歲月而歲月也用盡了你。”出自[阿根廷]博爾赫斯:《馬太福音,xxv,30》,《博爾赫斯文集》(詩歌隨筆卷),陳東飆等譯,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71頁。

      *7參閱敬文東:《邏輯研究》,《揚子江評論》2007年第6期。

      *8參閱[奧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張喚民等譯,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16頁。

      *9參閱[法]阿爾都塞(Louis Althusser):《意識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jī)器》,李迅譯,《當(dāng)代電影》1987年第4期。

      (1[奧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論美文選》,張喚民等譯,知識出版社1987年版,第28頁。

      (2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P.xl.

      (3非常有意思的是,據(jù)郭沫若考證,在寫《天問》和《九章》中的許多作品時,屈原已經(jīng)患有嚴(yán)重的疾病,郭氏甚至指名道姓地說屈原患有“神經(jīng)痛”“肋膜炎”“心悸亢進(jìn)”,甚至還有點“印版語(Settertyped expression)的傾向”(參閱郭沫若:《歷史人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106頁)。宋人葛立方有言:“余觀漁夫告屈原之語曰:‘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又云:‘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此與孔子和而不同之方何異?使屈原能聽其說,安時處順,置得喪于度外,安知不在圣賢之域?而仕不得志,狷急褊躁,甘葬江魚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班固謂露才揚己,忿懟沉江。劉勰謂依彭咸之遺則者,狷狹之志也。揚雄謂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孟郊云:‘三黜有慍色,即非賢哲模。孫邰云:‘道廢固命也,何事葬江魚。皆貶之也。而張文潛獨以謂‘楚國茫茫盡醉人,獨醒惟有一靈均。哺糟更使同流俗,漁父由來亦不仁。”(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八)情形果如葛氏以及葛氏所引諸位(張文潛除外)所言那樣,屈原就尋找到了穩(wěn)定性的自我,亦即儒家的天命之我,也就不會有沉江這回事。屈原對儒家天命之我的罕見對抗,成就了偉大的詩人和偉大的詩篇(參閱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修訂本二版],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85-100頁)。

      (4參閱[加拿大]諾斯洛普·弗萊:《批評的解剖》,陳慧等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99頁。

      (5[法]羅蘭·巴爾特:《批評與真實》,溫晉儀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6頁。

      (6錢鐘書說:“乾嘉‘樸學(xué)教人,必知字之詁,而后識句之意,識句之意,而后通全篇之義,進(jìn)而窺全書之旨。……復(fù)須解全篇之義乃至全書之旨(‘志),庶得以定某句 之意(‘詞),解全句之意,庶得以定某字之詁(‘文);或并須曉會作者立言之宗尚、當(dāng)時流行之文風(fēng)、以及修詞異宜之著述體裁,方概知全篇或全書之指歸?!边@就是“闡釋之循環(huán)”(der hermeneutische Zirkel)(錢鐘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71頁)。各個單篇詩作和整一性語境之間的關(guān)系,有類于解釋學(xué)循環(huán):所有的單篇詩作形成整一性語境,整一性語境反過來控制每個單篇詩作。或者:唯有準(zhǔn)確理解所有的單篇詩作,才能準(zhǔn)確理解整一性語境;唯有準(zhǔn)確理解了整一性語境,才能保證準(zhǔn)確地理解每一個單篇詩作(參閱E.H.舒里加:《什么是解釋學(xué)循環(huán)》,曹介民等譯,《哲學(xué)譯叢》1988年第2期)。

      (7王小波:《王小波文集》(第3卷),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153頁。

      (8李漁:《奈何天·巧怖》。

      (9G.S.Kirk:Myth: Its Meaning and Function in Ancient and Other Cultur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1,P249.

      參閱汪民安等:《身體轉(zhuǎn)向》,《外國文學(xué)》2004年第1期。

      參閱王江:《身體修辭文化批評》,《國外文學(xué)》2012年第3期。

      參閱[英]羅素:《權(quán)力論》,吳友三譯,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第187頁。

      牟宗三:《中國哲學(xué)十九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 327 頁。

      《圣經(jīng)·以賽亞書》53:6。

      [古羅馬]奧古斯?。骸稇曰阡洝?,周士良譯,商務(wù)印書館1963年,第43頁。

      參閱張沛:《哈姆雷特的問題》,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頁。

      雷鋒:《雷鋒日記》(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一日),解放軍文藝社1963年版,第15頁。

      參閱[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45頁。

      毛姆的著名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傅惟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以高更為原型但超出了高更的生平,卻將這個畫題很好地演義了一番。

      [斯洛文尼亞]齊澤克:《斜目而視》,季廣茂譯,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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