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勝

去年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百年紀念，百年之后中國知識分子的問題“卻仍然要重新回到啟蒙的原點，重新回到五四的起跑點上”a。就當代文學四十年來的發(fā)展而言，它和前三十年文學一樣經(jīng)歷了啟蒙話語的發(fā)軔與落寞。具體到文學表達的主題來看，新時期以來婚戀敘事的復蘇是文學重返“五四”“人的文學”大纛的重要標志，婚戀敘事因其所關(guān)涉的“性”，“被認為是我們最‘深刻的真理藏身和表白的地方”，具有“議事廳”b的功能，最能反映出啟蒙意識高漲與回落的態(tài)勢。本文無意于面面俱到地分析婚戀敘事中的啟蒙話語內(nèi)涵，只想抓住呈現(xiàn)出啟蒙意識激變的幾個方面來談?wù)摗?/p>

一、受創(chuàng)后的瘋癲者對偽圣母形象的顛覆

圣母形象最初來源于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中的圣母馬利亞。謙卑地順服上帝和圣潔是圣母馬利亞的兩大特點，深受這個傳統(tǒng)影響的俄蘇文學比較注重圣母式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比如《罪與罰》中的索尼亞，而且俄羅斯文學中的圣母形象也受到基督教東正教傳統(tǒng)中受難思想的影響，所以這些圣潔、順從的女子們通常也是犧牲、受難者的形象。受俄蘇文學的影響，加之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慈母的強調(diào)，我國新文學文本中有許多溫柔、善良、無條件奉獻自己的完美女性形象，新時期初期張賢亮筆下的馬櫻花等這一類女性形象更被推崇為理想的女性形象。但問題是圣母形象的形成有她獨特的宗教文化內(nèi)涵，這類女性的順服和犧牲只能被置于基督教文化框架中來理解，而不適合在世俗世界中被普泛化，這類普泛化的完美女性只是偽圣母形象，因為脫離了愛上帝的維度，“婦女的自我犧牲常常是因為她們除了犧牲別無其它能力來創(chuàng)造生活。她們犧牲的是從未得到的東西：自我”。c到1990年，電視劇《渴望》在全國熱播，劉慧芳溫柔、賢惠、無條件奉獻的個人選擇還會被人們無限放大為對中國女性群體的審美期待，而電視劇背后的男權(quán)文化被忽略了。

馬櫻花、劉慧芳這樣的女性形象被視為女性的價值取向，在某種程度上構(gòu)成了對女性的道德綁架。從這個角度來看，鐵凝的長篇小說《玫瑰門》書寫了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受創(chuàng)與本能反抗，集中塑造了幾個瘋癲的女性形象，某種程度上顛覆了偽圣母形象。凱特·米利特說得對，性支配“也許仍是我們文化中最普遍的思想意識、最根本的權(quán)力概念”。d在封建男權(quán)文化傳統(tǒng)中長大的中國女性或許更能體會到婚內(nèi)遺棄對她們的致命傷害性。姑爸在新婚之日就被新郎拋棄，她在夫家昏迷了幾天后回到娘家就出現(xiàn)了瘋癲狀，她自我宣布了姑爸的身份，試圖以男性身份認同來擺脫自己的創(chuàng)傷記憶，但最終卻從二旗等年輕男性那里遭受了更殘酷的拒絕，他們以暴力對她的身體進行了改造，“她赤著全身，仰面朝天，兩腿之間有一根手指粗的通條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利器般的“陽具”被置入她的身體，這宣告的不過是男權(quán)世界對她極大的羞辱和嘲諷。

鐵凝在《玫瑰門》中多處以生理性隱喻來書寫晦暗、扭曲的兩性關(guān)系中女性的病態(tài)形象。司猗紋“冒犯”了丈夫后從丈夫那里染上的性病、她“性侵”公公后帶走的是“一身黏痰”，以及竹西在和丈夫莊坦做愛時要忍受對方病態(tài)的打嗝。就算是小說文本最后蘇眉新誕生的女兒，她的額角上也出現(xiàn)了那一彎新月形的疤痕。鐵凝將兩性關(guān)系放在大的歷史轉(zhuǎn)折和政治動蕩中來書寫，既寫出社會變遷對人的心理結(jié)構(gòu)的深沉影響，更反思了這些在婚戀關(guān)系中受到傷害的女性們，她們在一起時不是彼此撫慰，提供療愈性的精神支持，相反，她們之間卻常常是傾軋相傷。鐵凝書寫了女性亦會以“與要求改善屈辱的社會境遇有關(guān)”e的瘋癲來抗拒權(quán)力話語，她們自己就成為了社會病癥的隱喻。鐵凝的這些思考在她后來的《大浴女》和《永遠有多遠》等文本中仍然有所繼續(xù)。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女性作家對身處的文化語境有一種可貴的警覺性，而且她們的創(chuàng)作往往會在一些共同問題的思考上彼此呼應。林白的《致命的飛翔》，女性對兩性關(guān)系中所受傷害的反抗就更為激越了，“這個男人”在服用了春藥之后在北諾身上大泄獸欲，北諾在忍受了性事中的百般折磨之后，趁著“這個男人”心滿意足地睡去時用刀殺死了他，“并想把他切成幾大塊放進冰箱里”。林白以這種暴力的形式宣告女性對性傷害的反抗，而且她還毫不猶豫地結(jié)束了女性承擔家務(wù)的傳統(tǒng)模式，《致命的飛翔》中北諾的朋友“我”與男友登陸在《渴望》主題曲的背景音樂中，“默默相處，組成了一個客氣的互助組，實行AA制”，完全解構(gòu)了《渴望》提供的奉獻-享受的兩性關(guān)系模式。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乖張的女性形象都有其特別的審美價值。我認為秉持一個衡量的標準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看這一形象是否能提供反思的價值、呈現(xiàn)出社會批判性的作用來，強調(diào)啟蒙精神成為這些形象的鈣質(zhì)是必要的，上面那些文本的審美價值也正在這些女性形象的創(chuàng)傷記憶可以看出女性“立人”中所要面對的阻力。但若立足于陳舊的價值立場，塑造出的瘋者的形象就不足取了。張悅?cè)辉缙诘拈L篇小說《誓鳥》中也塑造了一個瘋狂的女性春遲的形象，她為了打撈到和愛人相愛的記憶而戳瞎了自己的眼睛，為了尋回過去的記憶，她對身邊所有愛她的人都極其冷漠，這樣的瘋狂就缺乏合理性。春遲對待他人甚至對待自己的方式都是不人道的且毫無意義，但作者卻竭力呈現(xiàn)這種方式的凄美，這是令人非常費解的。

張悅?cè)皇切率兰o以來80后作家中較受大家關(guān)注的作家，有較好的學院背景?？傮w來看她在兩性關(guān)系書寫方面有值得肯定的地方f，但她早期在文本中流露出的敘事立場的確存在著一些令人不樂觀的地方?！稒烟抑h》是她2003年出版的小說，她以非常抒情的筆墨塑造了一個有宗教信仰的圣母般的年輕女性段小沐的形象，她以完全犧牲自我的愛去縱容一個小混混小杰，她愛得癡狂，但從小杰那里常常加添的不過是傷心的記憶罷了。任何一種好的愛情和宗教信仰應該都是有其道德性追求的，而段小沐愛得既毫無道德的判斷力，也沒有任何維護自己尊嚴的意識，這樣的瘋者恰恰是需要啟蒙精神療救的，而作者卻毫不掩飾對她的喜愛，這就背離了啟蒙的立場。

二、身體的發(fā)現(xiàn)與誤用

回顧中國當代文學的發(fā)展，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是文學創(chuàng)造力非常強盛的時期，出現(xiàn)了不少有開創(chuàng)意義的文本。1989年王安憶在《鐘山》第1期發(fā)表了中篇小說《崗上的世紀》，從女性經(jīng)驗的角度對性愛的美好進行了抒情性的描寫。在《崗上的世紀》發(fā)表之前，王安憶已經(jīng)以“三戀”系列展示了“一位‘女性中心主義的目光如何審視情愛、性愛與婚姻中的男人與女人”。g而到了《崗上的世紀》，王安憶則恣意書寫了性愛的創(chuàng)造力，寫它在精神上對人的提升，讓人能夠抬頭仰望星空：

他們就像兩個從不失手的弄潮兒，盡情盡心地嬉浪。他們從容而不懈，如歌般推向高潮。在那洶涌澎湃的一剎那間，他們開創(chuàng)了一個極樂的世紀。

這是一個繁星滿天的月夜。他經(jīng)歷了他那生死度外的七個晝夜，跨出這一座土坯茅頂?shù)男∥?。他不由地停下腳步抬頭望了望天空，心想：天上的星星真亮??！”

王安憶戲仿《創(chuàng)世記》，以七日之久為李小琴和楊緒國在崗上創(chuàng)建了他們性愛的伊甸園，從全知的視角呈現(xiàn)他們之間性愛的“甚好”?！秿徤系氖兰o》被評論者譽為“我國新時期文學中第一部真正純粹的性愛小說”h。其中雖然有很多性愛描寫，但它們“在王安憶的筆下變得優(yōu)美動人，浪漫靈動”，“顯現(xiàn)出其性描寫背后的巨大文化潛能”i。《崗上的世紀》中的故事發(fā)生在上個世紀“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期間，那個時期整個中國社會的政治運動“帶有驚人的性壓抑和嚴厲的清教徒主義的色彩”j，王安憶以詩性的筆觸書寫在李小琴和楊緒國之間激蕩起的愛欲賦予他們生長的力量，性愛后楊旭國嘴巴的臭氣居然滿滿消失了，骨頭間似乎也長出了肉來。

然而《崗上的世紀》的意義還不止于此，它第一次以女性經(jīng)驗肯定了性愛的美好和超越性。男權(quán)文化向來視女性的身體為男性欲望表達的客體，認為“少女可以成功地承受她的欲望：但往往這些欲望保留著羞恥性質(zhì)”k。長期以來，文學作品中女性性愛經(jīng)驗的描寫是缺失的，而王安憶則大膽直率地將女性的生命經(jīng)驗宣布了出來：

他忽然騰空躍起，嗷地叫了一聲，她幾乎看見他的身體在黑暗中劃了一道白光，接著，她的身體便離開了地面。這時候，她看不見了他的灼亮的眼睛，在很深邃的黑暗里，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望著她。他平躺在她的身下，將她托了起來，那對眼睛幽秘地退了更遠，閃爍著。她被他托起的身體有一種飛翔的感覺，心里快活極了。她又降落下來，猶如失足墮入懸崖，心里充滿冒險的快樂，不由叫道：“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王安憶以“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激活了被壓抑的女性的聲音、女性的經(jīng)驗。王安憶一向不認同自己被歸類為女性主義作家，我也覺得女性主義其實是有些縮小了她文學的價值和意義。文學是人學，但長期以往，中國文學在書寫人作為人的性體驗時，女性的聲音是缺失的，“人”的表達其實是不完整的，而《崗上的世紀》第一次如此直率地書寫了性愛過程中的女性經(jīng)驗和女性歡愉的聲音，讓“人”的另一半性別的感受被了解，聲音被聽見，其實她的確更應該屬于勇于發(fā)現(xiàn)“人”的啟蒙作家。

王安憶的知青經(jīng)歷和藝術(shù)靈感催生了《崗上的世紀》，據(jù)王安憶和張新穎的對話，這部小說的人物是有原型的。在這之后王安憶就不大涉及性這個話題了，她很明智地看到“八十年代寫性，至少是有革命的意義，如今拆除了藩籬，可自由地寫性，就發(fā)現(xiàn)性的本身其實很簡單，差異在于用性來隱喻什么”。l但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受到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理論的影響，一些女作家將如何書寫兩性性關(guān)系中的女性經(jīng)驗，看作是非常重要的“性政治”問題，她們從女性話語和女性欲望書寫兩個方面來抵抗男性的邏各斯中心主義，林白當數(shù)她們中最認真、也最有想法的一位。

林白的身體書寫是嚴肅而有價值的，在她之前，女性的身體是隱藏的，女性的性器官是不可言說的。林白小說文本的最大價值在于呼喚女性懂得擁抱自己的身體、反觀自己身體的遭遇，她的《說吧，房間》細致地書寫了女性人工流產(chǎn)時在語言和肉體上所受到的雙重暴力，細致地書寫了女性懷孕期間的種種生理反應等等，她讓女性身體的痛苦和委屈被看見、被聽見。然而身體書寫也是把雙刃劍，極容易和商業(yè)合謀，使女性再次成為被看的商品。身體書寫可謂是在刀刃上行走，挑戰(zhàn)作者把握尺度的能力，以及能否能開掘出身體的政治、文化的隱喻性內(nèi)涵。王安憶說，“從米蘭·昆德拉開始，給性賦予了太多意識形態(tài)的涵義”m，但在這點上米蘭·昆德拉是非常正確的，身體和性一樣，若不能賦予其意識形態(tài)或隱喻性內(nèi)涵，在純文學范疇內(nèi)其可書寫性資源是非常有限的，而現(xiàn)實的情形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我們很多女作家和商家合謀，將身體書寫變成了形而下的展示，以至于群魔亂舞，制造了種種的亂相。

林白因其嚴肅才會認真對待身體書寫的困境，力求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zhuǎn)型。2004年她的長篇小說《婦女閑聊錄》被視為發(fā)生了“脫胎換骨式的變化”n，她以一個叫木珍的底層女性的視點和閑聊語體書寫了王榨村的民間生活。林白受到了民間話語理論和后現(xiàn)代理論的雙重影響，《婦女閑聊錄》有很強的文本實驗性，但若從兩性關(guān)系書寫的角度來看，林白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民間話語具有藏污納垢性，民間話語中的反啟蒙話語使得它和封建男權(quán)話語常常是同構(gòu)性的。文本中有一段幾個鄉(xiāng)村女子提及“月經(jīng)”時的議論：

不來多好啊，像男人似的。主要是夏天，夏天來好事，身上就聞得出味來，打牌，都能聞到腥味，要是有男的，就不吭聲，要全是女的，就問，哪個來好事了，這么腥。

這透露出的簡直是一種厭女傾向了。此外，文本中雖然涉筆了鄉(xiāng)村女性性生活的某種自由，但由于林白過于放任木珍的視點與言說，就使得文本缺少了文化反思的意味，因為其中女性性自由其實每每不過是一種性交易，暴露出的恰恰是女性被物化了的男權(quán)文化意識，而文本卻對此沒有提供任何價值判斷。就此來看，林白的《婦女閑聊錄》表現(xiàn)出了她被民間話語理論誤導了之后女性價值立場的倒退。

三、“性”“愛”分離背后的權(quán)力機制

如今我們很多作家，尤其是年輕的一代作家，可以輕車駕熟地書寫性行為，書寫欲望，而對兩性之間感情關(guān)系的探究卻極少，似乎“性”與“愛”是可以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在西方文化中，愛情通常是指性欲、愛欲、情愛和圣愛共同組成的情感，所以好的愛情一定是“性”與“愛”統(tǒng)一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也指出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追問性愛“是不是由于愛情，由于相互的愛而發(fā)生”。當代心理學家指出了一個臨床現(xiàn)象，即在現(xiàn)今性越來越開放的情況下，性無力患者卻在大量增多，“性無力的背后是性與愛的分離”o，無論在哪種文化之中，兩性之間“性”與“愛”的分離都是需要反思的。

新世紀以來，在年輕一代作家中能冷峻地揭示社會某種殘酷現(xiàn)實、揭示人性弱點的，還不乏其人，但在現(xiàn)實批判的過程中還能以理想主義精神去燭照人性的幽暗處，帶給人一些明亮和溫暖的作家就太缺乏了。80后女作家孫頻是當代年輕一輩作家中非?？炭嘤钟胁湃A的一位，她的《無相》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當然這不是一部愛情小說，它書寫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鰥居老教授對受他資助的女大學生的性侵犯。性侵犯是“性政治”中的暴力事件，包括肉體的和精神的。孫頻不止一次地書寫性侵犯，但《無相》是寫得最有社會文化內(nèi)涵的一部。小說文本中老教授利用自己資助人的強勢地位要求受助女生脫光衣服給他看，同時也讓她看著他自己脫光，以滿足他變態(tài)的性心理。

孫頻將兩者之間的較量放在現(xiàn)實的和人性的兩個維度來書寫，構(gòu)筑了一幅復雜的社會圖景，空巢教授的孤獨、偏僻山區(qū)的窮困都揭示得非常到位，受助女生的母親在山區(qū)農(nóng)村的老家隨著當?shù)氐娘L氣以性交易來讓供養(yǎng)家庭，這讓受過教育的女兒深以為恥。她抵抗著母親的命運，覺得老教授的要求讓她感到自己重復了母親賣身的羞恥行為，但是她又留念教授那里家的感覺，何況她又需要老教授經(jīng)濟上的援助，這些就使得女孩一直處于極大的內(nèi)心掙扎之中。孫頻在對這奇特的兩性關(guān)系的書寫中，既揭示了偏遠落后的山區(qū)學子在城市高等學府里生存艱難的現(xiàn)實問題，也書寫出人性深處善和惡的交織。小說最后那位女生主動出擊，脫光了自己的衣服，以自己年輕的酮體挑釁那位冒犯她的老者，使對方在強烈的性誘惑下心臟病發(fā)作死去。孫頻將在這個文本中將城/鄉(xiāng)、老/少、男/女之間的張力寫得令人震撼，但整部小說卻太過陰暗了，兩個孤獨的人之間本來可能有的溫暖被作者過于凌厲的筆觸完全清理了。

四、兩性關(guān)系的倫理再思考

兩性關(guān)系是一個社會中最親密的人際關(guān)系，最微妙的社會學現(xiàn)實是：“你的私生活塑造你的品格，而這影響你與社會上其他人的關(guān)系。當人們用性來滿足個人欲望的時候，這會削弱整個社會利他的政治能力?！眕從這個角度來看兩性關(guān)系就不只是私人事務(wù)，它還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公民素質(zhì)，就此而言人文學者對婚戀敘事的重視度和審視的多維度還得增加。

兩性關(guān)系既然是最微小的人際關(guān)系，它必然也就同樣會涉及到人際關(guān)系中的忠誠與背叛的倫理問題。而一個人面對背叛時具有怎樣的選擇能力，這也是可以用來考察個人素質(zhì)和文明程度的重要方面。我非常推崇潘向黎的小說《清水白菜》，潘向黎是當代能將兩性的張力處理得最溫柔敦厚、端莊得體的作家?！肚逅撞恕分小八笔窍潞５某晒θ耸?，而“她”是辭掉了干得很好的教師工作回家相夫教子的傳統(tǒng)女性。但是“他”人到中年時還是出軌了，“她”不得不面對丈夫的離棄。這讓我想起現(xiàn)實生活中學者李小江對一個放棄職位全職在家的朋友說的話，“你的命運也許就在最幸運或最不幸的女人兩端。倘若丈夫永遠這樣愛你，不要你投入社會競爭，實在是一個女人的福氣。但倘若他日后厭倦了你甚至拋棄你，你又失去了重返社會的能力，那就有苦頭吃了”。q李小江的分析是非?，F(xiàn)實的，惟有看到當今社會女性的現(xiàn)實狀況，我們才能看出《白水青菜》中表達的是作者對女性理想主義的期待。

《白水青菜》中的女人以優(yōu)雅、教養(yǎng)和內(nèi)心饒恕人的力量幫助自己堅持住了尊嚴，并重新為自己開了一條實現(xiàn)社會價值和經(jīng)濟價值的出路，文本表達了作者對中國女性建設(shè)性的思考，相比于贏回丈夫，女性更重要的是贏得自己的獨立性。波伏瓦曾提醒女同胞們，是男人“爭先恐后地宣布，對女人來說，愛情是她的最高的實現(xiàn)”。這提醒對女性而言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女人要記住她這段說辭的后半段，“有一天，女人或許可以用她的‘強去愛，而不是用她的‘弱去愛，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棄，而是自我肯定，那時，愛情對她和對他將一樣，將變成生活的源泉，而不是致命的危險。但在這之前，愛情以最動人的面貌，概括了壓在封閉于女性世界中的女人、受傷害又不能自我滿足的女人身上的詛咒”。r聯(lián)系波伏娃的這段話，我理解《白水青菜》也表達了這樣一種思考，即女性惟有將自己的獨立、創(chuàng)造力、自我情感滿足的能力看得比愛情重要，女人表現(xiàn)出來的這種“強”才會成為可能，女人的強大是從自己心底深處發(fā)出要和男人比肩而行的愿景的那一刻開始的。

潘向黎曾多次提及自己對蔣韻的喜愛，我認為這種喜愛完全是出于她們內(nèi)在精神氣質(zhì)的一種相契，蔣韻也是當代作家中非常難得的特別強調(diào)女性自尊、女性要雍容節(jié)制的一位作家，她和潘向黎一樣看重的是女性自身作為現(xiàn)代文明人的素質(zhì)，她的很多小說都在呼吁當今利己主義文化中已經(jīng)越來越稀缺的做人的質(zhì)素，即羞恥感、罪咎感，這使得她的小說在當今顯得難得且珍貴?！赌愫茫材取肥撬ツ陝倓偝霭娌@獎的小說，小說文本中涉筆愛情的文字并不多，卻寫得令人動容。故事發(fā)生在“文革”期間，素心和彭承疇由于長輩間的交好而相識，素心傾心于彭承疇，但彭承疇卻和素心的好友安娜相愛了。彭承疇將自己的一個筆記本作為愛情的信物托付給了安娜，里面有他寫的小說。政治運動中安娜的母親畏懼一切文字，安娜因為擔心筆記本被母親銷毀便交給素心保管。在聽說素心途中遭遇歹徒，筆記本丟失后，安娜因覺得自己失信于了自己所愛的人，也會陷對方于文字之禍中就跳河自殺了。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是很講究人的信譽如生命般重要的，但如今隨著利己主義文化的盛行，人們對信譽的重視度遠不如從前了，人們更不容易因為失信而感到羞恥、罪責，甚至感到活不下去了。蔣韻的小說寫出了難得的忠義和癡情，也重申了這個世上有比活著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的信譽、人的尊嚴，以及人在過錯中應該有的羞恥心、罪惡感。蔣韻在《行走的年代》 《晚禱》中都寫到女主人公因自己一時產(chǎn)生的罪惡念頭，即使客觀上并沒有產(chǎn)生惡果，但她們卻為此終生在精神上背負起了沉重的十字架。

蔣韻小說透露出的一種在當今顯得很稀缺的精神氣質(zhì)，這出于她非常獨特的思考，那就是她將一個現(xiàn)代公民應有的契約精神，將我們文化中所缺乏的罪感文化、恥感文化也納入反思的框架中，她的小說表現(xiàn)出了一種道德承擔的可貴性。劉再復曾感慨“中國太多樂感文學，卻少有罪感文學。具有深度的罪感文學，不是對法律責任的體認，而是對良知責任的體認，即對無罪之罪與共同犯罪的體認，懺悔意識也正是對無罪之罪與共同犯罪的意識”。s蔣韻的小說在這方面已經(jīng)有了可貴的探索，盡管她的文化資源似乎還不足以為她小說中那些被羞恥感、罪責感折磨的人找到一個光明的前途。

論述至此，我覺得有點遺憾的是至今為止，在兩性關(guān)系書寫方面提供了最有力的思考的大多還是50后作家的文本。如今隨著科技的發(fā)展、社會的變化，新的倫理困惑不斷出現(xiàn)，然而令人擔憂的是我們卻未能看到在精神界涌現(xiàn)出一代超過一代更勇敢地去爭取啟蒙之光的局面。展望未來，我們惟有抱著最熱切的心情期盼在新的世紀中年輕一代的作家能有突破性的進展，回應這個時代出現(xiàn)的新的精神性問題。

【注釋】

a丁帆：《追問“五四精神”——〈五四運動史〉〈啟蒙運動〉〈啟蒙觀念史〉讀札》，《文藝爭鳴》2019年第5期。

b[法]?？拢骸稒?quán)力的眼睛——?？略L談錄》，嚴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5-36頁。

c[英]格麗梅勒·格麗爾：《被閹割的女性》，楊正潤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8頁。

d[美]凱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3頁。

eq李小江：《關(guān)于女人的問答》，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5頁。

f本人在《新世紀以來學院型女作家的兩性關(guān)系書寫》一文中有專門對她的分析，見《江蘇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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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朱麗葉·米切爾：《婦女：最漫長的革命》，陳小蘭等譯，選自李銀河主編：《婦女：最漫長的革命》，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3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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