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松
華南師范大學
我們生而為人,沒有一刻不在與這個世界抗爭,又沒有一刻不在與這個世界和解。
抗爭與和解幾乎是每一個女性文學作品都會呈現(xiàn)出的小主題。而對于女性而言,她們所抗爭與和解的“世界”有更具體的內(nèi)涵——這是一個性別主義、男權(quán)主義、性歧視和性壓迫、性剝削等仍在陽光下恣意生長的世界。
格致用《減法》表達對男權(quán)社會、社會性別歧視的抗爭,她用做減法的方式,理智又近乎冷酷地看著數(shù)字一個個被減去,最后僅剩一個“我”。“我”對這個世界的反抗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在我看來,“我”在拼命用優(yōu)異的成績反抗著“重男輕女”的世界時,同時也是在用自己的優(yōu)勢迎合這個世界,這是一種抗爭,也是一種和解。
周曉楓用《你的身體是個仙境》表達了女性對身體從反抗到和解的過程,從厭惡疼痛到渴望改造再到學會欣賞接納自己。我認為這是每一個女性成長過程的共有經(jīng)歷,有些人更為敏感表現(xiàn)得更激烈,而有些人也許稍微遲鈍了些,在懵懂中便跨過了從反抗到和解的過度。就我自身而言,周曉楓的這篇文章真真切切是“說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對身體的不滿意,仿佛是從模糊的審美觀念剛成形時就開始了。少年時期羞愧于體重攀比的落敗,青春期又自卑于過早發(fā)育的身材。等我過了發(fā)育的黃金時期看著妹妹的成長時,卻驚訝又落寞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孩子不像我們,他們不會傻傻地以發(fā)育為恥,不會厭惡自己變得豐滿的乳房與大腿,不會過分擔心自己突然上升的體重數(shù)字,不會將快一步踏入青春期的伙伴當做異類,更不會吐出過分的話語用以嘲笑與諷刺,反而還對其表示羨慕和期盼。他們渴望身體的變化,他們欣賞身體的變化,他們比那時的我們明理懂事,比那時的我們開放寬容,比那時的我們成熟體貼。所以稍微有些落后于大部隊的妹妹不會理解姐姐曾用束胸以限制乳房的發(fā)育史,也無法理解姐姐對纖細身材病態(tài)的執(zhí)著;同樣的,驚訝又落寞的姐姐絕對不可能在妹妹這個年紀憂愁“我為什么還沒發(fā)育”,難以置信妹妹對豐腴身材的欣賞。每個人都會擁有從反抗身體到接受身體的經(jīng)歷,這之中只有隱形和顯性的區(qū)別,而我審視自己,審視在塵世間生長了還不滿二十年的自己,我嘗試看清自己,全面地看清自己,我必須得承認——在一定程度上,我還在厭惡自己的身體,我還在反抗。但我想,至少我比以前更“敢”了,至少我不再羞于在浴室的鏡子里審視自己,至少我越來越熟悉自己的身體,我在走向與自己身體的和解,在抗爭中走近和解。
而王安憶的《弟兄們》和陳染的《私人生活》兩部作品對女性精神聯(lián)盟、精神依戀的探討,更是給予了我極大的觸動?!兜苄謧儭窐?gòu)建的女性三角體精神聯(lián)盟一點點地崩塌,小說最后的峽谷中的藍天寫盡了絕望,王安憶希望能有這樣純粹的精神聯(lián)盟,希望這種反抗能在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里堅持到最后。但很可惜,抗爭失敗了,最后的和解不過是女性屈服于“妻性”和“母性”??稍陉惾究磥?,這片藍天象征著希望,倪拗拗與禾寡婦的糾葛與依戀已經(jīng)超越了生死,不論是年輕貌美的禾,還是被烈火毀得看不清原貌的禾;不論是生氣盎然的禾,還是成為冰冷墓碑上沒有感情的黑白照片的禾。不論禾在何處,她都是倪拗拗精神世界不能缺少的存在。這種強有力的精神紐帶不是生死可以剪斷的,于是在我看來,倪痛失禾之后倪拗拗的“幽閉癥”,正是她為保證這段精神紐帶完整性身體產(chǎn)生的應急機制,她在世界抗爭,不愿接受社會給她安排好的角色,不愿當一個安分的大學生,畢業(yè)之后找一個老實的男人無愛又安分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她不愿,于是她將自己幽閉起來,完好地保存著對母親、禾、尹楠的思念與愛。兩部小說一個是在抗爭后走向了“世俗”的和解,一個是為抗爭與和解的矛盾打上一個問號,接觸了女性文學,略微了解女性意識后,我也給自己打上了一個問號:女性意識覺醒了的女性,是不是就意味著要選擇抗爭?選擇與世界和解,是不是就意味著屈服于世俗、放棄反對不公?
我認為不是。生而為女子,若沒有覺醒女性意識,這是很可悲的,但進入女性主義自覺時期的我們,不意味著我們的一生就只有抗爭,不意味著我們帶上仇恨以世界為敵。覺醒了的女性,在擁有著更深的責任感的同時,也應該對性別的差異有著更深的認識。女性一定程度上生理素質(zhì)弱于男性,這是可以承認的,所以我們沒必要宣揚什么女性代替男性的極端言論;從整體來看,女性往往更感性、心思更細膩,適合寧靜的、內(nèi)向的、細致的工作,這是可以承認的,所以我們沒必要逼著自己扛起火箭大炮充當男性角色。其實我們真正需要抗爭的,是性別歧視,是不公平待遇,是壓迫與剝削,而不是消除性別差異,不是將自己的女性特征消除掉。所以《弟兄們》的老三和老大的和解,在我看來,并不意味著她們的墮落,我們倡導女性應覺醒女性意識,初衷是希望女性能活得更明白、更通透、更快樂,而不是讓她們從此負重前行,就如老三所說“其實,重要的是,男人與女人之間有沒有愛情。如有愛情,誰被誰吞沒也都是快樂和有價值的”,向“妻性”“母性”和愛情“屈服”能獲得人生價值,堅持女性主義也能,誰說前者的價值就一定低于后者呢?
老大老三的“放棄”是一種和解,而她們不死的女性意識也是一種抗爭;老二的“不屈服”是抗爭,可她對丈夫的歉疚又何嘗不是一種和解。從倪拗拗轉(zhuǎn)變的兩性觀念到周曉楓對自己身體的接納,這些不斷在抗爭的極有代表性的女性無一不在告訴我們——我們生而為人,沒有一刻不在與這個世界抗爭,又沒有一刻不在與這個世界和解;我們生而為女子,不能停止抗爭,又不能只知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