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荃
當年的云嶺山那才叫郁郁蔥蔥,大片大片的竹林直拔拔挺立在漫山遍野,綠得就像水田的嫩苗子。竹林有濃有淡,濃處一般都有人家。可云嶺山的不一樣,最淡之處倒是人最多的團部機關,那時的機關可真簡陋,在山腰西部一片梯田般的漫坡上砍掉竹林和茅草,蓋上幾排平房就辦公了。最濃的是山腰東部家屬區(qū),竹林茂盛,依山傍水,說是家屬區(qū),其實就是在磚泥混合的山墻搭上木梁骨,鋪上葦席油氈,再覆蓋一層黑瓦的簡易房而已。那時部隊流動性很大,平均三四年就搬一次家,家屬也都是千里迢迢來短期探望。它還有個特點,凡是竹林中有白楊樹的地方,肯定會有一排或兩排這樣的臨時家屬宿舍。白楊樹都是警衛(wèi)排栽的,那也是嗖嗖地長,一兩年就趕上了竹梢頭,與團團簇簇的闊竹葉相擁相抱,能遮風、擋雨、攔土、箅霧,就是竹林后面站著個人,你都難以察覺。
云嶺山脈屬熱帶氣候,春節(jié)沒過幾天,就熱得穿單衣了。趙志成沿著竹林小路抄近道下了山,頓時感到沒了竹蔭遮蔽的暴曬。那時的長途汽車站就是山下鎮(zhèn)邊大道旁一個葦席搭的大棚子,里面坐滿四鄉(xiāng)八村的鄉(xiāng)親。無風的天,人們身上旱桿煙和汗水混合的氣味濃烈刺鼻。兩趟客車過去之后,趙志成特地換上的白布襯衣前胸后背就被汗洇成了黑色,還蒙了一層浮土,一直舉著蜀錦的右臂還有點酸麻??磥?,連長家屬肯定是最后一趟車無疑了,唉,還不知何時能到吶。
他把蜀錦仔細疊好,放進斜背的軍挎包里,順手掏出一個青澀的廣柑,用力揉擠得綿軟后再咬出一個小口,貪婪地吸吮里面的汁液,這吃法是老兵們傳下來的,真解渴呀。他在大棚里的長條竹排凳上坐下來,后悔沒多摘幾個。云嶺山散漫地野長著不少廣柑樹,都在人跡罕至的大山深處,他是在保衛(wèi)股傳達了師部下發(fā)的情況通報后進山偵察摸底時發(fā)現的,還常采摘些帶回班里。保衛(wèi)股長給警衛(wèi)排上大課時,講完嚴峻的國際大環(huán)境又講西南邊境地區(qū)的緊張局勢,最后通報了當地政府提供的駐地四周的復雜社情,特別對警衛(wèi)排提出了高要求。打那以后好多個夜晚,趙志成覺得山石樹木都像晃動的人形,甚至小動物的一聲異響都讓他驚出一頭冷汗。
那些天,他幾乎把團部背后深山里那些險峰絕壁、深坑洞穴都摸了個遍,胳膊大腿被荊棘刺劃得滿是血痕。他真佩服團部選址的英明——面朝山下視野開闊的城鎮(zhèn)平原,背靠近乎原始的深山老林,甭說階級敵人,除了天上的黑翅鳶山鴿子、地上的野兔貍貓子,根本就沒有人能走的路。作為他重點負責警衛(wèi)的地段,他敢保證那是絕對的安全。
趙志成是從施工連隊選拔上來的。他們營在二百多公里外的云嶺山脈深處,那里的山都炸禿了。遠遠望去,像被剝去上衣的漢子,裸露著黃白色胸膛。戰(zhàn)備坑道周圍幾十里渺無人煙,趙志成當兵快兩年了,眼里除了禿山、機械、石渣、煙塵,就是成天從坑道到營房,再從營房到坑道泡在一起的戰(zhàn)友。那時戰(zhàn)備任務比天大,全訓連隊也抽出來支援,幾乎月月會戰(zhàn),天天加班。趙志成雖是苦出身,在家是棒勞力,這強度也差點頂不住,可他硬是咬牙挺了過來。
那一次坑道塌方,他正準備去解手,剛走出去十幾米遠,背后就傳來一聲恐怖的悶響,接著是石塊擠壓墜落的聲音。他回頭時已是滿眼塵霧,副班長瞬間就不見了。他拼命往回跑,先是摸到了副班長趴著的干瘦脊梁,接著發(fā)現副班長一條腿被壓在沉重的碎石下。他拼命刨挖,兩手鮮血淋淋,硬是連拉帶拽把副班長背了出來,前后也就幾分鐘。那一次真幸運,他們還沒撤到坑道口,致命的二次塌方就開始了。那一次他立了功,入了黨,戴上了大紅花,照片還登上了軍區(qū)的報紙。
不久,他就被選拔到團警衛(wèi)排了。副班長拄著拐送他到路口時說:“唉,你小子算熬出頭了,放心吧,去了大機關頂多考驗你兩年,提干也就是時間問題。那時就能談對象了,說不定媳婦還娶在我前頭哩?!笨ㄜ嚀P起的沙塵里,趙志成看見干瘦干瘦的副班長眼角有淚花,那里面是依戀,也有羨慕。
趙志成調到警衛(wèi)排后也當上了副班長,走得最多的是夜路,擔任最受信任也最苦的夜巡任務。剛來時,從山腰西到山腰東,那些竹林小路他沒蹚幾遍,就把每排竹林每棵楊樹每棟房子的位置給記住了,哪里有溝溝坎坎他都過目不忘。幾次夜間演練,他都是第一個到達目的地,而且腳無磕碰,臉無劃傷。用排長的話說,趙志成是他見過的最刻苦最盡責腦子最靈光的兵,這么快就成了活地圖,怪不得那么大塌方他能把人救出來。可每逢夜幕降臨,趙志成還是覺得云嶺山變得深奧和陌生,隨著燈光和火苗漸熄,寂靜托起月光,山間就變得虛幻無常神秘莫測,這倒不是因為常有小動物出沒,而是在這濃重的夜色里,白天所有的條條框框都不見了,人就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充滿了未知、幻覺和自由的想象,而后來,在那個夜晚他偶然的一瞥,又讓他心中深藏了一個巨大秘密,更讓他覺得云嶺山的夜令他愛恨交織又魅力無窮……
那晚,暴曬了一天的山野浮起一層繚繞的霧氣,挺悶熱。他巡邏完山腰西的團部后,沿著蜿蜒小路朝山腰東的家屬區(qū)走去。楊樹與竹林的間隙里,透出家屬區(qū)閃閃爍爍的光影,飄來鍋灶柴秸的余煙和煸炒的油香,彌漫著一種家鄉(xiāng)氣息。家屬房大都是依山坡而建,巡邏的山路高低起伏,有的高處下面就是屋頂,有的低處幾乎與房屋后窗平行,而中間就是竹林和楊樹,楊樹是為防雨季山體滑坡而種的,如今已形成了一道屏障,就是那次保衛(wèi)股長上大課以后,排長不放心,又帶著大家把所有機關和家屬區(qū)房屋后窗臺上都敷上了一層水泥,上邊插滿了尖銳玻璃??墒牵髞硎裁匆矝]有發(fā)生,云嶺山的夜晚照樣蒼茫寧靜……
那晚,他和平時一樣,緊握鋼槍,警惕雙眼,舉目四望。說是家屬區(qū),其實平時有一半是干部們單身居住。由于孩子無法在大山溝里就學,家屬常住的并不多,來的多是新婚久別的年輕妻子。他剛上夜崗時,并未注意到這一點,但很快,就像迅速熟悉云嶺山的一草一木一樣,哪戶先熄燈,哪戶常熬夜,哪家回家探親了,哪家來了家屬,他都了如指掌……
那晚,因為有云,夜色濃重,散射的光斑燈影反而讓夜景更加清晰。山間忽然有了微風,讓他覺得神清氣爽,警衛(wèi)排的工作強度和施工連隊沒法比,才幾個月,他體力就得到了極大恢復,他的心情是那么愉快,精力是那么充沛,常常覺得全身血液如春潮奔涌,充沛得都要溢出來了,這時,他無意中瞥見家屬區(qū)中部一扇后窗上晃動著一種神秘的光影,不知怎的,一種奇怪的、幾乎是本能的直覺和預感驅使他放慢了腳步,悄悄向前抵近,站在楊樹的暗影里輕輕撥開竹葉觀察:遮得密密實實的窗簾上,一個赤裸的身形輪廓在晃動,時起時伏,時隱時現,再仔細端詳——啊,是一個女人,對,是一個年輕女人光滑身體的剪影,那清晰的飽滿曲線和擦拭身體的朦朧動作,時正時側,時虛時實,優(yōu)雅迷人,他從未見過。他突然覺得頭皮一陣發(fā)奓,全身被電擊了一般,臉發(fā)燒,呼吸急促,心臟怦怦直跳,他趕緊移開目光,緊張四顧,似乎有無數眼睛在盯著他,他立刻轉身快步撤離,慌張中竟一腳踩進了一團荊棘叢里,刺得他直咧嘴,直到距離那窗戶三十多米遠的一片樹叢后才停住腳步。他喘著粗氣,好一會兒才漸漸緩過勁兒來……
夜,依然靜悄悄的,莽蒼蒼的山林里只有他一個哨兵——是的,這里除了他,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而且他正在執(zhí)行夜巡任務,即便有人發(fā)現,他也是在正當地履行職責,難道不是嗎?想到這里,他忽然覺得自己好笑,他舒了一口氣,平靜下來,可這時,腦海里那個迷人的剪影又浮現出來,栩栩如生,揮之不去,他想繼續(xù)往前巡邏,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又朝那個窗口望去,更不可思議的是,他明明是想離開,可身體里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他再次朝那個窗戶悄悄抵近,讓他隱在楊樹和竹林的暗影里癡癡地望著,直到那個窗口的燈光倏然熄滅……
從此,云嶺山的夜幕里就深藏了他這個巨大秘密,讓他感覺既刺激又激動,既危險又甜蜜,既自責又迷戀,既心驚膽戰(zhàn)又如癡如醉,同時,也讓他覺得生活變得豐富生動了,尤其是在入睡之前——多了對那柔美線條和光影的想象,也多了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渴望,甚至讓他覺得生活有了新的意義。而在那個夜晚之前,這些感受他從未有過。到施工連時,他還不滿18歲,老兵們偶爾也會隱晦地談一些葷笑話,有的他不懂,有的靠本能和直覺能懵懂地猜出個大概,但那也是被嚴格禁止的。有一次副班長在班務會后聊起他家鄉(xiāng)村支書搞女知青的事兒,被人打了小報告,說是講黃色故事,結果被全連點名批評,班長就一直沒提起來;師宣傳科下來掛職鍛煉的那個白凈的副指導員是師部馬列理論組骨干,他到任的第三天深夜就突擊檢查了各班排宿舍的工具房,結果從一個副排長的包袱里搜出了一卷據說是很黃的手抄本,被保衛(wèi)股關著審了好幾天,最后被嚴肅處理,留黨察看,提前退伍,其實,那個副排長他一直很佩服,都快提干了,真是可惜;還有,就在他調到團部之前,緊挨著他們的兄弟連的司務長出事兒了,據說與送菜的一個年輕寡婦發(fā)生了關系,結果被開除黨籍軍籍,押送回原籍了。
所以,在連隊時異性對他來說,是那么的隔絕、陌生和遙不可及,他的想象也是那么的貧乏干枯,記得剛到連隊時,連老兵指著起伏的山巒說像躺著的女人胸脯,都能使他在夜晚的想象中猛烈地宣泄。而后來,會戰(zhàn)頻繁又強度極大的施工體力消耗,把體內那些莫名的躁動也給抵消了。如今,那無意的一瞥,好像把他身體某處鎖閉很久的一個開關給打開了,而且再也關不住了。打那以后,他的心情變得很特別,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感覺,而且越是走近家屬區(qū),這種感覺越強烈,盡管他竭盡全力克制自己,但當某一個窗簾出現了令他迷離的身影時,他還是無法控制他好奇的目光,無法阻擋他血管里奔涌的熱浪,他越是不想看,想看的欲望就越是強烈,他越是自責,對夜幕的降臨就越是渴望。后來,他甚至盼望著有家屬來隊,那時,他就會盼望著太陽早日沉入到云嶺山那綿長的山脈后面,他就會被那種興奮的注視、期盼和等待所激動……
趙志成聽到歡呼聲的時候,趕緊站了起來,大道盡頭終于冒出一輛褐紅色長途汽車的圓頭,和前兩趟一樣,車頂行李架高高隆起,背后卷起縷縷煙塵,一定又是滿員滿載。他也和上兩次一樣,從挎包里取出那條蜀錦,搭在手腕上,做好了準備。昨天下午,他們班剛完成訓練課目回來,排長就通知他跑步去連部,“明天你休息,連長有重要任務交給你,”排長沖他擠擠眼:“能下山,別人還攤不上呢”。自從調到團機關,他就下過兩次山給家里寄錢,團里規(guī)定很嚴,戰(zhàn)士假日下山要提前寫申請,一般的不批。用政委的話說:在城鎮(zhèn)帶兵就是要管住眼、拴住腿,少接觸花花綠綠就少出事。何況戰(zhàn)備形勢緊張,社情復雜,警通連負責警衛(wèi)、通訊和勤務保障,管得就更嚴。其實他倒沒覺得啥,這不比施工連隊強多啦。
他走進連部時,連長正準備行裝。連長是川西人,中等個兒,黑瘦,長臉,臉上有不少粉刺留下的坑坑洼洼的瘢痕,看上去挺嚇人,加上話少,嚴厲,全連沒有不怕他的。連長曾是出名的軍訓標兵,在師教導大隊當過教員,據說很快就要調到作訓股了。他對趙志成倒很是欣賞,曾不止一次對排長說他是個好苗子。趙志成給連長敬禮后,連長語氣比平時溫和了許多,他說剛接到緊急通知,馬上要跟參謀長去師部參加三天戰(zhàn)備會議,可他家屬明天來隊探親,他沒法去接了。
“你去吧,”連長拍拍他肩膀,表示信任和放心,“怎么樣?占用你休息時間,行嗎?”這任務趙志成倒真沒想到,但他反應很快,脫口而出:“沒問題,連長!”可說完,他又有些困惑,最近戰(zhàn)備升級,團里通知下山必須穿便服,他們又互不認識,怎么接呢?連長笑了,“我知道你在想啥子?!边B長說著,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塊絲織物,展開來——是一條深藍色絲圍脖,上面繡著幾朵綠葉黃蕊的花兒,一只麻雀似的鳥兒站在枝頭展翅欲飛,可它的嘴是鮮紅的,胸口和翅尖有兩點金黃。趙志成是北方人,又覺得不像麻雀?!斑@是蜀錦,我們家鄉(xiāng)特產,我家屬繡的。”連長心愛地撫摸著它,粗糙的臉上泛起一抹紅光,“她還是頭一次來,你接站時不用動,只要舉著它,人就接著了?!边B長把蜀錦遞給他,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明白了?”連長說話就這么簡單?!懊靼?!”趙志成立正回答。
在施工連時,他就聽川西籍的副班長多次說起過蜀錦,但從沒見過,他雙手接過來,覺得又薄又輕又光又滑,像捧著一層紗,特別是繡的那只鳥兒,像活的一般?!罢婧每?,”他情不自禁地說,“這是麻雀嗎?”他好奇地問。連長撲哧一聲笑了,他第一次看見連長這么情不自禁地笑,“哪里,不是,這是……”連長看看他,臉上那抹光更紅了,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重復了一句:“是我家屬繡的……”說到“家屬”兩個字時,連長臉上的瘢痕都充滿了柔情。昨晚熄燈前,他把那條蜀錦拿出來又仔細端詳了一番,確實繡得漂亮,針腳那么細密,絲線還發(fā)著亮光,特別是鳥兒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再仔細看,原來是一粒極小的烏豆從中間穿了絲線固定上的,不留心根本看不出來。連長家屬的手真是巧呀,將來他要是能有個這么巧的媳婦該多好,“是我家屬繡的……”他想起連長自豪又神秘的表情,像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蛇B長長得這么嚇人,他家屬會是什么樣子呢?直到睡著了,他也沒想出來。
車還沒停穩(wěn),人們就喧嘩著把前后兩個車門給圍住了,趙志成還是站在大棚邊人少的地方張望。車還是滿滿當當,前后兩個門都在下人,加上人群遮擋,還真看不過來。趙志成干脆雙手把蜀錦高高舉起,這時陽光已經西斜,變得金燦燦的,他還專門抬頭看了一眼,讓光線照在那只鳥兒上,顯得更加醒目。人下得差不多了,熙攘的人群這時集中在了車尾,一個中年司機從車后的掛梯爬上車頂,解開網扣往下卸行李,一個年輕女售票員踩在掛梯下方,一手抓著掛梯一手往下傳遞。趙志成盯著接行李的每一個年輕女人,琢磨著哪一個像。開始一個抱孩子的婦女朝他走來,他心一動,可馬上覺得不對,連長還沒孩子呀,果然人家是問路的;再后來人們不斷從他身邊走過,除了好奇地看他一眼,沒人跟他打招呼。人漸稀少,最后的人群里沒有年輕女人了。趙志成這下蒙了,難道連長家屬沒上車?難道連長的信息有誤,不是今天到?車上早空了,只剩下那個中年司機在給那個女售票員道謝,他覺得有點怪,但沒多想,依然下意識地舉著蜀錦站那兒發(fā)愣。
這時,那個女售票員背起一個沉甸甸的背簍,左手提起一個不大的舊軍綠色提包,捋著汗?jié)竦聂W發(fā)朝他走來。趙志成瞅著她手里的提包眼熟,猛然想起他們施工連連長也有一個,那是榮獲師部軍訓標兵時發(fā)的。啊,難道是她?趙志成這才反應過來,還沒等他張口,就聽見她說:“早看見你啦……”她一雙大而明亮的微微彎著的眼睛笑著望著他,嗓音輕柔但很清晰,她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上身穿一件青色碎花布襯衣,下身是一條褲腿肥大的藍布褲,背簍勒出了她凸起的胸脯輪廓和細而有力的腰肢,挽起袖子的胳膊露出一截太陽曬不到的白皙皮膚?!拔揖椭浪麃聿涣?,”她就像看見了連長似的,又對他笑笑說,“手抻累了吧?”趙志成連忙喊了聲“嫂子”,順手將蜀錦塞進挎包,邊搶過她手里的提包邊說:“不累不累?!闭f著又要去搶她的背簍,被她堅決擋住了:“不用,就是點臘肉和醪糟,這東西你們沒背過,脊梁會磨破皮的?!?/p>
趙志成覺得她聲音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善意和溫柔,讓人覺得很親近。他解釋了連長不能來接的原因之后,也笑著說:“我也早看見你了,我還以為……是售票員呢?!彼嬖V趙志成,售票員半路上病了,在前一個鎮(zhèn)下了車,耽誤了點時間?!拔揖妥谒砗?,下車前她托我給司機師傅幫個忙,”她說著又笑了,“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兩口子,在這條線跑了三年了,孩子就扔在家里,唉,真不容易?!彼哿艘话褲癜l(fā)感慨地說:“路上司機師傅說最近云嶺山上的部隊老是演習,我就估摸著他來不了,沒想到,他還真會出點子?!壁w志成覺得她臉上也泛起一抹紅光,只不過與連長那張臉比起來反差太大了。
她皮膚很光滑,兩頰有點日曬的褐色,臉不大,笑起來還隱隱有個酒窩,從側面看有一種說不出的美。趙志成也見過一些來隊家屬,他覺得連長家屬是最好看的,真想象不出她是這個樣子,怪不得連長那么自豪呢。
上山走的還是竹林庇蔭的小路。趙志成與連長家屬邊走邊聊,介紹了些連隊情況,也從她嘴里得知,她和連長鄰村,是鄉(xiāng)里組織抗旱青年突擊隊時認識的,連長參軍前就訂了婚,提干后才回家辦了簡單婚禮。她在鄉(xiāng)里上過幾年學,除了種蠶務農,這幾年還在村里教孩子們識字,所以團部移防到云嶺山以后她還沒來過。趙志成突然想起了那條蜀錦,趕緊從挎包里掏出來:“嫂子,這個給你,還給連長,差點忘了?!彼麅墒峙踔f過去,發(fā)自肺腑地說:“繡得真好看,真漂亮?!边B長家屬接過來時擺了一下手,說:“哪里,在村里我可數不著?!彼f她家祖上都是蠶農,刺繡是傳下來的,都十幾代了,這些年破四舊不讓繡了,她還是偷著跟老人學的,“老人們手才巧呢,光鳥兒就能繡十幾種?!壁w志成想起了蜀錦上那只鳥兒,便問道:“這上面繡的是什么鳥?我沒見過。真好看?!薄笆窍嗨鉴B……”連長家屬爽朗地回答,“相思鳥,沒見過吧?我們那里有,他小時候還養(yǎng)過呢?!彼趾孟窨吹搅诉B長:“嗨,他呀,當初還不敢往部隊帶呢,要藏著,怕人說,這有啥子嘛!”趙志成這才明白連長為啥把話給咽了,不過也是,要是戰(zhàn)士們知道連長有這個小資情調,好像是不大好。
連長家屬說著拉開提包,解開里面一個繡著圖案的白色布包袱,從里面拿出一條蜀錦來:“給,你喜歡,送你一條,你們北方沒有。”趙志成連忙推讓,可她邊展開蜀錦邊說:“客氣啥?來前我趕繡了幾條,家鄉(xiāng)也沒啥可帶的,就這個還拿得出手,不過就是尺碼小,唉,料太少呀,”接著又笑著說,“放心,這上面沒有相思鳥?!惫?,這蜀錦只有連長那條一半兒大,雖然只繡著花蕊和枝葉,但依然很漂亮。趙志成還想推讓,她干脆把蜀錦塞在了他手里,“拿著吧,以后要有了對象,就告訴你們連長,我給你也繡只相思鳥……你們當兵的可真夠苦的,唉,讓人心疼……”她想說什么,但也像連長一樣把話給咽了。
趙志成心中忽然一陣很暖的感動,眼前這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連長家屬不僅長得好看,心地還那么善良,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長這么大,或者說當兵以來,他還從沒有這么近距離地與一個年輕女人說過話,也從沒有過這樣的感動,這使他想起了母親——父親病逝后,是母親一人把他和弟妹拉扯大——不知怎的,她身上有什么東西和母親相似,是什么呢?他說不清,只覺得她汗?jié)竦聂W發(fā),不大的臉龐,明亮的眼睛,隱隱的酒窩,細而有力的腰肢,還有……還有背簍勒出的她胸前那飽滿而富有彈性的輪廓,都讓他的心微微顫抖,涌起一種親切溫暖的情感,一種他從沒有感受過的溫存,一種來自異性的美好迷人的東西。連長真有福氣,他想起連長那張挺嚇人的臉,忽然覺得,自從他見到連長家屬,怎么覺得連長也長得挺英俊的呢,真是奇怪……
在團部警衛(wèi)室,趙志成登記完后跟連部通訊員打了電話,快到家屬區(qū)時,通訊員已拿著房門鑰匙在那里等候了。趙志成覺得任務完成得挺圓滿,而且還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在跟連長家屬告別的時候,他還有點悵然若失,在家屬區(qū)門前警衛(wèi)排栽種的一長溜花圃前,他和連長家屬告了別,目送她向屋門走去,他覺得她背后的身姿也是那么輕盈有力,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年輕女人堅貞和柔美的氣息,這氣息對他來說是那么的陌生、新奇、美好而又神秘……
三
趙志成被起床號驚醒之前,正做著一個恐怖怪誕的夢:他跑回隧道摸到副班長干瘦脊梁的時候,發(fā)現對方已經冰涼了,他瘋了似的拼命刨挖,可沒幾下十指就刨斷了,只剩下血淋淋的手掌,他抱著副班長放聲大哭,他不能丟下副班長,就是他死了,也不能扔下戰(zhàn)友,這時二次塌方開始了,先是頭頂如雨的碎屑,接著是大塊裂石的擠壓聲,他站起來用斷掌頂住裂石,可壓力巨大,他用脊梁頂著,根本無濟于事,眼看他就要被壓扁了,這時突然響起了一個輕柔但清晰的聲音:“早就看見你啦……”接著是一個青色碎花的身影飛來,將他和副班長托起,瞬間就飛出了坑道,當他發(fā)現副班長還活著時,起床號響了……他一下子醒了,一頭冷汗,原來是個夢,那個身影不就是連長家屬嗎?怎么會做這樣一個夢呢?他當時啞然失笑,接著就忘了??墒沁^了沒多久,他就想起了這個奇怪的、無法解釋的、似乎隱含著某種預言的夢。
那天他的心情特別好,也說不清為什么,干什么都覺得精力十足,充滿力量。先是上午的軍訓課目,他戰(zhàn)術動作完成得格外敏捷迅速、干凈漂亮,還贏得了掌聲,速射時竟打出了全連最好成績,講評時受到排長的重點表揚。他們班提前完成訓練任務后本該休息,他卻組織全班把槍支細查并又擦拭了一遍,然后,他帶著幾個戰(zhàn)士主動去廚房幫廚,把炊事班長都感動壞了。午飯后,他又按排長的要求寫了一篇軍訓心得體會,又給施工連的副班長寫了一封信,牽掛他腿傷的康復,后面特別提到他去接連長家屬的事,還幸運地得到了一條他們家鄉(xiāng)的蜀錦。當然,也少不了寫政治覺悟上的進步和提高,最后,他還寫了這么一句:副班長,到了團部以后,我還感到了生活的豐富多彩……
他這樣想著,竟鬼使神差地慢慢開始向前移動,沒有一絲聲響地走下了慢坡,沿著干排水溝悄悄靠近了窗戶。他已經挨到了窗下,看見窗簾的一角露出了一絲縫隙,只要他按住窗臺踮起腳就能夠看到。他的心又劇烈跳動起來,長這么大,他可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呀,那一瞬,他也想退縮,但很快就被那巨大的渴望淹沒了。他的手伸向窗臺,才意識到那些豎立的尖銳玻璃,他縮回手,想尋找什么,下意識地伸進褲袋,觸到一團柔軟光滑的東西——是蜀錦,對,他匆匆將它墊在右手掌上,伸手包住一塊尖銳玻璃,極度緊張地屏住呼吸,踮起腳,慢慢向上、慢慢向上、慢慢接近了那一絲縫隙,快了,他連涮洗毛巾的聲音都聽得十分清楚了……就在這時,突然“啪”的一聲脆響,他手掌一熱,玻璃斷了,蜀錦也被掛住了,他用力一扯,往后踉蹌了兩步,險些摔倒,他腦子轟的一聲,心臟都要爆炸了,他緊貼著窗下蹲住,不敢喘息,頓時覺得山崩地裂,渾身戰(zhàn)栗,天就要塌下來了……
窗內沒有了聲響,靜得可怕,好一會兒,他才又聽到了涮洗毛巾的聲音。他趕緊弓腰沿著排水溝迅速逃離,恨不能插上翅膀飛走,待他跑到灌木茂密的高坡上時,已是大汗淋漓,手腳冰涼,虛脫了一般,前胸后背都濕透了,他感到幸運地長舒了一口氣,但緊接著,后怕、懊悔和自責一起涌了上來,他把蜀錦裝進褲袋,攥緊拳頭,朝自己胸口猛擊了一拳,恨不能狠狠抽自己的耳光,“這是干什么,你都干了些什么呀……”這時,那扇窗戶又輕輕推開了,連長家屬已穿上了那件軍裝上衣,站在敞開的窗前,似乎在凝望夜色,又像在細心觀察……盡管她不可能發(fā)現遠遠隱在山林中的他,他還是心虛地彎下腰,手撐著膝蓋,羞愧地低下頭,讓樹叢遮擋住了自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直起腰來,這時,那窗戶已經關上了,又過了一會兒,燈光熄滅了。
他不知怎么回到的宿舍,只覺得渾身癱軟,疲憊不堪。通鋪的什么地方,傳來輕微的鼾聲,副班長的固定鋪位是在通鋪的盡頭,他輕輕打開裹著錫箔紙的微弱燈光,這時才覺得手掌有點熱辣辣的,一看,掌心有道挺長但并不深的劃傷,掌上的血跡已凝固成暗褐色,血漬上面似乎沾著幾根長長的頭發(fā),開始他還納悶,再細看,啊,是被血浸透了的幾縷絲線,他有些吃驚,再一想,趕緊從褲袋掏出蜀錦來,展開一看,壞了,蜀錦的一半被割斷了,斷裂處還露著細碎的絲線頭,那一半呢?他趕緊掏褲袋尋找,但把褲袋都翻出來了也沒有;他在地上搜尋,也沒有。他突然想起窗前的那一聲脆響,是掛在了窗臺上?對,一定是,剛想到這里,他腦袋轟的一聲又炸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如同冰水般從頭灌到腳,心臟驟然緊縮成一團,對,一定是落在了窗臺上,他眼前浮現出站在窗前的連長家屬,頓時覺得魂飛魄散,不行,他得趕緊回去,連長明晚就回來了,對,必須馬上回去。
這時,他聽見通鋪那一頭有輕微的聲響,他知道,那是每天都早起一會兒準備帶操的班長。他看看窗外,天際已微微發(fā)白,而且,他有什么理由再回去呢?不一會兒,他聽見悄悄走過來的班長低聲親切地對他說:“快睡吧副班長,天都快亮了?!薄?h3>四
這一夜,大概是趙志成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夜,盡管準確地說不能叫夜。他躺著,先是眼睜睜盯著房梁和葦頂,腦袋天旋地轉,心里倒海翻江,后來干脆用被子嚴嚴實實蒙住了頭,縮成一團。他想從頭到尾仔細捋一遍剛才的情景,卻怎么也回憶不完整,有時他覺得那不是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那該多好呀,可是,明明就是他,明明一切都發(fā)生了:玻璃的脆響、蜀錦的撕裂聲和手掌的血漬,還有,還有站在窗前的身影……都是那么的真實清晰。他死活也想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做,他怎么會這樣做,他瘋了嗎?自責、愧疚和羞恥像一把把利刃一下下剜著他的心,但最令他恐懼和痛苦的,是眼前不斷浮現出的一幕幕可怕的畫面:暴怒的連長拿著那半截蜀錦痛斥著他,臉上的瘢痕都噴射著怒火;全班的戰(zhàn)士和班長、排長,不,全連甚至整個團機關都傳遍了,都在吃驚地議論,都會向他投來譴責和鄙視的目光,就像他當初聽到別人做了這樣的事情時一樣。他想起副班長被點名批評后痛苦落寞的眼神,想起提前退伍的副排長走的那天孤寂悲傷、萬念俱灰的身影,想起大家議論起那個被遣送原籍的司務長時鄙夷和嘲笑的神情……那不就是他的寫照嗎,甚至比他們更可悲——因為人們會認為他的行為更加無恥下流。
他長這么大就知道,除了反革命,就是這種事最可恥了。是的,一瞬間,他就會變成一個道德敗壞的人,被所有人恥笑,遭所有人唾棄,而他覺得最愧對的,就是連長家屬,她會怎么看他呢? 她一定比任何人都傷心和憤怒……可是,可是他覺得自己的的確確不是那樣的人呀,哦,他們——副班長、副排長和那個司務長——他們的心里也一定這么想過??涩F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無法解釋,一切也都無法挽回了。他會被開除黨籍軍籍嗎?他也會被遣送回去嗎?他回家后可怎么有臉見人?母親該是多么傷心欲絕……他不敢想下去了,極度的悔恨和巨大的恐懼讓他不斷緊咬嘴唇,恨不能咬出血來……可如果,他突然想,如果那截斷錦不在窗臺上呢?如果是掉在了路上呢?對,他跑得那么匆忙,也很有可能,如果是那樣,這一切不就都不會發(fā)生了嗎?對,很有可能,他明天一定要去,一定要想方設法找到它。想到這里,就像即將淹死的人抓到救生圈似的,心中燃起了一線希望,但很快,這希望又熄滅了,不,肯定是落在了窗臺上,它那么多的絲,一定是掛在了玻璃碴上,他仔細看過那斷錦的裂口,是撕割而斷的,它一定是掛在那里了,如果那樣,連長家屬一看不就明白了嗎?唉,完了,一切都完了……他這樣翻來覆去地揣度著,交織著各種想象中可怕的后果,直到他覺得思維混亂、意識模糊,最后不知何時迷糊了過去……
中午開飯?zhí)栱懫鹬?,趙志成就起來了,他感到渾身乏力,頭疼欲裂,魂不守舍,滿腦子想著如何去山里找那半截斷錦,而且還不能讓連長家屬發(fā)現。他拿著飯碗焦慮地向食堂走去,無精打采,毫無食欲。通訊員端著滿當當一碗飯菜迎面走來,興奮得滿面紅光,“副班長,快去呀,今天的菜好吃死了,”他端著碗還聞了一下,咽了下口水,“是連長家屬在炊事班幫廚炒的,都不夠了,還在炒呢,你只能等下一波啦?!币宦牭健斑B長家屬”這四個字,趙志成就心驚肉跳,可最后一句話卻讓他為之一振,啊,多好的機會,他沖通訊員硬擠著笑了笑,待通訊員走過去之后,便掉頭快步繞回到宿舍,放下碗筷,戴上軍帽就朝山上飛奔而去。路,他太熟了,正午的光線強烈而明亮,他一路上仔細搜尋,盡管走得飛快,但他絕對自信,他踏出的這些綠草襯底的路上,任何一點碎屑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山道上沒有,小路上沒有,灌木叢他停留的地方也沒有。他從漫坡上走下來,下到了干排水溝里,心存著一線希望,低頭細細查看,沒有,還是沒有。就要抵近那個窗臺了,他的心突突跳起來,他先看到了窗臺上那半截斷裂的玻璃,斷裂處還掛著幾縷絲線,往地下看,卻沒有玻璃殘片,再細看,他的心又猛地揪起來——干溝被人認真清掃過了,掃帚的劃痕還清晰可見,別說碎玻璃,連玻璃碴也沒有,不用說,是連長家屬。現在,他可以絕對肯定了:那截斷錦沒落在路上,它就掛在窗臺或者掉在干溝里了,可不管落在窗臺還是他腳下——他眼前立即浮現出連長家屬的身影:她拾起斷錦,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先是疑惑、詫異,接著是震驚、憤怒,接著……他不敢想下去了。
他待在那里,渾身冰涼,兩腿沉重,他努力抬起腳來,吃力地往回走,失魂落魄,茫然無措。一股對自己無比痛恨和詛咒的怒火猛烈燃燒起來,他覺得自己是那么的猥瑣和丑惡,恨不能有個地縫一頭鉆進去。他越想越恨,越走越快,他沒有回營房,而是下意識地朝山野深處走去,他該怎么辦?幾個小時后,一切就可能發(fā)生了,于是,那一幕幕可怕的畫面又出現在眼前,現在,他不僅是恐懼,而是絕望。唉,絕望的時候,思維竟變得十分遲鈍,腦海里只剩下幾個簡單的念頭來回轉,怎么也跳不出去。他快步往前走,時而上坡,時而攀爬,任樹枝和灌木擦刮著他。這時,天忽然陰了下來,大片灰色云團在山頂翻滾云集,并發(fā)出隱隱的悶響,那是云嶺山常見的雷陣雨前兆。他不知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走到了那處斷崖前——這里長著最多的野生廣柑樹,他曾多次來采摘過,斷崖下,就是深不見底的峽谷。他停住腳,不停地詛咒自己,恨不能將自己碎尸萬段。一對黑翅鳶從他頭頂飛過,先是停住翅膀盤旋,然后俯沖著扎向谷底。他忽然想,對呀,要是他從這里跳下去,不就碎尸萬段了嗎?他只要縱身一躍,不就從此消失了嗎?一切不就了結了嗎?對,一切就結束了。
他本來就不怕死,無論在坑道里還是將來在戰(zhàn)場上,他都會無所畏懼,何況現在呢。他立刻覺得一種解脫了般的輕松。于是,他試著往前走了兩步,一陣雷雨前的旋風卷著水汽撲來,臉上一陣清涼,這時,他心里忽然覺得一股非常大的委屈——不,是一種巨大的冤屈涌了上來,堵住了喉嚨——剎那間,他貧困的童年和少年那些痛苦和快樂的瞬間、油燈下的母親、他參軍告別時她的淚水、施工坑道里的飯菜香味、副班長送他時依戀的眼神、射擊場上的掌聲、班務會上他的誓言,還有,還有他對未來的憧憬渴望……都閃電般在他眼前掠過,哦,原來人在這個時候,想起的都是片段呀……不行,他即便消失,也不能這樣離去,他這兩個月的津貼費還沒有匯出,給弟妹的舊軍裝和襯衣褲也沒有寄,而且,還有給副班長的藥,他起碼要辦完這些事呀,唉,一切都太突然了,他似乎什么都沒想好,什么都還沒有準備好,他不甘心,他真的不是那樣的人呀,如果就這樣消失了,他就會永遠被人唾罵,并且給整個連隊蒙羞,更會令母親傷心欲絕,可是,他又怎么可能解釋得清呢,這種事人們又怎么可能原諒呢?……
陣陣悶雷聲從云層深處傳過來,接著就開始落下雨滴。趙志成知道,午休起床號就要響了,他該怎么辦?對,先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再想想,別留下遺憾,那時再到這里來也不遲。雨越下越大,山野像掛上了一層層雨簾,嘩嘩作響。他覺得熱脹的腦袋被雨水沖刷得漸漸冷卻下來。真是奇怪,當你絕望到盡頭的時候,反而一切都變得簡單了。他想著應該要做的事,加快了腳步。快到機關時,雨已經小了,云嶺山的雷陣雨就是這么短暫。蒙蒙雨絲中,他看到從山峰上下來兩行隊伍,隊列中還有一支支探雷器在晃動,哦,是工兵連,大約有兩個排,個個渾身泥水,他們最近訓練強度很大,常常誤了飯時,更別說午休了。帶隊的副連長看見趙志成,還沖他招了招手。
回到營房時,雨停了,起床號剛剛響起。他在門口遇見了照例早起的班長。班長說沒見他吃飯,給他打回來了,他只能對班長撒了謊,說他想去山上摘些野廣柑給班里,結果遇到了雷雨?!拔揖凸烙嫷搅耍卑嚅L拍拍他,“每次大家都是吃不夠,下次我跟你一起去?!?/p>
看到床頭上的飯,趙志成才覺得有些餓,他草草吃了幾口,就跟著去訓練場了。他覺得從山上下來以后,腦子沒那么亂了,盡管心里還是壓著塊巨大的石頭。
訓練課目趙志成完成得很勉強,人精神一垮,就覺得渾身發(fā)軟,何況還沒睡好。最后一項還是實彈射擊,現在幾乎每天一次,這是最新的戰(zhàn)備訓練要求。他們列隊朝后山靶場跑去,路過團部大門時停住了,一輛車身濺滿泥水的北京吉普車快速馳了進來,趙志成一眼就認出是團長的車,他們警衛(wèi)排太熟了,后面緊跟著又有五輛吉普車相繼從他們眼前呼嘯而過,最后一輛就是參謀長的?!班耍B長回來了,”他聽見排長說,“ 這次團首長可都去了……”趙志成覺得心頭猛地一沉,那種墮入深淵的感覺又籠罩了他,排長后面說的是什么,他都沒聽清。
誰也沒想到,報靶員報完之后,趙志成竟有三發(fā)子彈脫靶,甭說在他實彈射擊史上從未有過,全排也沒有過。不光是排長,幾乎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趙志成也愣了,耷拉著頭,腦子一片空白,羞愧難當。班長走過來看到他滿眼血絲,再摸摸他額頭,有些吃驚地說:“副班長,你是不是發(fā)燒呀?”接著對大家解釋說他連續(xù)工作沒休息好,在山上還被雷陣雨澆了,這才給他解了圍。排長讓他趕緊回去休息,安排了替崗,還表揚了他最近的突出表現。他心里痛苦不堪,要是排長知道了,他會怎么樣呢?他那么培養(yǎng)我,還不氣死了?
回到營房,衛(wèi)生員來給趙志成測了一下體溫,說有點低燒,問題不大,就是受了涼,給他開了點藥,讓他好好睡一覺。在施工連那么折騰,他都沒倒下過,可現在,他覺得一夜之間就被擊垮了。高度緊張和焦慮使他毫無困意,趁宿舍沒人,他從工具房里找出了舊軍裝和襯衣,疊好包起,把給副班長的藥裝進挎包,還有兩個月的津貼費,對,還有立功證書,他打開仔細看了看,唉,也一并寄回去吧,起碼能證明他曾經是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士……還有什么呢?他就這些家當了,他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褲袋,觸碰到了那個柔軟清涼的絲織物,他的心一顫,慢慢掏出了那半截斷錦——斷裂的綠葉黃蕊的花兒依然那么絲絲發(fā)亮,栩栩如生,“早就看見你啦……”那聲音又在耳畔響起,但現在,那聲音的每個字都像一塊鋒利的玻璃戳扎著他的心,流出悔恨的鮮血。他把斷錦又揣回了褲袋,唉,留在身邊吧,讓他永遠銘記。他默默發(fā)誓:他絕不會再做這樣的事了,如果他還能有機會,他一定能經得住任何誘惑和考驗,是的,一定能。
趙志成晚飯吃了一點就躺下了,班務會也沒參加,大家都過來關心地問候他,他強打著笑臉,又感動又難受,心想,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熄燈后,他才感到那種身心交瘁的疲憊和困倦,算算下一個休息日還有三天,他那時才能寫申請下山去郵局,把東西寄出去,當然,如果三天后他還能安然無恙……
他不知何時睡過去的,起床號響起時,他發(fā)現自己竟然睡得挺沉,精力好像也恢復了,甚至覺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多希望這是真的呀,他又能像往常那樣出操、訓練,飽含激情地去做一切事了。這時,提前起來的班長匆匆跑了進來,面對大家,聲音短促:“連里通知,今天停止出操,全體整理內務和班用物資,重點清理個人物品,不便攜帶的一律備存,提前10分鐘開飯,飯后全連集合開會?!卑嚅L話音落了,全班——包括他趙志成,都未感到驚奇,這種演練已經好多次了,個人物品早就精簡到了極致,一聲令下,隨時可以拉出去。班長走到他面前問:“怎么樣副班長,好些嗎?”趙志成點點頭:“好了,沒問題?!卑嚅L低聲對他說:“排長說,這次可能真有行動了,而且會很快。”說著還神秘地看了他一眼,“你現在可不能病呀,副班長?!闭f完又跑了出去。
趙志成愣了一下,點點頭,也沒多想,他已沒啥可整理的了,便跟著走出了門外。黎明的天空還是黑蒙蒙的,他發(fā)現遠處工兵連營房的燈通通亮著,沒有出操,以往都是各連根據課目自己搞訓練,這次可真不一樣了,他想起下山時遇到工兵連的情形,想起團部大門疾馳而來的一輛輛吉普車,看來肯定是有情況了,他下意識地興奮起來,隨即返回屋內,叮囑大家認真清理,并到工具房把每個人整理的物品都檢查了一遍才去吃早飯。
連隊的會場就是食堂。他們列隊走進去時,連首長已坐在前排,組織股干事也來了,神色嚴峻,氣氛凝重。指導員首先宣讀了保密規(guī)定,并通報大家,連長已調任作訓股任副股長,但在新連長到來之前繼續(xù)負責全連工作。緊接著,連長傳達了上級指示,全師將開赴廣西邊境一線執(zhí)行任務,他們警通連與工兵連一起隨團部先遣隊先行出發(fā),明晨就啟程;連長在詳細部署了各排分工和對武器裝備、車輛編隊的嚴格規(guī)定和要求之后,指導員做了簡短的戰(zhàn)前動員,其實,部隊上下早就對邊境受到不斷的挑釁憋了一肚子火,現在這樣大規(guī)模的軍事行動將意味著什么,大家多少都明白了。盡管指導員沒有點明,但他最后宣示的決心和誓言說出了大家的心聲,瞬間就把整個會場的情緒點燃了,只有你當過連隊戰(zhàn)士,才能聽得見那一片沉默里轟響的集體共鳴,才能感受到經過訓練的軍人那種興奮、快意、激動和一種準備獻身的集體悲情甚至悲壯,趙志成也完全沉浸在這激蕩著崇高感的無聲沸騰之中,攥著的手心直出汗,似乎把那件事情給忘了,好像真的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指導員講話結束后,組織股干事最后發(fā)言,對因傷病和其他原因需要留守的人員由團里統(tǒng)一調度安排,并提出了具體要求,散會后將由連首長個別通知。趙志成猛地意識到什么,不禁渾身一顫,心中那塊巨大的石頭又重重地壓了下來,這時,他看到一直沉思的連長雙眼開始掃視全場,那目光異常嚴肅冷峻,在快要掃向他時,他趕緊低下了頭,想起連長臉上的瘢痕,他都心驚膽戰(zhàn),更甭說正視他的目光了,一個聲音不斷在對自己說:“不會有我吧?不會吧,不會吧……”
散會時與進會場大不一樣了,各班排是高唱著軍歌齊步走出的食堂,作為副班長,趙志成走在隊列末尾,卻覺得心亂如麻,整個人就像懸空著,隨時會墮入深淵,他會被通知嗎?他會被留下嗎?他還會被……正想到這里,突然聽到帶隊的排長干脆響亮的嗓音:“趙志成,出列!”他愣了一下,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是叫他嗎?接著又聽到排長重復了一遍,是,是他,他立即走出了隊列,“連長找你,”排長對他說,“在會場等著呢,快,跑步去!”“是!”趙志成習慣性地回答,可話音一落,他立即覺得腦袋被一顆炸彈擊中了,頭皮開裂,靈魂出竅,身子下沉,兩腿像是被釘住一樣僵在了那里,驚懼地望著排長。正帶隊離去的排長奇怪地瞅瞅他:“愣什么?快去呀!”
趙志成不知怎么拔動的腿,還險些邁錯了步,回會場僅三十來米的路,他覺得跑得是那么沉重艱難,他現在完全蒙了,手腳發(fā)涼,虛汗淋漓,甚至都有些精神恍惚,當他看到正在與組織干事說話的連長背影時,他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膛,他就要崩潰了。他呆呆地站在連長身后,嘴唇張了幾張,“報告”兩個字都沒能喊出來。連長覺察到什么,轉過身來,趙志成真想閉上眼睛,躲開那嚇人的瘢痕和憤怒的目光……
“小趙,你怎么啦?”連長的聲音絕對出乎他的意料,就像交代他接站時一樣溫和親切,轉過來的那張臉也與他想象的截然相反,雙眼充滿了信任:“是不是沒思想準備,緊張了?”趙志成下意識地點點頭,接著又使勁搖搖頭,話都結巴了:“對……啊不,不是,連、連長?!彼X得舌頭都硬了。連長嚴肅起來:“你們班長調一排擔任副排長,你接任班長,抓緊與他交接一下,明早出發(fā)前宣布……”趙志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吃驚地張著嘴,用拇指使勁掐了一下食指,才感覺一切是真實的,才想起開會前班長那神秘的眼神。接著,連長拍拍他肩膀:“接站你辛苦了,我家屬說都忘了謝謝你?!闭f著微微一笑,語氣帶著自豪:“我家屬對你印象不錯,說一眼就能看到底,她看人沒錯?!边B長臉上的瘢痕似乎又有些發(fā)紅,“好好干,相信你。還愣著干啥子,快去吧!”連長說話依然是那么簡短。
連長都轉過身了,趙志成才回答了一聲“是”?;厝サ穆飞?,他就像從一場巨大的噩夢中醒來,頭腦和身子一下子變得又輕快又敏感,他奔跑起來,激動得不能自已,恨不能插翅飛翔起來,同時腦海里不斷翻滾著那半截蜀錦,怎么回事?是夜里被風刮走了,還是掉在路上被小動物叼走了?還是我尋找得不夠仔細?或者……或者是她沒給連長說?不可能,如果那樣,她還能對我印象不錯?對,絕對不可能??墒?,那半截蜀錦究竟到哪兒去了呢?這也太離奇了……這時他跑回了宿舍,一進門,就被屋里一片緊張熱烈的氣氛感染了,全班正忙著把班用物資打包,好幾個戰(zhàn)士都脫得只剩下背心。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那么的猥瑣、渺小和可笑,我都在想些什么呀,既然一切都沒有發(fā)生,既然是他自己嚇自己的一場虛驚,那還想它干什么?對,這一頁已徹底翻過去了,他哪還顧得上這些,他馬上要擔負起班長的責任,他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整個下午,黨小組會、寫決心書和請戰(zhàn)書、清點物資、裝車、將個人物品登記造冊封存,將需要郵寄的東西列表交留守處統(tǒng)一辦理……趙志成帶領全班干得干凈利落。他覺得這場噩夢過去之后,他好像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排長都開玩笑說,趙志成病了像只鼠,好了就像條虎。班長跟他交完班還捶了他胸脯一下:“你干得一定比我好!”
天剛一擦黑,出發(fā)前的會餐就開始了。這是趙志成見到的最豐盛的晚餐,桌上擺滿了大盆大碟,葦棚頂的食堂滿屋飄香,每個桌上還有一壇當地自釀的低度米酒,炊事班長說連里特批每個人半茶缸,并指著每桌的一碟炒臘肉說,這是連長家屬帶來的,全都給了連里,而且是親自下廚炒的。趙志成想起那個沉甸甸的背簍,心里一陣很暖的感動,就像他接站時第一次感受到的那樣。也許大家都知道這最后一頓飯意味著什么,平時的內斂和拘謹都放開了,往自己搪瓷缸子倒酒時,幾乎都超過了一半。趙志成的心情更是激動復雜,竟倒了滿滿一茶缸……連長和指導員先后講了話,都很簡短,是呀,誰都能感受到彼此心中幾乎相同的那種海浪般洶涌澎湃的情感,它豐富得難以言表,此刻,無聲勝過有聲,動作比言語更令人心潮激蕩,多說半句,都顯得那么多余。接著,連長和指導員給每個桌敬了酒,隨著搪瓷茶缸不斷相互碰撞的脆響和時起時伏的人聲,整個飯?zhí)美锴楦袧饬业萌缤粓F團火焰在燃燒,趙志成更有一種死而復生后的感悟和珍惜,他覺得喝下去的每一口米酒都像是一股新鮮血液,流進了他的血脈,給他注入了新的生機和力量……
這時,有人喊了一句什么,飯?zhí)煤龅鼐挽o了下來,有人鼓起了掌,接著是大家熱烈的掌聲——炊事班長和連長家屬各提著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桶進來了,只見連長驕傲地高聲說道:“這是最后一道菜,我家屬帶來的醪糟,大家嘗嘗我們家鄉(xiāng)的特產!”在戰(zhàn)士們一片叫好聲中,炊事班長和連長家屬分別給每個桌都盛了一鐵盆,那醪糟特殊的濃香就迅速彌漫開來。趙志成在人群中默默地望著——她依然穿著那件青色碎花布襯衣,褲腿肥大的藍布褲,挽起袖子的胳膊露出一截太陽曬不到的白皙皮膚,她的動作是那么敏捷麻利,細而有力的腰肢不斷地彎下又直起,時而捋一下額頭的濕發(fā),露出她善良溫存的雙眼和似乎盛著心疼的隱隱酒窩……他不敢看下去了,心頭掠過一絲躲過災難的幸運,但接著就是深深的羞愧和內疚,他畢竟做了那樣的事,盡管她不知道,但他的眼睛不會撒謊,當他面對她的時候,他一定是極不自然的偽裝,他會難受和自責,他愧對于她,對,他應該找個理由暫時躲開,否則,他會覺得自己卑劣可恥。他端起了茶缸,正這么想著,身邊一陣喧嘩,一抬眼,連長家屬已經來到了桌前:“你們是最后一桌,都是你們的啦?!彼藵M滿兩盆放到了桌上,在一片謝聲里,她微笑著捋了一下濕發(fā),竟轉身走到他的面前,把他拽到了一旁:“剛才就看見你啦?!彼蠖髁恋难劬ν茄凵窳⒖逃肿屗肫鹆四赣H,他怔怔地站著,毫無思想準備,想使勁擠出點笑意,卻覺得面部僵硬,表情尷尬,說不出話來。
這時,她從容地從布褲兜里掏出了什么,遞到了他手上:“這個還給你……”他一接過來,瞬間就像電擊了一般緊緊攥在了手心里,不用看,是那半截斷錦,他先是震驚地望著她,目瞪口呆,繼而感到滿臉發(fā)燒,無地自容,接著,他聽到她輕聲但非常清晰的聲音:“我和你們連長剛認識時,他也做過這樣的事?!彼哪抗馓拐\而真切,“ 可他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呀……你,也一定是!”她臉上浮現出堅信的微笑,“咱們可是說好了,等你有了對象,告訴你們連長,我一定給你繡只相思鳥?!闭f完她轉身提起桶來,又回頭說了一句:“對了,那天都忘了謝謝你?!?/p>
趙志成依然怔怔地站在那里,望著她輕盈有力的背影向連長走去,此刻,意外、震驚、醒悟和感動交織混雜的情感猛烈撞擊著他,四周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她的話在耳畔不斷回響,他突然想起了他做過的那個夢,仿佛她又一次托著他飛出了坑道……不知是她的話還是米酒的作用,他覺得渾身的血液變得越來越燙,心臟的跳動聲在整個身軀里震響,震得他雙眼都有些朦朦朧朧,這時,飯?zhí)美镉猪懫鹆藷崃艺坡?,他看見她端起了連長的茶缸,在連長深情的注視下,在面色通紅的指導員、班排長和戰(zhàn)士們的歡呼聲里,在她的祝愿聲中,大家共同舉起了茶缸——包括他趙志成,仰頭一飲而盡……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很香,沒有做夢,就像小時候躺在母親的懷抱里一樣,那么的踏實、溫暖和安寧。
凌晨時分,云嶺山頂濃厚的積云還遮掩著星光,隊伍就在悄聲集結后悄聲地出發(fā)了,趙志成作為班長走在班隊列的前頭。雖然天還不亮,可他閉著眼睛都能看到夜幕之中他熟悉的那些山峰山脊、竹林白楊和一花一樹一草一木,還有他熟悉的溫度、濕度和氣息,以及那些讓他刻骨銘心的記憶,他真的是戀戀不舍呀,他想,不管他走到哪里,云嶺山的一切他都不會忘記……積云漸漸散去,露出了最后的點點星光,光線變得朦朧、虛幻和迷離,走出大門時,門旁兩側列隊站著為他們送行的留守人員,悄聲地向他們招手告別,盡管還是人影綽綽,但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影,從她身邊走過時,他使勁地招了招手,他不知道她能否認出快速行進中的他,但他眼前卻掠過一個個她清晰的畫面,他現在覺得她不僅是那么的美,而且還那么的圣潔和寬容,“你,也一定是!”她輕柔但清晰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起,他昂首挺胸,真希望她能看到他,因為他覺得,她已經讓他經歷了一次重生……他從她身邊走過去了,他伸手摸了摸裝在緊貼胸前口袋里的斷錦,突然,一股熱流從他心底滾滾地涌了上來,涌過了胸腔,涌過了喉嚨,涌進了他的雙眼……
緊靠邊境線一座巍峨的大山腳下,新建的烈士紀念館落成典禮剛剛結束。
紀念館背后漫長的山坡上,是大片大片的烈士墓地,一塊塊面朝北方的白色墓碑被紅色的土地映襯得格外醒目。一進紀念館內,長長的大理石墻上銘刻著每位烈士的名字。緩緩走進來的人們靜靜地佇立后,便走向擺滿各種烈士遺物的一個個玻璃展柜。一位已有絲絲白發(fā)的中年婦女攙著她只有一只手臂的丈夫步履沉重,時走時停,不時俯身細看,丈夫有著明顯瘢痕的臉上一直沒斷了淚水。在一個展柜前,他們又深深俯下身去——在烈士趙志成的遺物里,有兩截斷裂的蜀錦,一截的邊角已經被燒焦,另一截織繡的綠葉黃蕊的花兒已被血漬浸染成了黑褐色,旁邊的說明文字里標注著他的年齡:19歲。
“其實他……十八歲才剛過了……兩個月?!闭煞驇缀跏菃柩手f。
中年女人一下子捂住了嘴,接著,她抓住身邊丈夫的空袖筒,緊緊蒙住了自己的雙眼……
不久,在山坡墓地趙志成烈士的墓碑前,擺上了鮮花織成的花圈和臘肉、醪糟、米酒,一束沉香在徐徐燃燒,繚繞的青煙里,中年女人將一條長長的蜀錦輕輕地放在了墓碑前——美麗的蜀錦上繡著幾朵綠葉黃蕊的花兒,一只嘴喙鮮紅、胸口和翅尖有兩點金黃色的相思鳥兒,站在枝頭上展翅欲飛,那相思鳥的眼睛是一粒極小的烏豆,黑亮黑亮的……
2020年3月2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