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雜劇《趙氏孤兒》對傳統(tǒng)素材的繼承與超越

李雯妍（東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00）

《趙氏孤兒》是一部具有中國特色的經(jīng)典戲劇，其中的故事情節(jié)大多取材于歷史史實，《春秋》中已有對其故事端倪的只言片語的記載，《左傳》中已出現(xiàn)部分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至司馬遷《史記·趙世家》已初具“趙氏孤兒”故事的框架，元代之前的文學(xué)作品中有關(guān)“趙氏孤兒”故事的部分也基本延續(xù)《史記·趙世家》中的記載。至元代作家紀君祥，其對傳統(tǒng)歷史素材多有繼承，并在時間、人物、情節(jié)等諸多方面進行了藝術(shù)性的改造，使雜劇《趙氏孤兒》不僅成為一部成功的戲劇作品，更成為一部非常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

一、《趙氏孤兒》對傳統(tǒng)素材的繼承與創(chuàng)獲

春秋時期，趙氏家族是晉國重要的卿大夫家族，幾經(jīng)盛衰榮辱，中途又經(jīng)歷過宗族的覆滅，而“趙氏孤兒”的故事大致就是從趙氏一族被晉景公誅殺——“下宮之難”這一歷史事件演變而來的?！洞呵铩分袑τ诖耸掠腥缦掠涊d：

公元前607年（宣公二年）：

秋，九月，乙丑，晉趙盾弒其君夷皋。①

此后在公元前538年（成公八年）：

晉殺其大夫趙同、趙括。②

在《春秋》中，我們并沒有看到“趙氏孤兒”故事的原型，但能夠發(fā)現(xiàn)“趙盾弒其君”一語正是“趙氏孤兒”故事的起點，趙氏與君主之間的矛盾為后來的故事埋下了伏筆。關(guān)于趙氏一族的覆滅，《左傳》中給出了較為詳盡的記載。在《左傳·宣公二年》中主要記錄了趙盾的相關(guān)事件：

晉靈公不君，厚斂以雕墻，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晨往，寢門辟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嘆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槐而死。秋九月，晉侯飲趙盾酒，伏甲將攻之。其右提彌明知之，趨登曰：‘臣侍君宴，過三爵，非禮也?！旆鲆韵?。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殺之。盾曰：‘棄人用犬，雖猛何為？’斗且出。提彌明死之。

初，宣子田于首山，舍于翳桑。見靈輒餓，問其病。……既而與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問何故。對曰：‘翳桑之餓人也?！瘑柶涿?，不告而退，遂自亡也。……乙丑，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fù)。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于朝?！鬃釉唬骸岸?，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宣子使趙穿逆公子黑臀于周，而立之。

……初，麗姬之亂，詛無畜群公子，自是晉無公族。及成公即位，乃宦卿之適子而為之田，以為公族。③

晉靈公是一位昏庸無道的君主，暴戾驕奢。趙盾屢次進諫因而觸怒君主，招來災(zāi)禍。晉靈公多次欲加害趙盾而未果：刺客鉏麑受命刺殺趙盾，因感其忠義，最后放棄刺殺，觸槐而死；晉靈公想在趙盾覲見之時放出靈獒將其咬死，最終趙盾被提彌明救下。后來，趙盾外出打獵，在翳桑遇到一餓殍名靈輒，感念其孝心，送他飯和肉，救其一命。不久后，趙盾在宮中被伏，被一甲士所救，原來其正是為報當年一飯之恩的靈輒，最后趙盾成功出逃。在其族弟趙穿誅殺靈公后趙盾才回朝擁立新君，官復(fù)原職。

《左傳·成公四年》：“晉趙嬰通于趙莊姬?！雹?/p>

《左傳·成公五年》：“五年，春，原、屏放諸齊。”⑤

《左傳·成公八年》：“晉趙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譖之于晉侯……乃立武，而反其田焉。⑥

趙氏一族隨著勢力的日益強大而遭到了君主的猜忌，恰逢此時趙氏一族出現(xiàn)內(nèi)亂，趙氏兄弟出面干預(yù)莊姬與趙嬰的奸情，因此莊姬進獻讒言污蔑趙同、趙括兩兄弟欲謀反，二人由此被流放至齊。趁此機會，素來對趙氏一族嫉恨已久的晉公室舊支欒、郤二氏向晉景公出具偽證，由于君臣之間的矛盾，趙氏一族因此被誅殺，僅趙朔之子趙武隨莊姬入宮而幸免于難，這便是史上趙氏一族被滅的“下宮之難”。后韓厥勸說景公，因趙氏曾有功于晉而被歸還田邑，趙氏的卿族地位也由趙武繼承，自此，趙氏復(fù)興。

雖然《左傳》中未提及趙武乃是趙朔的遺腹子，也非“孤兒”身份，但是 “趙氏孤兒”的故事雛形已經(jīng)初顯。直至漢代司馬遷的《史記·趙世家》，“趙氏孤兒”的故事才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司馬遷在繼承《左傳》記載內(nèi)容的基礎(chǔ)上，又新增了一定的人物、情節(jié)，在一定程度上講，可以說是作者的再創(chuàng)作。

……晉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程嬰卒與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景公問韓厥，厥知趙孤在……韓厥具以實告。……于是召趙武、程嬰遍拜諸將，遂反與程嬰、趙武攻屠岸賈，滅其族。復(fù)與趙武田邑如故。

及趙武冠，為成人，程嬰乃辭諸大夫……遂自殺。⑦

在《史記·趙世家》的記載中，晉靈公被刺殺后，趙盾復(fù)位。原本在晉靈公時期受到寵信的屠岸賈權(quán)勢被減弱，便想要誅滅趙氏家族。韓厥知曉此事，為趙朔報信，而趙朔不肯逃走，只求韓厥為他留住趙家一脈香火。不久后，屠岸賈就擅自率領(lǐng)將士在下宮圍攻趙氏，其族具滅。趙朔妻子藏于宮中，生下一男嬰，取名趙武。為躲避屠岸賈追殺，趙朔的朋友程嬰冒死將嬰孩帶出宮，與門客公孫杵臼設(shè)計以別人家的嬰孩來代替趙氏孤兒，將真正的趙氏孤兒藏至深山。程嬰出山，假意告發(fā)公孫杵臼藏匿嬰兒，于是公孫杵臼及假的趙氏孤兒皆被殺。此后，程嬰回到深山照顧嬰孩，將其撫養(yǎng)長大。十五年后，韓厥將事實的真相告知晉景公，在晉景公的幫助下，程嬰、趙武及眾將軍們一起攻打屠岸賈，趙氏孤兒大仇得報，程嬰完成使命，選擇自殺。在《史記·趙世家》 的記載中，“孤兒”趙武的身份已經(jīng)確定，同時司馬遷增添了程嬰、公孫杵臼兩個義士，使趙氏孤兒得以幸存。屠岸賈這一人物可以說是代替《左傳》中的欒、郤氏等成為故事中的最大反派形象，正是因為他的迫害，趙氏孤兒的故事才由此展開。

元雜劇《趙氏孤兒》的創(chuàng)作依據(jù)主要來源于《史記·趙世家》，作者紀君祥在延續(xù)《史記》中基本設(shè)定的基礎(chǔ)上，又進行了再度創(chuàng)作。

在時間方面，作者調(diào)整了時間線，使所有的戲劇沖突基本都集中在在靈公時代?！妒酚洝分性疽蜈w盾“走死荒郊”，而又復(fù)歸另立新君招致屠岸賈嫉恨為故事起點，后趙氏族滅，孤兒復(fù)仇，此間經(jīng)歷靈公、景公兩朝。而在雜劇中，前期所有事件僅發(fā)生在靈公一朝，后孤兒復(fù)仇在悼公在位期間。作者有意將時間段縮短，使戲劇中的矛盾沖突更加緊湊，故事情節(jié)更顯跌宕起伏。

在人物方面，作者新增了晉悼公、魏絳兩位人物，刪去了趙同、趙括、趙穿三位人物，又將晉景公改換成了晉靈公。作為本劇最大的反派人物形象，屠岸賈也由《史記》中“大夫”“司寇”的身份轉(zhuǎn)變?yōu)闄?quán)傾朝野的晉國大將軍，與趙盾一文一武截然對立。除此之外，雜劇之中的程嬰、公孫杵臼、韓厥等一系列的身份都有所變化。在《史記》中，程嬰本是趙朔的友人，臨危受命救出趙孤，在雜劇中他成為了趙家的門客，是受人賞識的草澤醫(yī)生。為報駙馬的知遇之恩，他冒死夾帶出趙孤，并貢獻了自己的兒子代趙孤一死，后又潛伏在屠岸賈的身邊，等待孤兒長大，為趙氏一族報仇。公孫杵臼在《史記》中本是趙朔的門客，在雜劇中，他的身份變?yōu)橐虿粷M朝廷黑暗、奸臣當?shù)蓝o官歸隱田園的年近七旬老宰輔，當程嬰求助于他之時，他有感于屠岸賈的滔天惡行，更加被程嬰犧牲一子的義舉所震撼，最后決定假意藏匿孤兒，慷慨赴死。在《史記》中，韓厥本是被趙朔推舉的友人身份，在雜劇中，他成為屠岸賈的下屬，是他的覺醒和義憤，才使得程嬰攜帶孤兒成功逃走，最后為了不讓事情泄露而選擇自殺。在這里，程嬰的舉動從《史記》中作為友人的義舉上升到作為門客為報主恩的忠義之舉；公孫杵臼從為履行為主家延續(xù)香火責任的門客，轉(zhuǎn)變?yōu)樾南堤煜?、為了正義勇于獻身的老宰輔形象，忠肝義膽，可歌可泣。韓厥也從單純的友人形象轉(zhuǎn)變?yōu)橥腊顿Z的手下，出于對正義的崇尚而放走趙孤的義士。這種對人物身份的改變與塑造更加突出了正面人物光輝的一面，反襯了以屠岸賈為代表的負面人物的殘暴不仁的滔天惡行。

在情節(jié)設(shè)計方面，作者一方面移花接木，改變舊有情節(jié)，一方面又增添了新的情節(jié)，使得故事更添波瀾。首先，在楔子中，屠岸賈便自報家門，自述與趙盾之間的矛盾并且?guī)状斡麣②w盾未遂。其中鉏麑觸懷、提彌明手劈神獒、桑之餓殍報恩的故事都見于《左傳》《史記》，但其本是發(fā)生在晉靈公與趙盾之間的故事，這里作者將其轉(zhuǎn)嫁到屠岸賈與趙盾之間，來充分突出二人不和的事實，為屠岸賈設(shè)計屠殺趙氏滿門埋下伏筆。在楔子結(jié)尾處，將趙朔臨死前托孤于韓厥變?yōu)橥泄掠诠鳎骸按核觊L后，著與俺這三百口，可兀的報冤仇”。⑧在第一折中，增加了公主托孤于程嬰，自縊身亡的情節(jié)，又增加了韓厥為放走趙孤而自殺的情節(jié)。在第二折中，作者新增加了全城搜孤的情節(jié)，程嬰為救全城嬰孩，忍痛貢獻出自己的兒子，并求助老宰輔公孫杵臼，與其商議將假意出首“趙孤”。第三折中，屠岸賈領(lǐng)兵上門為試探其究竟使程嬰拷打老宰輔，并將程嬰親生兒子殺死在他面前都是作者新增情節(jié)。第四折中，作者一改程嬰在深山中撫育趙氏孤兒十五載的情節(jié)，而變?yōu)槌虌肴倘鑾иw氏孤兒投在屠岸賈門下，二十年過去，孤兒已長大成人。程嬰將當年事具畫到一幅畫卷上，趙氏孤兒生疑詢問，程嬰才將當年事一五一十告知，孤兒悲憤具加，誓要報仇。在最后一折中，孤兒在晉卿魏絳的幫助下，手刃屠岸賈，趙氏一族大仇得報。作者也將程嬰自殺的結(jié)局變?yōu)槭芟硖锴f的完滿結(jié)局。

作者縮短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段，改造舊有人物和情節(jié)，同時增加新的人物和情節(jié)，使得雜劇《趙氏孤兒》的面貌煥然一新，故事情節(jié)既充實又充滿戲劇沖突，人物形象塑造更加豐滿和立體，突出了人物的大忠大義。

二、《趙氏孤兒》對傳統(tǒng)素材的超越

近代學(xué)者王國維曾高度評價雜劇《趙氏孤兒》：“其最有悲劇之性質(zhì)者，則如關(guān)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gòu)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⑨前賢的言論自是有其良苦用心，《趙氏孤兒》自然有著無愧于世界悲劇的素質(zhì)，但其與西方悲劇理論并不能完全重合。真正貫穿其間，感人肺腑者，仍是劇中最為深刻的中國元素。

故事起因源于奸臣屠岸賈為了個人恩怨而謀害趙氏一族，最后欲斬草除根追殺趙氏孤兒，在搜捕過程中不惜犧牲全國小兒。屠岸賈的殘暴行徑令人發(fā)指，但最令人可悲的是，如此奸臣竟得到君主的寵信，從而手持大權(quán)。不得不說，正義與邪惡勢力力量的懸殊使得眾人的“救孤”行動注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故事的開頭就為全劇奠定了悲壯而慘烈的基調(diào)，這種忠良與奸佞之間的殊死搏斗是全劇悲劇力量的起點。

在西方悲劇美學(xué)看來，“悲劇的實質(zhì)，就是在于沖突，即在于人心自然欲望與道德責任或與僅僅不可克服的障礙之間的沖突、斗爭?！雹忭n厥本是屠岸賈麾下將士，可目睹了屠岸賈的惡行，卻也義憤填膺。在發(fā)現(xiàn)程嬰私帶嬰兒出逃時，為其忠義之舉所震撼，“你為趙氏存遺胤，我于屠賊有何親？……你又忠，我可也又信，你若肯舍殘生，我也愿把這頭來刎?！?韓厥本是與此事不相干之人，完全可以獨善其身，但自愿卷入其中，為“救孤”的行動貢獻出一份力量，甚至是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老宰輔公孫杵臼也是如此，本可不問世事，安享晚年，但想起與趙盾同朝的情分，更是感于程嬰的義舉，出于對屠岸賈的弄權(quán)、黑暗政治的激憤而義不容辭，既然程嬰肯舍親兒，自己又怎會吝惜生命？無論在朝在野，公孫杵臼都稱得上是賢臣義士。程嬰在最初接受委托保護趙氏孤兒之時，完全是出于報恩的想法。但當屠岸賈揚言如果沒有人出首趙氏孤兒，將要殺死全國“半歲之下，一月以上的小兒”之時，程嬰便決定將自己未經(jīng)滿月的兒子假做趙氏孤兒赴死，“一者報駙馬平日優(yōu)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國小兒之命。”?此時程嬰的舉動就不僅僅是為了營救趙孤，同時也是為了挽救更多無辜的生命。后來程嬰忍辱負重，假意投靠屠岸賈，待孩兒長大，為所有人報仇?？梢哉f，從程嬰接受保護趙氏孤兒的任務(wù)這一刻開始，他的人生已注定要蒙上一層悲劇色彩。程嬰所做出的一系列舉動都背負著異常沉重的精神壓力，甚至是足夠?qū)⒁粋€人擊垮的生命重創(chuàng)。他付出的不僅僅是生命的代價，更是長達二十年的精神折磨。為了一個孤兒，程嬰、公孫杵臼、韓厥等人前仆后繼，這種血淋淋代價的背后所折射出的不僅僅是堅毅沉著、視死如歸的人格魅力，更是忠與奸、善與惡殊死搏斗的永恒的悲劇色彩。

王國維在《人間嗜好之研究》中說：“人生之命運，固無異于悲劇。”若說為救護趙氏孤兒而做出犧牲的一批忠義之士與奸佞勢力的對決是全劇悲劇力量的起點，是自我選擇下的舍生取義，那么悲劇力量的深化則來自于趙氏孤兒本身，這種與西方文學(xué)作品中的英雄相類似的命運悲劇給人以更大的情感沖擊。

趙氏孤兒自出生便背負著家族被滅門的血海深仇，是無法選擇的的人生悲情，是上天注定的命運悲劇。在劇本第二折中便有唱詞道：“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兇多吉少?！?他生而為趙氏子孫，卻是唯一血脈，本不應(yīng)存活世間，幸得周圍義士拼死護住其性命。他本是趙氏孤兒，背負著家族復(fù)仇的使命，卻認賊作父，懵懂二十年。當程嬰以一副畫卷點醒趙氏孤兒，將當日家族滅門慘案一一告知于他，便如晴天霹靂，顛覆了二十年來的所有認知。第四折的唱詞唱道：“聽的你說從初，才使我知緣故?？臻L了我這二十年的歲月，生了我這七尺的身軀。原來自刎的是父親，自縊的咱老母。說到凄涼傷心處，便是那鐵石人也放聲啼哭?！?

雖然劇中對趙氏孤兒得知真相后的心理活動著墨不多，但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縱是仇人，屠岸賈畢竟也對其有養(yǎng)育之恩，趙氏孤兒怎會不陷入恩情與仇恨的雙重矛盾之中？在得知自己真正的親人都早已死去，曾以為的親人竟是罪魁禍首，這一次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又是怎樣的心靈打擊？這對他來說，無論能否成功復(fù)仇，這些經(jīng)歷既是難以擺脫的道德困境，又是一生都難以磨滅的慘痛的精神記憶。元刊本《趙氏孤兒》并沒有明確交待復(fù)仇的結(jié)局，明刊本則是以成功復(fù)仇的大團圓結(jié)局收尾。我想無論是哪種結(jié)局，都不會減少劇作的悲劇意蘊，因為這種悲劇力量早已與趙氏孤兒本身融為一體，存在即悲劇。

在作品中，無論是忠奸對立的殊死搏斗，還是報冤復(fù)仇、矛盾重重的情節(jié)展開，皆是我國自古以來人文傳統(tǒng)的流露映射，是一種跨時代的精神意義的傳承，作品的悲劇力量也隨之得到升華。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史》中寫道：“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杰之氣，時流露于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xué)，無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則又為其必然之結(jié)果，抑其次也”?“自然”二字，最能體現(xiàn)元曲之特質(zhì)，即是其對于時代情狀、倫理精神、人文意蘊的真實闡釋。

自《史記》以來，“趙氏孤兒”的故事千百年來廣泛流傳，并且得到不同形式的演繹。這份來自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普遍認同正是基于道德認同的文化心理，故事得以被不斷重述的核心價值正在于其中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忠烈節(jié)義的民族品格，這種精神上的文化認同正是故事流傳的內(nèi)在動力。

唐代詩人李白曾寫下“提攜袴中兒，杵臼及程嬰。立孤就白刃，必死耀丹誠”這樣的句子表達對二位英雄的敬意。南宋時期，國運飄搖，抗金北伐的將士們大多命途多舛，結(jié)局凄涼。辛棄疾感慨韓侂胄身世，作詞《六州歌頭》予以贊頌：“君不見，韓獻子，晉將軍，趙孤存。千載傳忠獻，兩定策，紀元勛?！蔽奶煜椤稛o錫》詩云：“英雄未死心為碎，父老相逢鼻欲辛。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笨梢娢娜藗兩罡袣v史，并結(jié)合當代背景與自身際遇從中獲取精神力量。

在元雜劇《趙氏孤兒》中，作者對傳統(tǒng)故事進行了藝術(shù)化的加工，使故事在悲劇沖突中，內(nèi)在精神得到更深層次的高揚。由宋入元之際，遺民文人經(jīng)歷了山河破碎、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們在《趙氏孤兒》的演出中得到了極大的精神鼓舞，義士們守護孤兒的壯舉代表著一種精神理想，守護孤兒正是守護一份正義，于是“存趙孤”儼然成為了他們心目中執(zhí)著的理想，雖可望而不可及，卻實是一種文學(xué)上的精神慰藉。我們可以想見，一部作品的經(jīng)典性正在于被不同時代予以不同解讀，從而煥發(fā)出永恒的生命力。直至今天，我們?nèi)杂懈杏凇囤w氏孤兒》的創(chuàng)作，作品中無論是對于趙氏孤兒本身悲劇命運的深刻描繪，還是其中所蘊含的民族氣節(jié)與倫理寫照，都深深感動后世，予以當代讀者以精神滋養(yǎng)，從而散發(fā)著永恒的藝術(shù)感染力，深遠而偉大。

結(jié)語

元雜劇 《趙氏孤兒》 主要取材于 《左傳》 《史記·趙世家》，是對于一段歷史故事的文學(xué)性創(chuàng)造，從而將傳統(tǒng)素材演繹出全新的藝術(shù)價值。作者將傳統(tǒng)的精神價值取向與永恒的悲劇性魅力貫穿在劇中，成就了一部凝聚著中國古典悲劇藝術(shù)精華的不朽之作，歷久彌新。

注釋：

①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5：650.

② 同上，第836頁。

③ 同上，第655-665頁。

④ 同上，第819頁。

⑤ 同上，第821頁。

⑥ 同上，第838-839頁。

⑦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1：1782-1785.

⑧ 紀君祥.趙氏孤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3.

⑨ 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北京：中華書局，2016：116.

⑩ 別林斯基.戲劇詩.古典文藝理論譯叢[M].北京：知識產(chǎn)權(quán)出版社，2010：138.

? 紀君祥.趙氏孤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7.

? 同上，第21頁。

? 同上。

? 同上，第35頁。

? 同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