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潤青
與西漢今文經學相比,晚清今文經學重視以公羊義理貫通《論語》。雖然當時已遭到清人朱一新“《公羊》與《論語》,互不相涉”,”‘四子書’和《公羊》各有大義矣,奚為必欲合之”的攻擊(1)《朱侍御答康長孺書》,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集,北京:中國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19頁。以下所引各集均出自此版本,下不贅述。,但從公羊學立場出發(fā),《論語》在宋明后地位就遠超群經,成為“孔教大宗正統(tǒng)”(2)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378頁。,因此,公羊學要想在晚清成立并繼續(xù)發(fā)展,就必須妥善安置《論語》在今文經學體系中的位置,確保公羊學之孔子與《論語》之孔子內在一致。由此,勾連公羊學與《論語》成為晚清公羊學發(fā)展的突出方向,劉逢祿《論語述何》開其端緒,此后,宋翔鳳《論語說義》、戴望《論語注》、王闿運《論語訓》都承繼此方向,各有所發(fā)展,康有為的《論語注》更是此傳統(tǒng)的最后代表。
相較于古文經學,公羊學重視闡發(fā)孔子思想中的微言大義,其中,孔子改制之說歷來被視作孔子最大之微言。在古文經學看來,孔子是述而不作的先師,孔子在歷史上的作用主要表現(xiàn)為對三代傳統(tǒng)的集大成及相應的文化影響。今文經學則將孔子視作“素王”,強調孔子變革舊法、訂立新法的創(chuàng)開作用及其政治影響,而孔子改制之說是這一立場的集中體現(xiàn)。在《論語注》中,康有為明確站在公羊學立場,以改制為宗旨闡發(fā)孔子思想,并結合時代條件對孔子改制思想進行新的整體建構,這一思想建構的最終形態(tài)被他概括為“大同神明之道”。
世積久而弊生,凡志士通人,莫不有改制之意。孔子以大圣,損益百王,折其中,以推行于后世,尤為責無可辭,仁不能已。(3)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503—504頁。
圣道不泯,天既誘予小子發(fā)明《易》《春秋》陰陽、靈魂、太平、大同之說,而《論語》本出今學,實多微言,所發(fā)大同神明之道,有極精奧者。(4)同上,第378頁。
上蔽于守約之曾學,下蔽于雜偽之劉說,于大同神明仁命之微義,皆未有發(fā)焉。(5)同上,第378頁。
在康有為看來,“大同神明之道”代表了孔子思想的實質。這一思想實質又可以被區(qū)分為兩個維度,一是“太平、大同”代表的政治維度,二是“陰陽、靈魂”代表的教化維度,二者共同構成孔子改制的主要內容及孔子對人類的廣義教化。在《論語注》中,康有為每每以“性與天道”與“非常異義”或“博大精深”與“微言大義”并舉,揭示孔子改制中“大同”與“神明”這兩個并存的維度。
對于“太平、大同”代表的政治歷史維度,康有為將公羊孔子改制說、三世說與《禮運》小康大同說結合,將孔子對政治歷史層面的改制描繪為孔子為三世立法,即孔子為人類社會立據(jù)亂世(小康)之法、升平世之法與太平世(大同)之法,并進一步將大同視作孔子改制立法的最終歸宿。由此,從孔子改制到孔子立三世之法,再到孔子以太平大同為改制之歸宿,康有為系統(tǒng)闡發(fā)了反映時代發(fā)展需要、有別于前人的孔子改制思想,“發(fā)大同之漸”(6)同上,第379頁。成為康有為對孔子改制思想的新的發(fā)展。
相較于孔子改制的政治歷史維度,康有為關于孔子在教化維度展開的改制則較少為人關注。在《論語注》中,這一維度的構建表現(xiàn)為康有為對“陰陽、靈魂”代表的性與天道的重視。“至今泥小康之制而說,以孔子為小康;泥形體之說而說,以孔子不言神魂。蓋數(shù)千年尚無知圣者,宜孔子之發(fā)嘆也?!?7)同上,第497頁。在他看來,要想再現(xiàn)孔子改制思想的全體,應當立足于公羊學,并整合《周易》《莊子》緯書等康有為所認定的今文經學資源,發(fā)明孔子以性與天道為內容的“神明”思想,以此完整反映孔子改制思想的規(guī)模。
孔子“大同神明之道”包含的政、教兩重維度,后被不同弟子繼承:
第一章言學以合群,然合群之道必在仁,而久積爭殺不能達仁,則當明孝弟以先之,孝弟者,人群之本也;久積作偽不能致仁,則當主忠信以變之,忠信者人心之本也。此孔子之道而有子、曾子傳之?!墩撜Z》特以孝弟忠信繼學與仁,此其開宗明義者也。(8)同上,第381頁。
康有為認為,《論語》首篇以有子和曾子次孔子之后是富含深意的:有子(今文經學傳統(tǒng))繼承孔子改制的“大同”維度,曾子(宋明理學傳統(tǒng))則繼承“神明”維度。
公羊家以改制界定孔子,而改制自然會涉及到孔子與三代的關系。對此,康有為在寫作《孔子改制考》時就已經指出,孔子與上古三代的關系主要表現(xiàn)為“托古改制”(9)參見《孔子改制考》卷七至卷十二,康有為從“創(chuàng)教”“改制”“托古”等方面對孔子托古改制的思想進行了闡釋。(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康有為全集》第3集,第85—158頁。)。在《論語注》中,康有為繼續(xù)堅持孔子托古改制的基本立場,同時對其早期觀點進行有限調整,使孔子改制的思想在表達上更完整,顯示出成熟形態(tài)。對于前者,他有意利用《論語》材料的權威性,證實孔子托古改制的歷史真實性,由此建立《論語》與公羊學之間的一致性。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
夏、殷之禮,文獻不足征如此,而《禮記》所存二代之禮,其多如此,可見皆孔子所托之三統(tǒng)……孔子上稱堯、舜,而下稱周,亦稱二代。蓋圣人改制,無征不信,故皆托之先王而行之后世也。(10)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397頁。
借助孔子“文獻不足征”之言,康有為指出三代文獻實為“孔子所托之三統(tǒng)”。此材料由于是孔子自道,具有相當可信度與權威性,成為康有為論證孔子托古改制的重要材料。
對于后者,由于《論語》有多條經文顯示孔子與周的特殊關系,因此在解釋這些材料時,康有為指出孔子與三代的關系除了“托古”這一主要形式外,還存在“法周”的形式,從而對孔子改制的思想作出一定調整。
子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孔子改制,取三代之制度而斟酌損益之。如夏時、殷輅、周冕、虞樂,各有所取,然本于周制為多。非徒時近俗宜,文獻足征,實以周制上因夏、殷,去短取長,加以美備,最為文明也??鬃又溃晕拿鬟M化為主,故文明者,尤取之子思所謂“憲章文武”也?!赌印す献印芬嘣唬骸白又?,非古也,周也。吾之古,夏也。”故墨子改制,上法禹為多,而孔子改制,法周文為多。(11)同上,第398頁。
衛(wèi)公孫朝問于子贛曰:仲尼焉學?子贛曰:文武之道,未隧于地,在人。賢者志其大者,不賢者志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
孔子所采于古制,周道為多。子思稱“憲章文武”。故墨子攻孔子曰:子之古,非古也,法周未法夏也。蓋墨子稱三代而法夏,孔子稱三代而法周,故子贛答公孫朝亦舉周道也。(12)同上,第535頁。
在上述材料中,康有為沒有采取“托古”的言說方式來處理孔子與周代的關系,而是提出“法周”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三代特別是周代對孔子的影響??涤袨樽龀錾鲜稣{整,可注意者有三:首先,這是康有為解釋《論語》材料的需要,否則單純以“托古”的觀點無法合理解釋《論語》中孔子對于周代的特別推崇。其次,“法周”觀點的提出更是出于康有為完善孔子改制思想的理論需要,使其關于孔子與三代關系的論述更完備?!胺ㄖ堋痹谝欢ǔ潭壬铣姓J了上古歷史的真實存在及其對歷史發(fā)生的實際影響,在強調上古歷史渺茫難知的前提下,對基于重要文獻記載的上古歷史不再一概否認,而是予以有限的肯定,使孔子改制的思想更易得到儒家文獻的支撐,也更貼近人們對于歷史發(fā)展的認知。再次,康有為在提出“法周”觀點的同時,始終明確反對將“法周”理解為“從周”。他指出,孔子“從周”之說乃是劉歆偽古文經學的觀點,由此呈現(xiàn)出今文經學孔子“法周改制”與古文經學孔子“從周述古”的立場之別。
自劉歆篡圣,多作偽經,以攻孔子。以孔子為述而非作,從周而非改制。于是,孔子微言絕,大義乖矣。(13)同上,第504頁。
雖藉四代為損益,而受命改制,實為創(chuàng)作新王教主,何嘗以述者自命,以老彭自比乎?劉歆欲篡孔子圣統(tǒng),必先攻改制之說。(14)同上,第425頁。
在繼續(xù)堅持孔子托古改制的基礎上,康有為引入“法周”的思想,使孔子與三代的關系更為復雜:其一,三代“文獻難征”,對有限的制度文獻,孔子盡可能加以吸收,“藉四代為損益”,而尤其效法周代,憲章文武。其二,康有為始終強調“法周”不是理解孔子改制的關鍵,要真正理解孔子改制,必須認識到孔子改制不是簡單的因革損益,而是對三代文明的整體突破。用他自己的話說,孔子乃是“創(chuàng)作新王教主”,孔子改制對中國文明的形成具有奠基性的意義,因此,盡管三代在時間上先于孔子,但是后人要想理解三代,也不得不借助孔子所確立的這一文明視野,這是孔子與三代之間更深層的關系,也是康有為孔子改制表達的核心思想。其三,康有為強調,盡管孔子改制對中國歷史文明具有絕對的開端意義,但是孔子身為布衣,只能以“托古”為外衣,借三代明改制,將政教制度寄托在三代圣王身上,這構成孔子與三代之間的第三層關系。
康有為通過將孔子“托古改制”與孔子“法周改制”的觀點結合,形成對孔子與三代關系更細致的認識。上文已指出,孔子法周改制并不是理解孔子改制的核心。相較于對歷史的繼承,康有為始終強調,孔子改制更多表現(xiàn)為創(chuàng)開性的政教制度設立,而在孔子身處的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下,孔子創(chuàng)開性質的改制又是以托古的形式表現(xiàn)的。進一步,康有為托古改制觀念的提出,在邏輯上已包含了對兩種不同歷史的區(qū)分:一是孔子之前三代的真實歷史,一是孔子基于托古立場構建出的關于三代的理想歷史,后者主要被記載在孔子所作的六經之中??涤袨橹赋?,由于傳統(tǒng)缺少對兩種歷史的自覺區(qū)分,導致后世學者誤將孔子構建的理想歷史當作真實歷史,而極少能留意到歷史的真實狀況,更遑論孔子改制立法對真實歷史產生的重大深遠影響??鬃油泄鸥闹朴^念的提出,表明康氏清楚意識到兩種歷史之間存在的巨大空間,而孔子之于中國的意義正以此空間的存在為前提。
康有為對真實歷史的還原,構成康氏建立三世說理論的邏輯起點。作為三世進化的歷史起點,康有為還原了一個與文獻記載截然相反的“第一世”,即據(jù)亂世。對歷史起點的重新定義,使康有為獲得新的歷史意識,并以此為基礎,提出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三世進化史觀。縱觀康有為對歷史發(fā)展第一世的還原,重在凸顯其“亂世”的特征,《論語注》中多有論述。
蓋民種自無始來,爭殺機詐之根已深,無論如何政教,只稍加滌濯,不能掃除,非以無量大德改易其種,無能治太平之世也。(15)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388頁。
孔子生非平世,躬遭據(jù)亂,人道積惡,自人獸并爭之世,久種亂殺之機,無論何生,觸處迸發(fā),加逢亂世險诐,詐謀百出,機械亂種既深,何能遽致太平大同自由之域?(16)同上,第380頁。
在康有為看來,上古時代不是六經及其他儒家文獻推崇的治世,而是原始而“積惡”的亂世。這種亂世之“惡”具體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人道的“爭殺”與人心的“機詐”。從人獸并爭之世開始,人類在人與獸、人與人的斗爭中久種亂殺之機,加上人心詐謀百出、人性險惡,兩者交織使人類深陷野蠻狀態(tài)??涤袨橹赋?,人類無法自然走出這一野蠻狀態(tài)。在他的語境中,歷史或人性都缺乏自發(fā)機制,以推動歷史向上一躍,由野蠻亂世進入文明平世。換言之,歷史從亂世進入平世并非是自然實現(xiàn)的過程,這一過程的實現(xiàn)是由孔子改制推動的。假設歷史上沒有出現(xiàn)孔子,中國能否進入文明便成為一件未可知的事。在這個意義上,野蠻狀態(tài)在中國的結束應完全歸功于孔子??涤袨閷Α皳?jù)亂世”這一歷史階段的還原,賦予孔子改制從野蠻到文明的絕對突破意義,孔子也因此成為中國文明的絕對開端。
對據(jù)亂世的發(fā)現(xiàn),使康有為將人性之“惡”視作人類最初的本能,并將歷史發(fā)展最終歸因于圣人改制對人性“惡”的教化。因此,與一般對康有為三世說的認識不同,康有為認為,歷史從據(jù)亂世到升平世再到太平世的三世進化并不是一個必然過程,而更多表現(xiàn)為一個應然過程。與其將康有為三世說作為對歷史發(fā)展客觀規(guī)律的揭示,不如說它是在強調孔子對中國乃至世界歷史發(fā)生的深遠影響。對康有為而言,三世是孔子從人類普遍利益出發(fā)設計的歷史發(fā)展進程,三世說是在孔子改制的前提下成立的,不能撇開孔子改制談論三世說,離開了孔子,中國歷史將永遠在亂世野蠻中掙扎,無法實現(xiàn)文明的突破。
基于此,在康有為的語境中,孔子訂立三世法在先,三世的歷史進化進程在后。在《論語注》中,他借助董仲舒之言,提出孔子訂立三世法的基本內容:“圣人治其道以出法,治其志而歸之于仁,仁之美者在于天。”(17)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380頁??鬃右环矫妗爸蔚莱龇ā眮碇範幒先?,另一方面“治志歸仁”使人去惡向善,從而分別救治亂世中人道之“爭殺”與人心之“機詐”?!爸蔚莱龇ā迸c“治志歸仁”正與上文“大同”與“神明”的政教雙重維度相呼應。
與早期著作不同,康有為在《論語注》中明確提出“合群”這一基本價值,來闡發(fā)孔子“治道出法”的政治維度。在他看來,孔子以“合群”奠定歷史發(fā)展的價值基礎,換言之,孔子提出“合群”觀念來引導和規(guī)范歷史發(fā)展的進程。
人道進化皆有定位,自族制而為部落,而成國家,由國家而成大統(tǒng)。由獨人而漸立酋長,由酋長而漸正君臣,由君主而漸為立憲,由立憲而漸為共和。由獨人而漸為夫婦,由夫婦而漸定父子,由父子而兼錫爾類,由錫類而漸為大同,于是復為獨人。蓋自據(jù)亂進為升平,升平進為太平,進化有漸,因革有由;驗之萬國,莫不同風。(18)同上,第393頁。
在康有為看來,歷史發(fā)展進程表現(xiàn)為“合群”觀念的實現(xiàn)過程。根據(jù)其實現(xiàn)程度,歷史可以被劃分為三個階段即公羊“三世”:在“族制”“部落”“國家”(指君主專制下的國家)內實現(xiàn)合群的據(jù)亂世;在“國家”(指君主立憲制下的國家)內實現(xiàn)合群的升平世;消滅國家在天下范圍內實現(xiàn)合群的太平世??涤袨樵凇墩撜Z注》中還將“成大統(tǒng)”的太平世描述為“獨人立國、天下合群”(19)同上,第536頁。,“天下合群”因此被他視為歷史發(fā)展的最終歸宿。
康有為指出,為了達到“天下合群”的歷史目的,孔子在政治社會維度確立三世之法,以此指導人們漸進推進人類合群。具體而言,據(jù)亂世之法即確立君臣君民、父子夫婦等綱常倫理,確立大一統(tǒng)君主專制制度及婚姻家庭制度,以定名分、立尊卑為核心,使人群止爭止殺,在國家范圍內實現(xiàn)初步合群,實現(xiàn)據(jù)亂之治。升平世之法即通過在一定程度上松綁綱常倫理,建立君主立憲制,推動新的家庭形態(tài)形成,父子由“篤父子”到“兼錫爾類”,夫婦由“和夫婦”到“齊男女”,以政治及社會層面漸趨平等為核心,在國家范圍內實現(xiàn)更充分的合群,實現(xiàn)升平之治。太平世之法即取消綱常倫理,建立民主共和制,取消婚姻及家庭制度,以政治及社會層面徹底平等為核心,實現(xiàn)天下范圍內最充分的合群,實現(xiàn)太平之治。
由此可見,康有為對孔子從“治道出法”維度訂立三世之法的理解,主要是圍繞綱常倫理展開的。對他而言,孔子通過確立、調整及取消綱常倫理,形成相應的政治社會制度,實現(xiàn)了人類合群這一歷史發(fā)展的根本目的。與傳統(tǒng)將綱常倫理視作天之經地之義的立場不同,康有為將綱常倫理的確定視作孔子引導人類實現(xiàn)初步合群的政治社會手段,并出于同樣的目的,孔子取消綱常倫理以引導人類實現(xiàn)最高程度的天下合群。因此,對他而言,綱常倫理僅是孔子改制的政治社會工具,其確立、調整及消亡都是被動的,服務于一定的歷史目的。康有為站在“治道出法”的角度,強調綱常倫理的社會歷史功能,反對將綱常倫理視作體現(xiàn)人存在秩序及存在意義的古典立場,使綱常倫理從根源性價值退守為工具性價值,消解了傳統(tǒng)賦予其的根源性意義。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康有為對孔子政治社會層面的改制出法形成較完整的表述,即以合群作為基本價值,以確立調整取消綱常倫理及形成相應的政治社會制度作為治理手段,推動歷史三世進化發(fā)展。這一理論表述是康有為融合公羊學、《禮運》及荀子的結果。在儒學歷史中,“群”的觀念最為荀子看重(20)“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故人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離,離則弱,弱則不能勝物,故宮室不可得而居也。不可少頃舍禮義之謂也?!?[清]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62—163頁。)。荀子指出,正是因為人“能群”,才形成復雜的社會,這是人類特有的能力,是人類勝過動物之處;與此同時,人的欲望與社會資源的不平衡造成了群”的脆弱,因此為了保障“群”,圣人制禮義以定分,從而節(jié)人之欲,使人合群而不相爭??涤袨槔^承荀子以“能群”論人之社會屬性的立場,并將“合群”作為儒家基本的政治社會價值,使“合群”觀念與公羊傳統(tǒng)中“遠近大小若一”的大一統(tǒng)觀念匯合。同時,康有為又借助《禮運》的小康、大同觀念,反對荀子以“群”證“禮”的思路,認為“禮”即綱常倫理僅能保障人在有限范圍內的合群,僅達到小康之治,要想實現(xiàn)“天下合群”的大同之治,“禮”的退場是其先決條件。對此,康有為在《論語注》中將孔子訂立綱常與小康之世關聯(lián),將孔子取消綱常與大同之世關聯(lián),形成孔子訂立綱常-孔子制禮-小康之世與孔子取消綱常-孔子作樂-大同之世的敘述邏輯。
故禮樂并制,而小康之世尚禮,大同之世尚樂。但人道以樂為歸,圣人創(chuàng)制皆以樂人而已。惟生當據(jù)亂,不能不別,宜以去爭。(21)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385頁。
孔子禮樂并制,而歸本于樂。蓋人道以樂為主,無論如何立法,皆歸于使人樂而已。故小康之制尚禮,大同之世尚樂,令普天下人人皆敦和無怨,合愛尚同,百物皆化,《禮運》以為大道之行也。(22)同上,第517頁。
在康有為看來,《禮運》對小康之世的描述以禮為核心,“禮義以為紀”(23)康有為:《禮運注》,《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555頁。,由于禮“為異”“合敬”“別宜”“為序”(24)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385頁。,因此能夠“正君臣”“篤父子”“睦兄弟”“和夫婦”(25)康有為:《禮運注》,《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555頁。,實現(xiàn)無爭;《禮運》對大同之世的描述則以樂為核心,由于樂“為同”“合愛”“敦和”“為和”(26)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385頁。,因此能夠“天下為公”(27)康有為:《禮運注》,《康有為全集》第5集,第554頁。,實現(xiàn)無怨?!抖Y運》揭示了人類歷史由小康到大同的發(fā)展方向,指出要想實現(xiàn)政治社會天下為公的大同境界,取消綱常倫理設定的人為界限,以“樂”代“禮”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正是在這一點上,康有為受到《禮運》的深刻影響。
在《論語注》中,康有為強調孔子改制既包含政治維度,也包含教化維度。有學者指出,“通于治理而言教”是康有為在寫作《教學通義》時就已確立的立場(28)參見唐文明:《敷教在寬——康有為孔教思想申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6頁。,在康有為看來,孔子將人性及教化問題置于政治社會治理的視野下,而不是將其簡單歸入個人修身的范圍。在《論語注》中,這一立場得到進一步貫徹。正是出于治理的視角,康有為將人性理解為天命質樸之物,并尤為強調“習”之于人性的重要性,從而有意識地在“性-習”的人性論框架中將論述的重點放在屬于后天的“習”。
《孝經緯》:“性者,生之質也”,兼魂魄而言之。受于天生,而不關于治教者……故善惡皆視其習而已……孔子則不言善惡,但言遠近。蓋善惡者,教主之所立,而非天生之事也。(29)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516頁。
康有為綜合吸收告子、荀子及董仲舒的思想,提出“善惡者,教主之所立,而非天生之事也”的觀點,調和先秦諸儒的人性論。在他看來,人性乃天所命之質料,兼魂魄而言。其中,魂是指惻隱、羞惡、是非等道德意識,魄是指人之肉體及因肉體而生的食味、被色、別聲等自然欲望?;昶嵌肌笆苡谔焐?,不關于治教”。與先天的“性”相對,“善”屬于后天,是“教主之所立”。圣人通過道德教化,教人以魂抑魄,最終養(yǎng)成善性??涤袨椴粚ⅰ吧啤崩斫鉃槿诵韵忍煲延兄赖路A賦,而是歸為“非天生之事”,認為“善”需經過圣人教化,“善”意味著人的道德稟賦在現(xiàn)實中充分實現(xiàn)的狀態(tài),由此凸顯圣人教化對于人性養(yǎng)成的關鍵意義??涤袨檫M而指出,圣人的后天教化最根本在于指點出人性尚群的傾向,并以此作為培養(yǎng)道德的基礎。
人道尚群,必親其黨。(30)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404頁。
人不能離群獨處,無在不與人交,無處不與人偶。與人交偶,相親相愛,則人道成;相惡相殺,則人道息。(31)同上,第443頁。
群,合眾也……人不能不與人交接和會,故宜合群,以大同人。(32)同上,第506頁。
朋,群也……惡獨而貴朋,所以合乎群。合小群不如合大群。(33)同上,第379頁。
在以上論述中,“合群”被視作孔子對人性提出的根本要求,是“仁”在人性中的基本表現(xiàn)。人若不能“合群”,則人道立時止息。由于人是歷史社會的存在,在康有為看來,人性的發(fā)展也表現(xiàn)為歷史的過程。出于對人性發(fā)展的歷史條件與歷史過程的關注,孔子從“治志歸仁”的維度提出教化的三世之法。
愚嘗論之,天地萬物,同資始于乾元,本為一氣,及變化而各正性命,但為異形。如大海之分為一漚,漚性亦為海性,一漚之與眾漚,異漚而無異海也。但推行有次,故親親而后仁民,仁民而后愛物。(34)同上,第424頁。
蓋進化有漸進,仁民有漸進,愛物亦有漸進。(35)同上,第431頁。
康有為指出,以理而論,由于萬物“本為一氣”,故人人都應有萬物一體之懷;然而人性的養(yǎng)成需要長期的過程,因此孔子提出親親、仁民、愛物的三世教化之法,以最終養(yǎng)成人人與萬物同體的人性至善之境。他特別強調,從“親親”到“仁民”是人性最為關鍵的突破,即實現(xiàn)從“篤父子”到“合天親”的轉變,“絕去僅私其家之事,乃可成大同之道也”(36)同上,第415頁。。在他看來,在家庭中養(yǎng)成孝悌之德只是孔子針對據(jù)亂世的教化,孝悌僅能使人“各親其親”,而未能從根本上破除人的私意,因此“親親”原則對人的教化只是初步的;要想成為完滿至善之人,人必須走出家庭,將人的存在系于“天”而非“家”,從而以“仁民”“愛物”為原則,養(yǎng)成與萬物同體的“合天親”之德。
從“家”到“天”的突破,使康有為對傳統(tǒng)的“禮三本”思想進行新的闡釋。“禮三本,天者,生之本也;祖宗,類之本也。無天惡生,無祖惡生?故自天而視眾生,萬物皆一體也;自袓而視裔孫,同類皆同氣也?!?37)同上,第397頁?!翱鬃右苑参锓歉覆簧?,非母不生,非天不生,三合然后生全?!?38)同上,第436頁??涤袨椤岸Y三本”思想直接受到《穀梁傳》與荀子的影響(39)《春秋穀梁傳·莊公三年》曰:“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后生,故曰母之子也可,天之子也可。”《荀子·禮論》曰:“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十三經》《四部叢刊》影印版,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第1321頁;[清]王先謙:《荀子集解》,第340頁。),然而與二者不同的是,他強調“天”作為“生之本”的終極意義,并以此為原因,取消祖宗父母作為“類之本”的終極意義,僅僅保留“天”作為人存在意義的唯一向度(40)近來學界對康有為人性論的討論都關注到“禮三本”的問題,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康有為的這一革命性闡釋做出各自的分析??蓞⒁姼纱核伞秋w、宮志翀、皮迷迷等人的文章。。在他看來,唯有如此才能徹底取消家庭的意義,使人真正直系于天,不受到來自倫常的束縛,“人為天之生,人人直隸于天,人人自立自由”(41)康有為:《論語注》,《康有為全集》第6集,第411頁。。對他而言,“人人直隸于天”是人實現(xiàn)與萬物一體的前提條件,為了人性至善的達成,對倫理秩序及其世界的拋棄成為必須付出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