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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華小說的“代父”書寫

      2020-12-01 16:10:01
      南都學壇 2020年5期
      關鍵詞:余華小說

      黃 瀚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每逢社會轉型和時代思潮遷異,文學作品對父親形象的塑造也會有所變化,父子倫理敘事所具有的文化意涵,往往并不停留于家庭倫理層面,而是與社會結構轉變、文化觀念更替相關。超越血親關系的父子倫理本身就傳達出固有家庭形態(tài)的錯動,因而它常常作為表達某種觀念意識的手段,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20世紀50年代發(fā)生在中國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合作化運動,終止了自給自足的個體勞動形式,也由此動搖了附著其上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結構。在當時的文學作品中,“個人”加入“集體”、“小家”變成“大家”成為一股書寫潮流,父輩和子輩分別成為代表“舊”和“新”的文化符號,呈現(xiàn)出新戰(zhàn)勝舊、子勝于父的敘事模式。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里,代職父親梁三老漢成為農(nóng)業(yè)互助組和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中梁生寶們幫助和改造的對象,與梁三老漢并無血緣關系的梁生寶加入“集體”創(chuàng)業(yè)具有“先天”優(yōu)越性。

      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作家們在塑造丑父、惡父的同時,開始以“爺爺”(莫言《紅高粱》)、“外祖父”(張煒《逝去的人和歲月》)等代職父親超越父輩的敘事。在這股書寫潮流匯中,余華小說對父親形象尤其對“代父”形象(1)本文所謂的“代父”形象是指余華小說中出現(xiàn)的履行對子輩的父職但非血親父親的男性人物形象。的持續(xù)塑造,構成奇特的文學景觀。事實上,對余華小說父親形象的研究已成為余華研究領域不容忽視的部分。但是,多數(shù)論者并未意識到,脫離血親關系的父子倫理書寫,才是余華小說處理父子關系的獨特之處。或許,我們可以從余華小說的“代父”書寫,窺探余華創(chuàng)作的某些特質。

      一、“無心插柳”:余華20世紀80年代的“代父”塑造

      景瑩《無根之痛:余華小說中的繼父現(xiàn)象》[1]一文,較早研究余華小說的“代父”書寫。景文未注意到,余華小說的“繼父現(xiàn)象”并非在“其后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才有,它甚至在余華處女作《第一宿舍》(1983)就已出現(xiàn)。小說中,畢建國在生命垂危之際,念茲在茲的是一盆寓示著妹妹小棠的海棠花。小棠是畢建國父親犧牲的戰(zhàn)友的女兒,曾受到畢父的悉心照料,在特殊歷史時期,畢父接受勞動改造,小棠趕往農(nóng)場看望他的途中,迷失在森林里死去。畢建國死后,復出的老干部畢父收回兒子的骨灰,把它埋在小棠失蹤的地方。而那盆具有寓意的海棠花,將永遠陪伴著這位“代父”?!兜谝凰奚帷钒l(fā)表時,編輯的一段點評值得注意:

      這篇小說長達一萬多字,并無曲折的故事,讀來卻不覺枯燥,其秘密何在呢?除了語言流暢,富有幽默感,關鍵還是比較注意寫人物。無論是令人忍俊不禁抑或黯然泣下之處,均為作者著力描寫“命運”與“性格”的地方……[2]

      也就是說,余華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之初,在模仿20世紀80年代初文學界流行的哀婉情調,但聰敏的余華懂得著力描寫“人性”(人物的“命運”與“性格”),這就容易受到編輯的青睞。綜觀余華1985年以前的作品,作家基本上是從自己熟悉的生活寫起,這些作品多因符合當時反思歷史、表現(xiàn)“人性”的文學成規(guī),而受到文學編輯的重視,得以順利發(fā)表。

      但是,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環(huán)境風云變幻,到80年代中期,人們已經(jīng)普遍厭倦“傷痕”文學鋪天蓋地的控訴和哀怨,當代文學面臨求新求變的壓力而進入調整階段。隨著思想解放和新啟蒙運動的展開,西方文學作品和文藝思想涌入國內,人們對“世界”的想象空間驟然拓開,作家的創(chuàng)作觀念隨之新變。除“現(xiàn)代派小說”外,“實驗小說”“新小說”“新潮小說”“先鋒小說”等名目繁多的小說實驗陸續(xù)登場。這些小說實驗整體上呈現(xiàn)出“寫什么”的重要性被“如何寫”所替代的趨勢,由文學反映論轉向文學本體論的趨勢,以及“從書寫的內容和表現(xiàn)的價值立場、藝術觀念乃至敘事方式等各個方面”[3]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進行變革的趨勢。在此文學環(huán)境中,余華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陷入陳套而感到焦慮。

      1985年,余華發(fā)表創(chuàng)作談《我的“一點點”——關于〈星星〉及其它》。文中寫道:“《星星》畢竟太淺”,自己“何嘗不想去把握世界,去解釋世界”,無奈“怎么使勁回想,也不曾有過曲折,不曾有過坎坷……于是,只有寫這一點點時,我才覺得順手,覺得親切”[4]。焦慮之余,余華提及自己欽佩的兩位作家——張承志和鄧剛,因為二人寫出了“男子漢文學”。那么,二人寫出怎樣的“男子漢文學”?從張承志《北方的河》、鄧剛《迷人的海》獲1983—1984年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可推測,余華羨慕的很可能是這兩部作品的某些精神特質或創(chuàng)作風格(2)《北方的河》出版時的內容提要說:“主人公對開創(chuàng)事業(yè)的決心和力量,以及他對愛情的獨特選擇為作品增添了一種男子漢的氣魄和魅力?!?張承志:《北方的河》,百花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而這兩部小說的共同之處便是以象征主義手法和強悍硬朗的風格,開始了反抗“父親”、尋求自身道路的精神之旅?!侗狈降暮印分校拔摇憋@然有著代表“我們這一代”與上代人對話的意識??吹奖简v的黃河,“我”覺得“這黃河像是我的父親”,想到生父背棄自己和母親,“我”罵道“這個狗雜種”[5]!鄧剛在《迷人的?!分兴茉斓暮E鲎由聿目?、粗獷有力,他不畏爺爺和父親的死亡,想要潛入海底,“尋找最珍貴的,世世代代海碰子終生尋找過但始終未尋找到的東西”[6]。顯然,這里的“黃河”和“終生尋找過但始終未尋找到的東西”,都喻示一種超越現(xiàn)實處境的精神指引。有感于自身創(chuàng)作的落伍,對文學環(huán)境和時代思潮極為敏感的余華,開始主動調整寫作策略。

      1986年春,余華偶然接觸到卡夫卡小說??ǚ蚩ǖ臄⑹鼋o余華很大沖擊,他“發(fā)現(xiàn)自由的敘述可以使思想和情感表達得更加充分”[7]106。受到卡夫卡的啟發(fā),余華從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中解放出來,這才誕生了他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這篇小說采用“無父”的敘述,巧妙諷刺“父”對“子”的指引。敘述者“我”興高采烈地踏上成人之旅,沒想到被父親送入一個險惡荒誕的世界。當“我”按照父親的教誨為人處世時,非但沒能阻止農(nóng)戶哄搶蘋果,反而遭到“我”要幫助的司機的趁火打劫。小說結尾處,“我”遍體鱗傷地躺在冰涼殘破的汽車上,回想起那個晴朗溫和的中午父親送“我”出門的場景。“成年”前后視差下父親形象的重現(xiàn),成為一種意義荒謬的符碼。繼《十八歲出門遠行》塑造頗具荒謬感的父親形象后,余華在“畢加索時期”(程光煒語)持續(xù)塑造了一系列不堪的父親形象(3)這一時期,余華創(chuàng)作的《死亡敘述》《一九八六年》《四月三日事件》《河邊的錯誤》《現(xiàn)實一種》《劫數(shù)難逃》《世事如煙》《古典愛情》《鮮血梅花》等小說,均對父子倫理有所審視與反叛。。無論是“無父”敘述,還是“審父”“弒父”之作,其挑戰(zhàn)鋒芒直指那個似乎無處不在的菲勒斯(phallus),余華也由此寫出自己的“男子漢文學”。陳曉明指出,“先鋒小說一直以‘遺忘父親’為敘事的先決條件,‘父親’形象或者先驗性空缺,或者是垂死的歷史象征”[8]。這個論斷確實適用于余華先鋒時期的寫作。事實上,到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對“父親”的審視與反叛已成為一股文學潮流。王蒙的《活動變人形》(1985)、《堅硬的稀粥》(1989),洪峰的《奔喪》(1986)、《瀚?!?1987),蘇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1987)、《罌粟之家》(1988)、《南方的墮落》(1989),張煒的《遠行之囑》(1989)等作品,均對父子倫理構成不同程度的挑戰(zhàn)。

      需要注意的是,在小說《一九八六年》里,與“遺忘父親”相續(xù)的另一端是對“代父”的認同。這篇小說的人物沒有確切名字,我們可以將之視為一個與特定歷史時期告別的寓言。在瘋癲的生父所象征的歷史時空與女孩生活所代表的現(xiàn)實時空的交錯中,小說四次寫到女孩長大后見到生父的情景,可這四次相遇帶給她的只能是恐懼與厭惡的逐步加深。直至最后,母女倆漠然地與那位瘋子擦身而過,優(yōu)雅離去。我們無從得知那個喊著“妹妹”的瘋子是否為女孩的生父,但從敘述可知,歷史已經(jīng)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咖啡廳、電影院、展銷會進駐小鎮(zhèn),流行歌曲、新潮服飾、美食佳肴帶給人無盡消費快感——能夠融入這個時代、也為女孩所接受的,只能是那個愉快溫和的“代父”。在反抗“父親”的文學潮流洶涌澎湃之時,余華塑造出一位無須被仰望、也無須被反叛的“代父”,這位“代父”的精神和性格是通向20世紀90年代的。

      從處女作的發(fā)表到登上先鋒文學場,余華一直在塑造著“代父”形象。但是,在張承志《北方的河》視黃河為“父親”、莫言《紅高粱》追認爺爺余占鰲司令為精神指引之時,余華書寫“代父”的寫作立場仍飄忽不定:《第一宿舍》里的“代父”塑造是與時代的“共名”(4)在陳思和看來,一些“重大而統(tǒng)一的時代主題深刻地涵蓋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走向,同時也是對知識分子思考和探索問題的制約。這樣的文化狀態(tài)稱之為‘共名’”。陳思和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14頁。,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呼應;《“威尼斯”牙齒店》里的阿王形象雖有些不堪(尿床、夸??凇⒂H觀音),但這位“代父”的設計主要表現(xiàn)一種民間生活形態(tài);《一九八六年》里的“代父”與生父形象形成反差,表現(xiàn)出余華知識分子立場上的社會批判意識。從其20世紀80年代“代父”書寫的軌跡可以看出,這個階段余華小說的“代父”形象難以簡單歸于歷史文化寓意上的精神性存在。我們有理由認為,余華塑造的這三位“代父”很可能是作家“無心插柳”的結果,而余華濃墨重彩地書寫“代父”,則要留待20世紀90年代及以后。

      二、回歸“民間”:文化轉軌中的“代父”書寫

      1991年,余華推出長篇小說《呼喊與細雨》(后改題名為《在細雨中呼喊》)。這部小說里,所有的生身之家上演的無非是一場接一場的鬧劇和無法停歇的暴力,一個個被侮辱者與被損害者互相撕扯著陷入生命的深淵。陳曉明曾以“勝過父法”為題概括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他指出:“‘勝過’則意味著真正的超越,層次上的躍進,對原來的法規(guī)秩序的智高一籌的跨越?!盵9]但陳文之謂“勝過父法”主要是指語言與寫法方面的革新,陳曉明在當時并未意識到“真正的超越”在形式的內容層面也已展開,這甚至成為余華此后創(chuàng)作不斷重復與倚重之處。

      小說中,與生身父母對“我”的厭惡相比,“代父”王立強對“我”的照顧,才能讓我感受到家的溫暖,以至于“我”覺得王立強才是真正的父親。倘若以“代父”完全取代不堪的生父,“我”的童年也許會增添更多亮色,然而血緣的隔絕成為“代父”與子輩心靈間的一道無形藩籬。上學第一天,“我”背著書包走到同學中間,正在為自己的書包比他們的大而感到自豪時,王立強當眾大聲提醒“我”上廁所要舉手。王立強對鄉(xiāng)下孩子的固有觀念,強烈沖擊了“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為發(fā)泄一時的欲望,王立強不惜對“我”拳腳相加,“我”無力反抗,只能以絕食抗議。待他找到被打得鼻青臉腫而不肯回家的“我”時,小說出現(xiàn)一段難得的父子溫情敘述:

      他把我背在脊背上,雙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門走去。我的身體在他脊背上輕輕搖晃,清晨時還那么堅強的自尊,那時被一種依戀所代替。我一點也不恨王立強了,我把臉靠在他肩膀上時,所感受的是被保護的激動。[10] 258-259

      如果說王立強給予“我”父愛,那多半也是出于愧疚的自責行為,然而這微乎其微的關愛,已足夠讓“我”銘刻心底。王立強遠非完美的“代父”,與年輕女人的私情被揭發(fā)后,王立強瘋狂地引爆手榴彈復仇;復仇未果,這位“代父”選擇拋棄家庭,結束自己的生命。養(yǎng)父的毀滅與養(yǎng)母的離去造成“我”無家可歸,來自血緣的古老召喚指引“我”回歸南門,重又步入注定的深淵。這部小說里,血親父子親情的失落與“代父”和子輩的隔膜,是對生身之家和寄養(yǎng)之家的雙重棄絕,也是對生父和“代父”的雙重否定。

      傳統(tǒng)父子倫理轟毀之后仍存有一股重塑家庭的渴念,支撐著余華感懷父子沖突之余,繼續(xù)尋覓父子溫情。《活著》完成了對福貴浪子回頭的敘述,這位風流成性的少爺賭博成癮時,不惜毆打懷著身孕奉勸他的妻子,待到家產(chǎn)輸光、父親死去他才幡然醒悟,甘愿承受生活之苦難以自我救贖。人情冷暖與繁重勞動讓福貴找到民間樸實的生存之道,他對家人的態(tài)度有了根本性扭轉。我們容易讀出福貴轉變后對子女的愛護,卻常常忽略隔膜與沖突在父子、父女關系中的延續(xù)。小說中,福貴被國軍抓走再回家時,鳳霞和有慶都對福貴感到陌生。由于父愛的缺席,鳳霞得不到應有的照顧,她高燒后失去言語能力。毋庸說福貴狠心逼迫鳳霞出嫁、憤怒管教有慶,都是父子、父女矛盾的體現(xiàn)。只是這沖突之中飽含著父子、父女深情,苦難當中閃現(xiàn)著愛的光輝。通過這種戲劇性的反轉,余華小說的“父親”形象回歸到嚴酷中有慈愛、苦難中有善良的面貌,“父親”形象顯露出民間生活的底色。值得注意的是,苦根的生父二喜意外身亡后,晚年福貴擔負起贍養(yǎng)苦根的責任。他盡其所能給予苦根愛護,而苦根也給福貴的晚年生活帶來溫暖。他倆雖是外公與外孫的關系,但福貴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般對待苦根。在這層意義上,福貴也當屬“代父”形象。同樣,“代父”與子輩的沖突依然存在,最顯在的例證是,福貴煮太多豆子給苦根吃而間接導致他的死亡。

      《活著》首先借一個民間采風者的角色展開敘事,這位采風者的話語與敘事人福貴的敘述話語交織進行,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民間采風者的角色隱去,福貴成為敘述的主體。作家摒棄知識分子話語,用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話語講述福貴的人生經(jīng)歷。待福貴講述完自己的經(jīng)歷,采風者的角色再次浮現(xiàn),這使得讀者與福貴的敘述產(chǎn)生疏離感,從而使福貴的故事具有一種傳奇化效果。這部小說完成了啟蒙視角與民間視角并存的雙重敘事,及至《許三觀賣血記》,余華更是在很大程度上“放棄”對敘述的控制,讓許三觀等民間小人物自己開口說話。由于敘事技巧的運用,敘述者并不顯得比故事中的人物高明,讀者也跟隨著這些市井人物的對話,感受他們平凡生活中的悲喜交加。

      小說共敘述了許三觀十二次賣血經(jīng)歷(最后一次未遂),情節(jié)發(fā)展的高潮是許三觀為了挽救非親生兒子一樂的生命,不顧生死、千里賣血的詳盡敘述。其間他數(shù)次因失血過多暈倒,幾乎丟掉性命,可他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終于把錢送到醫(yī)院救治一樂。面對一次次的苦難,這位“代父”以自己生命的損耗為代價讓子輩的生命得以延續(xù),這就使得“賣血與施愛的過程超越了父與子的生命范疇, 甚至蘊含了許三觀對自我生存的道德追問和倫理沖撞”[11]。作者在對許三觀偉大父愛頌揚的同時,不忘他作為市井小民狡黠、市儈甚至卑劣的一面。成功迎娶許玉蘭后,許三觀發(fā)現(xiàn)一樂非親生,他粗暴地毆打許玉蘭,憤怒之余更關心的是許玉蘭的初夜給了誰的問題;一樂闖禍后,許三觀不肯出錢,而是慫恿許玉蘭去向何小勇要錢;被方鐵匠抄家后,許三觀居然慫恿兒子們長大后強奸何小勇的女兒;深感吃虧的許三觀,為了取得心理平衡,又去與林芬芳偷情。這樣一來,許三觀一副小市民的嘴臉畢現(xiàn)無遺,甚至還流露出流氓氣??梢?,小說對“代父”的審視仍在繼續(xù)。由“代父”不認子到子覺得“代父”丟人,許三觀與一樂的互斥持續(xù)到故事最后。

      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作家們塑造出越來越多的理想之父成為十分醒目的現(xiàn)象。張煒小說屢次追憶令人感奮的精神之父尤為值得一提。在小說《柏慧》(1994)中,與“我”對外祖父的追慕不同的是,“父親對我而言像個陌生人,也實在是個陌生人”[12] 30。牢獄之災徹底改變了父親的脾性,他的遭遇給一家人帶來災難。然而當母親為“我”找到一位“義父”時,“我”卻拒絕見他。隨著閱歷漸長,“我”終于領悟到父親懷著堅定的信仰投身革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卻卷入政治斗爭被捕的不幸。在此,子輩通過再次審視父親,理解了那個雖不完美卻給予自己生命的父親。這種趨向在小說《家族》(1995)中,得到進一步確證。當“我”終于理清家族歷史、體認到父親的不易時,面對他人的逼問,“我”說出:“我認為,人世間極少有一位父親能像我的父親那樣,讓后一代感到如此自豪!”[13]404對“父親”的體認,使得子輩能夠回歸到家庭倫理,完成對偉大父親的贊頌。

      肇興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商業(yè)文化,造就了世俗化的中國社會,并改寫了人們的價值觀念。大眾文化興起,文學生產(chǎn)的媒介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知識分子遭遇新的歷史境遇,這都悄然改變著當代文學形態(tài)。由于一個經(jīng)濟文化趨于多元的社會圖景漸次展開,文學遭受意識形態(tài)干預的壓力得到空前釋放,曾以啟蒙者自居的作家卻遭遇其身份與姿態(tài)繼續(xù)存在的合法性危機,陷入嚴重分化當中,先鋒文學精神內核的潰散也成為不爭的事實。包括余華在內的諸多作家因而改變啟蒙者的寫作姿態(tài),融入民間社會,適應其賴以生存的文學市場,并開始重建文學與現(xiàn)實社會的關系。20世紀90年代的作家普遍意識到,即便“父親”有丑惡的一面,子輩仍然需要精神之父的引領實現(xiàn)自身的成長。因而,作家們在對子輩和父輩的雙重審視中,開始理解父親的生命經(jīng)驗,完成對父親的體認。相比之下,余華在20世紀90年代的“代父”書寫,帶給讀者的是另類父親想象。余華追認到的“代父”是脫離天然血親法則同時超脫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民間之父。他們不是騎士、革命家或英雄,而是生活于民間大地上的質樸農(nóng)民和小鎮(zhèn)居民,自有其普通人的缺陷與良善。這種扎根于民間的日?;母缸觽惱硖幚恚扰c其此前的“審父”“弒父”之作相異,也與20世紀90年代對“父”的重新認同有著根本疏離。

      三、面向“現(xiàn)在”:余華小說“代父”形象構建邏輯

      如前所述,盡管王立強、福貴、許三觀們與子輩之間存在隔膜與沖突,但他們畢竟帶給子輩依靠而得到否定中的肯定。那么,這種“肯定”與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大多數(shù)作家對“父”的重新認同,究竟有何不同?要解開這個矛盾之結,我們需要梳理余華小說“代父”書寫的內在邏輯。

      《在細雨中呼喊》里,“我”與周圍人一樣陷入絕境;更加不幸的是,“我”為自己身處的民間世界所排斥,只能游離于這個世界。當家人與王家兄弟為自留地發(fā)生爭吵打斗時,“我”處于無動于衷的旁觀者位置,以致村里所有人都認為世上再找不出如“我”般壞的人?!拔摇遍L大成人后也是如此,家鄉(xiāng)是“我”回不去的地方。與以“我”之眼觀看秩序失范的世界相異,這里出現(xiàn)了以民間生活者之眼觀看“我”的視角,而“我”是長大后考上大學的、在回敘往事時具備批判意識的知識分子。也就是說,這里是對知識分子身份與立場的審思。這種反觀知識分子的眼光,在余華1989年8月創(chuàng)作的《兩個人的歷史》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小說中,譚博作為投身革命的知識青年,經(jīng)歷了跌宕起伏的命運,而一直生活于民間社會底層的蘭花則命運穩(wěn)定如一。年老的蘭花身體健壯、子孫成群,譚博卻在暮年憂心忡忡。這篇小說的敘述有著反思知識分子啟蒙理想和革命精神的意味。而這種反思意識的獲得,應當與余華的經(jīng)歷和感受有關。

      關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的親身經(jīng)歷,余華在《十個詞匯里的中國》“人民”一章有著詳細記述。余華目睹了中國社會如何由啟蒙狂熱迅速轉向經(jīng)濟狂潮,也見證了當時知識分子的迅速分化。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到20世紀90年代初,余華持續(xù)塑造“惡父”,以文學實踐的形式參與到社會批判潮流中。但經(jīng)歷過歷史轉折的余華,深感“一切都改變了”[14] 14,其時他的痛苦、失落和虛無感恐怕難以言盡吧!若非如此,作家也不會在時隔近20年后寫下這些平靜中隱含激憤的文字。這個時期,余華寫下創(chuàng)作談《虛偽的作品》,文中強烈拒斥生活事實的虛假,而表達出對文學真實的追求。對于寫作的終極意義,余華這樣寫道:

      因此我們無法回避這樣的問題,即我們?yōu)楹螌懽??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什么?我現(xiàn)在所能回答的只能是——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使這種傳統(tǒng)更為接近現(xiàn)代,也就是說使小說這個過去的形式更為接近現(xiàn)在。

      ……我的所有創(chuàng)作都是針對現(xiàn)在成立的,雖然我敘述的所有事件都作為過去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可是敘述進程只能在現(xiàn)在的層面上進行。[7] 169-170

      這篇創(chuàng)作談是余華對自己此前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一個總結,也是作家此后創(chuàng)作的一個出發(fā)點。我們之所以將之視為新的起點,是因為這篇創(chuàng)作談預示著余華由一位啟蒙者向一位真正文學者的轉變。如果說此前的余華用極端的暴力敘事表達“對常識的懷疑”,那么從此時開始,他的形式實驗要“在現(xiàn)在的層面上進行”。因為他意識到生活本來就是“真假雜糅和魚目混珠”的,那么此前他對生活真實的懷疑便也并不可靠,只要生活沒有脫離作家的意識,何謂真實、何謂虛假,其實是難以分明的。于是,對自身“懷疑”的懷疑產(chǎn)生了對生活的否定之否定,那便是肯定“現(xiàn)在”,因為“現(xiàn)在”即蘊含著“過去的經(jīng)驗和將來的事物”[7] 170。

      對知識分子角色的拒斥,之于余華而言,使他產(chǎn)生對虛無、對絕望的懷疑;對“現(xiàn)在”的接納,使他獲得對民間生活者建立在否定之否定基礎上的理解與同情——這就是余華所謂的他獲得“去重新理解他們的命運的權利”[10] 1。于是可以看到,與先鋒時期那些實驗文本的冷漠敘事不同,《在細雨中呼喊》里的敘事者充溢著豐富的情感體驗,生活絕境里堅韌的生命力由此隱秘伸展。于作家本人而言,這是“寫作磨煉的結果”[15];在我們看來,這是作家虛無世界像出現(xiàn)動搖進而實現(xiàn)超脫的端倪。對現(xiàn)實權力的拒斥立場是余華先鋒時期就已確立的,知識分子的啟蒙立場又遭到余華絕望后的質疑,那么余華接下來的寫作只能面向“現(xiàn)在”。當作家將目光從高蹈的啟蒙理想轉回身邊的現(xiàn)實生活時,具有包容性的“民間”(5)此處指陳思和提出的“民間”。首先,它是“在國家權力控制相對薄弱的領域產(chǎn)生,保存了相對自由活潑的形式,能夠比較真實地表達出民間社會生活的面貌和下層人民的情緒世界”;其次,“民間文化形態(tài)”體現(xiàn)出“自由自在”的審美風格;再次,它有著“獨特的藏污納垢的形態(tài)”。陳思和指出,這三條定義只是就民間的文化的基本形態(tài)而言,在實際的文化研究中,“民間”所涵蓋的意義要廣泛得多,其中還應該包括作家的寫作立場、價值取向、審美風格、文化修養(yǎng),等等。陳思和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頁。的重新發(fā)現(xiàn)成為一種可能,畢竟余華早期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對民間生活有過藝術處理(如《“威尼斯”牙齒店》《一九八六年》)。那么,接下來作家該如何面向“現(xiàn)在”寫作呢?

      “民間”是一個包羅萬象、藏污納垢的世界,生活于其間的“代父”理應富有飽滿性格。研究者多注意到余華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塑造的“代父”溫情的一面,卻往往忽略“代父”與其他小說人物的對峙沖突,而且這種沖突在余華20世紀80年代的作品中已經(jīng)顯現(xiàn)。

      首先,在余華塑造“代父”的作品中,多隱含“代父”與生父間的沖突關系。關于這一點,王德威《傷痕即景,暴力奇觀》一文已注意到:“余華不只處理敘述者父與子間的緊張關系,此父親與他父親間的斗爭,也是死而后已?!盵16]進一步說,余華在塑造“惡父”、消解“父親”的固有權威時,同時塑造超越血親關系的“代父”,在拆除傳統(tǒng)父子倫理及由此產(chǎn)生的家國體系的可能性之后,子輩對“父”的認同才能降臨到“代父”身上?!按浮迸c生父的沖突,自有再造父子倫理與社會倫理之深意。其次,余華小說塑造的“代父”亦不乏與子輩相沖突,表現(xiàn)為“代父”直接或間接地造成子輩的受傷或死亡,或反之亦然。《第一宿舍》中,小棠的死是由“代父”畢建國的父親間接造成的?!丁巴崴埂毖例X店》潛藏著父女沖突關系,子輩殺死“代父”阿王,小寶和老金的結合才順理成章。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余華筆下的子輩產(chǎn)生對“代父”的體認。問題在于,即便子輩能夠理解和認同“代父”的感情或行為,“代父”與子輩之間的沖突仍然不斷出現(xiàn),從深層次上說,“代父”仍屬于被審視、被質疑的對象。

      余華小說“代父”書寫的這兩個結構性特征,決定其不同于那些簡單肯定“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在對絕望與虛無產(chǎn)生懷疑而面向“現(xiàn)在”之后,余華對肯定“現(xiàn)在”進行了再次否定,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螺旋上升式的思維方式。在寫作中,余華逐漸超脫出虛無世界像,開始濃墨重彩地書寫民間中的“代父”,在對“代父”的多重否定和質疑中,構建“現(xiàn)在”的父子倫理關系。如同魯迅意識到“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17]一般,余華經(jīng)歷一場理想主義的大潰敗之后,將小說人物塑造的重心回歸到民間“代父”。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并未將余華對民間“代父”的重新發(fā)現(xiàn)視為“轉向”,而是視為“回歸”。這受到竹內好魯迅研究“回心”論的啟示。竹內好在《近代的超克》中曾比較“轉向”與“回心”的區(qū)別,在此不妨摘錄,以便說明:

      表面上看來,回心與轉向相似,然而其方向是相反的。如果說轉向是向外運動,回心則向內運動。回心以保持自我而反映出來,轉向則發(fā)生于自我放棄。回心以抵抗為媒介,轉向則沒有媒介……[18]

      在此,我們不愿把“回心”套用在余華身上而追尋其主體邏輯構建之軌跡,畢竟余華與魯迅有著迥然不同的經(jīng)歷。但我們將研究面向余華小說的“代父”書寫時,又發(fā)現(xiàn)余華由塑造“惡父”到塑造“代父”的內在理路與魯迅1926年在“多疑”中超脫虛無世界像,接續(xù)起充滿現(xiàn)實性、戰(zhàn)斗性的寫作何其相似?;貧w“民間”的寫作是面向“現(xiàn)在”的,它并不避諱“民間”的荒誕與粗鄙、諧謔與殘忍,而是在對必將成為歷史“中間物”的“現(xiàn)在”的直接書寫中,展開通向過去和未來之路。

      四、有常有變:余華21世紀以來的“代父”書寫

      進入21世紀,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同時產(chǎn)生巨大的社會差異,“我們仿佛行走在這樣的現(xiàn)實里,一邊是燈紅酒綠,一邊是斷壁殘垣?;蛘哒f我們置身在一個奇怪的劇院里,同一個舞臺上,半邊正在演出喜劇,半邊正在演出悲劇”[14] 181。民間生活發(fā)生異變的狀況下,余華寫作必然遇到如何處理當下經(jīng)驗的問題,余華小說對“代父”的塑造也隨之發(fā)生微妙變化。

      沉寂10年后,余華推出長篇小說《兄弟》。小說中,李光頭的生父劉山峰在廁所偷看女人屁股,掉進糞池淹死。與這位齷齪生父迥然不同的是,李光頭的“代父”宋凡平高大魁梧、才華橫溢,還有著寬厚仁愛的美好品質。宋凡平以自己的開朗、樂觀和強大,給家人帶來自信與快樂。革命斗爭中被打倒的處境沒有擊垮宋凡平,在宋凡平的教導下,李光頭和宋鋼學會了孝敬父親,他們做好煎蝦、帶上黃酒、克服困難去看望關在倉庫里的父親。在極端環(huán)境下,宋凡平以最大的努力提供給家人幸福,盡管他的努力因外界的殘暴扼殺而告終。

      《兄弟》上部仍在處理特定歷史時期父子關系,到下部,余華借由宋鋼與李光頭的不同命運,著力展開兄弟關系的書寫。宋凡平死后,宋鋼帶著“父”的性格因子走到了新時代,他的善良忠厚在這個時代逐漸淪為一種迂腐懦弱,他無力改變個人境遇,又拒絕李光頭的幫助,最終只能以臥軌自殺的方式結束孱弱的生命,成全弟弟和妻子的私情。而那個主要繼承生父流氓性格的李光頭依靠倒賣洋垃圾發(fā)家致富,依靠媒體炒作獲得曝光率,依靠資本操縱丑態(tài)百出的處美人大賽,他可以在欲望橫流的社會左右逢源,在黑白是非之間游刃有余地施展個人才能。然而,李光頭的性格是豐富多面的,他對“代父”宋凡平的認同代表著其為人的基本良知。他落魄時未曾偷盜,生意稍有起勢就償還債務,發(fā)跡時不忘回報恩人;他重情重義,暗自幫助宋鋼治病,毫不計較宋鋼與其斷絕往來的冷漠。只是缺少“代父”的精神指引,李光頭出于本能取得的世俗意義的成功,并不能填補他精神空虛、漂泊無依的人生遺憾。如果說李光頭的人生遺憾主要在于“代父”的缺失,那么宋鋼的悲慘境遇則源于其“父”的精神弱化無法適應這個亂象叢生的時代,二人都斷絕了為人父的可能,也意味著其精神繁衍的終止。這部小說既有對父與“代父”的審視,也有對“子”的批判,而這種審視與批判的目光又投向兩個一脈相承的時代。

      《第七天》延續(xù)余華對當下社會問題的關注。小說中,身為鐵道扳道工的楊金彪發(fā)現(xiàn)掉落在鐵軌間的嬰兒處于危險境地,遂把他撿回家養(yǎng)育。于是,楊金彪成為楊飛的“代父”。當個人婚姻與繼續(xù)養(yǎng)育楊飛之間發(fā)生矛盾時,楊金彪并非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他甚至一度把小楊飛遺棄到“孤兒院”門口。然而父子之情并不取決于血緣,已經(jīng)與孩子難分難舍的楊金彪,最終還是拒絕了婚姻,選擇與楊飛相依為命。楊飛長大后逐漸步入事業(yè)正軌,他忽然得知楊金彪身患絕癥,遂辭掉工作照顧楊金彪,又賣掉房子為父親籌錢治病。為不拖累兒子,楊金彪不辭而別,無聲無息地離家出走。由此,父子二人陰差陽錯地相互追尋,在現(xiàn)實世界與幽冥之境的游蕩中勾連起貧富懸殊、暴力拆遷、夫妻離散、死嬰遺棄、地質塌陷、黑市交易等一系列社會亂象。小說描繪的現(xiàn)實世界混亂、坍塌,底層人物無意義地抗爭、無端地損耗生命,直至冥界方可安寧,而小說中最美好的境界乃是“死無葬身之地”。

      《兄弟》和《第七天》同樣存在“代父”與生父互斥、“代父”與子輩沖突的結構性特征。就前者而言,《兄弟》里的宋凡平打撈劉山峰尸體似乎是見義勇為,可他正是這場悲劇的肇事者;《第七天》里的楊金彪在得知楊飛生父是國家干部后,為讓楊飛有更好的發(fā)展,忍痛鼓勵楊飛回到生父身邊。就后者而論,為避免孩子過早蒙上階級身份的陰影,宋凡平把“地主”解釋為“地”上的毛“主”席,但在李光頭無意“揭發(fā)”出此事后,宋凡平遭到紅衛(wèi)兵最猛烈的毆打;而《第七天》里,楊金彪也曾放棄撫養(yǎng)幼小的楊飛,并且,楊飛在尋找楊金彪的過程中喪命??梢姡按浮迸c子輩溫情脈脈的背后,仍不乏對“父”與“代父”的多重審視。

      這兩部小說的父子關系書寫牽涉時代表象及其內在精神,體現(xiàn)出余華介入現(xiàn)實的可貴堅持。論及文藝作品的現(xiàn)實感時,以賽亞·伯林曾將個人及時代的經(jīng)驗表征分為兩個層次:“一個是在上面的、公開的、得到說明的、容易被注意的、能夠清楚描述的表層”,這個層面易于感知和表現(xiàn);而在此之下,還有深層的,“通向越來越不明顯卻更為本質和普遍深入的,與情感和行動水乳交融的、彼此難以區(qū)分的種種特性”[19]。兩部作品中,余華選取“非常典型的符號化情節(jié)”[20]來把握時代脈搏和精神走向,諸多看似常見的表象實則滲透著不同時代,尤其是當下人們的生存體驗。具體到父子關系書寫,《兄弟》寫出“代父”的缺失與“父”的精神弱化,造成子輩在亂世中心靈無依,處美人大賽、豐乳推銷等情節(jié)觸碰到這個時代欲望主體的深層經(jīng)驗;《第七天》則指向“拼爹”時代貧賤父子生存的困境,在權錢橫行的世道,“代父”與子輩之間的父子情顯得如此脆弱。余華小說對“代父”的塑造還存在一條變化的隱線,那就是:從《許三觀賣血記》里許三觀在婚后發(fā)現(xiàn)一樂非親生,到《兄弟》里的宋凡平以婚姻為媒介給予李光頭愛護,再到《第七天》里楊金彪為了楊飛舍棄婚姻,“代父”形象在這個過程中通過與家庭關系的沖突與超脫逐步走向神圣化。這種趨于理想化“代父”的書寫,與混亂時代里人們尋求精神依托的隱秘心理息息相關。余華對具有現(xiàn)實感的“代父”的書寫,體現(xiàn)出不同時代父子關系的變化,傳達出深厚的民間經(jīng)驗,留下豐富的時代印記。

      五、結語

      余華在20世紀80年代塑造“代父”形象時,寫作立場仍飄忽不定;20世紀90年代后,超越血親關系并逐漸超脫傳統(tǒng)家庭關系的“代父”逐漸成為余華小說精神內核的重要支柱。從《在細雨中呼喊》對“父”與“代父”的雙重否棄,到《活著》展開啟蒙與民間視角的雙重敘事,再到《許三觀賣血記》里許三觀的豐富性格表現(xiàn),余華小說塑造“代父”的敘事立場回歸到“民間”堅實的大地上。進入21世紀,無論《兄弟》里的父子情深,還是《第七天》里的父子追尋,余華持續(xù)關注那些以絕望的堅持抵抗崩塌的社會價值體系的底層人物,塑造出與現(xiàn)實血肉相連的“代父”形象。我們之所以未將余華的“代父”書寫視為轉向,而是視為“回歸”,一方面由于余華早期作品已經(jīng)出現(xiàn)民間“代父”形象;另一方面在于這是余華經(jīng)歷過歷史轉折,對國家權力中心、知識分子立場審視和抗拒后“向回看”的結果。與那些為外界左右而認同“父親”的作品不同,余華小說塑造的是溫情與殘酷并存的“代父”。余華小說的“代父”書寫雖隨著時代而變化,但“代父”對血親關系的否定以及由此衍生的對“父”與“代父”的多重審視,自有作家潛入時代精神而抵抗思想潮流的異質性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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