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建凱
摘 要:蘇軾作為北宋文壇頗具影響力的天才文人,在詩歌、書法、哲學(xué)等領(lǐng)域取得了非凡成就,而且身上時刻洋溢著融會儒、道、釋三家思想的獨特味道。蘇軾的作品無不滲透著強烈的哲學(xué)沉思,而這背后,莊子的影子似乎無處不在。本文試從莊子哲學(xué)對蘇軾作品、人生觀的影響,剖析蘇軾作品獨特的哲學(xué)意境,以期發(fā)掘詩人對生命的體悟和追尋。
關(guān)鍵詞:蘇軾;莊子;物化;順天安命;自然
一、引言
蘇軾是繼歐陽修之后北宋公認(rèn)的文壇領(lǐng)袖,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都占有崇高的地位。蘇軾的一生,是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完美融合,稱其為北宋最杰出的綜合性文學(xué)天才也不為過。其磊落的品性、闊達的心境更是催生了其強大的人格和獨特的文風(fēng)。一生宦海浮沉,十多年或被貶、或外放,蘇軾緣何能夠在人生的困境中仍有著”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不好人”的情懷。經(jīng)歷過45歲被貶黃州、59歲被貶惠州、62歲被貶儋州的落魄,蘇軾能夠走出陰霾,窺破生死,以曠達包容的心態(tài)直面慘淡,這都與他深受道家思想影響有關(guān)。
二、蘇軾與莊子
《宋史·蘇軾傳》中記載:“吾昔有見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薄笆菚敝傅木褪恰肚f子》。趙翼《甌北詩話》評價蘇軾:“天生健筆一枝,爽如哀梨,快為并剪,有必達之隱,無難顯之情,此所以繼李、杜后為一大家也?!庇纱丝芍K軾筆力之雄厚,創(chuàng)作意隨情致,無不達者。但見到《莊子》時,蘇軾卻言,“吾昔有見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足可見莊子思想對蘇軾影響之重。尤其黃州被貶以后,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折冠入仕的蘇軾似乎消失了,莊子的哲思此時越發(fā)明顯地走進了他的人生。
莊子在《逍遙游》中表達了其對”絕對自由”的追求,當(dāng)無法窮極彼岸時又指出了“萬物有所待”的矛盾。只有忘卻物我的界限,達到無己、無功、無名的境界,無所依憑而游于無窮,才是真正的“逍遙游”。反觀蘇軾的一生,少年成名,順時與其弟君前受寵,修蘇堤、迎龍水,逆時也赤壁泛舟,醉濁酒、唱離歌。驚濤裂岸的江邊,孤燈獨眠的雨夜,他“揮動如椽之筆,如同兒戲一般”。這無疑是蘇軾一生追求的極致,理想與現(xiàn)實的逆反是其對莊子逍遙的謳歌。
莊子哲學(xué)始終關(guān)注內(nèi)心世界,注重對于生命體驗的追尋。一生宦海浮沉,蘇軾更渴望歸于自然平靜的生活,這正與《莊子·齊物論》中的思想不謀而合。《莊子·齊物論》認(rèn)為:“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生命的短暫或永恒只在于看待的角度不同。烏臺詩案,蘇軾與死神擦肩,這時莊子“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天命觀則徹底影響了蘇軾的生活態(tài)度,不管后來再經(jīng)歷哲宗連續(xù)六年的貶謫,他都順安天命,寵辱不驚。59歲貶謫惠州,他寫出了“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62歲貶謫儋州,身邊更無親人,他吟誦“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這種隨遇而安的心境,使得余生再無牽掛,浮華半生皆是夢幻,真只爭朝夕須臾。
三、“物化”與“順天安命”
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東坡則出于莊者十之八九?!鄙鄄渡凼下勔姾箐洝分醒裕骸皷|坡早得文章之法于《莊子》,故于詩文多用其語?!庇纱丝芍?,莊子對于蘇軾的影響是全方位的,不獨作品,更是人生。
首先,蘇軾作品對于莊周名句的化用在其作品中俯仰皆是。例如,蘇軾在《念奴嬌》中寫:“便欲乘風(fēng),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這三句便是化用了《莊子·逍遙游》中“大鵬”的意象。此句豪邁開闊,生動地表現(xiàn)了蘇軾想要無所束縛地追求仙家自由的境界。《颶風(fēng)賦》中“鵬水擊而三千,摶扶搖而九萬”仍然是化用《莊子·逍遙游》“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句子;《快哉此風(fēng)賦》中“野馬相吹,摶羽毛于汗漫;應(yīng)龍作處,作鱗甲以參差”源出《莊子·逍遙游》中的“野馬者,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以此渲染颶風(fēng)之奔放恣意?!杜R江仙·夜歸臨皋》中“長恨此身非我有”是借用了《莊子·知北游》“汝身非汝有也”一句?!端{(diào)歌頭》中“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則直接引用《莊子·說劍》中的原句,以此表達內(nèi)心的豪邁。再者,《后杞菊賦》中“較豐約于夢寐,卒同歸于一朽”的句子源出于《莊子·齊物論》“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斗橘x》中“譬之膏油,火之所傳而已耶”引自《莊子·養(yǎng)生主》“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其次,莊子對蘇軾深厚的影響,還表現(xiàn)在蘇軾作品對莊子哲學(xué)“理”的延續(xù)。蘇軾對莊周的“齊物”與“逍遙”體悟極深,所以不管順境還是逆境,不管得意還是失意,他都有所收斂和節(jié)制,從而使文章始終洋溢出一種超脫曠達之感。即使豪放如“大江東去浪淘盡”,最終仍歸于“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板羞b”之思想,在蘇軾文章、書法中表現(xiàn)為縱情與灑脫,任情自在,如《石蒼舒醉墨堂》中蘇軾說:“自言其中有至樂,適意無異逍遙游。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边@種“忘懷晚歲,則猶賢于博弈”的心境足可見蘇軾對逍遙的恣意。
《莊子》哲學(xué)的核心是“天道”說。他認(rèn)為,自然界中一切可見的事物都是從宇宙本體——天道中誕生的,宇宙萬物相對空間內(nèi)是永恒的。世間萬物的變化,草木榮枯,生老病死,陰晴雨雪等都是天道運行的結(jié)果。因此,宇宙中一切有形無形的存在之物,無論是山川、河流、鳥獸、魚蟲,包括人類在內(nèi)不論名稱種類,形態(tài)差異,存在時間長短,都是沒有本質(zhì)差別的。萬物緣于“道”歸于“道”,與道共存。從這個角度來說,生存與滅絕、大小與長短沒有區(qū)別?!肚俺啾谫x》中,蘇軾以“水與月”作喻,通過探尋水與月的關(guān)系去消減客人內(nèi)心的消極,主客一問一答間,因曹孟德“而今安在”引發(fā)的悲思也逐漸消逝。這其實仍是蘇軾由《莊子》中得來的體悟?!肚f子·秋水》中探討黃海之水與北海之水的大小時,通過北海若的“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批判了河伯的“自多”。明月一直有陰晴圓缺,江水卻不曾一刻停止。江水的流逝與明月的盈虧,都是“天道”運行不息的展現(xiàn),它們作為“皆出于機,皆人于機”的“道”,是永恒存在的。
同理,蘇軾謫居黃州的第三年創(chuàng)作的《定風(fēng)波》也是莊周“順安天命”和“相對”哲學(xué)觀的再現(xiàn),體現(xiàn)了蘇軾在困境中仍保持自我的超強心志。這首詞的尾句“一蓑煙雨任平生”中的“任”體現(xiàn)了《莊子》“順安天命”的哲學(xué)觀?!傲锨痛猴L(fēng)”可以看作讓詩人陷入此等境地的烏臺詩案,“吹酒醒”烏臺詩案讓他從以前身處的名利場解脫出來,使他的生命發(fā)生了轉(zhuǎn)向,走向了更廣闊的天地,尾句更是盡顯道家智慧,體現(xiàn)了蘇軾的曠達和可愛。烏臺詩案的被貶已經(jīng)過去三年,這三年似乎比之當(dāng)年被貶永州的柳宗元還要沉重。如果說“始知西山之異”讓柳宗元從政治漩渦中剝離,那么“赤壁泛舟”就是蘇軾鳳凰涅槃的節(jié)點。
莊子認(rèn)為,人要順物自然。在蘇軾坎坷的為官生涯中,正是領(lǐng)悟了這種思想,加上隨遇而安的性格,才能身處蠻荒而平和處之,甘之如飴。跳脫世俗功利的束縛,順意人生的平和,于物化之外尋找心靈的寧靜,最終如柳宗元般走出了政治失勢的陰霾,開啟了曠達的人生。
在《莊子·齊物論》中,莊子首次提出了“吾喪我”的概念。這里的“我”是虛無的我,“吾”才是本真的我,“吾喪我”正是由虛無回歸本真的過程,是“物與我”合一的境界。這與見過“西山之異”后的柳河?xùn)|“心凝形釋,與萬物冥合”的意境是極其一致的?!拔釂饰摇本褪恰摆ず稀薄!肚f子·齊物論》中,莊周夢蝶之典當(dāng)與蘇軾撰寫《定風(fēng)波》時的心境融合,“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俄而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這時的蘇軾也仿佛莊周夢蝶,栩栩然,翩翩飛,心中既沒有晴天,也沒有風(fēng)雨,他已經(jīng)超越于風(fēng)雨之上了。許我“一蓑煙雨”,任平生恣意,何者為我,何者為物。王國維在其詩評名著中寫“無我”怕也是“物化冥合”,而這時的蘇軾,既已“物化”,就再也不是寫《凌虛臺記》時年少輕狂的蘇子瞻了。
四、結(jié)語
縱觀蘇軾的一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莊子的哲學(xué)思想在他生命和作品中的展現(xiàn)。被貶黃州,是莊子的“順天安命”哲學(xué)帶他走出了陰翳;妻子病逝,是莊子的“方箕踞鼓盆而歌”讓他放下了“不思量,自難忘”的巨痛;被貶惠州、儋州,是莊子的“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帶他回歸了生活的平和??傊?,正是有了莊子哲學(xué)的加持,浮華落盡,蘇軾淡然、超脫、放達。即使時臻垂暮,那個或夢幻、或狂放、或溫潤、或遒健的身影才是真的“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東坡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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