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正來
[內(nèi)容提要]納蘭性德和曹雪芹是有清一代文學(xué)雙星,其悼亡作品以其真切、細(xì)膩、凄婉令無數(shù)讀者為之傾倒。本文擬選取《納蘭詞》中納蘭性德悼念其妻盧氏的《青衫濕遍·悼亡》、《于中好》、《亡婦忌日有感》,以及《紅樓夢》第七十八回中賈寶玉祭悼其丫鬟晴雯的《芙蓉女兒誄》進(jìn)行品讀、賞析,并對納蘭性德與曹雪芹的關(guān)系略作梳理。旨在通過詩文賞析,深化對兩位文學(xué)巨匠的認(rèn)知,體悟悼亡文學(xué)的缺憾之美。
“誰翻樂府凄涼曲,風(fēng)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盵1]
納蘭性德的詞,總是給人凄清、哀婉、傷感,令人不忍卒讀的感覺。上面這首《采桑子》,雖然沒有標(biāo)明身份、年代,但其內(nèi)容無疑是向一位女子表達(dá)思念之情的。如果我們把她看作就是盧氏,那么這首詞,這種凄風(fēng)苦雨、燈下填詞、醉生夢死的場景,是否可以看作是納蘭性德創(chuàng)作一首首凄美詞作時的一個現(xiàn)場剪影?
以《采桑子》作一個小小的引子,下面我們就進(jìn)入文章的主題。
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他原名成德,后因避諱改為性德,是康熙朝重臣、武英殿大學(xué)士納蘭明珠的長子。納蘭性德出生名門,又賜進(jìn)士出身,深受康熙皇帝的喜愛,成為皇帝的侍衛(wèi),護(hù)駕隨從。但是他厭倦這種宮廷生活,雖然也有積極入世的抱負(fù),卻更向往一種輕松自由的生活?!笆绦l(wèi)職司單調(diào)拘束,遠(yuǎn)不合他的情志,因而雄心銷盡,失去了‘立功’、‘立德’的興趣。上層政治黨爭傾軋的污濁內(nèi)幕,更導(dǎo)致他厭畏思退。詩人的稟賦和生活處境的矛盾,使他憔悴憂傷、哀苦無端,于是便把無盡凄苦傾訴于筆端,凝聚為哀感頑艷的詞章。”[1]
納蘭詞的風(fēng)格委婉、細(xì)膩、清新,其意境煙水迷離,還與他所承襲的花間派風(fēng)格有關(guān)。他嘗自言,“小令取唐五代,宋晏氏父子;長調(diào)則推周、秦及稼軒諸家。”[1]也就是以花間派為基底,糅合晏氏父子、稼軒等人,形成一種纏綿、婉麗、凄清的風(fēng)格。他的詞影響很大,有“家家爭唱飲水詞”之說,被譽(yù)為“國初第一詞手”。
納蘭性德在世的時間并不長,他生于順治十一年(1655年),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年僅三十歲。他的老師兼朋友徐乾學(xué)在《墓志銘》中慟道,“余閱世將老矣,從我游者亦眾矣,如容若之天姿之純粹,識見之高明,學(xué)問之淹通,才力之強(qiáng)敏,殆未有過之者也?!盵1]可謂是天妒英才,英年早逝。
在納蘭性德短暫的一生中,其情感生活尤其坎坷。這里與他相關(guān)的有四位女子。其初戀情人,據(jù)說是他的表妹,后被選入宮中,遂兩相隔絕,他此時所寫的懷戀和宮怨之詞多為之而發(fā)。其二就是這里所說的他的正室夫人盧氏。盧氏是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在十八歲時嫁與納蘭性德,當(dāng)時納蘭性德二十歲時。盧氏生性溫婉端莊,知書達(dá)理,與納蘭性德相敬如賓,相濡以沫。但是不幸,三年后盧氏因產(chǎn)后虧虛及并發(fā)癥而死。這給納蘭性德很大打擊,從此納蘭性德“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盧氏死后,納蘭性德繼娶官氏,也是一位官宦人家之女,但在納蘭詞中很少提及。同時,他還娶了一位江南歌女沈宛為妾,沈宛也是一位才女,納蘭性德對她亦有感情,兩人多詩文唱和,但是由于門第和身份的緣故,最終被離棄。納蘭性德是一位多情而又專情的公子,情感上的這些種種不幸和曲折,失戀之苦,悼亡之恨,離棄之痛,就充分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之中。
下面我們選取和盧氏有關(guān)的三首悼亡詞進(jìn)行分析。
我們先來看第一首詞《青衫濕遍·悼亡》: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盵1]
這首詞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盧氏初逝之時,是納蘭性德第一首悼亡詞。詞的上闕第一句話便寫了詞人極端痛苦,青衫濕遍,不忍相忘。詞人回憶起半月前,盧氏還在燭光下抱病勞作,剪燭聲猶徘徊在銀燈上。他回想起盧氏生前膽小,不敢一個人待在空房里,如今卻要在那冰冷的墓室中獨與梨花影作伴。詞人只愿能夠牽引她的芳魂,教她尋夢再回到這里。詞的下闕寫了與盧氏陰陽兩隔,詞人空對著衰草斜陽,無盡思念。詞人愿意用自己的清淚和祭酒將盧氏喚醒,又怕她醒后會說你書生命薄,怎么還為我神傷呢,不要再耽于兒女情長了。詞人想起當(dāng)年與盧氏的誓言,如今難以實現(xiàn),真是令人肝腸寸斷。在納蘭性德致友人的書簡第二十六簡中,還有一段對盧氏下葬時的描寫,“亡婦柩決于十二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別如雨。此后但以濁酒澆墳土,灑酸淚,以當(dāng)一面耳。嗟夫,悲矣!”[1]可見納蘭性德當(dāng)時之痛苦,正如這首《青衫濕遍》里所講的,“難禁寸裂柔腸”了。
再來看第二首詞《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風(fēng)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惟有恨,轉(zhuǎn)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凄風(fēng)打畫橋。”[1]
這首詞同樣作于康熙十六年(1677年),是盧氏卒后不久的一個雨夜,第二天便是她的生日。詞人睹物思人,百感交集,寫下這首作品。詞的上闕說,簾子上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素帶飄搖,我不知不覺度過了這凄慘的夜晚。無數(shù)次偷偷以青衫拭淚,淚眼中忽見你使用過的妝奩翠翹。物是人非,唯有恨意和無聊作伴。詞人孤枕難眠,看五更落花,衰楊葉盡,聽凄風(fēng)冷雨吹打畫橋,無可奈何。在這首詞,上闕中“偷拭”的“偷”字,尤值得細(xì)嚼。令人想起《紅樓夢》第四十四回,平兒理罷妝后,寶玉悲嘆平兒這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被賈璉之俗、鳳姐之威所荼毒,料是紅顏易逝,命運(yùn)多舛,“不覺灑然淚下,因見襲人等不在房內(nèi),盡力落了幾點痛淚”。[2]周汝昌有按語說,“落淚而用’盡力’語,甚奇。可見落淚須防人知人見,亦大不自由。此時因絕無人在,故始暢流痛淚,雪芹文字,須細(xì)細(xì)體會。”[2]“盡力”、“痛”,和這里的“偷”、“偷拭”,豈不有異曲同工之妙?
最后,再來看《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yīng)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zhuǎn)側(cè),忍聽湘弦重理。待結(jié)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fēng)里。清淚盡,紙灰起。”[1]
這首詞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年)農(nóng)歷五月三十日,為盧氏亡故三周年之時。詞人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減少對盧氏的思念。歲歲年年,風(fēng)雨葬花際,想起當(dāng)年香消玉殞時,觸景生懷,苦悶不已。詞人并不愿意承認(rèn)妻子已逝多年,他希望她只是睡了三年,現(xiàn)在是時候蘇醒了。然而現(xiàn)實總是殘酷的,生前之約定,竟這樣被拋棄。詞人希望自己的書信可以寄到到黃泉,好詢問她這些年過得是苦是樂,是否有人陪伴。夜深了,詞人仍然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忍去聽續(xù)弦之議。詞人愿來生再為知己,又怕兩人俱都薄命,無法廝守。最后,清淚已經(jīng)流盡,紙錢已燒成灰,輕輕飛起。
通過以上三首詞的分析,我們已經(jīng)可以感到納蘭詞的婉麗凄清之美,這在悼亡詞中體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確實,從昔日 “花徑里,戲捉迷藏,曾惹下蕭蕭井梧桐葉”,到如今“欲結(jié)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如何不令人感慨?!督鹂|曲》里說,“待結(jié)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fēng)里”,可見盧氏之于納蘭性德,亦妻亦友,賭書潑茶,既有千般柔情,又解萬種風(fēng)情,人間之美好情人,莫過于此吧。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似向朗圓,月歟?人歟?睹物思人,這種場合,真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了。
或許,斯人已逝,他們之間的生活細(xì)節(jié),我們已經(jīng)難以揣測一二了,不過從字里行間,不難看出納蘭性德對她感情之深,難以割舍。這種感情明顯地表現(xiàn)在占他全部詞作近十分之一的悼亡詞里。納蘭性德每逢清明、中秋、七夕、中元、重陽等節(jié)日,都會去祭奠她。直到康熙二十四年,納蘭性德也匆匆離世,他們才又在一起。凡此種種,歷歷往事,都凝結(jié)成一闕闕優(yōu)美絕情的悼亡詞,令人掩卷長嘆。
與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納蘭性德和盧氏不同,《芙蓉女兒誄》是小說《紅樓夢》第七十七回中,賈寶玉為祭悼其死去的丫鬟晴雯而作的誄文。無論是賈寶玉還是晴雯,都是小說中的人物,并沒有真人真事與之對應(yīng)。但是,這篇誄文“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以另一種真實打動了無數(shù)人的心,體現(xiàn)出作者高超的藝術(shù)水平。
《芙蓉女兒誄》的祭悼對象晴雯,是寶玉房中地位僅次于襲人的丫鬟。她年輕氣盛、個性要強(qiáng),充滿叛逆精神,經(jīng)常打罵小丫鬟,對位高年長者也不放在眼里,所以遭到以王夫人為代表的家族勢力的迫害,最后抱病而夭。因此,賈寶玉悲痛不已,聽了小婢訴說,認(rèn)為死去的晴雯已經(jīng)做了白帝宮中主管芙蓉花的花神,遂用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這四件她喜愛的東西,加上寫成的《芙蓉女兒誄》,來祭悼晴雯。這篇《芙蓉誄》一共一千六百余字,是賈寶玉詩文中最長的一篇,誄辭中駢體與騷體并用,前序后歌,多用對偶、排比、典故,詞藻華麗,對仗工整,長歌當(dāng)哭,哀婉動人。
《芙蓉誄》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發(fā)語辭,從“維太平不易之元”始,到“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止。第二部分從“竊思女兒自臨濁世”始,到“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止,記述了晴雯的美質(zhì),說明其遭到的不幸,表達(dá)了對惡勢力的控訴,并回憶了和晴雯之間的生活細(xì)節(jié)。第三部分從“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始,到“來兮止兮,君其來耶”止,描寫了成為花神的晴雯在天上的景象,想象她乘玉虬、御鴛鳳、騎箕尾在天上遨游,云神、月神、風(fēng)神與她作伴。第四部分從“若夫鴻蒙而居”始,到“成禮兮期祥”止,這一部分描寫天上的眾女神迎接晴雯,晴雯在聲聲仙樂和陣陣芬芳中就位,是為文章收尾,語氣漸趨平靜,有一種祭儀結(jié)束,迎神歸位的味道。
下面我們將擇幾處經(jīng)典的句子,并結(jié)合《紅樓夢》中與晴雯相關(guān)的幾個片段來進(jìn)行賞析。
首先是關(guān)于晴雯容貌的描寫?!盾饺卣C》說,“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盵2]就是說,“她的品質(zhì)金玉難以比喻其高貴,她的個性冰雪難以比喻其高潔,她的神氣星日難以比喻其精華,她的容貌花月難以比喻其嬌美?!笨梢娫谫Z寶玉心目中,晴雯可說是無與倫比、十全十美的。其實,我們知道,晴雯之所以受到迫害,是和她性格直接相關(guān)。晴雯的容貌,確實是丫鬟中最美的,水蛇腰,削肩膀,眉眼與林黛玉相似,模樣、爽利、言談、針線都非常出色,但是她驕傲、刻薄、目空一切,舉兩個例子,在第五十二回中,晴雯得知小丫頭墜兒偷了蝦須鐲后,便忍不住火氣,“向枕邊拿起一丈青,向她手上亂戳,口里罵道: “要這爪子干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又眼皮子淺,手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盵2]在第七十四回,在抄撿大觀園時,王善保家的要翻搜她的箱子,“只見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jìn)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2]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正是晴雯的這種性格,導(dǎo)致了她被王善保家的等人誣陷、中傷,被王夫人逐出大觀園,并凄慘地死去。
《芙蓉誄》為晴雯鳴冤、抱不平,“高標(biāo)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盵2]這是說,晴雯“因超群出眾的才華被人嫉妒,所懷的怨恨可以和長沙的賈誼相比;正直剛烈的性格遭到迫害,姑娘的悲慘超過遠(yuǎn)嫁塞外的王昭君?!痹凇盾饺卣C》中,寶玉用賈誼、石崇、嵇康、呂安等的名人事跡,來喻示晴雯的遭際,可見晴雯在賈寶玉心中的地位。其實,晴雯本是出身非常低賤的丫頭,是十歲那年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首先是被賴嬤嬤孝敬了賈母,后來安排給了寶玉使喚。寶玉對晴雯的器重,合于他的性格中也有一股叛逆精神,故他并不以出身來評價晴雯,而是把她視為可與歷史上的名人媲美的人。晴雯死前,怡紅院檻外的海棠花枯萎了半邊,寶玉就拿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這些名人事跡來比附,說明海棠枯萎如同這些大人物事跡般,預(yù)示著晴雯行將遭遇不測,使得襲人在聽了這番癡話后也半含嗔怒和醋意。晴雯死后,賈寶玉作《芙蓉女兒誄》,使用“誄”這種文體,明確表現(xiàn)出對晴雯的偏愛,因為“誄”是由古代的“謚”演變而來,只有功高德勛者方可使用,寶玉之所以用“誄”,正是含有蔑視傳統(tǒng),對晴雯分外重視,要為她鳴冤、頌德、封謚的意思。
《芙蓉誄》對晴雯死后悲寂、物是人非之場景,描寫尤為生動?!盾饺卣C》中說,“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huán)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云之齒。委金鈿于草莽,拾翠盒于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xù)五絲之縷?”[2]翻譯出來就是,“你眉毛的黛色如青煙縹緲,昨天猶為我畫;你手指上的玉環(huán)已經(jīng)冰冷,今天誰來替你溫暖?那鍋爐里還殘留著你吃剩的藥渣,我衣襟上的淚痕也還未干。你的鸞鏡已經(jīng)破成了兩半,我不忍心打開那麝月的鏡匣,你那描著云龍花紋的梳子,那香檀木做的、繪著云紋的梳齒也被折斷。你的金鈿被人拋棄在亂草之中,你的翠盒被人丟棄在風(fēng)塵里。現(xiàn)在鳷鵲樓人去樓空,空空懸著七孔之針。我的鴛鴦帶斷了,有誰再用五色絲絳來續(xù)上呢?”在這段話中,寶玉動情地回憶了昔日與晴雯共同生活的一些片段,字里行間透露著一種近如夫妻的關(guān)系。這種親昵的場景,我們還可以再舉幾處。晴雯第一次正式出場是在第八回,寶玉剛從梨香院回來,她就姣癡婉轉(zhuǎn)地抱怨寶玉讓她研墨白等了,又說貼絳云軒匾額凍了手,寶玉就忙給她捂著。在第五十一回,晴雯要去屋外嚇唬麝月,卻被冷風(fēng)吹著了,進(jìn)屋后寶玉讓他到自己床上來暖一暖?!扒琏┞犝f,便上來掖了掖,伸手進(jìn)去渥一渥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庇忠娗琏﹥扇珉僦话?,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jìn)被來渥渥罷 ?!盵2]另一方面,晴雯對寶玉也是關(guān)愛有加,在第五十二回,寶玉赴宴時穿的賈母賜的俄羅斯雀金裘后襟上不小心燒了個洞,因天晚找不到懂行的裁縫,晴雯就不顧自己抱病,叫人找來孔雀金線,親自動手一針一線縫補(bǔ),直到快天明才補(bǔ)好了。晴雯臨死之前向?qū)氂褓浖讚Q襖,以及最后一番表白,更是對一種戀人關(guān)系的明確表示。而寶玉誄文中的“鏡分鸞別”、“帶斷鴛鴦”、“共穴”、“同灰”、“汝南”、“梓澤”等夫妻關(guān)系的典故,可見他也是把晴雯視為一個逝去的愛人的。
《芙蓉誄》中說,“爾乃西風(fēng)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fēng);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盵2]這里先是寫出了晴雯葬身之處的荒涼景象,白骨新塚,蔓草荒煙:如同西風(fēng)吹拂著古寺,飄蕩著青色的燐火,又如同夕陽西下的荒丘,散落著零星的白骨,楸樹、榆樹在一旁颯颯作響,蓬草、艾草在一旁蕭蕭有聲,猿猴在霧氣彌漫的墳?zāi)古蕴浣校砘昀@著煙蒙蒙的田埂啼哭。接著寫到了紅綃帳里的多情公子,現(xiàn)在面對黃土壟中的薄命女兒無可奈何,只有像汝南王思念碧玉般,斑斑淚血迎著西風(fēng)揮灑,又像石崇思念綠珠般,對著冷月默默傾訴哀情。昔唐詩有云,“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用雨聲和鈴聲襯托唐明皇回鳳闕龍馭后尋不見故人之冷清。寶玉也類似,他的環(huán)境更加冷寂,既不聞穿簾寒砧,也無隔院秋笛,只有秋風(fēng)吹拂過衰草,送來一地蟄鳴。唐詩與誄文都很好地以景襯人,有聲無聲,情景交融,躍然紙上。在誄文中,一死一生,陰陽兩隔,生死兩茫茫,貫穿其間的是怡紅公子的無限悲苦。
這段話中“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壟中,女兒命薄”,后來恰好被芙蓉花叢中黛玉聽到了,于是寶玉和黛玉之間又有一番對話。寶玉焚帛奠茗、祭祀完畢后,黛玉笑著從花叢中走出來,指說,“紅紗帳里”四字顯得濫熟,不如按著現(xiàn)成的真事,改成“茜紗窗下”。賈寶玉認(rèn)為這一改新妙之極。不過若以黛玉的口吻言則更適合。于是他把“公子”、“女兒”換成“小姐”、“丫鬟”,同黛玉斟酌一番。最后竟又想出一句,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边@么一改,無意中就暗含雙關(guān)之意,使黛玉聽后“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亂想,外面都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借其他話題避開敷衍過去。脂硯齋在此處評說,“明是為阿顰作讖”、“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也就是說,《芙蓉誄》其實是悼黛玉的,是借晴雯之誄,表達(dá)悼黛玉之實。這令人想起黛玉在埋香冢旁嘆白憐,以碎紅喻少女命運(yùn)之詩句: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如果晴雯斯人已逝,那么黛玉卻是芬芳仍在;仍在之人,此時卻預(yù)知著將如葬花葬己,世間還有什么比這更為悲哀嗎?
《隨園詩話》云,“臨歧幾點相思淚,滴向階前發(fā)海棠?!薄盾饺卣C》中有“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zhì)將亡,檻外海棠預(yù)老”句,這檻外海棠,正是用怡紅公子的無盡相思淚所澆灑的,一如瀟湘館窗前那千竿血淚斑斑的湘妃竹;而“檻外海棠預(yù)老”,既象征著晴雯的悲劇,也象征著寶黛愛情的悲劇了。更進(jìn)一步說,這篇灑淚泣血的《芙蓉誄》如同檻外海棠,其意義已經(jīng)超出了對某個人的預(yù)兆,而是對大觀園中所有如金玉、冰雪、星日、花月般純潔美麗的女兒們最終遭遇不幸,曲終人散,落得食盡鳥投林之結(jié)局的預(yù)兆和哀悼了。
《紅樓夢》第五回對晴雯的判詞是: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2]
從某種意義上說,賈寶玉在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和晴雯的不幸和命運(yùn)打過照面了。當(dāng)時,寶玉揭開“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看到那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矣。[2]這片“滿紙烏云濁霧”,即是說晴雯落在這污濁的塵世中,被烏云濁霧所蒙蔽。而這畫后面的判詞,就是她命運(yùn)之線,可惜癡公子并未醒悟。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晴雯之死是在《紅樓夢》第七十七回,癡公子作《芙蓉誄》是在第七十八回,由于《紅樓夢》的成書和流傳極其復(fù)雜,我們并不知道八十回以后的故事和結(jié)局。除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主旋律,許多重要的人物我們都不知道他們的結(jié)局;而晴雯,可以說是形象最為完整的,是前八十回中唯一一個應(yīng)驗了判詞預(yù)言的角色。
在晴雯以后,我們不知道還會上演何等悲金悼玉之故事。在癡公子作《芙蓉誄》前后,整部書的氣氛已經(jīng)十分緊張,高潮迭起,分明要進(jìn)入申明冤疾不幸的緊要處,只可惜在此之后的原稿已軼,后人無緣目睹了。①
古人云,一夢紅樓感納蘭,在對《納蘭詞·悼盧氏》與《芙蓉女兒誄》作了一點賞評之后,我們想就納蘭性德與曹雪芹的關(guān)系做一個簡要的梳理。
曹雪芹和納蘭性德的關(guān)系,歷來是一個眾說紛紜的話題。最早提出曹雪芹和納蘭性德關(guān)系密切的,應(yīng)該是清朝的索隱派。就在《紅樓夢》問世不久,索隱派就提出了一種觀點,說《紅樓夢》是納蘭之家事,說賈寶玉的原型就是納蘭性德,金陵十二釵是與納蘭性德相交的十二位師友,大觀園是后海北畔的明珠府等等。蔣瑞藻的《小說考證拾遺》引趙烈文的《能靜居筆記》,更是把這種說法追溯到乾隆皇帝,“渴宋于庭丈翔鳳補(bǔ)并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紅樓夢》高廟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曰:‘此蓋為明珠家作也。’后遂以此為珠遺事?!雹?/p>
舊紅學(xué)索隱派的這些說法,雖然不免牽強(qiáng)附會,但也并非完全沒有根據(jù)。其根據(jù)大約可歸納為如下幾點。
首先,從生卒年代上看,納蘭性德生于順治十二年(1655年),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享年三十一歲。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卒于乾隆二十七年(1763),享年四十八歲??梢哉f,在生卒年代上,曹雪芹是去納蘭性德不遠(yuǎn)的,曹雪芹完全可能受到納蘭性德的直接影響。
其次,從家世上看,納蘭性德是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同時代人,并且和曹寅的關(guān)系非常密切。兩人同出生于達(dá)官顯貴,同求學(xué)于徐乾學(xué)之門,同在宮中擔(dān)任過侍衛(wèi),有共同的詩書愛好,多詩文唱和。其例子有,康熙二十三年,納蘭性德隨著康熙南巡至江寧織造署,參觀曹家的楝亭,留有詞作《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gòu)楝亭,亭金陵署中》一首。曹子清就是曹寅,詞中內(nèi)容體現(xiàn)了納蘭性德對曹家歷史的熟悉。從曹寅方面看,在納蘭性德死后十年,他和好友張純修、施世綸秉燭于楝亭,作《楝亭夜話圖》并題詩紀(jì)念納蘭性德。曹詩寫到,“憶昔宿衛(wèi)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馬曹狗監(jiān)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壹覡幊嬎~,納蘭心事幾曾知。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边@可謂是公認(rèn)的對納蘭性德的知音之言??梢?,納蘭性德和曹寅的交情絕非泛泛,曹雪芹對祖上的這些交集典故不可能不有所耳聞。
再次,就納蘭性德本人來說,正如上面介紹過的,是帶有悲劇色彩的人物。他出生富貴官宦之家,卻偏偏 “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徐乾學(xué)在《墓志銘》中說,納蘭性德生性恬淡,“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客或詣?wù)撸m避匿。擁書數(shù)千卷,彈琴詠詩,自愉悅而已?!盵1]他早年是貴公子出生,他的詞早年名為《側(cè)帽》,取晏幾道“側(cè)帽風(fēng)前花滿路”之意,后來由于愛情和婚姻等的不幸,改名為《飲水》,取佛經(jīng)“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之意,思想大變。這不論是與曹雪芹本人的遭遇和性格特征,還是賈寶玉的性格特征,都是合拍的。
接著,就納蘭詞本身來說,兩者的共通之處更是比比皆是。王國維在其《<紅樓夢>評論》的余論中,就列舉了四首納蘭詞:“獨擁余香冷不勝,殘更數(shù)盡思騰騰。今宵便有隨風(fēng)夢,知在紅樓第幾層。”(別意);“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于中好);“莫教星替,守取團(tuán)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減字木蘭花);“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金縷曲)。他寫道,后人就根據(jù)這四首詞中的“紅樓”、“葬花”等字眼,來追索、附會《紅樓夢》與《納蘭詞》的關(guān)系。他說,“然則《飲水集》與《紅樓夢》之間,稍有文字之關(guān)系,世人以寶玉為即納蘭侍衛(wèi)者,殆由于此。然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茍執(zhí)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盵3]
以上我們就悼亡主題對兩個人的作品進(jìn)行了賞析、解讀,并對二人關(guān)系稍作了梳理。本文并非要對曹雪芹和納蘭性德的關(guān)系下一個定論,僅是稍作介紹以增加對本文旨趣的理解而已。
納蘭性德的詩詞和曹雪芹的《紅樓夢》作為有清一代之文學(xué)瑰寶,其中的悼亡作品更是以細(xì)膩、真切、凄美的風(fēng)韻令人深為感嘆。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讀者抱恨長?;蛟S,就悼亡題材來說,或許并不需要怎樣加工,就已經(jīng)以一種特有的悲劇性打動人心,更何況這些多情文人的生花妙筆,更是使得這種悲傷總是伴隨著一股幽恨綿綿、纏綿不盡的意韻。
最后,說一點題外話來結(jié)束文章吧。筆者因小居京城,平時對那些故國往事、文人舊居,自然也更加傾心。可巧本文中的納蘭性德和曹雪芹在北京都有他們的足跡,遂趁著功課閑暇之余,就經(jīng)常去懷古、思考一番。去歲秋天,我讀《納蘭詞》,就特地趕去后海北畔的納蘭府邸和上莊的家族墓地看了看,希冀能覓得一二點這位飲水詞人的蹤跡??蓢@時光流轉(zhuǎn),早已蕩然無存,今昔兩樣。在山石和草木間獨自散步了一回,時值重陽前后,秋風(fēng)陣陣,落葉瀟瀟,似乎訴說著他和盧氏之間的一些往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不覺有悲愴之感。
納蘭詞有云: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盵1]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當(dāng)時,是一種美。
悼亡文學(xué),是一種缺憾之美。
注 釋:
①注:據(jù)周汝昌考本,曹雪芹原稿則止于《芙蓉女兒誄》,此后至八十回亦為另手所續(xù)?!把┣墼逯褂诖?。此以下,蒙府、戚序、南圖三本皆無任何文字。又,楊本中此處獨有朱筆過錄,“蘭墅閱過”等字樣,即此可知高鶚?biāo)鶕?jù)之某本也是自《芙蓉誄》以下并無文字??勺C本回誄后至下回分解一小段文字為后人所加。直至次回即七十九、八十回這一長回為同一另手所加。”見《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按語,第1031頁。
②張一民:《納蘭詩詞與<紅樓夢>》,載《滿族研究》1994年第4期。
山東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