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一
書法與文學的關系十分復雜,許多書法名跡本身就是美好的文學作品,如王羲之《蘭亭集序》、蘇東坡《赤壁賦》之類;許多文學名篇也都有書家樂于去寫它,如《洛神賦》《歸去來辭》《赤壁賦》等等就有無數(shù)書家寫過;至于詩文與書藝結(jié)合,更是中國書法主要的表現(xiàn)方式,書法作品很少單獨寫字,通??偸浅瓕懺娢摹VT如此類,過去我已寫過不少文章討論了,收入《有文化的文學課》和《墨林云葉》等書中?,F(xiàn)在換個方式談,以《文心雕龍》為例。
劉勰《文心雕龍·定勢》篇是文論史上的重要篇章,羅宗強先生《讀文心雕龍手記》中即曾高度贊揚之,很能代表龍學界普遍的看法。他說:“劉勰論體貌而涉及‘勢,把勢這一概念引入文論中,把它與‘體聯(lián)系起來,這又是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開出一全新之境界”。
對此,我卻有些不相同的意見。因為把“勢”引入文論中,且把它和“體”聯(lián)系起來,早在漢末已然,不始于劉勰?!段男牡颀垺ざ▌荨菲约赫f得很清楚:
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核,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陳思亦云:“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采,深沉其旨者;或好離言辨白,分毫析厘者。所習不同,所務各異,言勢殊也?!眲E云:“文之體勢有強有弱,使其辭已盡而勢有余,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薄株懺谱苑Q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勢而不取悅澤。
可見在漢晉之際,以勢論文,或言“體勢”者實已甚多,非劉勰始發(fā)明之。
而且,專家常是狹士,不太熟悉其它領域的情況。而我們?nèi)舭岩曇吧陨栽俜糯笮?,不只盯著《文心雕龍》,或只在所謂的文學領域里看問題,我們便會又發(fā)現(xiàn)另一種當時熱門的文字藝術(shù)——書法,在漢魏晉之間即早已大談特談“勢”與“體勢”了。
最早的書勢論著,是崔瑗的《草勢》。論草書而以勢去掌握,為什么?底下會談。只是此篇一出,風氣即成,一時竟有蔡邕的《篆勢》《隸勢》《筆論》《九勢》、衛(wèi)恒的《四體書勢》、索靖的《草書勢》、成公綏的《隸勢》、王珉的《行書狀》、楊泉的《草書賦》等等接踵繼出。王羲之亦傳有《筆勢論》(《書苑菁華》本十二章,《書譜》云十章)。乃是漢魏晉宋齊梁間綿亙不衰之話題,也是書法藝術(shù)的核心理論。后來宋陳思《書苑菁華》卷三已專收書勢類文獻,有晉衛(wèi)恒《四體書傳并書勢》、索靖《草書勢》等,而其實文獻尚多,遠不止此,因為《書賦》之類,一般也都視為筆勢論。
崔瑗《草書勢》:“書契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以定文章。爰暨末葉、典籍彌繁;時之多僻,政之多權(quán)。官事荒蕪,剿其墨翰;惟多佐隸,舊字是刪。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時諭指,用于卒迫。兼功并用,愛日省力;純儉之變,豈必古式。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方不中矩,圓不中規(guī)。抑左揚右,望之若欹。獸跂鳥躊,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或黝黠點黠,狀似連珠;絕而不離。畜怒怫郁,放逸后奇。或凌邃惴栗,若據(jù)高臨危,旁點邪附,似螳螂而抱枝。絕筆收勢,余綖糾結(jié);若山蜂施毒,看隙緣峨;騰蛇赴穴,頭沒尾垂。是故遠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畫不可移。幾微要妙,臨時從宜。略舉大較,彷佛若斯?!?/p>
索靖《草書勢》:“圣皇御世,隨時之宜,倉頡既生,書契是為。科斗鳥篆,類物象形,睿哲變通,意巧滋生。損之隸草,以崇簡易,百官畢修,事業(yè)并麗。蓋草書之為狀也,婉若銀鉤,漂若驚鸞,舒翼未發(fā),若舉復安。蟲蛇虬蠼,或往或還,類婀娜以贏贏,欺奮置而桓桓。及其逸游盼向,乍正乍邪,騏驥暴怒逼其轡,海水窳窿揚其波。芝草葡陶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玄熊對踞于山岳,飛燕相追而差池。舉而察之,以似乎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枝條順氣,轉(zhuǎn)相比附,竊嬈廉苫,隨體散布。紛擾擾以猗靡,中持疑而猶豫。玄螭狡獸嬉其間,騰猿飛鼬相奔趣。凌魚奮尾,駭龍反據(jù),投空白竄,張設牙距?;蛘叩歉咄漕悾蛉艏韧蓄?,或若俶儻而不群,或若自檢于常度。于是多才之英,篤藝之彥,役心精微,耽此文憲。守道兼權(quán),觸類生變,離析八體,靡形不判。
去繁存微,大象未亂,上理開元,下周謹案。騁辭放手,雨行冰散,高間翰厲,溢越流漫。忽班班成章,信奇妙之煥爛,體石,累落而壯麗,姿光潤以粲粲。命杜度運其指,使伯英回其腕,著絕勢于紈素,垂百世之殊觀?!?/p>
蔡邕《篆勢》:“字畫之始,因于鳥跡,倉頡循圣,作則制文。體有六篆,要妙入神?;蛳簖斘?,或比龍鱗,紆體效尾,長翅短身。頹若黍稷之垂穎,蘊若蟲蛇之棼缊。揚波振激,鷹躊觶鳥震,延頸協(xié)翼,勢似凌云。或輕舉內(nèi)投,微本濃末,若絕若連,似露緣絲,凝垂下端。從者如懸,衡者如編,杳杪邪趣,不方不圓,若行若飛,蚑蚑翱翱。遠而望之,若鴻鵠群游,絡繹遷延。迫而視之,湍漈不可得見,指摀不可勝原。研桑不能數(shù)其詰屈,離婁不能睹其隙間。般倕揖讓而辭巧。籀誦拱手而韜翰。處篇籍之首目,粲粲彬彬其可觀。搞華艷于紈素,為學藝之范閑。嘉文德之弘蘊,懿作者之莫刊。思字體之俯仰,舉大略而論旃?!?/p>
楊泉《草書賦》:“惟六書之為體,美草法之最奇。杜垂名于古昔,皇著法乎今斯。字要妙而有好,勢奇綺而分馳。解隸體之細微,散委曲而得宜。乍楊柳而奮發(fā),似龍鳳之騰儀。應神靈之變化,象日月之盈虧。書縱竦而值立,衡平體而均施?;驍渴啾?,或婆娑而四垂,或攢翦而齊整,或上下而參差,或陰岑而高舉,或落籜而自披。其布好施媚,如明珠之陸離。發(fā)翰攄藻,如春華之楊枝。提墨縱體,如美女之長眉。其滑澤肴易,如長溜之分歧。其骨梗強壯,如柱礎之不基。斷除弓盡,如工匠之盡規(guī)。其芒角吟牙,如嚴霜之傅枝。眾巧百態(tài),無不盡奇。宛轉(zhuǎn)翻覆,如絲相持。”
王僧虔《書賦》:“情憑虛而測有,思沿想而圖空。心經(jīng)于則,目像其容。手以心麾,毫以手從。風搖挺氣,妍靡深功。爾其隸明敏婉,蠖絢蓓趨。將蓓文篚縟,托韻笙簧。儀春等愛,麗景依光。沉若云郁,輕若蟬揚。稠必昂萃,約實箕張。垂端整曲,栽邪制方?;蚓呙烙谄桑螂p兢于兩傷。形綿靡而多態(tài),氣陵厲其如芒。故其委貌也必妍,獻體也貴壯。跡乘規(guī)而騁勢,志循檢而懷放。”
梁武帝《草書狀》:“疾若驚蛇之失道,遲若淥水之徘徊。緩則雅行,急則鵲厲,抽如雉啄,點如兔擲。乍駐乍引,任意所為。或粗或細,隨態(tài)運奇,云集水散,風回電馳。及其成也,粗而有筋,似葡萄之蔓延,女蘿之繁縈,澤蛟之相絞,山熊之對爭。若舉翅而不飛,欲走而還停,狀云山之有玄玉,河漢之有列星。厥體難窮,其類多容,炯娜如削弱柳,聳拔如裊長松;婆娑而飛舞鳳,宛轉(zhuǎn)而起蟠龍。縱橫如結(jié),聯(lián)綿如繩,流離似繡,磊落如陵,暐暐曄曄,弈弈翩翩,或臥而似倒,或立而似顛,斜而復正,斷而還連。若白水之游群魚,藂林之掛騰猿;狀眾獸之逸原陸,飛鳥之戲晴天;象烏云之罩恒岳,紫霧之出衡山。巉巖若嶺,脈脈如泉,文不謝于波瀾,義不愧于深淵?!?/p>
而當時書家與文士本來就是幾乎重疊的群體,其間的關系錯綜密和。例如王羲之的書法老師是衛(wèi)夫人,而衛(wèi)夫人還可能是王羲之的姨母。因為陶宗儀《書史會要》已說“衛(wèi)與王世為中表”。衛(wèi)夫人所嫁的江夏李氏,也是個書法世家。衛(wèi)夫人之子名李充。李充的從兄李式、李廒等都有書名。發(fā)展至唐代,江夏李氏更出現(xiàn)了李邕那樣的書法大家。李充本人則與王羲之關系甚密,《晉書·王羲之傳》說:“孫綽、李充、許詢、支遁皆以文義冠世。并筑室東土,與羲之同好?!倍@位李充,也就是在文學界赫赫有名、寫過《翰林論》的那位,劉勰非常佩服他。
既然如此,書家所談的這些體勢論,自然也深為文士所熟悉。像鮑照雖不以書藝名,卻也有《飛白書勢銘》這類文章深刻闡述飛白書體的體勢美。至于文章好書法也好的梁武帝,當然也有《草書狀》這種探論書勢之作。
風氣如此,文士論文,籀言體勢,殆亦同風。如陸厥與沈約論聲韻書即已云:“自魏晉屬文,深以清濁為言;劉楨奏書,大明體勢之致。”
故《文心雕龍》論勢,本非獨得之秘,亦非首倡之音,乃是隨順風氣,承聲嗣響,與這一大批書法體勢論有著“接腔”和“對話”的關系。
二
明白了這么個整體情況,《文心雕龍》專家們對《定勢論》的許多爭議就好懂了。
羅先生曾感慨道:“《文心雕龍·定勢》的勢究何所指,學界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它與‘風骨范疇一樣,同是《文心雕龍》中最難解也是歧義最多的范疇。”之所以爭議那么大,之所以感到難解,我以為都是因為不知上述文藝理論之大勢使然。
于是首先在詞源上就亂解一氣。始作俑者便是黃侃先生。黃先生《文心雕龍札記》說勢,非常迂曲,曰:
《考工記》曰:“審曲面勢”,鄭司農(nóng)以為審查五材曲直方面形勢之宜,是以曲、面、勢為三。于詞不順。
蓋匠人置染以縣,其形如柱,停之平地,其長八尺以日景。故勢當為染。染者,臬之假借,《說文》:“臬,射埻的也”,其字通作藝?!渡狭仲x》:“弦矢分,藝殪仆”是也。本為射的,以其端正有法度,則引申為凡法度之稱?!?/p>
言形勢者,原于臬之測遠近。視朝夕者,茍無其形,則臬無所加,是故勢不得離形而成用;言氣勢者,原于用臬者之辨趣向、決從違,茍無其臬,則無所奉以為準,是故氣勢亦不得離形而不獨立。文之有勢,蓋兼二者而用之。
經(jīng)過黃氏這么迂曲糾繚的解釋后,范文瀾注及郭紹虞《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史》都把勢解作“標準”。劉永濟《校釋》則不同意,謂黃說“雖合雅詁,非舍人之旨也”,因此把勢解為姿勢。王元化、王金凌、涂光社、寇效信等人又將之解釋為風格。詹鏌《文心雕龍義證》乃另出機軸,找上《孫子兵法》,認為孫子對形、勢的分析才是《文心雕龍》之主要來源。百度百科也采用了這個講法。
桓曉虹《<文心雕龍·定勢>之“勢”與古代醫(yī)論》更有趣,他認為勢是在類比思維基礎上借助醫(yī)論建構(gòu)了生命體之“勢”,指由情、辭、氣、意、宮商、朱紫等構(gòu)成的生命體所顯示出的一種整體效應、狀況或特征,一種和諧健康之美以及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活力、感染力、生新潛力等等。故有剛?cè)帷⑵嬲?、雅鄭之勢,有總一之勢、兼勢,有離勢、訛勢、怪勢。鑒“勢”之法則是從望聞問切四診法類比發(fā)展而來的“六觀”。
由于眾說紛紜,所以臺灣王夢鷗先生《古典文學的奧秘——文心雕龍》干脆跳開來,主張《定勢》篇以上均論“心”之問題,此篇以下均論“文”之問題。所以《體性》篇講因性成體,本篇講文章之構(gòu)成與表達方式。他所說,完全不涉及以上諸家所談的問題,不再討論什么叫做勢了。
三
劉永濟先生不贊成黃侃之說,是對的。黃說迂謬,本非雅詁。因為勢字并不生僻,不須先把勢說成是槷之誤,再把檠說成是臬之假借。
勢字在先秦已用得很普遍了,更已經(jīng)是學術(shù)思想上重要的觀念詞?!独献印芬颜f過:“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管子》且有《形勢篇》,故劉勰不可能反而要像創(chuàng)造個新術(shù)語那樣吃力且勉強地去講勢。所以劉永濟先生說勢即姿勢,詹鏌先生說劉勰論勢本于孫子,也都是不知古人論理之脈絡使然。
案:勢字含義豐富,論者各有發(fā)揮,老子管子是一路,孫子是一路,另外韓非還有一路。
老子與管子講的勢,都是由天道說,故《管子·形勢》開篇即講:“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春冬秋夏不更其節(jié),古今一也?!焙髞怼痘茨献印ぴ榔氛f:“萍樹根于水,水樹根于土,鳥排虛而飛,獸庶實而走,蛟龍水居,虎豹山處,天地之性也。兩木相摩而燃,金火相守而流,圓者常轉(zhuǎn),窾者主浮,自然之勢也。”這里的勢,都是指符合道之原理、天地之性而呈現(xiàn)出的一種態(tài)勢、狀態(tài)。
《莊子·秋水篇》說:“當堯舜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也是如此。勢,猶言狀態(tài)。這種用法,早在《易經(jīng)》中便已如此。如坤之象傳日:“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地的狀態(tài)是坤,此為自然之形勢、狀況,人則只能遵循這種態(tài)勢而行動之。
兵家論勢,卻頗不同。詹鏌以為孫子論形勢,乃《文心雕龍》之源,殊不知兵家說的形是形,勢是勢,《孫子》分別有形篇和勢篇,與管子合言形勢者不同。
《形篇》講的也不是一般談《孫子兵法》的專家說的什么兵陣形勢和地形,它講的乃是一種狀態(tài)。亦即要作戰(zhàn)時先得把自己變成一種狀態(tài),創(chuàng)造出一種優(yōu)勢的條件,先為不可勝(別人不可能打敗你),然后待敵人之可勝。等到敵人有可攻之機了,再一舉摧毀之。這是原則(道),其“法”則是由度(土地幅員)、量(物資)、數(shù)(兵員眾寡)、稱(軍力比較)、勝(勝負情況)五方面去計算。計算出來有絕對優(yōu)勢了,打起來,當然就像在山頂上開了水庫閘一般,一下就能把敵人淹沒了。
如此“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即是《形篇》的大旨?!秳萜纺??形篇偏重于從客觀條件說,勢篇就側(cè)重主觀面,譬如人有強有弱,國也一樣,但小國弱國,若斗志高、戰(zhàn)術(shù)巧,就絕無取勝之機會嗎?《勢篇》要談的就是這個問題,像昆陽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淝水之戰(zhàn),均是如此。故孫子日:“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北酒劦模∈切纹疵?。
勇怯,只是心理上的勢;奇正則是戰(zhàn)術(shù)上的勢:“五味之變,不可勝嘗也。戰(zhàn)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奇正相生,如環(huán)之無端,孰能窮之哉?”
這是孫子論勢兩個重點,另一重點在于由力量說勢。
勢字字形中就藏有一個力字,可見勢字本身含有力量這一意思。但這個意思是后起的,《說文解字》即講過:“經(jīng)典通用執(zhí)”,段玉裁注:“《說文》無勢字,蓋古用執(zhí)為之?!惫艧o勢字,只寫成執(zhí)。
后來對勢的力量含義越來越強調(diào)了,才加上力。孫子就是強調(diào)勢之力量義的人之一,所以他說:“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又說:“勢如弩”。善于用勢的人,就須善用這種力量,方能以弱勝強。后來《李衛(wèi)公兵法》說:“以弱勝強,必因勢也”,即承此一路思想而來。
這一路,與上述將勢看成自然之形勢、狀態(tài)者迥異。他們比較接近孫子所說的形。如莊子說的時勢,孟子說的“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都是指客觀存在的形勢時勢;孫子則是要靠自己的勇力與智巧去突破它的,自己造勢。
法家亦喜言勢,而著眼點又勿同于上述二路。
一般說法家三派,商鞅重法、申不害重術(shù)、慎到重勢,韓非綜合之。勢,在這里主要是權(quán)力概念,指君主的權(quán)位、權(quán)柄、權(quán)力。
這里,勢字自然也有強烈的力量義,也是操之在我的,要人能善用這個勢去駕馭臣民。所以《韓非子·難三》曰:“凡明主之治國也,任其勢?!边@任字,不是放任之任,而是依憑,《韓非子·八經(jīng)》曰:“君持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柄者,殺生之制也;勢者,勝眾之資也?!?/p>
法家把統(tǒng)治看成是君王一個人對治無數(shù)臣民的較量??康牟皇侵腔邸⒌滦信c才能;而是占妥位置、掌握權(quán)勢,然后利用賞罰二柄、法律制度和一些手段來統(tǒng)治。一旦失勢,就一切都完了。
他講的得勢和失勢,是勢的另一義。男人的陽具就叫勢。有這個,男人才能縱欲、任性;一旦失勢,欛兒被人抓住了,甚或閹了割了,那還能干嘛?
古代五刑,確立甚早,其中宮刑便稱為去勢,《周禮·秋官·司刑》注即說宮刑乃“丈夫割其勢”。此乃勢字之另一義,一切雄性都適用,例如《釋文》解釋豮字時就說:“豬去勢曰豮”。
政治主要是男人的權(quán)力游戲,故法家即借用了這個概念,以得勢失勢來討論君王的統(tǒng)治技術(shù)。
以上這些,是古代論勢之基本路數(shù),劉勰像哪一路?
他誰也不像!因為他根本不源于兵家,也非道家之言道勢時勢,更非韓非慎到之言法術(shù)。我們做學問,須“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同一個勢字,在不同的思想流脈中是會有完全不同含意的,故不能只看到字詞之同或似,便隨意說淵源論影響。
四
書法之以勢論藝,又與上述各路思想不同,且是中國藝術(shù)理論真正的起源。
早期所謂藝術(shù)理論,其實大抵只是論音樂的一些言論。音樂當然可說是藝術(shù)門類中的一種,也是六藝之一,但畢竟只是之一,且談樂的這些言論還不能說就是針對“藝術(shù)”這件事的討論。這就好像我們講文學批評史時,總會說曹丕的《典論·論文》是第一篇論文之作。不是說它之前就沒有人論文,而是他專門寫一篇文章來論文,且文章就叫《論文》。
漢人的書勢,情況相似。原因在于他們創(chuàng)造地用了這個勢字。
前文已引過《說文解字》,說古代并無勢字,經(jīng)典均用執(zhí)字代替。而執(zhí)字,許慎就解釋為種也,指種植。這個字,事實上也即是“藝”的本字。換言之,古代“勢”與“藝”原本就是互用相通之字。
可是老子、孫子、孟子、管子、莊子、韓非子等上面提過的那些人都不看重這一點,也從未想由此去論勢談藝。直到東漢,才開始以勢論藝,由勢這個角度來描述或掌握書法這門藝術(shù)。
反過來說,書寫由來已久,但把它看做為藝術(shù)性的存在,或成為一種社會活動及審美追求,則始于東漢。這一點,看看趙壹的《非草書》便可理解。
也就是說,直到東漢,書法才被人們由藝術(shù)這個角度去審視、去追求。而如何由藝術(shù)這角度去掌握書法呢?由崔瑗開始的各種《書勢》便可證明。
書法是寫字,但寫字主要是指物、敘事、通情、達意之類的實用功能。若能在這功能之上,再加以美感之追求,它就有藝術(shù)性了。選擇“勢”,也就是藝這個字來講“藝”,再切當不過啦。寫字之藝術(shù)化,也由此時才正式發(fā)端。
由勢論藝、以藝求勢,遂因此是這批書勢著作共同的方向與內(nèi)涵。
其論勢,均是分體說之,篆勢、隸勢、草勢,各不相同,對每一體的藝術(shù)美各有不同的規(guī)范。例如衛(wèi)恒說隸書之勢是“何草篆之足算”,與草書篆書都不同。因為隸書有“砥平繩直”者,有“似崇臺重宇,層云冠山”者,草或篆就不會有這種平衡的或堆積的美感。反之,草書“方不中矩,圓不副規(guī),抑左揚右,望之若歌”,這種不平衡的美感,或“獸跂鳥峙,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的動態(tài)美,也不是隸書能有的。
后來劉勰談文章,淵源顯然在此。他同樣由體講勢,謂“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圓者規(guī)體,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模經(jīng)為式者,自人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什么文體,會形成什么樣的美感,這就叫作勢,是勢必如此的。故凡作文作字,無不即體成勢或循體成勢,逆勢則乖體、失體,劉勰稱為“失體成怪”或“訛勢”。
由這方面看,每一體之勢是固定的,劉勰因而把他的篇章稱為《定勢篇》,希望寫作者都能依循此種定體定勢。
如此立論,當然是有針對性的,因為他那時的作者都亂搞一氣:“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彼运M苡璩C正?!抖▌荨分?,宗旨斯在。
若以孫子所說“奇正”來衡量,劉勰的主張是“正”,反對“奇”。認為文人好奇之結(jié)果只是:“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贝舐凡蛔撸幌氤旖莘绞?可以說得明白的不說,卻常要反著講,都非正道。因此他主張“執(zhí)正以馭奇”。
這是順著各種書勢論講下來的文勢論之當然主張。
不料如此當然之理,許多《文心雕龍》的研究大名家竟看不懂,竟理解成相反的東西了。例如黃侃說:“吾嘗取劉舍人之言,審思而熟察之矣。彼標其篇日定勢,而篇中所言,皆言勢之無定也?!蔽膭菰趺茨苡衷趺磿o定呢?什么文體就該有什么勢,否則如何說正?又如何批評別人“訛勢”?
原來黃侃把劉勰“循體成勢,因變立巧”,理解為不能用一定的勢去寫各種不同的體,所以說勢無定。這是黃先生對宋明以后論文勢者生出的心理反感在起作用,跟劉勰無關,劉勰自是主張文勢應定的。
五
但劉勰之定勢說,較諸漢魏以來的書勢理論,仍是有發(fā)展的。
發(fā)展在哪呢?在于體勢雖然已定,卻不妨兼通,只不過兼通也有兼通的原則,不能亂來。也就是:兼體雜勢也仍是有定、有原則原理的:
镕范所擬,各有司匠,雖無嚴郛,難得逾越。
然淵乎文者,并總?cè)簞荩浩嬲m反,必兼解以俱通;剛?cè)犭m殊,必隨時而適用。若愛典而惡華,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執(zhí)一不可以獨射也。
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楣,兩難得而俱售也。
是以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
雖復契會相參,節(jié)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
第一段說體有定勢。第二段說大才則可兼通。第三段說不能亂通。第四段說兼通的原則仍是循體成勢。第五段再強調(diào)一次,說兼通镕鑄應以本彩為地,是在本來該有的勢上作變化。
這個講法,在書法理論中或許要到孫過庭《書譜》才得到呼應,主張兼體異勢熔鑄為一。孫氏說:
趁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鼗ルm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若毫厘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至如鐘繇隸奇,張芝草圣,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zhuǎn)縱橫。自茲己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
強調(diào)通體、兼善,正是劉勰的呼應者。至于如何兼通之細節(jié),后世書法理論于此則大有馳騁的空間。當時之所以能有此種觀念可能與《裴將軍詩》這類作品有關?!杜釋④娫姟穫鳛轭佌媲鋾?,現(xiàn)有墨跡本和刻本??瘫据^好。清宮舊藏墨跡本則偽劣不堪,為后世按刻本偽造。明人王世貞曾評它“書兼正行體,拙古處幾若篆籀,而筆勢雄強健逸,有一掣萬鈞之力”,正是兼體的范例。
其實,在此之前也有篆隸雜糅,以追求文字的裝飾意味和審美效果的作品。以墓志為多。這類墓志多出現(xiàn)于隋末唐初,以《祎士華墓志銘》《順節(jié)夫人墓志》為代表,書體多參雜篆隸,或直接三體雜糅,初唐大書法家歐陽詢所書《房彥謙碑》亦與此接近。
于隸書中摻人楷法,起筆往往直筆一頓而下,捺筆重按迅起,有魏碑筆意。轉(zhuǎn)折與鉤法,隸、楷兼施。歐氏傳世隸書極少,故本碑十分可貴。但純就書藝看,不免呆板,有時還顯得怪,所以后世學歐陽詢字的人固然千千萬,卻幾乎沒人練他這一路。兼通之途,似乎還得等到唐代中期以后。
六
由書法理論開展出來的文勢論,重新啟沃書法理論,這或許也是件非常有趣的事吧!而這又可以給我們什么啟示呢?
文學與書法,都是文字的藝術(shù),因此其關系異常緊密。而且這種關系不是兩類事物間的關系,有內(nèi)在之共同性和通貫的理路。文勢論與書勢論,就是一個開端,預告了后世中國書法史和文學史的命運。
后世文論與書學,似此者不勝枚舉,乃是理解文學史和書法史的關鍵及大脈絡。例如書勢文勢之外,筆法結(jié)構(gòu)與詩法文法、書象理論與詩文意象說、書家凝神釋慮說與詩人治心養(yǎng)氣說等等,都可像我這篇文章這樣,一一考論下去,而明其相通相衍、回環(huán)轉(zhuǎn)注之跡,把書論史和文論史都好好重講一番。
可惜近代學科分化,治文學之專家跟討論書學的朋友均昧此大勢,未甚僚然。反而是有《文心雕龍與六朝畫論在“形神論”意義上的美學比較研究》《漫談文心雕龍和南朝畫論》《中國古代樂論畫論對文心雕龍的影響》等一大堆攀扯畫論的文章,令人不知說什么好,傷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