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幸子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尼采作為20世紀極具反叛性的哲學家,“是第一個企圖‘解構’西方傳統(tǒng)的以基督教為根基的理性文化的人。”[1]正是尼采使西方得以沖破千年的理性桎梏,打破了西方傳統(tǒng)哲學締造的理性主義大廈,縱觀其思想發(fā)展的歷程,不難看出尼采哲學與叔本華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可以說“青年期的尼采是一個徹底的叔本華主義者”[2],也是從那時起,“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便成為了尼采思想生命的核心命題和他終其一生要破解的謎團?!盵2]尼采最初對生命哲學的領悟就是在叔本華的唯意志論思想中找尋到的靈感,從而又突破叔本華的壁壘形成了自己龐大的哲學思想體系。尼采在其著作中曾多次提及佛教思想,雖然兩者屬于不同的文化體系,但不可否認,尼采的悲劇精神、永恒輪回以及虛無主義等理論與佛教“四諦說”、生死輪回等思想之間存在著微妙的互動。
把人的生存看作是一場悲劇,是叔本華給予尼采的重要啟發(fā)。在叔本華看來,世界的本質是意志,我們所生存的世界是作為本體的意志支配下形成的表象世界。意志是一種無法遏制的盲目的沖動和無限的欲求,由生命意志產生的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每一次欲求的滿足和結束必然以另一個新的欲求為起點,從而導致欲求的循環(huán)不止,因此人生充滿了掙扎和痛苦。并進一步指出必須依靠否定生命意志來擺脫苦痛,要么在哲學的沉思和藝術的審美觀照中獲得短暫的解脫,要么就在佛教的涅槃中獲得永久解脫。尼采在叔本華生命意志的啟發(fā)和影響下形成了自己的悲劇精神。二者都承認生存的痛苦本質,但相對于叔本華通過否定生命意志來獲得解脫,尼采則強調:“必須通過肯定生命意志才能激發(fā)起生存本身的支配欲望和求勝意志,從而使生存在痛苦的經歷中綻放出絢麗的藝術之花?!盵3]叔本華是消極的悲觀主義者,他雖然敏銳地從悲劇中看到了人生的痛苦,但卻選擇平靜的接受,以死尋求徹底解脫。而尼采的悲劇世界觀則是在人生的悲劇本質中挖掘出生命的昂揚斗志,他認為正是由于個體化原理的崩潰才使生命獲得了真正的解脫。
尼采《悲劇的誕生》是他最初思考人生存本質的起點,他將生存本質的問題與悲劇的誕生相互關聯(lián)起來,用“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奧尼索斯”來揭開這層摩耶的面紗。尼采認為在人類的本性沖動中,有兩種相互對立又相互滲透調和的力量:日神沖動和酒神沖動。簡單地說,日神沖動是一種“驅向幻覺之迫力”[4],日神阿波羅代表夢境,體現(xiàn)個體化原則,它所獲取的是美的外觀。尼采認為現(xiàn)實充滿困難,因此日神為現(xiàn)實遮上一層摩耶的面紗,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夢幻的世界并沉醉其中,來忘卻人生的苦痛盡情享受這片刻的愉悅。正如尼采所說:“為了能生存下去就需要美妙的幻覺,用它的美麗面紗蒙住自己的本來面目……正是這些幻覺隨時隨地使得生存具有值得被體驗一番的價值,促使人們去經歷下一個瞬間。”[5]這正是古希臘人創(chuàng)造眾多優(yōu)美的雕刻、繪畫等造型藝術的原因所在。酒神沖動是一種“驅向放縱之迫力”[4],酒神狄奧尼索斯代表放縱的欲望,表現(xiàn)為醉、非理性和狂歡,它是個體化原理崩潰后,生命復歸原始自然的體驗。酒神沖動使人得以忘卻自我,無視現(xiàn)實的規(guī)則和禁令,拋開現(xiàn)世俗物的羈絆,盡情釋放內心壓抑的欲念,追求古希臘時期人與自然的那種極致和諧。酒神精神則是一種“忘卻自我、從紛擾的事態(tài)變遷中超越,從而成為‘原始生靈’融入宇宙永恒變遷中的瞬間體驗”。[4]酒神創(chuàng)造出一個癡迷酣醉的世界,他在自我毀滅中獲得重生實現(xiàn)涅槃,揭開了萬事萬物那層摩耶的面紗,為我們展現(xiàn)人生存本質的真實圖景,也使個體在毀滅自己的迷狂中獲得愉悅與自在。
尼采的悲劇精神與佛教的“四諦說”之間有著微妙的聯(lián)系。一定程度上佛教思想和尼采的思想一樣都是一種實證哲學,佛教,“講究正視生命的執(zhí)迷與虛幻、成全生命的健全發(fā)展,從而達到破除虛妄、解脫束縛的人生目標即涅槃。”[6]佛教的人生觀主要體現(xiàn)在他的“四諦說”思想上,所謂“四諦”即苦、集、滅、道。佛教“苦諦”認為人生本質上是痛苦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會經歷各種各樣的痛苦,俗稱“八苦”?!凹B”則認為人生之所以是苦的主要因為人有無止盡的煩惱和私欲,佛家將貪、嗔、癡等等欲念稱作“無明”,無明之人看不清事物本質,不明白萬物空無自性,始終執(zhí)著于本質為空的事物上,這便是人生痛苦的根源?!翱嗟膩碓词侨藷o法正視‘無?!鶐淼膽n悲苦惱,而它的根源又來自于對‘無我’不能有真切的認識,從而導致無明?!盵6]為了解除痛苦尋求生命的解脫,佛教提出“滅諦”,即斬斷欲望以尋求解脫,佛教認為解脫的最高境界就是涅槃?!暗乐B”也就是正道,即真正做到了悟成佛。尼采的悲劇哲學認為人生因欲望而充滿痛苦,日神創(chuàng)造虛幻的世界,而酒神在自我的毀滅中與天地萬物融為一體,從而在涅槃中獲得解脫,看到人生的本質。這個過程恰恰印證了佛教“四諦說”:酒神對“無我”有了真切的認識,從而勇敢的毀滅自我,破除“我執(zhí)”與“無明”,達到與萬物融為一體的和諧境界,了悟真諦。
尼采在討論悲劇的誕生時多次提及“摩耶的面紗”一詞,摩耶的意思為幻相、假想,早在《奧義書》中已經出現(xiàn),具體指世界是“梵”靠其幻力造就的,因而是不真實的,只是一種幻象。佛教認為正是因為摩耶的存在給世界遮上了一層面紗,使人們難以真正看清楚世事的“無常”,也就沒辦法看透“無常”所帶來的痛苦。這好似尼采所說的“日神”,日神阿波羅代表著夢幻式的光輝,人們試圖在這虛幻的世界中逃離現(xiàn)實的痛苦,卻無法真正看到生存的本質,陷入“無明”。要徹底擺脫痛苦獲得解脫就必須撕下摩耶的面紗,正視“無?!钡默F(xiàn)實,如酒神一般在毀滅中再生。正所謂遠處觀同,近處辨異。在人生觀的看法上,無論是尼采還是佛陀都為我們正視生命本質給予的了一定的反思。
尼采最早在《快樂的科學》中提出“永恒輪回”的概念:“人生便是你目前所過,或往昔所過的生活,將來仍將不斷重演,絕無任何新鮮之處。然而,每一樣痛苦、歡樂、念頭、嘆息,以及生活中許多大大小小無法言傳的事情都會再度重現(xiàn),而所有的結局也都一樣——同樣的月夜、枯樹和蜘蛛,同樣的這個時刻以及我。那存在的永恒之沙漏將不斷地反復轉動,而你在沙漏的眼中只不過是一粒灰塵罷了。”[7]尼采的永恒輪回說即相同者的永恒輪回,在尼采看來宇宙中的萬事萬物,無論是開始和結局還是中間大大小小的環(huán)節(jié)都會按照原有的方式不斷地反復出現(xiàn)。《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也提到“我們已經重現(xiàn)過無數(shù)次,而它們也一樣”“我會不斷地返于這個各種大小情況都完全相同的生命”。[8]尼采認為永恒輪回著的個體,不僅包括自身即使是周圍的一切都是之前出現(xiàn)過的和發(fā)生過的、未來還會不停地出現(xiàn)和發(fā)生,連續(xù)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梢哉f,尼采所謂的永恒輪回歸根到底就是指強力意志在世界的綿延的時間洪流中的循環(huán)往復。關于尼采“永恒輪回”說的來源有很多說法,外國學者Freny Mistry 在其書《Nietzsche and Buddhism》(《尼采與佛教》)中提出相關依據(jù)來證明尼采這一思想的誕生是受到佛陀思想的啟發(fā)。無論尼采的永恒輪回思想究竟來源自何種思想的啟示或是他自身獨創(chuàng),我們依然可以立足當下以全新的視角捕捉其思想與佛教思想的內在關聯(lián)。
生死輪回源自印度婆羅門教,其后被佛教吸收。婆羅門教認為世界萬物都逃不過輪回的命運,只是輪回的渠道各異,有天人道、人道、畜牲道、阿修羅道、餓鬼道、地獄道等輪回六條道?!秷A覺經》里說:“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欲,故有輪回。”[9]意思是人只要六根不凈,內心欲望不除,就無法掙脫輪回命運,輪回是生與死不斷循環(huán)的過程。佛教主張眾生在因果和業(yè)報下不斷輪回,正是無止盡的欲望使得人在輪回的漩渦中飽受痛苦,為了擺脫這一痛苦就必須超脫輪回了悟成佛??梢钥闯?,尼采和佛教的思想中都認為人生痛苦來源于欲望,生命在生與死之間不斷的回轉,無止盡的生成與毀滅,無始無終。不同的是在尼采看來萬物的永恒輪回是不斷的重復與循環(huán),而佛教則注重因果,萬物在輪回中可以通過業(yè)報來脫離痛苦。尼采的永恒輪回確保了生命的生生不息但不免容易造成個體存在的虛無。因此,尼采進一步指出作為世界本原的意志,不是叔本華提出的消極的生命意志,而是更加具有生命力的“強力意志”。生命是欲望和意志的載體,其本能就是不斷的擴張,人生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實現(xiàn)生命本能的完滿和充盈,超越種種社會和現(xiàn)實的限制,成為超人。他認為雖然永恒輪回容易造成生命的虛無,但也應該欣喜的意識到正是因為強力意志的存在才賦予生存以存在的意義,應該從中看到輪回更意味著一種重生和希望??梢?,無論是尼采還是佛教思想都在試圖使生命在輪回中領悟到生的意義。
對“虛無主義”的反思和克服是尼采哲學的終身命題。尼采高呼“上帝死了”[8],徹底顛覆理性主義建造的一切傳統(tǒng)價值標準,無情地摧毀了基督教的信仰,虛無主義是對這一時代人們價值失落的精神面貌的描述。尼采所說的:“虛無主義具有雙重含義:它既是表示現(xiàn)代人的自我沉淪和無所適從,又表示現(xiàn)代人在對傳統(tǒng)的價值觀的徹底厭惡和失望中轉向重估一切價值,為一種增強生命活力和強力意志的價值觀開辟道路?!盵10]尼采將其分為“積極的虛無主義”與“消極的虛無主義”。前者是尼采所認可的,它是強力意志的象征,指的是要徹底地批判一切傳統(tǒng)的價值取向,要懷著一種狄奧尼索斯式的激情面對現(xiàn)實的虛無、價值的失落、理性的崩潰,重估一切價值,掙脫絕境走出虛無。后者是一種頹廢和衰落的表現(xiàn),是尼采所批判和厭棄的,它主要指當“上帝死了”[8],人們再也沒有辦法將自身無法實現(xiàn)的價值依托于上帝,從而陷入一種信仰危機與價值失落。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曾多次提及印度和婆羅門文化,他把印度哲學看作是一種極端的消極避世、禁欲克己的代名詞。但需要指出,“印度哲學以及婆羅門文化并不等于佛教思想,佛教是在對這些文化揚棄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一種實證哲學?!盵6]“尼采生前所出版的書中關于佛教最為集中的論述是出現(xiàn)于《反基督徒》中的第20至23章,一小部分是在《道德系譜學》中第三篇關于僧侶禁欲理想?!盵11]尼采在書中把基督教和佛教一同歸為消極虛無主義,認為二者皆否認生命的向上運動,是意志衰退的標志,都是頹廢的宗教,不同的是,相比對基督教的徹底的否定與厭棄,尼采認為佛教是比基督教文明成熟很多的宗教。臺灣劉滄龍先生認為尼采判定佛教為消極的虛無主義有失公允,尼采認為強力意志賦予生存以存在的意義,輪回不意味虛無而是一種重生和希望。佛教的涅槃是破除我執(zhí),看清世界本質進而了無成佛,到達更高的境界的解脫之道,并不是對生命的鄙棄或尋求逃離塵世煩憂的離苦之道。因此,劉滄龍認為:“佛教不僅不是否定生命自身的頹廢的宗教,而是能夠正視生命的迷執(zhí)、虛幻性,為了成全生命的健全發(fā)展,而提出破除虛妄、解脫束縛之道的積極的宗教?!盵11]
叔本華曾在其著作中直接地表明其思想來源于佛教,尼采雖未明確說明,但在其著作中也曾多次提及,二者并非毫無聯(lián)系,只是尼采對佛教的態(tài)度曖昧不清。尼采哲學在人生的痛苦與虛妄中找尋到了生命意志締造出超人。佛教亦是能夠正視生命的迷執(zhí)、虛幻性,破除虛妄、達到澄明之境的積極的宗教。探究尼采文論思想與佛教思想內在的微妙聯(lián)系,對于當下尼采哲學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