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8年,意大利佛羅倫薩
恐慌、逃避、殺伐、墮落……瘟疫只不過是催化劑。
人類從歷史中學(xué)到的唯一教訓(xùn),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xùn)。
起初,人們似乎只是感到疲勞,腋下、腹部、心臟都有些脹痛,想著“休息一下便好”。但很快,無形的脹痛變成有形的膿腫,出現(xiàn)在腋下及腹股溝,灼痛、高燒迅疾到來。不久之后,這致命的膿腫在全身各個部位出現(xiàn),癥狀蔓延至四肢——手臂、大腿開始出現(xiàn)一片片黑色或紫色的斑點。
這些斑點大小不一、密度不同,和最初的膿腫一起,成為患者“瀕死”的象征。
1665-1666年,黑死病在倫敦大規(guī)模爆發(fā)
醫(yī)療手段和藥物都是徒勞,僥幸逃脫的人少之又少。瘟疫來勢洶洶、傳染性極強,健康的人只要接觸病人就會被傳染,然后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死去。法國醫(yī)生西蒙·德科維諾寫道:“一旦瘟疫入門,幾乎全家遭難?!鄙踔粒瑒游镆膊粫颐?。一個因瘟疫橫死街頭的窮人倒在路旁,有兩頭野豬出于動物本能過來嗅聞,用牙齒叼起衣物——沒過多久,豬便像被喂了毒藥一般抽搐起來,倒在病死的人旁邊。
這場橫行于14世紀四五十年代,彼時被稱作“大瘟疫”“大死亡”的流行性淋巴腺鼠疫,在1347—1353年的6年間,奪走了約2500萬歐洲人的生命,被后世記述者稱為“黑死病”。
煉獄!
如果你是第一次讀到“野豬因嗅聞病人的衣服而死”這樣世界末日般的場景,可能會以為是某種不負責(zé)任、聳人聽聞的杜撰。但這段敘述來源于薄伽丘的《十日談》——一部以1348年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真實瘟疫流行為背景展開的短篇小說集。
事實上,如果你打開黑死病橫行時期的文學(xué)作品、編年史、歷史著作,甚至是醫(yī)生的行醫(yī)記錄來對照觀看,便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記敘幾乎有著“互相抄襲”般的一致。
當面對同樣的疾疫恐慌、同樣的瘟疫橫行、同樣的生命威脅時,無論抱持何種身份與立場、何種職業(yè)打量,都無法避免相同的“寒戰(zhàn)”和恐懼。
中世紀黑死病主題作品
黑死病所及之處,便是一場世界性的悲劇。即便是文學(xué)家,也沒辦法將這樣的災(zāi)難潤色得稍有不同,也只能用“白描”直抵惶恐。
居住在意大利北部艾米利亞—羅馬涅地區(qū)皮亞琴察的加布里埃萊·德姆西,寫作了《1348年瘟疫及死亡》(收錄于《醫(yī)學(xué)檔案》),被認為是關(guān)于黑死病最早的“白描”記錄。
從文字的敘述里,我們可以觸摸到彼時刻骨的恐慌:載著身患黑死病船員的船離開卡法城,有的駛向熱那亞,有的去往威尼斯,有的抵達基督世界的其他港口——乘風(fēng)破浪的船只也把猖獗的傳染病帶到了這些地方。
一人得病,全船、全家殞命。墓地明顯不夠用了,人們挖溝來埋葬尸體,經(jīng)常是夫妻、父子、母女,完整的一家人,被草草埋在同一個墓穴里。
來不及悲傷,這些被瘟疫奪走生命的亡人便成了新的惡魔——尸體具有極強的傳染性,哪怕是幫忙抬運尸體的人,也會被傳染。
更恐慌的傳染來自死者的衣物。在熱那亞附近的里瓦羅洛,當?shù)厝艘驗楹谒啦∪克廊ァK膫€路過的士兵在海邊的一座房子里,撿到了一床廢棄的羊毛床罩,帶回營地,當晚便蓋著它入睡。次日中午,人們發(fā)現(xiàn)這四個士兵已經(jīng)死去了。
1346-1353年,黑死病在歐洲的傳播路線圖
更多只與病毒有“一面之緣”的人也死去了:出售商品的病患途徑港口,買東西的仆人和他們的主人全家及鄰居全都去世了;某位染病瀕死者想留遺囑,服務(wù)他的公證人、告解神父以及一些證人, 第二天與他埋葬在一起……
到處是哭聲與哀悼,呼吸都充滿危機
1348年6月,身在被黑死病“屠城”的帕爾馬,詩人彼特拉克給自己在阿維尼翁的兄弟寫了一封悲痛欲絕的信——他的兄弟是蒙里埃的修士,其所在的修道院共有35名修士,只有他一個人在瘟疫中幸免。
從詩人悲戚的語言里,我們或許更能確切感受到彼時在黑死病陰影籠罩之下的人間煉獄:“我還能說什么呢!我該從何談起!我該去哪里!人人皆恐懼,處處放悲聲!兄弟?。∥覍幵笍奈磥磉^這個世界,或者在瘟疫爆發(fā)之前便已死去?!?/p>
歐洲中世紀大瘟疫,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
“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間,沒有天雷地火,沒有戰(zhàn)爭屠殺,但整個世界卻一人不剩!此種瘟疫誰曾聽過?誰曾見過?哪本年鑒曾記錄過?房子空空如也,城市橫遭拋棄,農(nóng)村無人問津,土地都盛不下那么多尸體。”
“整個世界一片恐慌,人人倍感孤獨。尋途于史家,史家無言;問計于醫(yī)者,醫(yī)者沉默;求教于哲人,哲人聳肩皺眉,手指觸唇,讓你不要再說?!?/p>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的話,詩人或許一直以為他在做一個絕無僅有的噩夢??墒亲叱鲩T去,只能看到全城的瘡痍與悲鳴;回到家中,要面對家中早已空無一人的殘酷事實?!斑@時才知道,我們真的在悲傷,而不是在夢中。”
天譴?
沒有人可以在人間煉獄中保持長久的理智?!皧Z命”之下,荒誕頻現(xiàn)。
面對這場與平常病患大不相同的瘟疫席卷,基督教世界的人們第一反應(yīng)是“上帝帶來的懲罰”,而主導(dǎo)社會風(fēng)向的教會,抓住了這一點。
黑死病流行時期,“天譴說”成了社會的主流認知,甚至成為“防治”根據(jù)。
最先對黑死病作出“宗教反應(yīng)”的英國大主教威廉·蘇支,在1348年7月28日對教省機構(gòu)發(fā)出的警告中便首次認定,這場瘟疫的源頭顯然是“由于人類的罪孽所引起的”,因為“他們享受著美好的時光,卻忘了這是上帝的恩賜”。
人們?yōu)榇蠹s1350年的鼠疫祈禱,以尋求救濟
緊接著的9月28日,坎特伯雷教省的大主教發(fā)布了訓(xùn)令,將瘟疫解釋為上帝對人類的考驗:“上帝經(jīng)常讓瘟疫、悲慘的饑荒、沖突、戰(zhàn)爭和其他的受苦方式涌來,并且用它們來恐嚇、折磨人類,這樣就可以驅(qū)逐他們身上的罪孽?!?/p>
“罪孽”究竟是什么?各種神學(xué)家在闡釋中“各顯神通”。社會道德問題成了最容易的一種解釋。
比如溫徹斯特的主教艾登頓將“罪孽”總結(jié)為人們的淫蕩,從亞當?shù)淖锬蹰_始指責(zé),看起來頗有道理:“這種欲火因為亞當罪孽的緣故而被點燃,從人的少年時代就開始發(fā)作并成為惡行的刺激物,已經(jīng)讓邪惡的程度越來越深,從而招致了神的怒火,他要用一種合適的方式來報復(fù)。”
在這位主教的啟發(fā)之下,其他主教更是相繼發(fā)揮出上帝發(fā)怒的各式原因——一些女子“不守婦道”、一些男子“奇裝異服”……
死亡之舞或骷髏之舞,受黑死病啟發(fā)普遍出現(xiàn)在中世紀晚期的繪畫主題中。由于當時教會在宣傳、組織、救助等方面的主導(dǎo)地位,加上國王與政府的無條件支持,“天譴說”成為當時的主流?;谶@種觀念,許多人開始盲目積德行善,決心洗刷自己的罪孽。
得病的人,開始深刻懺悔,反思自己一生中造成的過失、犯下的罪孽,即便已經(jīng)沒有時間來彌補,至少希望能在上帝的審判席前得到救贖的機會。
對于暫且健康的人來說,唱贊歌或是祈禱、朝圣已是最基礎(chǔ)的操作。更多的人開始在沒有得病之前,悉數(shù)將自己的財物施舍給窮人,甚至不管自己是否能夠生活下去,用“散盡家財”來祈求一份“幸免于難”。
結(jié)果可想而知,“天譴說”是對瘟疫流行原因的深刻誤解。集會、祈禱等大型聚眾活動更是加速了瘟疫傳播的速度。教會內(nèi)部也開始上演腐敗行為,丑態(tài)畢現(xiàn)。
“病”因與無差別的盲目行善并行的,則是另一個荒誕的反面——無差別的疏離。
所有人只有一個念頭——避免感染。于是,無論是否具有防護手段,無論是否真的必要,“離棄”成了一種必須:父親放棄了病重的兒子,地方法官和公證人拒絕去為垂死的人立遺囑,神父也拒絕去聽他們的臨終懺悔。
病人獨自在屋內(nèi)忍受疾病的折磨,無人靠近;他們祈求有杯水喝,哀嚎著想得到照顧,但就連最親近的人也都放棄了他們。
即便是死亡,也無法獲得一點體面,基督徒們沒有應(yīng)得的葬禮,沒有禱告,沒有送別。病人的尸體被遺棄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房門大開,屋內(nèi)的珠寶、錢和貴重物品無人照看。
在極端的行善之后,黑死病橫行的世界也橫行著極端的自保。盡管方法各式各樣,品貌奇特,但有一點相同——自私自利,毫無仁慈之心。
黑死病發(fā)生之后,基督徒將槍口瞄準了猶太人。當時基督徒們相信,是猶太人與魔鬼合謀帶來了瘟疫。
富甲一方的猶太人是現(xiàn)實中的一塊豐厚肥肉,傳統(tǒng)的反猶思潮又是指導(dǎo)槍口方向的催化劑——猶太人成了“尋找黑死病病因”途中的犧牲品。
自1348年春天,從法國南部發(fā)生的第一起屠殺猶太人事件開始,到1349年12月,布魯塞爾和安特衛(wèi)普的猶太人團體全部被殺。黑死病的病因尚未被發(fā)掘周全,但這場災(zāi)難過后,德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等國家已經(jīng)很少有猶太人生存下來。
一邊無差別施舍,一邊無差別疏離、殺伐,人們的宗旨似乎都是為了“積攢功德”、遠離病患,甚至“殫精竭慮”,尋找所謂的“病因”,用殘忍的族群迫害來釋放內(nèi)心對瘟疫與死亡的恐懼,每個人心中都只有自己。
但是,戰(zhàn)勝或哪怕只是順利“捱過”包括黑死病在內(nèi)的瘟疫,從來不是任何個體能夠做到的,一味迫害、封鎖他人也不能完全將病毒拒之門外。
恐慌、逃避、殺伐、墮落……瘟疫只不過是催化劑。人類從歷史中學(xué)到的唯一教訓(xùn),就是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吸取任何教訓(xùn)。
下一次,希望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