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強,吳 立 智
(1.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100871;2.湖北省竹溪縣教師學習與資源發(fā)展中心,湖北竹溪442300)
一直以來,張承志對當代文學乃至當代思想的研究者來說,都是一個復雜的存在。何吉賢將張承志這些思想文明、1960 年代等命題的復雜性概括為“張承志難題”[1],當前對張承志的研究,也大多是從這些方面切入的。不少論者似乎更為注重“難題”的內容,而對張承志的提問方式和解答路徑討論不多。這其中當然有現實原因,我們深知,在今天的語境中討論張承志,關心他說了什么或許比他怎么說、怎么實踐的更重要。有些問題能夠被提出,本身就是一種勝利。
不過,有深度的思想,應該也包含對提問本身的反思。張承志的語言感染力較強,使得其文章多少都有某種鮮明的姿態(tài)?!白藨B(tài)”是當代思想者的獨特表達方式。如果只停留在他說了什么,我們是否能透過“姿態(tài)”而抵達他的思想核心?正如吳曉東曾指出的,“張承志在不安定的徘徊中尋找‘有意味的東西’,而我們尋找的可能只是這種‘尋找的姿態(tài)’和‘不安定的徘徊’本身?!盵2]“姿態(tài)”和“尋找”,都是具有癥候性的。如果能明白他是在何種意義上以怎樣的方法去“說”的,我們才能在更深層面上把握他所提出的問題本身。
張承志思考文明的方式乃至寫作方法,都是游擊戰(zhàn)式的。他是訓練有素的學者,可以從容游走于歷史現場,打開“常識”而又在自己的世界觀之內重構知識。其思考的深度超出一般作家,寫作的情感強度又勝過一般思想者。任何對于他的研究,都面臨著被他質詢甚至嘲諷的危險。但是,也正是在討論這個游擊的“張承志”時,張承志的意義才真正呈現出來。我們只有通過討論這樣的他,才能真正進入他路徑,進入他所面對的“當代”。其新作《三十三年行半步》(以下簡稱《三十三年》),有一種自我回顧的意味,方法論總結的特征亦較為鮮明。它向讀者揭示了張承志是如何在“文明”與“空間”的坐標上,不斷探索、表達,提出一個個“張承志難題”,尋求“思想”在當代的可能性。
張承志是對自己的思想歷程有高度自覺的寫作者和思想者,回顧和總結往往就包含著自我反思。《三十三年》的書名選定是有明確意圖的,這篇文章是全書的壓軸之作?!叭辍睆臉祟}上就有明確的時間標示,意指從1984 年走進西海固到寫作的當下(2017),1984 年是他的寫作發(fā)生轉變的時間點。
實際上,在此之前張承志也有一次“自我總結”的嘗試了。2015 年左右,北島主編了“視野叢書”,“叢書”包括張承志、韓少功、李零、汪暉、徐冰、李陀這六人的散文作品。所選作品側重講述“時代與個人、閱歷與寫作”相關內容,力圖展現“艱難的思想圖景”[3]V。這種文體要求,簡直是為張承志“量身定做”的。循此思路,張承志在自己截至2014 年的作品里挑選了一些有代表性的,編為《魚游小巷》一書。在“編成小引”中,他解釋道:“此次編為一個小輯的文章,循著一個自我解說的思路:對我來說,自己的步履體驗和影響自己的民族文化,以及自己想究明索求的領域大約有五個,它們也是這小輯的前五部分:蒙古(1)、新疆(2)、黃土高原(3)、西班牙(4)、日本(5)。與這些不同文化的關系,因介入方式與深度的不同當然有深淺優(yōu)劣的差異,外在的語言也各有不同相貌。但前三者如過去常被我形容的乃是我安身立命的三塊大陸,后二者則日益成為自己看待世界史(6)和中國(7)的眼光?!盵4]VII
在這里,張承志將自己的思想地圖明確地標示了出來。這也為他的讀者和研究者們提供了一個解釋的入口。循此入口,可以抵達他的思想起源:“這一切又都能追溯到一個沉重的開始。于是關于革命的內省,就成了一種緣起、動力與注釋。我堅信‘他者’的觀點,將愈來愈成為人類思想的焦點;而在內蒙古草原萌芽進而在‘心的新疆’養(yǎng)成的他者立場,改變了我自己?!盵4]VII不難理解,對于“‘他者’的觀點”的渴望,成為他縱橫邊荒、跋涉異域的重要動因。其他文明的特質,為他思考“中國”提供一個有力的參照。
“小引”的最后,張承志引述了日本詩人谷川雁的句子,原句認為,在這個“一邊活著一邊被殺死”的時代,有一種“與大眾和知識人都尖銳對立”而且“從哪里都沒有接受援助的可能的游擊隊”。張承志對這個稱呼格外認同,“我喜歡這個表達。是的,文明浸透的游擊隊,‘拒絕知識分子的翻譯法’”[4]VII。“文明的游擊隊員”,也是一個貼近張承志形象的描述。
年鑒學派史學大師布羅代爾在《文明史:人類五千年文明的傳承與交流》中指出,20 世紀以來,“文明”應該指向的是復數形式而非單一的某種文明,這是與人們思想觀念的發(fā)展密切相關的?!皢螖档奈拿鳌?,則是典型的18世紀時期的觀念,“它主張存在文明這樣一種東西,這種東西與進步的觀念相關,僅為少數特權民族或特權集團(也就是人類的‘精英’)所擁有?!钡?0世紀,人們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這類判斷,很難再說何種文明是最好的[5]8。“文明”成為諸多可以選擇、參照的系統(tǒng),而非一個整齊統(tǒng)一的存在。它打破了某種中心文明觀,諸多文明之間,不再有高下低劣之分,只是呈現出了不同的差異性特征。對于思想者而言,在各種豐富的文明之間游走,一邊吸取資源充實自身一邊尋求反思的“文明的游擊”才是可能的。
具體到“游擊”而言,它是一種現代的斗爭文化,有實踐的意義也富有理論的潛能。卡爾·施密特認為,游擊隊員具有非正規(guī)性、高度靈活性、強烈政治責任感、依托土地等四種品格。張承志的“文明的游擊”,顯然具備這四大品格,他采用“非正規(guī)的”民間的、個人的方式,靈活地行走在大地上,同時永遠保持著強烈的政治責任感,即“正義”的理想探索:“正義——Al adal,沒有比它更美好的理想了!……如今回顧,在冥冥之中強大的撥派和指引之下,數十年光陰之中,一步一步逆境求學,逢險化夷,一舉事成。從清華園到巴勒斯坦,生命畫上了一條長長的軌跡,不用說,它更是一支筆的酣暢墨跡?!盵6]在《三十三年》中,“正義”仍然是張承志行動的旨歸。這個詞在書中隨處可見,“求取正義”是貫穿他三十三年的行走始終的。這種追求在書中有時被簡單表述為,“人民和底層再也不會受難,資本壓榨和帝國霸道被淘汰的日子?!盵7]277
對“正義”的探尋,是一條可以將張承志的寫作版圖清晰勾勒出來的線索。但三十三年的時間里,張承志要斗爭的“敵人”也是在變化的。它們強大到無所不在,但又并非具體可見,很多時候是“無物之陣”。張承志要辨析、清理文明的軌跡,尋找某種“正義”的出路,就需要自己創(chuàng)造出某些方法。
文明與地理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按布羅代爾的說法,“文明,無論其范圍廣大還是狹小,在地圖上總能找到它們的坐標。它們的本質特征取決于它們的地理位置所帶來的局限或便利?!盵5]10同時,“游擊”也是一種基于空間的戰(zhàn)爭藝術,“因為游擊隊員并非出現在公開戰(zhàn)場上,并非在公開的前線戰(zhàn)爭中的同一層面戰(zhàn)斗。游擊隊員將自已的敵人逼到一個空間……只要充分利用地形,相對較小的游擊隊便可箝制大量正規(guī)軍?!盵8]315在這個意義上,“文明的游擊”必然是與地理空間一起發(fā)揮作用的。在正面批判收效甚微時,地理即是抵達“正義”的幽徑。
1999 年,張承志擔任三聯書店創(chuàng)立的《人文地理》雜志主編,并撰寫發(fā)刊詞《人文地理概念之下的方法論思考》。在該文中,他描述說,大地就如同礦藏,年輕人投身其中時,不需要帶著表格,只需要體察原汁原味的世界,其中有真正鮮活的學問和規(guī)律。強調“人文地理”概念,就需要人們去發(fā)現,形成“對于文明的合格發(fā)言”[9]。
“人文地理”的說法,容易被直觀地理解為地理學中與“自然地理”相對的一個學科分支。地理學者唐曉峰提出“地理學是一種思想方法”,“人文地理”更需要思想、文明的視野?!叭宋牡乩淼臇|西常常隱在人類的各種行為當中,要是不開啟一種思想方法,這些東西還真是很難被發(fā)現?!宋牡乩硭枷耄蛘哒f人文地理觀念,往往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盵10]這種學科觀念也是強調將地理與文明相融合的,希望通過思想文明來激活、發(fā)現地理中的豐富因素。不過,張承志所主張的“人文地理”,更多的是將“地理”作為一種思想路徑,而非固定的自然場域。在地理的空間坐標中,“行走”才能擺脫現實經驗的限制而實現自我拓展。通過空間的調整與移動,來實現某種時間(歷史)的超越。在這個意義上,“交通條件不會成為決定的限制。對求知的旅途來說,最重要的條件是一顆追尋的心,以及感悟與融會的能力?!盵11]125
歷史考古學專業(yè)出身的張承志,深入歷史現場,卻并非為了獲得一種“實證性”來強化某種歷史固有的敘述,而是要借助空間中那些實實在在的節(jié)點,去觸發(fā)一些時間性的命題,進而把握時代的癥結,思索文明的未來問題。
《三十三年》的開篇之作《從伶仃洋到揚子江》,就是從中國近現代史的起點鴉片戰(zhàn)爭出發(fā),去突破、重構某種歷史想象?!拔摇睆臐h口盤龍城的古代文明起步,聽到漢口的一句歌,便決定去南方。到虎門、淇澳島、澳門、香港,再回漢口。南方地理中本來已經模糊的歷史記憶,通過大江大海被翻出來,水域勾動了回憶思緒。在近代民族的屈辱起源地,張承志找到了文天祥這樣的歷史形象。在空間的交錯中,中國近現代史的路線圖被勾勒出來,殖民主義的復雜性體現在可以觸摸的遺物、草木上。在這個意義上,“屈辱”不再是抽象的描述,而是一個籠罩了每個當代人的具體實在。其中有時間的滄桑印痕,也有對文明幻覺的揭露:當人們被熱鬧地裹挾進當代資本主義景觀之時,自然也就身處近代史的屈辱之中。
面對這樣豐富的存在,張承志需要特殊的呈現方式,要調動更多的資源。例如寫到澳門,他的開篇談的就是《魯濱遜漂流記》[12]14。通過一部耳熟能詳的作品,一段耳熟能詳的殖民歷史,卻在澳門這個繁華空間中被陌生化。經過分析,魯濱遜這類“英雄”的“自由靈魂”和“合理愿望”,變成了一百多年前殖民主義的“流氓的道白”。讀者經由這樣的文字的提示,再次踩入這片繁華空間,才會發(fā)現自己與大歷史如此深刻地交織在一起。這便是“地理”作為思想方法的意義,它可以擊穿當下五花八門的意識形態(tài)迷霧,讓人在空間“行走”之中獲得歷史本真的啟示。
張承志解釋說,書名中的“三十三年”指的是1984年到2017年。1984年這個時間起點,在張承志的個人講述中一直都是有明確意義的——這是他走進西海固,寫出了《心靈史》的時間。這個節(jié)點也被張承志描述為一個決裂的時刻:“在一九八四年冬日的西海固深處,我遠遠地離開了中國文人的團伙。他們在跳舞,我們在上墳。”[13]267“上墳”即便在今天,也是極具象征意義的表述。它讓人聯想到理性主義的哀悼、挽歌。張承志沒有停留在悼念追思之中,或者說,他是在異域唱響了挽歌,同時也發(fā)起了戰(zhàn)斗的號角。
實際上,張承志的“行走史”可以越過1984年,追溯到1960年代,他出發(fā)的緣由是“革命”“正義”,那是充滿革命激情的起點。因此,他的“三十三年”實際上有五十多年。在《三十三年》里,他帶著這些遺產上路,讓“行走”成為一種新的思考視角。求新聲于異邦,更有反照中國的可能。在《一點一滴》一文中,這種特點尤為鮮明,日本、西班牙、亞馬孫河流域里,往往有中國的影子。他重讀白求恩、瞿秋白,在異域重訪英雄的足跡,發(fā)掘出了國際主義精神和抗爭意志。也正是在地理位移中,張承志再次確立了“中國”的主體位置。
施密特認為,雖然游擊隊具備戰(zhàn)術上的靈活機動性,但總體來說,仍然是處于守勢的,“如果游擊隊員認同一種世界革命或者一種技術至上論的意識型態(tài)的絕對攻擊性,他們便會改變自己的本質?!盵8]363也就是說,“游擊”的作戰(zhàn)策略,天然具有區(qū)域防守性的特征,而非普泛的攻擊性特征?!拔拿鞯挠螕簟保仓荒苁芟抻诩榷ǖ牡乩砜臻g,無法承載“世界革命”之類的宏大訴求。但在張承志那里,“世界革命”的訴求,已經超越了現代民族國家的視野,在文明格局中獲得了一種“新國際主義”的命名。這就意味著,“文明的游擊”必將超出“游擊”自身的限度,而成為某種“文明的陣地戰(zhàn)”,成為大規(guī)模的、尖銳的文明的沖突與對抗。
需要注意的是,在當下的語境中,“陣地戰(zhàn)”又會讓張承志思想的境遇變得復雜起來。在《往事迭印》中,他說自己在微信公眾號上發(fā)表了《安樂寺的蘇菲》文章之后,被一些讀者誤解、質疑。面對這些質疑聲,張承志大惑不解,“如果不是讀到,我還真不敢相信”,憤懣地判定他們“不是自己的讀者”:“我從來就不曾被你感受。我的信仰,也從來與你不一樣。”[15]105雖然張承志一開始就自覺地做到了“從群眾中來”,不曾與自己的思考對象隔膜,但在互聯網的環(huán)境中,這種單向度的表述方式,卻會遭遇誤讀的尷尬。不可否認,這種誤讀在任何時代就有,甚至在姿態(tài)化寫作的張承志那里,讀者的“有意義的誤讀”本身也是必要的,它可以促成思想的發(fā)酵、轟動。然而,寫作姿態(tài)越鮮明,中心化、一元化的趨勢就越無法避免。在多元嘈雜的語境里,這樣的表達方式往往會被檢視,一些作者本人不希望出現的“無意義的誤讀”也會被直接暴露出來,反饋到作者那里,引起反彈。這個過程當然不會削弱思想自身的質量,卻會作為思想的效果一起被傳遞出去,形成有現實意味的“思想史景觀”。這一景觀,會讓“張承志難題”的討論更加復雜化。
在眾聲喧嘩的新語境中,思想傳播的有效性問題前所未有地凸顯了出來,作家、思想者的“理想讀者”在哪里?共同體的想象與分裂的現實之間如何協(xié)調?在媒介變革時代,“思想”在當代如何可能、如何有效,也是“張承志難題”的制造者張承志自己要面臨的難題。
張承志的句子擲地有聲,給人“所言即所是”的感覺,仿佛啟示錄一般,但真正深入語境去體察時,會更明白“言”與“是”之間是有張力的。他的思想在現實之中可能會遭受誤解,但不管認同與否,他的理想追求都值得我們敬重,他提出的問題,也值得深入思索。
作為“游擊隊員”,張承志是無法被總結和描述的?;蛟S,我們只能通過他的提問,他的思考,來啟動自我反思;通過探尋他的提問方式和解答路徑,爭取在更大的格局和更長的時段里(“長時段”與總體文明史觀恰恰也是布羅代爾的理論主張)把握那些難題?!叭辍笔且粋€總結回顧的時段,但對一個思想者來說,這種反思性的總結必然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如此,思想才會有這般深邃持久的魅力,才有“踏遍青山人未老”的豪邁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