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紹清(重慶市巫山中學,重慶 404700)
《葡萄月令》是人教版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現(xiàn)代詩歌散文欣賞》中的課文。文章采用“月令體”敘寫葡萄的生長、管理過程,看似一本生活流水賬,實乃一曲生命贊歌。躡足“葡萄園”,打開言語的“褶皺”,找到解開生命密碼的鑰匙,就會發(fā)現(xiàn):葡萄不僅是物象,經(jīng)歷著自然的流轉(zhuǎn),也是生命的符號,自有情趣和品質(zhì);果農(nóng)不僅是生產(chǎn)者,完成著生活的指令,也是生命的締造者,肩負著責任和使命;作者不僅是旁觀者,記錄著事物的興衰,也是生命的解讀者,彈奏了一曲生命的樂章。
曹勇軍老師指出:“汪曾祺的散文《葡萄月令》有三個境界:第一境界是字面理解,以為文章寫的只是葡萄一年十二個月種植生長的完整過程;第二境界是發(fā)現(xiàn)樸素的文字中有‘人’,有一個欣賞農(nóng)事生活的快樂的‘我’;第三境界則是體會到‘我’的情感、胸襟和人格?!盵1]筆者認為進入這三個境界,就是要打開《葡萄月令》的“三重門”:一是葡萄的生長歷程,二是果農(nóng)的生產(chǎn)過程,三是作者的生活教程。
《葡萄月令》是一篇帶有泥土氣的散文,它按時令順序記敘了葡萄春出、夏長、秋收、冬藏的過程,介紹了葡萄吐綠、吸水、抽條、開花、結(jié)果、著色的生長特點;《葡萄月令》又是一篇帶有人情味的散文,反映了葡萄這個生命體由孕育、復(fù)蘇、興盛到發(fā)光發(fā)熱、創(chuàng)造價值的過程。莫言先生曾經(jīng)說過,“‘狀物散文’,并不是產(chǎn)品說明書或《辭?!窏l目,而是文學作品”,除了了解事物,還必須把我們的感情、把我們的人生融合進去。展開文章簡淡的語言,叩問作者蘊涵的旨趣,發(fā)現(xiàn)作者并非為了普及種植知識、培養(yǎng)勞動技能,而是在悉心觀察自然的美,靜心思考生命的意義。所以,汪先生眼中的葡萄不僅是一種色香味俱美的水果,更是一個富含情趣和品位的生命,它出窖、成長、下架、歸窖,又出窖、成長、下架、歸窖,周而復(fù)始,生生不息,完成著自然的輪回,也由無到有,由衰到盛,由薄己到厚人,實現(xiàn)了生命的蛻變。
汪曾祺在《自報家門》中寫道:“探索一個作家的氣質(zhì),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態(tài)度,不是理念),必須由語言入手,并始終浸在作者的語言里?!蓖高^文本樸實的語言,分明可感,文章處處流淌著鮮活的生命,作者時時在和葡萄對話。葡萄剛出窖,“有的梢頭已經(jīng)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jīng)等不及了”?!熬`開”“吐出”“等不及”刻畫出了葡萄渴求生長的激動而急切的形象。葡萄上架后,“葡萄舒舒展展,涼涼快快地在上面呆著”。這時的葡萄藤已不是一根枯枝,而恰似一位即將生產(chǎn)的慵懶而幸福的少婦。瘋長期,喝水時,“它真是在喝哎!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漫灌’,整池子地喝”,抽條時,“絲毫不知節(jié)制,它簡直是瞎長!”一根根葡萄藤生機蓬勃、日新月異,仿佛蘊藏著無窮的生命能量和強大的生命力量。“著色”時,“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磁棒、挺括,璀璨琳瑯”。作者從形狀、色澤、質(zhì)地等角度描寫了葡萄的絢麗多彩、剔透可愛,呈現(xiàn)了一場精彩的視覺盛宴,也演奏了一曲絕美的生命樂章。成熟后,“葡萄裝上車,走了”。它去得那么決然、坦然?!叭グ?,葡萄,讓人們吃去吧!”語疏而意密,點明了葡萄的生命歸宿、價值追求?!熬旁碌墓麍@像一個生過孩子的少婦,寧靜、幸福,而慵懶”,更是形象貼切而意味深長,生動表現(xiàn)了葡萄園豐收后的靜謐、滿足,反映了一個生命在獲得存在意義時的幸福感、獲得感、成就感。即使是第一段中的“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也暗示了安寧中潛伏著生命的躍動??芍^葡萄的每個細胞里都有生命的涌動,作者的每句話都飽含著對生命的謳歌。因此,人們贊嘆《葡萄月令》“將葡萄這顆小小生命一月一月寫來,竟然寫出了一個生命的寧馨兒!”的確,每個人都是一顆帶有生活情趣的葡萄,都需要努力生長,找到生命的歸宿。若要說《葡萄月令》之美,或許就美在語言的張力、生命的活力、人格的魅力。
葡萄是勞動的結(jié)晶,但作者并未集中筆墨大肆宣揚勞作者的光輝形象,而是隨著葡萄的生長特征,介紹果農(nóng)的管理過程,自然凸顯果農(nóng)懂農(nóng)業(yè)、愛生活的特點。他們置身葡萄園,扎根泥土中,視葡萄園為生活樂園、精神家園。他們甘當?shù)讓拥膭趧诱?,用汗水澆灌葡萄,在勞作中礪煉,在歲月中升華。
勞動的果實都是用汗水澆灌的,勞作者都有一把辛酸淚。果農(nóng)要完成葡萄的種植、培育、采摘、貯藏過程,哪一樣輕松呢?其中搭架時,先要備料,再刨坑、豎柱,最后請上架,樹木之重,工序之多,不叫人累嗎?施肥時,用的是原汁大糞,臭氣熏天,令人窒息,誰說好受呢?澆水要“漫灌”,噴藥周期長,打梢得鉸一地,掐須要不停息,哪一個環(huán)節(jié)不費盡心力呢?即使采摘了,也還要拆架、歸窖、查窖??梢?,葡萄的生長史就是果農(nóng)的奮斗史。如作者在《隨遇而安》中所言,“初干農(nóng)活,當然很累。像起豬圈、刨凍糞這樣的重活,真夠一嗆。我這才知道‘勞動是沉重的負擔’這句話的意義”。只有經(jīng)過地獄般的磨煉,才能創(chuàng)造出天堂的力量;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唱(泰戈爾語)。果農(nóng)面對繁雜的農(nóng)活不叫一聲累,而是以明朗的心境和純真的喜悅,為辛勤的勞動配上優(yōu)美的旋律,譜寫了一首田園牧歌。葡萄“上架”前后的工作及程序瑣碎、繁多,果農(nóng)將之規(guī)劃得井井有條,且認真對待每個環(huán)節(jié),足見他們對這份工作的熱心、細心和耐心?!按顧M梁,用粗鐵絲鏢緊;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請葡萄上架,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根據(jù)工作程序,嚴格操作流程,合理選用材料,一絲不茍,全心全意。面對如此精細的活兒,他們一點也不感到苦?!罢埰咸焉霞堋敝械摹罢垺眲t體現(xiàn)了他們的俏皮、輕松和愉悅?!鞍ィ饋砹恕睂懕M了他們孩子般的童趣和欣喜;“這樣長還行呀,還結(jié)不結(jié)果呀?”這樣直白的對話,正是果農(nóng)對葡萄最誠摯的熱愛、關(guān)心;采葡萄時,“一串一串剪下來,把病果、癟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滿了,蓋上蓋,要一個棒小伙子跳上去蹦兩下、用麻筋縫的筐蓋”,表達了作者對自己勞動成果的熱愛與尊重。從全文看,果農(nóng)的勞作過程就是葡萄出土、生長到收獲的過程,他們在完成自己使命時,也保證了葡萄生命價值的生成。所以,果農(nóng)是生活的創(chuàng)造者、祖國的建設(shè)者,他們累并快樂著,為自己,也為別人。
《葡萄月令》寫于汪曾祺被劃為“右派”并下放到張家口農(nóng)科所勞改的時期,但他并不懊惱、沉淪,而是在這谷底浸潤出一汪清泉,自由自在地流淌著,順其自然地活潑著。因為他認為:“作家的責任是讓人相信時代會美好,世界有詩意,生活可欣賞?!蓖衾媳持坝遗伞钡膼好挼弥敢约呵靶械纳罱坛?,為心靈找到了一味“解藥”——葡萄。這皆源于他秉性的純良樂觀,內(nèi)心的純凈和諧。如列夫·托爾斯泰說:“心靈純潔的人,生活充滿甜蜜和喜悅?!彼呐畠和裘鲗懙溃骸爱斈暌驗楫斄恕遗伞?,他被下放到張家口地區(qū)的那個農(nóng)科所勞動改造。在別人看來繁重單調(diào)的活計竟被他干得有滋有味,有形有款。一切草木在他眼里都充滿了生命的顏色,讓他在浪漫的感受中獨享精神的滿足。以至于在后來的文章中,他常常會用詩樣的語句和畫樣的筆觸來描繪這段平實、樸素、潔凈的人生景色。果園是父親干農(nóng)活時最喜愛的地方,葡萄是長在他心里最柔軟處的果子,甚至那件為噴‘波爾多液’而染成了淡藍色的襯衫在文章中都有了藝術(shù)意味,而父親的純真溫情和對生命的感動也像‘波爾多液’一樣盈盈地附著在《葡萄》上。”[2]汪曾祺純真溫情的秉性,讓他在面對外在世界的壓迫時,能保持一份曠達、一份詩意。有人評價汪曾祺:他只顧勤懇地疏松著自己已經(jīng)板結(jié)的心田,默默地種下富含營養(yǎng)的種子,堅信再多的災(zāi)難,也不能永遠奪走人類豐收的季節(jié)。在汪老眼中,葡萄園處處有陽光和花香,因為他心中有燦爛的陽光和明媚的花香。文章用月令表現(xiàn)葡萄如何生長、如何栽種,實際上是在細碎地展示這一作物在每個時節(jié)里獨有的生命之美;把種葡萄的活兒寫得輕松有趣,愉悅美好,帶有詩情畫意,實際是在禮贊勞動的偉大、勞動者人格的美麗。文章不乏洋溢著作者對生命尊重、對生活熱愛的句子:“下過大雨,你來看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直接抒發(fā)難以抑制的激動與自豪,以及對勞動成果的肯定?!芭叮铝斯?,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庇酶纱嗬涠迵槿诵牡恼Z言,贊揚了果農(nóng)的仁愛之心和高度責任感?!捌咸眩阍敢庠趺撮L,就怎么長著吧?!蓖鹑粢晃患议L對自己寶貝的呵護與溺愛。“它倒是暖和了,咱們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言約而旨遠,汪老雖受到世俗的冷落,卻對生活充滿熱情,像愛自己生命一樣愛著自然的一切。園中的葡萄就是作者生命的化身,果農(nóng)就是作者的代言人。因此,他說:“一個人,總該用自己的工作,使這個世界更美好一些,給這個世界增加一點好東西;在任何逆境中也不能喪失對于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喪失對于生活的愛?!?/p>
“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因為,汪老滿目皆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