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江南人家一般臨水而居,水是財氣。
所以臨水便是臨財,有水的房子,便是活的,是春江水暖的復(fù)蘇,更是竹外桃花三兩枝的喜悅。
鴨,在江南是常見的家禽,銀灰色的羽毛,夾雜一些褐色紋理的點綴。不管多冷的天,也可以是游弋水中,卻雨水不沾身,全身如同涂抹了一層油光,很是漂亮。鴨是硯臺里的那一塊研磨的方石,將整個河水都捻活了。
中國最著名的烹飪鴨子的方法是北京烤鴨,與之平分秋色的,便是金陵的桂花鴨。只是第一次吃桂花鴨,對它的印象并不好。
少時一日,剛下完學(xué),在書房做著作業(yè),卻聽堂屋里有說話聲,是父親從南京出差回來。匆匆從書房出來,來到客廳,看父親獻(xiàn)寶似的從箱子里取出各自的禮物來,這一次看到的是一整只的桂花鴨,饞得人直咽口水,哪里還有心思重新回到書桌前?只等著開飯,好親嘗這從六朝古都帶回來的鮮美食物。
當(dāng)晚便切來,就著飯同食。卻是失望至極,鴨肉外面裹著一層厚厚的油脂和湯水凝結(jié)物,看上去油膩膩的。嘗到口中,肉與骨頭早已分離,沒有了肉的嚼勁,肉失了本身的香味,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入口極咸,占據(jù)了所有的味蕾,口干舌燥,不得不站起來找水喝。
桂花鴨就此在我心里進(jìn)了黑榜,一直到在南京定居了很久,滿大街都是賣桂花鴨的,我也沒有情緒再去親嘗一下。
一直以為鹽水鴨便是桂花鴨,至于為什么叫桂花鴨,還不是因為文人騷客故意用這個法子,將一件極普通的物件變得極不尋?!b的功力?后來才知道,事實并非如此,并不是所有的鹽水鴨都叫桂花鴨。就好像并不是所有的羅非魚都叫福壽魚,只有過了一斤重的羅非魚才叫福壽魚。而桂花鴨之所以叫桂花鴨,實質(zhì)是農(nóng)歷八月,鴨子肥美,此時做出來的鹽水鴨,豐乳肥臀,前凸后翹,香料浸染之后,透著一股淡淡如桂花的甜香,所以才得桂花鴨的美譽(yù)。
幾年前,和朋友在南京會面。在獅子橋邊一家百年老店里,朋友執(zhí)意要點桂花鴨來吃。我未加阻攔,本來便是冷盤,也不介意多這一道自己不愛吃的菜,萬一朋友喜歡吃呢?他對一些甜的膩的,倒是極有興味。
桂花鴨端了上來,卻讓我極為意外,很是工整的切工、擺盤,像雕琢出來的瑪瑙石一般,在燈光下,肉色清淡,竟微微有一些乳白色,仔細(xì)看,才從乳白里透著一抹淡淡的胭脂紅來。還沒有送到嘴里,卻悠悠聞到一股清甜的桂花香,那種香味若有若無的,極其清淡,卻又極為好聞。送入口中,整個口腔味蕾都被它化掉了,肉彈性十足,沒有了鴨子的腥味,極鮮,咸淡合適,又將那一份油膩感沖淡了,肉便肥而不膩,取其精華,并將其放大……
我嘆服,恨不得立刻為桂花鴨正名,原來正宗的味道是這樣的。有點兒像一直誤以為某個美女為丑,某一日突然驚揭廬山,美艷不可方物,深深對它愧疚起來。
其實很多食物都是如此,當(dāng)年那個并不是不正宗,只是經(jīng)過了包裝,加了一些防腐劑之后,儲存了一段時間,芳香滋味便在時間中流逝了,改頭換面,舊顏不在。
這個觀點,朋友不認(rèn)同,他反駁道,美食是有時間之味的,比如酒,比如臘肉,比如發(fā)酵過后的一些美食等,都是時間賦予的。有些東西并不是不好,只是看如何熨帖,二者相互成就自然便是好的結(jié)果,互相排斥,必然留下的都是傷感。
這不就是人生的抉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