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升
(鞍鋼集團資本控股有限公司,遼寧 鞍山 114001)
筆者作為某大型央企所屬商業(yè)保理公司的風控總監(jiān),日常工作涉及商業(yè)保理相關法律事務,借《民法典》頒布實施近一周年之際,拋磚引玉并著此文,從一個實際保理業(yè)務交易結構起筆,依次提出《民法典》項下與保理業(yè)務相關的幾個重點法律和實務操作問題,與各位讀者探討和研習,以期進一步推進保理業(yè)務的合法合規(guī)開展。
保理公司的核心客戶是一個糧食采購商,糧食采購商與糧食供應商具有近五年不間斷的穩(wěn)定糧食采購和供應合作關系,糧食采購商與糧食供應商每年簽署一份糧食采購框架協議,根據框架協議,糧食采購商根據自己的實際需求向糧食供應商分批采購糧食,但僅于年末一次性結清貨款。據此,為緩解糧食供應商的現金回流壓力并增強糧食采購商在糧食供應鏈上的競爭力,保理公司基于糧食采購商的信用在結合往年的糧食貨款結清金額的一定比例基礎上一次性向糧食供應商提供貿易融資,保理公司于年末或年中從糧食采購商處直接收取糧食貨款。這樣的保理交易結構是在傳統(tǒng)的應收賬款已經確定后再進行保理轉讓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對此類較為新穎的保理交易結構,行業(yè)內對其也存在一些討論或爭論。例如:保理公司是否可以對糧食采購商還未供貨的應收賬款進行融資,融資本金以及利息如何計收,糧食供應商的確權方式如何,等等。
最高人民法院開始關注保理行業(yè)是在2012年,但當時最高人民法院對保理行業(yè)的認識僅有短短幾行字;而如今國家在《民法典》中首次專門立法探索,保理行業(yè)一改過去沒有統(tǒng)一法律監(jiān)管相對無序的“野蠻”生長狀態(tài)開始向統(tǒng)一邁進,同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時間效力的若干規(guī)定》第十二條明確規(guī)定:“民法典施行前訂立的保理合同發(fā)生爭議的,適用民法典第三編第十六章的規(guī)定?!币虼?,對《民法典》合同編保理合同章九個條文的主要內容解讀至關重要,它們不僅為法院裁決以及商業(yè)保理業(yè)務的合規(guī)提供明確的依據,還決定了當前整個保理行業(yè)法律環(huán)境的大方向。筆者希望結合《民法典》的相關具體規(guī)定,針對幾個與保理交易相關的重點或難點的法律問題和實務操作開展討論。
未來應收賬款是否可以作為保理合同的標的不僅是眾多保理人關心的話題,而且在監(jiān)管機構以及過去司法實踐中也常引起比較大的爭議,尤其是《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明確規(guī)定,商業(yè)銀行不得基于未來應收賬款開展保理融資業(yè)務。而何為未來應收賬款,該辦法亦作出明確規(guī)定,即指基礎合同項下賣方義務未履行完畢的預期應收賬款。因此,若根據《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本文前述提及的保理業(yè)務項下糧食供應商還未供貨的應收賬款即為未來應收賬款,不適宜作為保理業(yè)務項下的應收賬款進行保理融資。但根據作者查詢,其實從法律規(guī)定而言,關于未來應收賬款是否可以敘做保理,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時代就有了答案。當時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就表示,應收賬款的實質是一般債權,既包括現有債權又包括將來的債權;實踐中應收賬款多不斷發(fā)生,而這些不斷發(fā)生的應收賬款對于企業(yè)和銀行來說是最有擔保價值的,“法無禁止即為許可”,應當允許將來發(fā)生的應收賬款作擔保;同時,法工委在解釋中還確認了“可質押即可轉讓”的原則 。
在此基礎上,筆者注意到《民法典》第七百六十一條明確規(guī)定“保理合同是應收賬款債權人將現有的或者將有的應收賬款轉讓給保理人……”,因此,認為《民法典》該等對應收賬款的表述在很大程度上對保理業(yè)務中的未來應收賬款進一步放開了空間。但是,筆者在此將重點討論的是,雖然《民法典》在一定程度上明確了未來應收賬款敘做保理合同的效力,但《民法典》及配套司法解釋卻并未明確未來應收賬款的范圍,目前也沒有其他法律法規(guī)或其他文件對“未來應收賬款”的具體認定標準進行說明。有人認為在沒有法律法規(guī)強制性規(guī)定的情況下,未來應收賬款可以包括純粹的未來債權;“在純粹的未來應收賬款可得相對確定時,如其產生期間、范圍可以被特定化時,承認其可轉讓性”是“經濟發(fā)展之需要”,因此債權人可以和保理人在一攬子轉讓型保理協議中對未來某一特定應收賬款的轉讓進行約定。以上觀點也正實踐于前文提及的保理業(yè)務結構中,筆者亦對此持有積極態(tài)度。
前文提及的保理業(yè)務結構,之所以認為其可以適用《民法典》規(guī)定的未來應收賬款的保理業(yè)務,是因為其符合了上述未來應收賬款的基本條件和因素,即糧食采購商與糧食供應商已經穩(wěn)定合作五年,糧食采購框架協議穩(wěn)定續(xù)簽,每年的實際供貨和賬款結算保持在一個數量區(qū)間內,且雙方之間沒有商業(yè)糾紛或爭議。因此,保理公司據此預測糧食供應商在未來一年的應收賬款是合理和有依據的,該等應收賬款應理解為《民法典》項下的未來應收賬款。當然,作者也提示在實務操作中,保理公司應注意在提供保理融資款后,收集和保存糧食采購商與糧食供應商針對采購框架協議的具體訂單履行證明文件,例如糧食采購商具體的采購訂單,糧食供應商具體的送貨和收貨證明以及相應的貨款發(fā)票等,以備屆時所需。
綜上,《民法典》第七百六十一條肯定了以未來應收賬款為標的的保理合同的效力,但囿于目前司法實踐的發(fā)展狀況,僅解決了有基礎的未來應收賬款敘做保理的問題,至于純粹的未來應收賬款的轉讓還待未來法律法規(guī)或司法解釋的明確。
《民法典》在合同編保理合同章在平衡保理人和債權人和債務人的權利義務基礎上,通過第七百六十三條側重強調了保理人的合理信賴利益。
首先,根據《民法典》第一百四十六條的規(guī)定,“行為人與相對人以虛假的意思表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以虛假的意思表示隱藏的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依照有關法律規(guī)定處理”,以及第七百六十三條規(guī)定,“應收賬款債權人與債務人虛構應收賬款作為轉讓標的,與保理人訂立保理合同的,應收賬款債務人不得以應收賬款不存在為由對抗保理人,但是保理人明知虛構的除外”,關于虛偽同謀在保理法律關系中的適用即為:若保理人善意無過失,則無論轉讓的應收賬款是否真實,債務人均應按照基礎交易合同的規(guī)定向保理人承擔責任。當然,在債權人欺詐的情況下,保理人既可以選擇維持保理合同的效力,并請求債務人按照合同的要求繼續(xù)履行,也可以依據《民法典》第一百四十八條的規(guī)定,向法院請求撤銷保理合同。若債權人與債務人惡意串通虛構基礎交易合同給保理人造成損害的,保理人可以依據《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八條的規(guī)定,請求債權人與債務人對保理人的損失向保理人承擔連帶責任。
其次,對保理人善意無過失的標準——“明知”的規(guī)定不同于《民法典》對其他“善意”的規(guī)定 ,只有保理人“事實上知道”應收賬款為虛構時,債務人才能以此為抗辯。因此,如何構成“事實上知道”則為成為對保理公司極為重要的證明,這里實際上暗含了保理人的注意義務以及屆時的舉證義務。作者注意到,在司法實踐中,法院認為保理人只要盡到了審慎的注意義務,對基礎交易合同、貨權轉讓憑證及應收賬款轉移憑證等文件進行了必要的調查和核實,且以上文件足以使保理人相信應收賬款為真實,在此基礎上,若買方無法舉證保理人的“明知”,無客觀證據指向保理人實際明知甚至指導了相關當事人虛構基礎合同或應收賬款,則買方提出“基礎交易不存在,應收賬款虛構等”,甚至“基礎交易違法涉刑”等抗辯,也難以得到法院的支持。
綜合上述,《民法典》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保理公司證明應收賬款真實性的義務和責任,但是保理公司仍應謹慎盡職調查和確認擬受讓的應收賬款的真實性,及時全面地留存相應的證明,避免不必要的責任承擔擴大損失。此外,筆者還查詢到個別案例,即使保理人明知債權人存在巨大的債務風險仍向其融資,但若當事人無法舉證保理人存在主觀惡意,人民法院也支持了保理公司的主張。在此提及這個案例主要是提示保理公司,盡管該等案例得到人民法院支持,但無論從保理公司實際的風險控制,還是從目前逐漸趨嚴的行業(yè)監(jiān)管而言,均不提倡保理公司對已經發(fā)生重大經濟損失或存在相當大風險的債權人提供保理融資。
筆者注意到,早在《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中即對保理業(yè)務進行了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的分類,同時參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將保理納入非典型擔保,筆者認為《民法典》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定義了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保理,據此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保理業(yè)務可能在未來保理業(yè)務發(fā)展中將呈現出新的業(yè)務模式以及司法實踐,各位有必要提前研究和了解。因此本文從《民法典》角度再對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保理業(yè)務相關重點問題進一步討論。
(1)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的分類是否是認定非典型擔保交易的標準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明確保理納入非典型擔保,但是該司法解釋明確提及保理合同的僅有第一條和第六十六條,因此,如何理解保理在非典型擔保體系中涉及擔保功能的情形呢?筆者參考典型擔保方式,即保證擔保和物權擔保,認為保理涉及擔保功能并非僅涉及單一的擔保形式,并且不應簡單認為有追索權的保理涉及擔保功能,而無追索權的保理就不涉及擔保功能。也就是說,保理合同是介乎于應收賬款轉讓和資金融通之間的一種交易,即以應收賬款轉讓為基礎但并非目的的資金融通方式,其實際目的主要是資金融通,因此,保理交易中具有天然的擔保因素。基于有追索權保理,從對應收賬款債務人的支付義務擔保而言,保理業(yè)務涉及的擔保因素有應收賬款債權人的回購(保證)擔保、應收賬款的讓與擔保;從對應收賬款債權人的融資還款義務擔保而言,保理業(yè)務涉及的擔保因素有應收賬款的讓與擔保,以及應收賬款債務人的支付(保證)擔保;即使在無追索權保理項下,從對應收賬款債權人的融資還款義務擔保而言,應收賬款債務人的支付義務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存在保證擔保因素。因此,從該等意義而言,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保理的分類規(guī)定不應是《民法典》將保理認定為非典型擔保的唯一原因,而是《民法典》在保留合同本身存在擔保屬性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了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保理的擔保屬性的適用。同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在一定程度上對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保理進行了明晰,對法律理解以及司法實踐具有積極作用。
(2)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的保理業(yè)務是否影響保理公司的收益
就上述提及的保理公司從應收賬款債務人收取的款項超過保理融資本息和相關費用的,在有追索權保理業(yè)務中應返還給應收賬款債權人,而在無追索權保理業(yè)務中則無須返還給應收賬款債權人?!睹穹ǖ洹吩摰纫?guī)定是否意味著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的保理業(yè)務將直接影響保理公司的收益?對此筆者認為,《民法典》上述規(guī)定不應為強制性規(guī)定,而應屬于任意性或指導性規(guī)范 ,上述規(guī)定應為當事人之間缺乏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的情況下適用的規(guī)則,保理公司可以與應收賬款債權人、債務人根據具體的商業(yè)條件自行約定,例如融資金額與應收賬款金額的比例,應收賬款債務人的信用風險大小等,因此,筆者不認為有追索權和無追索權的保理業(yè)務應對保理公司的收益產生直接影響。
(3)有追索權保理項下一并起訴應收賬款債權人和應收債務人的法律關系和司法實踐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第六十六條第二款規(guī)定,“在有追索權的保理中,保理人以應收賬款債權人或者應收賬款債務人為被告提起訴訟,人民應予受理;保理人一并起訴應收賬款債權人和應收賬款債務人,人民法院可以受理”。該司法解釋已經明確了保理公司有權將應收賬款債權人和應收賬款債務人一并起訴,但是下一個問題就是該等規(guī)定是否可以理解為《民事訴訟法》第五十二條項下的共同訴訟,如是,在人民法院認定可以合并審理的情況下,是否還應取得當事人的同意,同時,即使人民法院裁定合并審理,當事人是否還有權提出相應的管轄權異議?筆者查詢了相關案例,注意到存在不同裁判的情況,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在(2016)最高法民轄終38號民事裁定書中認為“由于本案屬于法院應當合并審理的必要共同訴訟,《有追索權國內保理合同》與兩份《采購合同》之間也不存在主從關系,無法根據協議管轄條款或仲裁條款確定案件的主管與管轄”。但是,(2018)粵民轄終545號民事裁定書認為在沒有特殊約定的情況下,保理公司作為應收賬款債權受讓人應受到基礎合同中爭議解決條款的約束,因此駁回保理公司根據保理合同約定的爭議解決條款對買方提起的訴訟請求。綜合而言,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就一并起訴應收賬款債權人和應收賬款債務人的操作提供了法律依據,從便于承辦法官更清楚和全面了解案件事實并以此在法律基礎上作出更為合理的判決或裁定,也為減少人民法院的訴累和裁判不一致的風險,筆者更傾向人民法院應根據保理公司的請求對應收賬款債權人和應收賬款債務人合并審理,除非存在明顯的應收賬款轉讓對應收賬款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的情形。
正如前文提示,保理合同入《民法典》翻開了保理行業(yè)有明確法律規(guī)定和規(guī)范的新篇章,對保理行業(yè)的健康有序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同時,作為從事保理業(yè)務的經歷者和法務工作者,筆者期望通過本文提出保理合同和保理業(yè)務的幾個重要或難點問題以及相應的理解,使保理公司或從事保理業(yè)務的相關主體應時刻注意國家有關部門,包括司法部門的動態(tài),結合企業(yè)自身商業(yè)環(huán)境和條件,適時調整自己的經營戰(zhàn)略,在合法合規(guī)的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新和良性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