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中的“北京話”

摘要：“北京話”是《哦，香雪》中一個極不起眼的小角色，教學中常被忽略，但這個角色蘊藏著作者精妙的筆法，承載無限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進而構(gòu)筑起小說極富意義張力和想象空間的審美世界。

關(guān)鍵詞：《哦，香雪》;“北京話”;人物形象

一、詩意和失意：“北京話”的綽號

“北京話”并沒有名姓?！氨本┰挕笔桥_兒溝的姑娘們私下給他取的綽號，原因是這個年輕的乘務員說得一口漂亮的北京話?！氨本┰挕痹谡匠鰣鲋暗木b號叫做“小白臉”。后文中有明確提示——“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個小白臉和你搭話了吧？”

“小白臉”和“北京話”都運用了借代的手法，說明年輕的乘務員皮膚好，而且語音純正。“小白臉”是從視覺角度觀察得到的結(jié)果，“北京話”側(cè)重于聽覺。交談之前稱其為“小白臉”，交流過后轉(zhuǎn)為“北京話”，反映的是距離由遠到近、關(guān)系從陌生到熟悉的認知邏輯。一個人的言語和行為等外在表現(xiàn)背后都隱含著人的觀念以及由觀念支配的情感。臺兒溝的姑娘們偏偏叫他“北京話”，而不是“小北京”“北京人”等其他具有身份象征意味的稱呼，表現(xiàn)出她們對人物語言的贊美和崇拜。從語言學的視角來看，語言的背后就是文化，語言的純正與否表現(xiàn)的是文化層次或受教育程度的高低。姑娘們之前關(guān)注“北京話”的外在容貌，之后又聚焦“北京話”的語言，這種轉(zhuǎn)變就與后文香雪為“文具盒”的巨大付出形成了一個絕妙的照應。而且“北京話”稱呼背后的含義比“文具盒”更為深厚。香雪對文具盒的念念不忘是為了彌合昔日在學校遭受嘲笑的傷痕的應激反應，從而表現(xiàn)她對尊嚴的維護，意味著她是被動的追求，但“北京話”的稱呼完全是無意識的狀態(tài)。

值得注意的是，“小白臉”這個綽號應該是使用了很長時間。

“你咋呼什么呀，是想叫那個小白臉和你搭話了吧？”這是被埋怨的姑娘不甘示弱地回擊鳳嬌的話。

何謂“那個”？遠指代詞“那”在語言學中的解釋是按照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來重復前文中提到過的單位或意義，即前文一般會有一個與“那”相照應的意義或事件。但在前文中，臺兒溝姑娘們和乘務員的交集也就只有第4段的一句話：

也許是那個快樂的男乘務員發(fā)現(xiàn)臺兒溝有一群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車疾駛而過，她們就成幫搭伙地站在村口，翹起下巴，貪婪、專注地仰望著火車。

為什么還是“那個”？只有一種回答，就是臺兒溝姑娘們早已遙望過乘務員很多次了，她們仰望火車很多次了。試想，在火車呼嘯而去的速度下，在鐵路路基高出地面許多的條件下，在火車窗口極其窄小且玻璃可能反光的情況之下，在火車上人流不定的環(huán)境下，她們偏偏就認出了“那個快樂的男乘務員”，偏偏就識別出了“那個小白臉”，得仰望觀察多少次？需要姑娘們背后討論、臆想多少次？作者在談到此小說的創(chuàng)作時也說：“天又黑，路基那么高，火車那么高，小姑娘們這么矮，火車里面的人是不會注意她們的，可她們不在乎這些，還是穿上自己漂亮的衣服。她們渴求的是一種對外來文明的向往，她們要看一下外來人的打扮、裝束、談吐，那種對山里人來說很陌生的氣氛。”

這樣，再閱讀小說中的“蒙受了一天的黃土、風塵”“粗糙、紅潤的顏色”“頭發(fā)梳得烏亮”的外貌描寫和同桌“故意一遍又一遍”盤問的情節(jié)、“紅銅似的脊梁，不分晝夜地答出那些躺柜、碗櫥、板箱”的回憶等這些敘述時，詩意背后的失意感便油然而生。

二、詩語和失語：“北京話”的言語

作家孫犁在給鐵凝的信中評價道：“這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詩，它是一瀉千里的，始終一致的。這是一首純凈的詩，即是清泉。它所經(jīng)過的地方，也都是純凈的世界?！毙≌f中處處充滿著詩意的語言，很多人為小說中語言所表現(xiàn)出來的詩性之美而傾倒。然而，細細咀嚼“北京話”與臺兒溝姑娘們的對話，我們卻在詩一樣語言的背后感受到了失語現(xiàn)象。

“北京話”在文中有三句話?！氨本┰挕闭f的第一句話就是個命令：“喂，我說小姑娘們，別把窗戶，危險！”說這句話時，他的“雙手抱住胳膊”，“站的不遠不近”，這既可以視作由于雙方關(guān)系的陌生而產(chǎn)生的下意識自我保護的動作，也可以理解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嚴站姿。但姑娘們卻并不以為意，反而將“北京話”包圍起來，接二連三地提問：

——“喂，你們老待在車上不頭暈？”

——“燒水在哪兒？”

——“開到?jīng)]路的地方怎么辦？”

——“你們城市里一天吃幾頓飯？”

面對臺兒溝姑娘們一連串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北京話”不知所措地回應了三個字：“真沒治！”姑娘們的問題是如此簡單而易答，隨便一個列車上的乘客都可以回答，但作為乘務員的“北京話”卻沒有正面回應，反而隱隱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和批評。直到火車要開了，臨上車他才答了句：“下次吧，下次告訴你們！”然而最終沒有下一次。小說描寫的下一次火車停在臺兒溝的情況是，“車窗全部緊閉著”，沒有人搭理臺兒溝的姑娘們，而鳳嬌“照例跑到第三節(jié)車廂去找她的‘北京話’”。她找到了嗎？他告訴她了嗎？未知。不過我們很容易想象得到，“北京話”不大會細致地告訴她。不能否認，“北京話”話少的原因可能存在男女之別的觀念，但更多的是他們所處背景的不對等：當生活經(jīng)歷與物質(zhì)條件造成精神斷層之后，對話就難以為繼，雙方失語就可能會產(chǎn)生。

有人說，“在這篇小說中，城市是文明的，鄉(xiāng)村是淳樸的，二者處于一種友好的交流狀態(tài)”。我們覺得恰恰相反：城市是文明的，鄉(xiāng)村也是淳樸的，但文明與淳樸是兩個不同層面的概念，他們并不一定產(chǎn)生友好交流的結(jié)果。當然，作者有意識地避免小說陷入“城鄉(xiāng)之間階級對抗性關(guān)系”的主題，著重表現(xiàn)姑娘們渴望對未知世界的向往與了解，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城鄉(xiāng)之間差距帶來的辛酸，但我們?nèi)匀荒芡高^簡短的對話而感受到鄉(xiāng)村閉塞與落后帶來的那種失語的悲涼。

三、失情和詩情：“北京話”的愛人

“北京話”愛人的片段是小說中一個很有意思的“枝蔓”。香雪輕巧地跳上火車準備用雞蛋交換文具盒，當她朝車廂邁出第一步時火車就開動了。香雪很著急，車上的旅客勸她在西山口住一夜。偏偏“北京話”告訴她，“他愛人有個親戚就住在站上”。如果要突出城市或時代的善意與溫存，有很多種方式，如設(shè)計一個西山口下車的旅客安頓好香雪，或者直接敘述成“他有一個親戚就住在站上”也可。小說巨匠契訶夫曾說：“如果在第一幕里您在墻上掛了一管槍，那么在最后一幕里您就得開槍，要不然就不必把它掛那兒?！薄氨本┰挕钡膼廴诉@桿“槍”想要告訴讀者什么？

梳理文本涉及“北京話”內(nèi)容，發(fā)現(xiàn)雖然“北京話”的臺詞只有三句，但“北京話”的人物形象一直貫穿于小說，直到香雪聽到了“北京話”有愛人之后，“北京話”的影子才徹底消失。

“北京話”登上小說的舞臺之后，就與鳳嬌發(fā)生了密切的聯(lián)系。只要鳳嬌出現(xiàn)，小說的敘述內(nèi)容必然會涉及到“北京話”。“北京話”是鳳嬌的“軟肋”，是臺兒溝姑娘們在語言上擊敗鳳嬌的“殺手锏”。一旦鳳嬌與同伴發(fā)生意見分歧，同伴立即會遷移到“小白臉”“北京話”的話題上，在打趣和調(diào)笑之下，鳳嬌的那種自信和利落很快消失，代之是不接話茬或請外援。這是典型的青春少女們愛意的萌動。

可以肯定的是，鳳嬌對“北京話”充滿憧憬，因此火車一旦停在臺兒溝，鳳嬌必然去第三節(jié)車廂;臺兒溝的姑娘們也都有這種期待，期待鳳嬌和“北京話”發(fā)生點什么，故意將“北京話”分配給鳳嬌。然而，當“愛人”從“北京話”的口中說出，便坐實了之前“你擔保人家沒有相好的？”讖語，所有期待和憧憬瞬間化為泡影，而鳳嬌和臺兒溝姑娘們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付諸東流。那么，和鳳嬌關(guān)系最好的香雪替鳳嬌和臺兒溝感到委屈也就順理成章了。

因此，“北京話”愛人的出現(xiàn)是對小說之前所有關(guān)系鋪墊的回應。但是，如果不把這種期待落空又會怎樣呢？即鳳嬌繼續(xù)朝思暮想著她的“北京話”，臺兒溝姑娘們對“北京話”繼續(xù)保持著她們的憧憬，甚至讀者也對鳳嬌和“北京話”的關(guān)系期待著。一個未結(jié)束的結(jié)局不是更增添了小說純凈的詩情和雋永的意境嗎？

在文章末尾，作者并沒有安排香雪和鳳嬌的對話描寫，也沒有糾纏于情感的失落，而是敘述了香雪委屈之后并不黯然神傷，而是希望趕快走回去，以后理直氣壯地上學，理直氣壯地打開書包，并且要讓城里人看看山里的女孩子獨自面對大山、面對黑夜的本事。也就是說，從此之后，小說的所有內(nèi)容真正完全屬于臺兒溝，臺兒溝的美景通過香雪的視角被重新認識，進而大放異彩;臺兒溝的美人也通過香雪的心理描寫重新被定義：奔放，熱烈，不加掩飾，無所顧忌;《哦，香雪》的純凈雋永得到更高層次的升華，意境也進入了另一種空靈。

“北京話”在小說中作為一個極不起眼的小角色，小到經(jīng)常被忽略，但這個角色的存在蘊藏著作者精妙的筆法，承載著無限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構(gòu)筑了一個極富意義張力和想象空間的審美世界。

作者簡介：劉斌（1990— ），男，浙江省杭州市余杭第二高級中學一級教師，主研方向為文本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