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克寒
謹以此文紀念魯迅先生140周年誕辰
關(guān)于魯迅,我們已經(jīng)說了許多,并且,一定還會說得更多。這是可以想見的,我自己就常常情不自禁返身溯回百年前的歷史現(xiàn)場,一次次趕赴先生的“小說盛會”。有時閉目靜氣,先生的小說人物也會活靈靈聚來,鮮嶄如初———其間光彩奪目者,竟是他們各自的日常細節(jié)!
小說之所以叫“小說”而不稱其他———比如“大說”,理由多種多樣,仁者智者各持所見,但有一點應(yīng)該會形成共識,就是:小說有生以來即朝向人類生命體驗及生活經(jīng)驗敞開,生命與生活的日常細節(jié)構(gòu)成小說的敘事秉性。出身低微、卑賤的小說,本乃“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連倡導“有教無類”的孔老夫子也認定:其為“小道”,雖“必有可觀焉”,終究“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小說既被指認為“小道”,它便心甘情愿地沉迷在日常細節(jié)里。
魯迅深諳小說之道,他用心捕捉日常細節(jié),且將它們放飛在自己的敘事里,猶如螢火在墨夜自在地明滅,而先生自己則隱身在暗夜里,他沉默不語,他讓人物自個凸顯于小說表現(xiàn)的前臺。比如,敘及阿Q的“職業(yè)”,他說“人們忙碌的時候”才會“記起”阿Q“是做工”的,隨即筆鋒一轉(zhuǎn),便將這個“只給人家做短工”的人,推上了小說前臺———
……只是有一回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阿Q真能做!”這時阿Q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阿Q很喜歡。
阿Q就這樣一下子站到讀者“面前”,而不僅僅是站在小說里那位不知名的老頭“面前”。他乍一亮相,即原形畢露:“赤著膊”,就越發(fā)顯出“瘦伶仃”;“赤著膊”,便將“懶洋洋”的神情全副裸露無遺。“赤著膊”,并且“懶洋洋的”“瘦伶仃的”,三筆就將人物勾勒出來,快刀點削幾乎無跡可尋,落筆處一片風輕云淡,硬是沒有一個多余的廢字。那位不知名的老頭于小說中曇花一現(xiàn),卻一眼覷透阿Q皮骨。他的出場仿佛就為著這驚鴻一瞥,但他偏偏不說破,只是悠悠然奉上一句“頌揚”:“阿Q真能做!”老頭說罷旋即逍遁,不知所終———端的是個世故、老到的“狠角色”??!
自然,大家知道:隱身于老頭背后的,是敘述者魯迅。這就難怪他的眼光,如這般犀利。
我一直記著數(shù)十年前,在N師大老圖書館閱覽室,初次捧讀《在酒樓上》時遭遇的那番震驚。
隨著敘述者魯迅的指引,緊跟小說里的“我”,到“S城”———這是先生變著法子,領(lǐng)我們到他的家鄉(xiāng)紹興去。返鄉(xiāng)人的心境很有些糟糕:“深冬雪后,風景凄清,懶散和懷舊的心緒聯(lián)結(jié)起來”,尋訪舊友,卻“一個也不在,早不知散到哪里去了”,“意興”便“索然”,“頗悔此來為多事了”;于是,就想起那個名喚“一石居”的小酒樓,“鉛色的天”“微雪又飛舞起來”,獨步上樓,物是人非,“我”“完全成了生客”。這一路寫來,眼中所見與心中所念交織,過往舊物與現(xiàn)場情景疊壓,返鄉(xiāng)人步步積聚著“孤獨”而“無聊”的心緒,一種“獨在故土為異客”的痛徹惆悵,便在小說中彌漫開來———這是又一幕“鉛色的天”,落罩在返鄉(xiāng)人心頭,并隨小說敘事越發(fā)凝重,漫越紙面而將讀者覆罩、吞沒……
這一切,敘述者魯迅了然于心。他體驗著小說中返鄉(xiāng)人的孤寂,其實那正是現(xiàn)世間他自己遭受的孤寂,他本人便是一位孤寂的返鄉(xiāng)人。他在體驗故鄉(xiāng)的同時,體驗到一種無邊無際的孤寂。這孤寂太凝重了,就如同“鉛色的天”,他想掙脫掉,或者,至少能夠透透氣。于是,在“空空如也”的酒樓上,他“揀得最好的座位可以眺望樓下的廢園”———只一眼,他便“驚異了”,返鄉(xiāng)人竟然看見爛漫的鮮花:
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
“老梅”的“繁花”還在其次,奪人魂魄的是———山茶花!“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這一句色彩已然絢爛,白雪紅花映襯得鮮麗而明亮,但點染并不為過,描寫尚屬寫實;跟進的一句卻是劈面而起———“憤怒而且傲慢”,全然是主觀寫意,情緒瞬間迸發(fā),奮張而潑辣。先生只筆鋒一折,山茶花便由描寫對象陡轉(zhuǎn)為抒情主體,它的所有情感被壓進“憤怒”和“傲慢”這兩個詞匯里,壓進去且立地爆燃,就像經(jīng)歷聚變、又旋即裂變,強勁張力驀然開放出艷麗的鮮花意象,卻款款停落于“憤怒”和“傲慢”這兩個漢語詞匯中———這兩個普通詞匯,在漢語大地上靈光乍現(xiàn),剎那間獲得某種超凡入圣的美感……
《在酒樓上》開篇一路積聚而來的孤寂,終于因怒放的鮮花得以緩釋,“鉛色的天”裂開一條光帶,郁悶的心緒暫且吁出一口氣。這是敘述的辯證法。你不能讓小說一直沉悶下去,這是沒有人承受得了的,你總得讓人透透氣,就像再艱難的人生也得讓人有所希冀。從這個角度看,敘述者魯迅雖然銳利而尖刻,但先生終究是善良的:他不愿叫讀者始終被生命的孤寂覆罩,他不愿“鉛色的天”覆蓋所有的人生,他托出一樹山茶花來,就像鑿開一扇窗、放進一道光———“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
因此,那一樹山茶花便不僅僅體現(xiàn)著敘述的辯證法,還包含著敘事倫理———或者說,敘事良心。
讀《狂人日記》,第十則的場景印象極深?!拔摇迸c“大哥”在堂門口對話,“我”越說越激動,對“吃人”的控訴一直往歷史深處回溯———
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天辟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舔。
堂門外頓時匯聚來“一伙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我認出他們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p>
小說既以“狂人日記”的形式展開,狂人便構(gòu)成敘事視角,敘述就具備強烈的主觀性,這是第一人稱敘事的彰著特色。我們(讀者)的目光被狂人的目光牽拽著,不知不覺便順隨著狂人的視角觀照、并且評判一切,從某種意義上是與狂人“合體同構(gòu)”了。但———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瘋子有什么好看!”
這一聲斷喝顯然是面對堂門口圍觀的那伙人的———圍觀的場景在魯迅小說中時常可見,大哥既被狂人連篇累牘的胡言亂語激怒,又因大庭廣眾面前丟人現(xiàn)眼而惱怒,瞬間發(fā)作———“都出去!瘋子有什么好看!”這既是憤然驅(qū)趕圍觀的看客們,也在發(fā)泄對瘋子弟弟的無奈,以及———恨。并且,這一聲怒喝暫時中斷了狂人的滔滔控訴,將我們(讀者)從狂人的敘事中一把拉拽出來,叫我們(讀者)立時醒覺過來,驀然記起:狂人所有的言行舉止實不過是瘋癥發(fā)作。
大哥斷喝與狂人言行,兩者之間構(gòu)成緊張對峙的張力。前者分明表述著俗世社會對小說主人公的觀照與判別,依照俗世邏輯(大哥即是此種邏輯的代表)評定,他實在就是不折不扣的———“瘋子”,其所有言行均屬譫妄。后者的言行越出俗世生活的意義框架,狂人的控訴顯然是象征表述,其意義指涉的內(nèi)在骨架則是形而上邏輯。魯迅既讓我們(讀者)追隨狂人的形而上邏輯,一路累積著對“吃人”俗世的憎與憤,又不忘于緊要處猛戳一記———比如“大哥斷喝”,提醒我們(讀者)狂人其實被俗世邏輯圍困著,就像他本人作為“瘋子”被街坊鄉(xiāng)黨圍觀。
或許,所謂“歷史”,便是俗世邏輯與形而上邏輯之間的角力。而我們所有人都會遭遇的難題和困境是:你到底遵從“大哥”的俗世邏輯,還是追隨“狂人”的形而上邏輯?這似乎是一個“哈姆雷特式疑問”。
“大哥斷喝”,端的是一個不簡單的細節(jié)!
《傷逝》無疑是魯迅小說中最為憂痛沉郁的篇目之一。小說取“涓生的手記”形式,以第一人稱展開敘事,開篇即托舉出一種痛定思痛的懺悔———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這開篇也是給小說敘事定下“腔調(diào)”,“懺悔腔調(diào)”遂成為《傷逝》貫穿始終的抒情旋律。好小說都有自己的“腔調(diào)”,并且常常在開首處就定下這“調(diào)門”來,接下來的敘述便是循此展開———好小說就像一支好樂曲。其實,無論是小說還是樂曲,均須在開首即調(diào)準“表述的腔調(diào)”,并讓這“腔調(diào)”貫通全篇。古人有“氣韻”一說,南齊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出繪畫“六法”,第一便是———“氣韻生動”,是為“氣韻說”源點。廣言之,包括繪畫、音樂、小說等在內(nèi),文藝創(chuàng)作均須“氣韻生動”。究其義,“氣韻”與“腔調(diào)”大略同義,前者的表述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者的內(nèi)在質(zhì)素,后者的表達則指向創(chuàng)作者對作品的具體操作。
《傷逝》所取的第一人稱“懺悔腔調(diào)”,無疑是主觀性極強的一種敘述“腔調(diào)”。主觀性強的小說,敘事極易走向渲染。魯迅自然深知此間的敘述風險,他不鋪陳抒情,其小說展開一如既往節(jié)制有度,關(guān)鍵處刪繁就簡,枝葉落盡,軀干尤顯挺拔———比如,子君離開涓生這緊要情節(jié),小說竟是由“官太太”向涓生“轉(zhuǎn)述”:
“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里,將她接回去了?!彼芎唵蔚卣f。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后受了一擊,無言地站著。
“她去了么?”過了些時,我只問出這樣一句話。
“她去了?!?/p>
“她,———她可說什么?”
“沒說什么。單是托我見你回來時告訴你,說她去了?!?/p>
此段“小對話”濃縮著豐富而豐沛的情感內(nèi)涵?!稗D(zhuǎn)述”的對話“腔調(diào)”表面是平淡而不動聲色的,卻在高度簡約中強勁壓抑著涓生的情緒波瀾。對話中反復來回的語匯,是———“去了”。子君“沒說什么”,“單是”托話說———“去了”,這一聲“去了”表述著無限的沉痛和絕望,再無一絲希望便唯有“去了”。涓生意識到子君“去了”的沉痛和絕望,這世上唯有他能意識到子君的沉痛和絕望。但他們對于這沉痛和絕望均無能為力。
“去了”的子君,不久便“死了”,消息依然是“轉(zhuǎn)述”的,“轉(zhuǎn)述人”是“我”(涓生)的一位“世交”———
……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吧,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我終于不自覺地問。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誰知道呢??傊撬懒司褪橇??!?/p>
“真的”“死了”,但“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在涓生,子君是“去了”“死了”———但此間所有內(nèi)容均為空白,生命就這樣被抹掉———“去了”“死了”,不留痕跡,生活實在是太殘酷了,連想念都被剝奪!或許,先生意識到他的敘述過于沉郁———其實是生活過于殘忍,便在小說尾聲特意安排“阿隨”———子君和涓生先前養(yǎng)育的那條小狗,沒來由地“回來”。這就像《藥》的結(jié)尾處,夏瑜墳頭那“一圈紅白的花”,它們也是沒來由的,是先生平添上去的一點寬慰罷。
《藥》結(jié)尾處的細節(jié),不僅有“紅白的花”,還有一只“烏鴉”。夏母眼見這一圈沒來由的花,“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淚來,大聲說道”———
“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你還是忘不了,傷心不過,今天特意顯點靈,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見一只烏鴉,站在一株沒有葉的樹上,便接著說,“我知道了?!?,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yīng),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這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p>
這段泣訴是一位痛失愛子的屈辱慈母的悲愴呼告,此間有關(guān)“顯靈”與“報應(yīng)”的深切吁求,著實表現(xiàn)著“弱者的正義”,那只烏鴉則在弱者的吁天祭禱中,被賦予某種神圣的角色。
據(jù)說,有動物行為學家早就由大量實驗得出結(jié)論:烏鴉具有除人類以外的一流智力,其智商大約與犬類相當,且集群性強,具有某種“淺社會性聚合”的特征。而查究中國歷史文化的表征系統(tǒng),烏鴉在民間習俗中早先是作為吉祥鳥而廣受尊拜的,“烏鴉報喜,始有周興”———可見烏鴉在商周更替間即被賦予預(yù)言家角色。有學者認為:唐朝往后,烏鴉形象在中國民間象征譜系中內(nèi)涵逐漸復雜而含混,總的趨向則是“主兇”,即被普遍視作“不祥之鳥”,乃死亡、兇相的預(yù)兆。
“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縱然是一只“聰明鳥”,它也無法領(lǐng)會夏母的喪子之痛,無法理解這小說故事的悲劇性內(nèi)涵。而在夏母和華母兩位喪子的母親轉(zhuǎn)身離開之間,那烏鴉“‘啞’———的一聲大叫”,“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彼媸且粺o所知嗎?
魯迅時常寫到———“墳”,《藥》的結(jié)尾之外,向為人們熟悉的還有《野草》中的《過客》《墓碣文》等,他早年的一本文集即命名為———《墳》。“墳”意味著埋葬,意味著終結(jié);是否還意味著重新開始、意味著從死亡之處生長出新生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