竭長光,張貝可
(東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部,長春 130024)
毋庸置疑,當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理論在當代中國已經有了廣泛的傳播,盡管有人肯定它,有人否定它,但是造成的影響是客觀的。同樣毋庸置疑的是,談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理論,人們就不得不談到盧卡奇,由他開創(chuàng)的“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辯證法不但深深地影響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理論的其后走向,也極大地影響了國內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對辯證法的理解。在當代中國,“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辯證法與“物質—矛盾”范式辯證法的對峙,是當前國內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研究的基本態(tài)勢。深入反思這兩種范式辯證法理論各自的優(yōu)點與不足,對于在新時代開辟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研究之新境界是十分必要的。
眾所周知,在國內的“教科書”領域,“物質—矛盾”范式始終被奉為圭臬。由于“教科書”的受眾較多,因此,“物質—矛盾”范式的影響力較大,也較為普通群眾所熟悉。提到“物質—矛盾”范式辯證法,就不得不提到由艾思奇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 歷史唯物主義》(以下簡稱“艾思奇本”),正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由我國學者自己編寫的這本哲學原理教科書中宣告了“物質—矛盾”范式辯證法的正式出場。后來的哲學原理教科書關于辯證法的編寫,大多沿襲了這本教科書的框架。
概括地說,“物質—矛盾”范式具有如下幾個特點:
第一,強調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性質?!鞍计姹尽敝赋觯骸爸挥性谖ㄎ镏髁x的基礎上,人們才能正確地把握客觀事物的辯證運動,才能使辯證法得到合理的發(fā)展。哲學史上的唯心主義的辯證法由于受到唯心主義體系的束縛,總是不徹底的。只有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的哲學,才能包含最徹底的唯物主義和最徹底的辯證法。”(1)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 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6頁。在關于如何理解“唯物主義”方面,“艾思奇本”從恩格斯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以下簡稱《終結》)一書中的相關論述出發(fā)加以闡釋。眾所周知,恩格斯在《終結》中指出:“全部哲學,特別是近代哲學的重大的基本問題,是思維和存在的關系問題。”(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9頁?!八季S和存在的關系問題”有兩個方面的含義,在“第一個方面”的含義中,恩格斯提出了劃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標準。換言之,如何理解“第一個方面”的含義是如何理解“唯物主義”的關鍵。對此,“艾思奇本”是這樣闡釋的:“第一方面是:到底世界的實質是物質,還是精神;到底是物質決定精神,還是精神決定物質,到底物質是第一性的而精神是第二性的,還是精神是第一性的而物質是第二性的?”(3)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2頁?!耙磺形ㄎ镏髁x的哲學派別,不管它們的具體形態(tài)有何不同,在回答這個哲學的根本問題時,都有一個共同的根本觀點,即把物質看做第一性的東西,把精神看做第二性的東西,認為物質是不依賴于主觀意識的客觀實在,是世界的本質?!?4)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3頁。此外,在“艾思奇本”看來,唯物主義與辯證法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在“客觀世界不僅在本質上是物質的,而且是永恒地變化、發(fā)展著的物質世界”(5)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6頁。。
第二,堅持“物質”本體。“本體”問題對于理解唯物辯證法是至關重要的。唯物辯證法從本性上來說是研究“動變”問題的學說。對于唯物辯證法而言,本體的含義是指動變的主體、載體或承擔者。本體的這一含義源于亞里士多德。在西方哲學史上,亞里士多德是將本體作為一個哲學概念進行分析和論述的第一人。在他那里本體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本體作為一切屬性的主體、載體是“變中的不變”。在“動變”觀上,亞里士多德曾在反駁極端的動變論(例如,克拉底魯認為人“連一次也不可能”踏入同一條河流)的意義上指出,“動變只可附于主體而發(fā)生”(6)[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233頁。。他舉例說道,一個人由疾病變成健康的變化只能憑附在某一主體上進行。而這位克拉底魯?shù)挠^點,正如列寧指出的那樣,則是把他老師赫拉克利特(曾提出“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的觀點)的辯證法弄成了詭辯論。亞里士多德的這些杰出思想被后來的唯物主義哲學所繼承和發(fā)展?!鞍计姹尽狈浅V匾暠倔w問題,強調“運動必須有運動的主體,沒有任何主體的運動,是不可能存在的”(7)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37頁。。在基本觀點上,“艾思奇本”堅持“物質”本體,其主要觀點如下:“物質和運動是不可分割的。物質不能脫離運動而存在;同樣,運動也不能離開物質而存在?!?8)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37頁?!霸O想沒有物質的運動,就是認為運動的主體是非物質的,就必然要把某種精神力量看做運動的主體,這樣就走到了唯心主義?!?9)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37頁。也就是說,在“物質—矛盾”范式看來,正是“本體”的“物質”性保證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性質。另外,“物質—矛盾”范式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之所以實現(xiàn)了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的“顛倒”,也正在于用“物質”本體替代了黑格爾辯證法的“精神”本體。
第三,強調“內因論”。在“物質—矛盾”范式看來,矛盾的觀點是解釋事物“動變”問題的根本觀點,唯物辯證法與形而上學在思維方式上的根本分歧,就在于是否承認矛盾的觀點。正如“艾思奇本”指出:“承認不承認矛盾是事物發(fā)展的動力,這是唯物辯證法和形而上學的根本分歧。”(10)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75頁?!拔镔|—矛盾”范式從“矛盾”觀點出發(fā),堅持“事物發(fā)展的原因在于它內部的矛盾性”(11)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6頁。,亦即堅持“運動變化的源泉在物質自身”(12)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6頁。的“內因論”?!拔镔|—矛盾”范式認為矛盾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矛盾是一切事物發(fā)展的動力和泉源?!拔镔|—矛盾”范式從“內因論”出發(fā),特別重視“自己運動”的思想,它強調要把事物的運動理解為“自己運動”,一切事物自己運動的根據、源泉不在外部,而在事物內部,即事物的內部矛盾?!白约哼\動”的思想原本來自黑格爾。列寧的《哲學筆記》顯示他在閱讀黑格爾的著作時也特別重視“自己運動”思想。因此,“物質—矛盾”范式的“內因論”和“自己運動”觀點與列寧的觀點是一脈相承的。這種“內因論”和“矛盾”觀點實際上是“物質—矛盾”范式的核心與精髓。
第四,強調條件性原則?!拔镔|—矛盾”范式認為形而上學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用孤立的觀點看問題。孤立的觀點使人們看不到事物之間的相互依賴和相互制約,亦即只看到一個個彼此隔離的事物,而看不到事物與其周圍的環(huán)境或一定的客觀條件是不可分離的?!拔镔|—矛盾”范式認為,同形而上學相反,唯物辯證法從聯(lián)系的觀點出發(fā),要求把事物放在它所依賴的條件中、放在同他事物的相互聯(lián)系中來考察。從相互聯(lián)系的觀點出發(fā),“物質—矛盾”范式強調事物的存在是受具體條件制約的;事物在一定的條件下產生和發(fā)展,也在一定的條件下消亡;一切以客觀條件為轉移。例如,“艾思奇本”指出:“每一個事物和現(xiàn)象的存在都是有條件的,是受著周圍具體的、歷史的條件所制約的。一定的事物只有在一定的條件下才能產生,在一定條件下得到發(fā)展,又在一定條件下趨于滅亡。條件是十分重要的?!?13)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69頁?!耙虼?,想問題、做事情都要充分估計到條件的作用,要具體地分析客觀條件和主觀條件、有利條件和不利條件。離開條件去想問題,其結果只會成為沒有根據的空想;不顧條件去做事情,就會成為亂撞亂碰的魯莽家?!?14)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69—70頁。
第五,強調辯證法規(guī)律的“普遍性”,肯定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拔镔|—矛盾”范式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就是認為辯證法的規(guī)律普遍存在于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的思維領域,因此,它肯定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的合理性。例如,“艾思奇本”指出:“辯證法的規(guī)律是宇宙發(fā)展的最普遍的規(guī)律,它支配著一切事物的發(fā)展,在任何領域都起作用?!?15)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72頁?!拔ㄎ镛q證法根據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歷史指出,在客觀世界中普遍地存在著矛盾,矛盾是一切事物發(fā)展的動力?!?16)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73頁。“矛盾存在于客觀世界的一切領域,存在于科學研究的一切領域?!?17)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73頁?!胺穸ㄖ穸ㄊ亲匀唤?、社會和思維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18)艾思奇主編:《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118頁。
西方馬克思主義關于辯證法的研究有很多成果,其中由盧卡奇開創(chuàng)的“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辯證法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對國內學界影響最大的成果之一。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提出,辯證法的“決定性因素”是“主體和客體的相互作用”。(19)[匈]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51頁。盧卡奇批評恩格斯沒有把“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辯證關系……置于與它相稱的方法論的中心地位”(20)[匈]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50頁。。從“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辯證法出發(fā),盧卡奇斷言辯證法的適用范圍是“歷史”領域和“社會”領域,強調應該把“自然”理解為一個具有社會性的范疇。盧卡奇的這些觀點對后來整個西方人本主義馬克思主義、東歐新馬克思主義以及當代英美國家的胡克、萊文、卡弗等人都產生了重要影響。隨著“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辯證法在國內的傳播,其對“物質—矛盾”范式的理論地位形成了巨大的挑戰(zhàn),二者之間的“明爭暗斗”雖時顯時隱,卻至今仍在。
概括地說,“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具有如下幾個特點:
第一,否認或不強調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性質。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普遍對“唯物主義”問題持批駁態(tài)度,或者雖然標榜自己是唯物主義,但其所強調的唯物主義與“物質—矛盾”范式所強調的唯物主義完全是兩碼事。例如,葛蘭西從其所堅持的“實踐一元論”出發(fā),斥責“唯物主義”是宗教信仰的產物。
由圖 7可知,隨著 pH值的增大,HHCB和AHTN去除率的變化不大??傮w上,當pH值處于2~6范圍內,活性炭對HHCB和AHTN的去除率較高,在pH=6時,HHCB和AHTN的去除率最高分別可達95.96%和90.76%;當pH>6時,HHCB和AHTN的去除率均稍微下降。
葛蘭西甚至帶有嘲諷地說道:一旦對人們提出外部世界是否客觀存在的問題,那么就不免會引起人們的大笑。此外,葛蘭西反對用“唯物辯證法”這個詞來稱謂馬克思的辯證法,認為應該用“合理的辯證法”來稱謂之。在“唯物主義”問題上,還有一些學者強調恩格斯與馬克思的不同。例如,在卡弗看來,恩格斯從“物質—意識二分法”出發(fā)追問誰是“最終構成要素”的唯物主義理解方式與馬克思有很大不同,因為后者關注的是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的關系,而不是追問“物質”和“意識”誰是“最終構成要素”。“馬克思沒有興趣規(guī)定物質—意識的悖論,因為對他而言重要的是社會存在和意識之間的關系,并非它們的最終構成要素,物質的或者相反”(21)[美]特雷爾·卡弗:《馬克思與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姜海波,王貴賢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00頁。。再比如,在《辯證法內部對話》的“前言”中,萊文寫道:“恩格斯給唯物主義下的定義是:認為有形物體獨立于人而存在并受外在于人類的規(guī)律所支配。馬克思的定義則是:唯物主義是人們生產自身生存條件的需要,這種需要先于其他的需要,是在整個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使人類得以生產這種生存條件的社會經濟生產方式?!?22)[美]諾曼·萊文:《辯證法內部對話》,張翼星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0頁。萊文認為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強調的是這樣一種“物質客體”,它既是作為社會的生存條件而存在的,本身也被社會所生產出來,相比之下恩格斯的唯物主義則是一種“物質的本體論”或“微粒實在論”,亦即17世紀的原子論。又比如,A.施密特斷言被唯物主義假定為“第一性”的物質存在還是一種“抽象的物質存在”,而那種被實踐所中介的物質存在則是一種“第二性的東西”。(23)[德]A.施密特:《馬克思的自然概念》,歐力同、吳仲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210頁。A.施密特認為,馬克思關心的自然正是這種被社會所中介的自然,與馬克思的自然觀相比,恩格斯的自然觀則退回到了他和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已然建立的實踐論之前的立場上去了。
第二,堅持“實踐”本體。在辯證法的本體問題上,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很多學者追隨盧卡奇的觀點,認為運動、變化的載體、本體是實踐。例如,薩特強調辯證法是行動的活的邏輯;列斐伏爾認為實踐是辯證法的拱心石;A.施密特提出“自在自然”不存在“辯證法”問題,“辯證法”只存在于作為主體的人改造、變革作為客體的自然的實踐中。在“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看來,實踐體現(xiàn)了主體與客體的“辯證”統(tǒng)一,由于這種“辯證”統(tǒng)一關系體現(xiàn)的是人的行動的特點,因而真正的“合理形態(tài)”的辯證法不存在于與人的行動無關的作為“自在世界”的自然界,而只存在于作為“屬人世界”的社會、歷史領域。由此出發(fā),“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批評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認為在“辯證法”問題上恩格斯與馬克思存在重大差異甚至根本對立。例如,萊文從“辯證法”方面區(qū)分出兩種馬克思主義——“作為行動的辯證法的馬克思主義”和“作為自然的辯證法的馬克思主義”。(24)[美]諾曼·萊文:《辯證法內部對話》,張翼星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頁。在萊文看來,馬克思的辯證法是“社會分析的方法”和“人類行動的指南”,而與馬克思不同的是,在恩格斯那里辯證法是研究“自然”的方法與指南?!岸鞲袼怪园l(fā)生對辯證法的曲解,因為他單純停留在自然的層次上,他使自然界成為全部本體論的準則”(25)[美]諾曼·萊文:《辯證法內部對話》,張翼星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42頁。。在萊文看來,“那些企圖把辯證法和自然融為一體的人是最為有害的,他們的觀點也招致了最多的譴責”。(26)[美]諾曼·萊文:《辯證法內部對話》,張翼星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頁。
第三,強調主體能動性。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指出,他強調主體能動性的初衷是想反對“機械宿命論”。在為主體能動性思想尋找理論源泉的時候,盧卡奇特別重視黑格爾的“實體即主體”命題。在盧卡奇看來:人是創(chuàng)造歷史的“實體—主體”;人的自覺的、有目的的實踐活動具有改造客體、實現(xiàn)主客體統(tǒng)一的能動性;辯證法的實質就體現(xiàn)在主體與客體之間基于主體能動性基礎上的相互作用與具體統(tǒng)一;無產階級一旦具有自覺的階級意識就能成為自覺創(chuàng)造歷史的“同一的主體—客體”。這套主體能動性原理是“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的實質與精髓。
第四,強調辯證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爸骺腕w相互作用”范式強調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在盧卡奇看來,“唯物主義辯證法是一種革命的辯證法”(27)[匈]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48頁。,它的“中心問題乃是改變現(xiàn)實”(28)[匈]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50頁。。盧卡奇所強調的辯證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實際上指的是實踐活動所具有的“改變世界”的意義。盧卡奇之所以突出實踐的革命性和批判性,一個重要原因是試圖批判伯恩施坦等第二國際的理論家,因為后者將馬克思主義變成了“一種沒有革命的‘進化’理論,沒有斗爭的‘長入’社會主義的理論”。(29)[匈]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52頁。不難看出,“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關于辯證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的強調與其實踐本體和主體能動性原理是內在一致的。
通過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物質—矛盾”范式與“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的區(qū)別是非常明顯的。然而,究竟哪種范式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真精神呢?在筆者看來,也許并不能通過在這兩種范式中進行“非此即彼”的選擇來回答這個問題。換句話說,筆者并不認為這兩種范式中的其中一種已經完整、準確地表達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來面目。本文關于兩種范式的具體反思如下:
第一,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唯物主義”性質。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是以“唯物主義”為前提的,它實現(xiàn)了“辯證法”和“唯物論”的有機統(tǒng)一,這是學界公認的一個基本結論。然而,關于如何理解“唯物主義”,有一種觀點是需要追問的,即是否只要承認事物的“客觀實在性”就做到了堅持“唯物主義”。例如,在自然觀上,是不是只要承認自然界中的山川湖海、花花草草都是客觀實在的,就做到了堅持自然觀上的唯物主義;在實踐觀上,是不是只要承認主體、客體乃至主體在實踐活動中所使用的工具都是客觀實在的,就做到了堅持實踐觀上的唯物主義;在歷史觀上,是不是只要承認生產力(通常包括勞動資料、勞動對象、勞動者三方面)是客觀實在的,就做到了堅持歷史觀上的唯物主義。同樣,在辯證法問題上,是不是只要承認辯證法的“本體”是客觀實在性的,就實現(xiàn)了“辯證法”和“唯物論”的統(tǒng)一。
眾所周知,對于“客觀實在性”的強調源于列寧的“物質”定義。然而,列寧也指出“承認外部世界,承認物在我們的意識之外并且不依賴于我們的意識而存在著”,這只是“唯物主義的基本前提”。(30)《列寧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80頁。也就是說,承認“客觀實在性”只是堅持唯物主義的基本前提,還不是真正堅持唯物主義本身。然而,列寧的這一論斷常常被人們忽視。
一般來說,關于如何理解“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基本上是從恩格斯在《終結》一書中的相關論述出發(fā)的。恩格斯寫道:“凡是斷定精神對自然界來說是本原的,從而歸根到底承認某種創(chuàng)世說的人(而創(chuàng)世說在哲學家那里,例如在黑格爾那里,往往比在基督教那里還要繁雜和荒唐得多),組成唯心主義陣營。凡是認為自然界是本原的,則屬于唯物主義的各種學派?!?3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1頁。這里我們看到,恩格斯指出,是否堅持唯物主義的標準在于是否承認“自然界是本原的”。那么,能否將“自然界是本原”的觀點等同于“自然界是客觀實在的”這樣一個觀點呢?本文的結論是否定的。理由如下:
首先,這里的“自然界”概念是在與“精神”相對的意義上使用的,即自然界=“非精神”的東西。聯(lián)系上下文我們看到,這里的“自然界”“存在”“外部世界”“世界”“現(xiàn)實世界”等概念是含義基本相同的幾個概念。
其次,承認“自然界是客觀實在的”并不能有力地反駁“世界是神創(chuàng)造”這一唯心主義結論。我們知道,在古今中外的各種神創(chuàng)世界的故事中,為“神”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一般都具有客觀實在性。例如,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并非是一種“意識界內”的東西,而是一種“意識界外”的客觀實在。因此,自然界(世界)是否具有客觀實在的問題并不是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爭論的焦點。回到恩格斯的文本中,我們看到,雙方的焦點在于追問“世界是神創(chuàng)造的呢,還是從來就有的?”(3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1頁。,亦即追問“思維對存在的地位問題”。宗教神學的觀點之所以具有一種“唯心主義”的性質,就在于它堅持“世界是神創(chuàng)造的”,因而“神”是世界(自然界)的本原。與之相反,唯物主義否認“世界是神創(chuàng)造的”,認為世界是“從來就有的”。所謂“從來就有的”,指世界(自然界)作為本原性的東西,不是什么“被創(chuàng)造”物,而是自我創(chuàng)造、自本自根的。例如,18世紀的法國唯物主義之所以具有反對宗教神學的性質,不在于狄德羅、霍爾巴赫等哲學家承認自然界是客觀實在的,而在于他們在《自然的體系》等論著中指出自然界根本不是什么神的作品,而是有著自身的固有的演化、生成規(guī)律。換言之,他們的觀點之所以具有“唯物主義”的性質就在于指出自然界的根據、根源不在“神”那里,而在自身之中。再比如,我們說費爾巴哈在自然觀上之所以能夠做到堅持唯物主義,也主要不在于他承認自然界是感性的、客觀實在的,而在于費爾巴哈認識到“自然界絕不是什么被造物”,“而是一個獨立的,只由自己可以說明的、只從自己派生出來的東西”。(33)[德]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榮震華、王太慶、劉磊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677頁。
因此,恩格斯的“自然界是本原”這一論斷并未表達這樣的觀點:“唯物主義”=承認自然界的“客觀實在性”。實際上,這一論斷表達了如下觀點:自然界(世界)不是被神、上帝等外來的精神所創(chuàng)造的、派生性的存在;自然界(世界)作為本原是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決定的,其根源、根據在自身之中。
總之,僅僅承認事物的“客觀實在性”還不足以做到堅持唯物主義,也不足以將“唯物論”與“辯證法”有機統(tǒng)一起來。如何理解“唯物主義”的含義,如何解釋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所實現(xiàn)的“唯物論”與“辯證法”的統(tǒng)一,仍是學界需要重新認真思考的重大基礎理論問題。毋庸置疑,隨著學界在這些重大基礎理論問題上取得新的進展,我國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研究必將躍遷到一個新的、更高的層次。
第二,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內因論”。在“物質—矛盾”范式看來,之所以要堅持“內因論”,其原因在于“事物發(fā)展的原因在于它內部的矛盾性”。這一點當然是應該肯定的。然而,全面說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之所以堅持“內因論”,其原因并不僅限于此。實際上,“唯物主義”在方法論上也要求堅持“內因論”。我們看到,由于唯物主義意味著堅持自然界(世界)的根源、根據在自身之中,由此出發(fā),在方法論上,唯物主義要求堅持“從世界本身來說明世界”的觀點。換言之,在均強調“內因論”的意義上,“唯物論”與“辯證法”是一致的,這也是二者所以能夠統(tǒng)一的一個重要原因。相比之下,不論是形而上學還是唯心主義,從方法論上來看,都必然包含或導致一種“外因論”。例如,宗教神學把世界之外的“神”視為世界的本原,認為世界是“神”創(chuàng)造的,這種觀點在方法論上就是一種“外因論”。再比如,空想社會主義者的理論之所以具有“形而上學”性,就在于他們的如下做法在方法論上是一種“外因論”,即把一種從頭腦中設計出來的貌似完美的、永恒的社會制度“從外面強加”于現(xiàn)實??傊?,堅持從“內因論”看問題,對于真正做到堅持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對于反對形形色色的形而上學和唯心主義,都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馬克思主義的“活的靈魂”。而要堅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原則就必須要堅持“內因論”,反對“外因論”。正是基于“內因論”的這種重要性,我們看到,在區(qū)分“內因論”與“外因論”的意義上,“物質—矛盾”范式將是否堅持矛盾的觀點看成是唯物辯證法與形而上學的根本分歧,是有一定道理的。相比之下,堅持“內因論”這一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那里具有根本性的特點,在“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那里卻未能獲得足夠的重視和應有的位置。
第三,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體”。在辯證法的本體問題上,“物質—矛盾”范式關于物質與運動不可分割的思想盡管是正確的,但它主要是繼承了舊唯物主義的合理成果的產物。例如,“物質是一切變化的主體”的思想在霍布斯等人那里就已經有了。當然,舊唯物主義的這些合理成果也是唯物辯證法理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實際上,與舊唯物主義不同的地方在于,馬克思恩格斯的唯物辯證法所要解釋的“運動”,已經不是舊唯物主義意義上的“一般運動”,即“一切變化”意義上的運動,而是“辯證運動”。唯物辯證法的直接理論來源是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黑格爾的辯證法,而黑格爾辯證法所要解釋的“運動”是“辯證運動”。作為在黑格爾之后繼續(xù)將辯證法推向前進的唯物辯證法而言,其主要面對的“運動”亦是“辯證運動”。例如,恩格斯曾指出“唯物主義辯證法”之所以實現(xiàn)了對黑格爾的概念辯證法的顛倒,就在于在黑格爾那里,“在自然界和歷史中所顯露出來的辯證的發(fā)展”(3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9頁。,“只是概念的自己運動的翻版”(3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9頁。,而在“唯物主義辯證法”那里,“概念的辯證法本身就變成只是現(xiàn)實世界的辯證運動的自覺的反映”(3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50頁。。也就是說,在“客觀辯證法”的意義上,唯物辯證法研究的是“現(xiàn)實世界的辯證運動”。正像僅僅堅持客觀實在性還不能做到堅持唯物主義一樣,那種僅僅具有物質性的事物,雖然可以成為“一般運動”的載體,但卻還不足以成為“辯證運動”的載體。
“辯證運動”是一種內含“矛盾”的運動。馬克思曾經在“概念辯證法”的意義上指出:“兩個相互矛盾方面的共存、斗爭以及融合成一個新范疇,就是辯證運動?!?3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5頁。列寧也曾指出:“辯證的東西=‘在對立面的統(tǒng)一中把握對立面’?!?38)列寧:《哲學筆記》,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3頁。應該肯定的是,“實踐”作為一種實現(xiàn)主客體統(tǒng)一的合目的性活動,的確內含著一種“辯證”結構。然而,問題在于,雖然“實踐”是“辯證”的,但是,以“實踐”為本體的辯證法卻并不必然是“唯物主義”的,即并不必然包含一種事物的根源、根據在自身之中的觀點。換言之,“唯物論”與“辯證法”的統(tǒng)一,在“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那里是有可能落空的。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的1967年新版序言中對書中“抽象的、唯心主義的實踐概念”(39)[匈]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3頁。的反省,就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
更為嚴重的問題在于,如果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本體只能是“實踐”,那么,必然會導致“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排斥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進而制造出“馬恩對立論”的荒謬結論來。
筆者認為,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而言,能夠作為“辯證運動”之載體的,不是“物質—矛盾”范式那里的僅僅具有客觀實在性的“物質”,也不是“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那里的“實踐”,而是既具有客觀實在性又內含“矛盾”的“現(xiàn)實事物”。(40)正是從這種既具有客觀實在性又內含“矛盾”的“現(xiàn)實事物”出發(fā),筆者認為應該將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概括為“現(xiàn)實事物—矛盾”范式。在黑格爾那里,“矛盾”的意味著“必然”的?!懊堋弊鳛樽陨碇畠鹊膶α⒁馕吨涓鶕谧陨碇?,而根據在自身之中的東西才是“必然”的。辯證法意義上的“必然性”,不是那種根據在自身之外的“必然性”(這種“必然性”本質上還是一種“偶然性”)。同時,在黑格爾那里,“必然”的意味著“現(xiàn)實”的。換言之,所謂“現(xiàn)實”的就是指這種根據在自身之內因而必然能實現(xiàn)的東西,即“現(xiàn)實性在它的開展中表明它自己是必然性?!?41)[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300頁??傊谵q證法的意義上,“矛盾”的=“必然”的=“現(xiàn)實”的。
以往,人們由于誤解了黑格爾的觀點,認為似乎任何事物都必然實際地包含矛盾。其實,黑格爾只是認為一切事物本身只是“潛在”地矛盾著?!皾撛凇钡摹懊堋焙汀皩嶋H”的“矛盾”是不一樣的。例如,當我們說“差別”是“潛在”的“矛盾”時,這只是表明有“差別”的事物有變成“矛盾物”的可能,而并不表明前者必然變成后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當我們說“萬物莫不相異”的時候,這并不表明萬物都實際地處于“矛盾”狀態(tài)。當然,盡管并非每一客觀事物都實際地包含“矛盾”,但是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樣:“矛盾”普遍地(即大量地)存在于人類社會和自然界之中。例如,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資本主義社會就是一個內涵“矛盾”的“現(xiàn)實事物”,它必然會由于自身無法克服的“矛盾”而走向自我否定。再比如,在“自然辯證法”中,恩格斯同意黑格爾的如下觀點,即“矛盾”是生命有機體的存在方式。正是由于內含“矛盾”的“現(xiàn)實事物”不僅僅存在于社會歷史領域,也存在于自然界,因此,唯物辯證法不僅僅適用于社會歷史領域,同樣也適用于作為自然科學對象的“自然界”。例如,由于宇宙就是一個內含矛盾(“吸引和排斥的相互作用”)的“現(xiàn)實事物”,因而關于宇宙的解釋必須堅持唯物辯證法的“矛盾”觀點。換言之,只有從“矛盾”觀點出發(fā),才能做到在關于宇宙的解釋中堅持“內因論”。如果用形而上學的非矛盾的觀點去解釋宇宙,那么就必然會引出諸如“創(chuàng)造論”(本質上是“外因論”)這樣荒唐的理論來。在《自然辯證法》中,恩格斯正是基于“矛盾”觀點(“內因論”)批評了克勞修斯的具有“外因論”性質的錯誤理論(例如,克勞修斯認為“世界是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宇宙而言“外來的推動開初是必需的”,“宇宙中存在的運動或能的量”是可以被“創(chuàng)造”和“消滅”的,等等)(4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84頁。。實際上,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也是基于“矛盾”觀點(“內因論”)批判了所謂的“大地創(chuàng)造說”。由此,我們看到,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那里,所謂的“馬恩對立論”其實是不成立的。
第四,關于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能動性”思想。在國內,贊同“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的學者往往對“物質—矛盾”范式不滿,導致其不滿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在他們看來,“能動性”思想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根本,然而,“物質—矛盾”范式卻不能表達出一種“能動性”思想來。應該說這種不滿也并非全無道理。在“物質—矛盾”范式那里確實沒能充分表達出馬克思主義辯證法所本有的“能動性”思想來。出現(xiàn)這種情形的重要原因在于“物質—矛盾”范式對“矛盾”的理解并不到位。
矛盾即“對立統(tǒng)一”。然而,“矛盾”意義上的“對立”,不是兩個事物的外在對立,而是一個事物的自身之內的對立(“自己與自己相對立”(43)賀麟:《黑格爾哲學講演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43頁。);“矛盾”意義上的“統(tǒng)一”,也不是兩個本來相外在的東西依靠外因、外力而實現(xiàn)的統(tǒng)一,而是自己與自己的對立面基于內因、內力而實現(xiàn)的“統(tǒng)一”(建立在“自否定”(44)關于“自否定”參見鄧曉芒的《思辨的張力——黑格爾辯證法新探》(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一書?;A上的統(tǒng)一)。一旦能夠從“自己與自己的對立”“自否定”來理解“矛盾”,那么,就會從“矛盾”概念中引申出“能動性”思想。
應該看到,從“矛盾”出發(fā)堅持內因論和能動論,反對外因論和被動論,本來是自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到毛澤東所一貫強調的一個辯證法的重要內容,卻被人們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例如,毛澤東在《矛盾論》中就曾強調要“把事物的發(fā)展看做是事物內部的必然的自己的運動”(45)《毛澤東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01頁。,“這樣,唯物辯證法就有力地反對了形而上學的機械唯物論和庸俗進化論的外因論或被動論”(46)《毛澤東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01—302頁。。
眾所周知,強調“能動性”思想是德國古典哲學的一個重要特點,無論是康德、費希特還是黑格爾都有自己關于能動性的相關思想。我們看到,從理論淵源上來看,“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的能動性思想雖然標榜自己源自黑格爾的“實體即主體”觀點,而實際上卻是源自費希特的。換言之,盧卡奇對黑格爾的“實體即主體”命題做了一種費希特式的解釋。眾所周知,費希特的“自我哲學”表達了如下能動性原理:首先,自我設定自我;其次,自我設定非我;最后,自我實現(xiàn)自我與非我的統(tǒng)一。不難看出,“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的主體能動性原理與費希特“自我哲學”的能動性原理具有高度的相似性。由于費希特的“能動性”思想具有強烈的主觀主義和行動主義的色彩,這就決定了“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在闡釋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能動性思想時,也會不可避免地具有同樣的缺陷,這一缺陷就是盧卡奇在其“自傳”中所承認的“主觀主義的行動主義”(47)[匈]盧卡奇:《盧卡奇自傳》,杜章智編,李渚青、莫立知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1986年,第214頁。。
黑格爾也重視能動性思想,但是他的能動性思想不是對費希特的能動性思想簡單模仿的結果,而是對斯賓諾莎的“實體”理論的揚棄的產物。黑格爾對斯賓諾莎的“實體”理論評價很高,認為“斯賓諾莎的思想的偉大之處,在于能夠舍棄一切確定的、特殊的東西,僅僅以唯一的實體為歸依,僅僅崇尚唯一的實體”(48)[德]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03頁。。斯賓諾莎的“實體”理論對后來的德國古典哲學的發(fā)展影響很大。正如費爾巴哈客觀地指出:“斯賓諾莎是近代思辨哲學真正的創(chuàng)始者,謝林是它的復興者,黑格爾是它的完成者?!?49)[德]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榮震華、李金山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01頁。然而,令黑格爾不滿意的地方在于,斯賓諾莎的“實體”還是僵死的,因此,“還必須把它了解成自身活動的、活生生的,并從而把它規(guī)定為精神”(50)[德]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賀麟、王太慶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102頁。。也就是說,還必須賦予“實體”以“能動性”。正是基于此,黑格爾指出:“一切問題的關鍵在于: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51)[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賀麟、王玖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0頁。比較而言,如果說費希特的能動性原理在本質上是一種主觀主義,那么,黑格爾的能動性原理在本質上則是一種客觀主義。無疑,馬克思恩格斯的能動性原理是更接近于黑格爾的。在與“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的“主體能動性”相比較的意義上,我們可以將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能動性稱為“客體能動性”,即“現(xiàn)實事物”自身的能動性。“現(xiàn)實事物”之所以會具有能動性,在于其自身包含著“矛盾”。矛盾“是一切運動和生命力的根源;事物只因為自身具有矛盾,它才會運動,才具有動力和活動”(52)[德]黑格爾:《邏輯學》下,楊一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年,第66頁。,矛盾“是一切自己運動的根本,而自己運動不過就是矛盾的表現(xiàn)”(53)[德]黑格爾:《邏輯學》下,楊一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年,第66頁。。正像在黑格爾哲學那里,“實體”與“主體”不能分開而談一樣,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現(xiàn)實事物”與“矛盾”也是不能分開而談的(“現(xiàn)實事物”只是由于包含“矛盾”才具有真正的“現(xiàn)實”性)。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說黑格爾辯證法的能動性原理可以表述為“實體即主體”的話,那么,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能動性原理則可以表述為“現(xiàn)實事物即矛盾”。
第五,關于批判性、革命性與條件性。眾所周知,馬克思在《資本論》1872年第二版跋中有一段著名的話:“辯證法對每一種既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因而也是從它的暫時性方面去理解;辯證法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5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4頁。然而,關于這里所提到的辯證法“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學界有不同的理解。例如,一種觀點認為這里強調辯證法的批判性和革命性的本來含義,是要強調從過程性和“暫時性”方面去理解事物。筆者比較贊同這種理解。因此,我們看到,“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所強調的辯證法的革命性和批判性與馬克思這里所說的辯證法的本質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實際上并不是一回事。當盧卡奇說“唯物主義辯證法是一種革命的辯證法”的時候,他的依據是實踐活動所具有的“改變世界”的意義。關于“實踐”的這一特點,馬克思在早期著作中有較多論述。例如,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指出費爾巴哈“不了解‘革命的’、‘實踐批判的’活動的意義”(5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3頁。,同時他批判舊唯物主義者不理解如下觀點,即“環(huán)境的改變和人的活動或自我改變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為革命的實踐”(5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4頁。。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強調:“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xiàn)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xiàn)存的事物?!?5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5頁。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人的實踐活動雖然具有能動地改造世界的一面,然而,問題的另一面是:實踐的這種改造活動不是無條件的和不受制約的,而是有條件的和受制約的。實際上,重視實踐的條件性,是自《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以來的成熟時期的馬克思恩格斯時始終強調的一個方面?!皸l件”觀點是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中極為重要的正確觀點。因為一旦缺乏對“條件”的足夠重視,“主體能動性”就會被夸大為一種可以決定事物發(fā)展變化的本原性因素,這樣在方法論上就會滑向唯心主義,而在現(xiàn)實中那種原本具有革命性和批判性的實踐活動則會造成損失或導致失敗。正如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的1967年新版序言中反省性地指出:“將無產階級看作真正人類歷史的同一的主體—客體并不是一種克服唯心主義體系的唯物主義實現(xiàn),而是一種想比黑格爾更黑格爾的嘗試。”(58)[匈]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8頁。這種解釋并不“比純粹形而上學的構造更真實”(59)[匈]喬治·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8頁。。這種反省是盧卡奇的肺腑之言,因為,此時他已經意識到他將1918—1922年發(fā)生在匈牙利、意大利、德國、奧地利等國家和地區(qū)的以暴力奪取政權為宗旨的無產階級革命為什么失敗的原因歸結于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不足,是多么具有主觀性!相比之下,葛蘭西基于“市民社會”理論對革命失敗原因的剖析,比盧卡奇要客觀得多。此外,同樣是論證俄國的“十月革命”的合理性,阿爾都塞與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的思路迥然不同。阿爾都塞非常欣賞“一切決定于條件”的觀點,由此出發(fā),他認為“十月革命”的成功是由于在當時的俄國具備革命成功的“條件”,而列寧看到并抓住了這一條件。他說:“‘條件’恰恰說明,‘被提上了議事日程的’革命何以只能在此時(1917年、1949年、1958年)此地(俄國、中國、古巴),而不能在彼時彼地爆發(fā)和勝利,……,何以不在英法等帝國主義國家,而恰恰在‘落后的’俄國(列寧語),中國、古巴(原來是遭受帝國主義剝削的殖民地)這些‘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取得了勝利,這樣說在理論上是講得通的和合理的?!?60)[法]阿爾都塞:《保衛(wèi)馬克思》,顧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202頁。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物質—矛盾”范式對于“條件”思想的強調是極為必要的,這種強調是符合馬克思恩格斯的本意的。
第六,主體能動性邏輯與“復雜事物”。“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堅持的主體能動性邏輯雖然對于某些簡單事物是有解釋力的,但是對于一些由多種因素構成的“復雜事物”而言,卻顯得捉襟見肘。例如,在馬克思看來,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生產、分配、交換、消費構成了一個復雜的有機體。對于資本主義社會這個“一切關系在其中同時存在而又相互依存”(6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23頁。的復雜有機體而言,主體能動性邏輯顯得很無力,因為此時工人階級的生產活動只是這個復雜整體運轉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如果說在早期馬克思更多地著力于表達一種無產階級通過革命來推翻資本主義社會的主體能動性邏輯,那么,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則旨在表達一種“復雜事物”由于自身的內在矛盾而最終自己否定自己的邏輯。換言之,在《資本論》中資本主義的滅亡不是基于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覺醒和在這種階級意識下支配的革命活動,而是基于自身的內在矛盾以及由這種內在矛盾所決定的具有必然性和規(guī)律性的運動(如經濟危機)??梢姡诮忉尅顿Y本論》時,“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辯證法是沒有用武之地的,相反,“物質—矛盾”范式所堅持的“事物發(fā)展的原因在于它內部的矛盾性”的“內因論”和“矛盾”觀點則是可以大顯身手。當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當我們急需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去解釋新時代中國社會中的“復雜事物”(如“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四個全面”戰(zhàn)略布局、“人類命運共同體”等)的時候,我們再次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主客體相互作用”范式辯證法的主體能動性邏輯是沒辦法勝任的。相反,由于“矛盾”既可以存在于簡單事物之中,也可以存在于復雜事物之中,因此,“物質—矛盾”范式就顯示出了其優(yōu)越性。總之,如果借用阿爾都塞的“無主體”概念,那么,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由于“復雜事物”的運動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無主體”的過程,因此,主體能動性邏輯對此是不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