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雅楠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2488)

《白鹿原》開篇引述了巴爾扎克的一句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1]這部50余萬字的巨著，宏偉壯闊地描述了清朝末年到20世紀70、80年代白鹿村半個多世紀的歷史變遷。白鹿村是關(guān)中地區(qū)的風土人情和鄉(xiāng)村社會的縮影，上演著白鹿兩家祖孫三代的明爭暗斗，將中國農(nóng)村政治、經(jīng)濟、文化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目前學界關(guān)于《白鹿原》文學價值的研究成果頗為豐碩，而對于具體作品的語言分析甚少。在這部小說中，方言獨具魅力。分析文本的遣詞造句，有助于全面了解作品的藝術(shù)特征，深切體會關(guān)中文化。本文著眼于《白鹿原》中獨具特色的關(guān)中方言和濃重的鄉(xiāng)土氣息，探討方言詞的巧妙運用及表達效果。

一、《白鹿原》中方言詞的巧妙運用

(一)名詞

名詞表示人或事物和時地的名稱[2]8。作品中出現(xiàn)的方言，名詞類可以分為表示人和事物、表示時間、表示處所三種。

1.表示人和事物

(1)“尻子”

①黃牛正在坎下的土壕里，腹下正有一只紫紅皮毛的小牛犢撅著尻子在吮奶。[1]25

②白嘉軒跪在主祭壇位上祭祀祖宗的時候，總是由不得心里發(fā)慌尻子發(fā)松。[1]63

粗略統(tǒng)計，《白鹿原》中“尻”字的出現(xiàn)有十余次。方言“尻子”是臀部的意思，可以指人、牛、狼、豬等的屁股?！板曜印币部杀环Q為“溝子”。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稱“尻”今俗云溝子是也，作家多次使用“尻子”，蘊含了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例②背景是白嘉軒在父親過世之后，順理成章地繼任組長，需要領(lǐng)頭祭祀祖先。每逢祭祀，他不寒而栗的神態(tài)，如同動物被人類捕捉后恐懼的樣子。“尻子發(fā)松”表現(xiàn)了白嘉軒渾身無力、身體發(fā)軟、戰(zhàn)戰(zhàn)兢兢、哆哆嗦嗦的樣子，敘述手法極為獨特。

(2)“(你)/(他)大”

③小娥羞怯地叫：“大——”鹿子霖嘻嘻地嗔怒：“甭叫大甭叫大，再叫大大就羞得弄不成了！”[1]256

“他大”亦稱“他爹”，是指孩子的父親?！按蟆边@一稱謂，最早見于秦漢時期的陜西、山西地區(qū)，各地縣志皆有記載。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的《古爐》、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等北方作家的作品，善于運用“大”這一稱謂，便于貼近原汁原味的生活，塑造典型而復(fù)雜的人物性格。例③中鹿子霖夜間找小娥尋樂，因違背傳統(tǒng)倫理道德心中不安，故不讓她稱“大大”，其老奸巨猾的形象躍然紙上。在黑娃離開小娥后，面對孤立無助的小娥，他自稱為“大”，目的是撫慰小娥的情緒，讓其不再害怕并對自己產(chǎn)生依賴。稱呼上精細入微的變化，生動地展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人性特征，可見方言詞匯的微妙與神奇。

(3)“鄉(xiāng)黨”

④婚后半個多月，飽嘗口福的鄉(xiāng)黨還在回味無窮地談?wù)f宴席的豐盛。[1]148

⑤“鄉(xiāng)黨們，我今日對著日頭賭咒，我說田總鄉(xiāng)約加碼征地丁銀的話全是假的……”[1]231

“鄉(xiāng)黨”指同鄉(xiāng)、鄉(xiāng)親的意思，是關(guān)中人對老鄉(xiāng)的稱呼，其他地域不常使用。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題敘：“但愿你兩口，白頭到老，俺鄉(xiāng)黨們也順心……”[3]7“黨”是古代地方組織，據(jù)《周禮·地官司徒第二》記載：“令五家為比，使之相保；五比為閭，使之相受；四閭為族，使之相葬；五族為黨，使之相救；五黨為州，使之相赒；五州為鄉(xiāng)，使之相賓。”《釋名》解釋“五百家是一黨”，黨正是聚集之地的最為尊長者。

(4)“麻達”

⑥“我向冷大哥自薦想從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沒麻達?！盵1]113

⑦鹿兆鵬解釋說，“他們接受培訓(xùn)提高了覺悟，就會改掉自己的麻達。”[1]200

“麻達”表示問題、事故。村民喜歡用“沒麻達”做口頭語，表示身處困境時的從容自若。有些時候，這是在別人尋求幫助時的熱情回應(yīng)，語調(diào)高昂，語氣肯定，凸顯關(guān)中人豪爽的性格。在特定語境里，“麻達”也指缺點、不足。例句⑦中，田福賢聽聞黑娃將要去城里接受培訓(xùn)，擔心其身上毛病太多，會惹是非，于是鹿兆鵬為黑娃做解釋。有時“麻達”也能名詞用作形容詞，是麻煩、鬧心的意思?？梢?，方言的含義要結(jié)合具體語境去分析。

除了上述極具陜西關(guān)中方言特征的名詞之外，我們還注意到文中一些深具地方色彩的食物。關(guān)中地區(qū)主產(chǎn)小麥，人們的飲食通常離不開種類齊全的面食，如“罐罐饃”“臊子面”“羊肉泡饃”“麻食”“麻花馓子”“蕎面”“饸饹”“油餅”“攪團兒”“老鴰頭”“薺菜水飯”“鍋盔”等。此外，還有“水晶柿”“葫蘆雞”“苞谷糝子”等獨具風味的陜西特產(chǎn)。關(guān)中人在穿著上的稱謂也別具一格：“褡褳”(一種長形布袋)、“汗褟兒”(夏天貼身穿的中式小褂)、“棉窩窩”(特指棉鞋)?？梢?，陳忠實先生的作品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

2.表示時間

(1)“后晌”

⑧兒子鹿子霖說：“后晌先種這地的苞谷?！盵1]38

⑨這年新年前夕的臘月三十后晌，白嘉軒研了墨，裁了紅紙，讓孝文孝武白靈三人各寫一副對聯(lián)：“誰寫得好就把誰的貼到大門上?！盵1]120

《篇海類編·日部》指出：“晌，午也?！薄吧巍保玖x為正午或者午時的前后，“后晌”便是下午或晚上。山西、山東、河南、陜西、河北、內(nèi)蒙古等地還保持著這一方言的使用。此外，“晌”在賈平凹、周大新、陳忠實等北方作家的一些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

(2)“黑間”

⑩孝文媳婦說：“我天天黑間勸他少念會兒書少熬點兒眼……”[1]154

“黑間”即夜晚。楊朔的《春子姑娘》使用了這一方言詞：“你看春子，夜來黑間又跑回她婆婆家來了——這不是燈蛾撲火，甘心找死么？”[4]“黑間”一詞，其后可以加兒化，山西大同、內(nèi)蒙古烏蘭察布市地區(qū)還保留方言“黑間兒”的用法，每到傍晚，常能聽到婦女叮囑自家孩子“黑間兒天涼，要多加衣”。

3.表示處所：“廈屋”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廈屋”通常是指較為高大的房屋，然而在陜西關(guān)中地區(qū)，其專指一邊施椽，而且前低后高的偏房和廂房。平房上面架有木頭，在人字形房梁的最高處鋪瓦，沒有屋脊，便于流水，夏天太陽不宜曬透，可謂冬暖夏涼?！瓣兾靼舜蠊帧碑斨械摹胺孔影脒吷w”指的就是這樣的屋型?！皬B屋”一般建在正房之后，緊靠院墻，用以支撐著房頂，省卻梁柱，節(jié)約地基與木料的成本?！皬B屋”的設(shè)計，體現(xiàn)了關(guān)中人巧妙的智慧和簡樸的生活作風。長輩通常居住在關(guān)中人的“上房”，即正房，而兒孫和小輩通常住在“廈屋”?！栋茁乖分刑岬?，母親一個人住在上房，白嘉軒住在廈屋，此處彰顯了白嘉軒的善良孝順，也可見忠孝文化影響之深遠。

(二)動詞

動詞表示動作、行為、心理活動或存在、變化、消失等[2]9。小說《白鹿原》的方言中有不少極具代表性的動詞，貼近生活，妙趣橫生。

(1)“咥”

“咥”，陜西關(guān)中、河西走廊一帶的方言土音，最常說的就是“咥飯”“咥面”。秦人生性豪爽，農(nóng)忙時節(jié)，人們?nèi)宄扇?，或蹲在土墻根，或站在樹下，或依靠石碓，就著辣椒或大蒜匆匆吃面。農(nóng)民沒有時間細嚼慢咽，面條一半下咽，一半還在碗中的場景比比皆是。大碗干面在火急火燎中吃出了激情，饃饃在大口吞咽下“咥”出了豪邁?！皢A”，自然而然成為了秦人生活的真實寫照。特別在深秋之際，為了御寒，面條里會放更多辣子，加上大蒜的刺激，不過多久，吃面的人就會汗流滿面。進食時若能發(fā)出令人垂涎的聲音，才是秦人最為標準的“咥”。原生態(tài)的秦風秦韻是秦人數(shù)千年的積淀，它豪放、高亢、激昂、厚重，不可比擬?！皢A”如同秦腔中的吼一樣，去掉“吼”便不是秦腔了，不用“咥”便難以反映秦人的豪邁。

(2)“彈嫌”

“彈嫌”表示挑剔、計較、找麻煩?！栋茁乖分卸啻纬霈F(xiàn)“不彈嫌”，也是關(guān)中人豪放不羈，隨性灑脫的一種表現(xiàn)。

(3)“熬活”

“熬活”指做苦工。同“做苦力”“扛活”這些近義詞相比，“熬活”一詞，更能凸顯出農(nóng)民使出渾身解數(shù)才能謀生的艱辛，這一表達貼合語境，真實再現(xiàn)了當時關(guān)中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還體現(xiàn)出農(nóng)民吃苦耐勞的典型性格特征。

(4)“試火”

“試火”即試一試。白嘉軒在被黑娃打折了腰以后，想要犁地，心癢難耐，臥床的三個多月讓他煩躁郁悶。他說：“我不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遲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讓人伺候熬湯煎藥端吃端喝倒屎倒尿?！盵1]288于是，白嘉軒起身在田地里“大顯身手”，充分展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正因為他勤懇善良、淳樸仁義的品質(zhì)，白嘉軒才能成為讓人信服的族長。

(三)形容詞

形容詞表示形狀、性質(zhì)等[2]11。作為現(xiàn)代漢語中較為復(fù)雜的一個詞類，形容詞的標準及語法特征的描述分析至今仍舊爭議不斷。王力在《中國現(xiàn)代語法》中提出：“凡詞之表示實物的德性者，叫做形容詞。”[5]17朱德熙《語法講義》從語法特點的角度對動詞、形容詞做了區(qū)別：“凡受‘很’修飾而不能帶賓語的謂詞是形容詞，凡不受‘很’修飾或能帶賓語的謂詞是動詞?！盵6]55他還明確提出：“形容詞可以分為性質(zhì)形容詞和狀態(tài)形容詞兩類?！盵6]73筆者注意到《白鹿原》方言中這兩大類形容詞存在著具體的、較為特殊的情況，如表示心理活動的形容詞以及帶有后綴成分的形容詞，需要做出具體分析。

1.性質(zhì)形容詞

(1)“秀溜”

“秀溜”是北方方言，指體態(tài)輕盈，身姿靈活，苗條秀氣。“秀”指“秀氣”，“溜”有“線條順暢、順溜”之意，多形容女性身段優(yōu)美，也指外貌秀氣、打扮整潔、儀表得體。例句用“秀溜”一詞形容小娥小腳的靈活，將她不輕不重、不胖不瘦的體態(tài)形容得恰到好處。

(2)“騷情”

甘肅、陜西等西北地區(qū)經(jīng)常使用的“騷情”，是指男女調(diào)情、談情說愛時的熱情過火，形容男性的獻媚之意，用在女性身上通常指風騷之情。例句是鹿子霖在懲罰白孝文的當晚，因為心情愉悅而喝得酣暢淋漓，借著酒勁迫不及待地去見小娥。鹿子霖處處與白嘉軒針鋒相對，設(shè)圈套來陷害白氏家族——誘導(dǎo)“臭名遠揚”的田小娥去勾引白孝文。田小娥不可避免地成了白、鹿兩大家族斗爭的犧牲品，其最終死在阿公梭鏢下的命運令人唏噓不已。陳忠實筆下的田小娥極具悲劇色彩，她的一生，是20世紀初期許多悲慘女性的縮影。柳青的文學作品也常出現(xiàn)這一方言詞，如《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第六章：“于是，改霞她媽吞吞吐吐地說：‘梁生寶不是人，胡騷情……’”[3]93

(3)“嫽”

“嫽”，有美、好的意思?！墩f文》：“嫽，女字也。從女，尞聲。洛蕭切。“嫽”表示美好，所以才會被女人用作表字。西漢揚雄《方言》卷二：“嫽，好也?！薄皨弧钡氖褂梅秶幌抻陉兾?，我國山東、江蘇一帶也把好叫作“嫽”。陜西話中的“嫽得太”，就是指非常好，上文的“嫽得很”也是如此。被鹿子霖陷害后的白孝文一蹶不振，為買鴉片傾家蕩產(chǎn)、精神萎靡、瘦骨嶙峋，甚至為尋求殘羹冷炙，被惡狗追咬。白孝文吃舍飯，實則放下了他作為“人”的全部尊嚴，其曾受人尊崇的偉岸形象消失殆盡。鹿三嘲諷孝文將人活成了狗的模樣，白孝文矢口否認，說當下的光景正讓他感到“嫽得很”。白孝文每一次性格的重大轉(zhuǎn)變都推進著小說趨向高潮。

2.狀態(tài)形容詞

(1)“黃不拉嘰”

“黃不拉嘰”用來形容莊稼，指黃色的麥苗。

(2)“霉朽污黑”

“霉朽污黑”形容麥秸稈污黑且呈霉狀。

3.表示心理活動的形容詞

(1)“受活”

豫西人最常使用“受活”，意即享樂、享受、快活、痛快淋漓。在耙耬山脈，“受活”也暗含有苦中之樂、苦中作樂之意[7]4。例句是鹿子霖與白小娥偷情后的得意發(fā)問。

(2)“瞀亂”

“瞀亂”是指不適、昏亂，精神煩亂。

關(guān)于形容詞的分類，少有學者提及反映人類心理情緒變化的形容詞分類。本文參照趙家新的意義聚類法，將反映心理情緒變化的形容詞分為性質(zhì)形容詞、情態(tài)形容詞、判斷形容詞這三大類[8]。情態(tài)形容詞中包含表示心理活動的形容詞和感官形容詞。因此，可以將上述方言“受活”“瞀亂”等表示心理活動的形容詞歸為情態(tài)類性質(zhì)形容詞一類。

4.帶后加成分的形容詞

有趣的是，《白鹿原》的形容詞方言當中有不少后加成分，分雙音節(jié)和三音節(jié)兩類。三音節(jié)的后加成分，包括“A不BC”式，如：“灰不溜秋、黃不拉嘰”等,即上述的狀態(tài)形容詞；雙音節(jié)的后加成分，通常是兩個同音的音節(jié)，多為“ABB”式，如：“綠油油、硬邦邦”等，朱德熙在1956年的《現(xiàn)代漢語形容詞研究》一文中，將其稱為“狀態(tài)形容詞”。這里僅列舉一些較有代表性的詞語，從動靜兩維度、狀態(tài)及感覺兩層面進行歸納和整理。

(1)動態(tài)

a.形容人(狀態(tài))：

愣實實的樣子圓嘟嘟的尻蛋子氣沖沖撈起蘸了泥漿的笤帚顫怯怯坐下去直溜溜的眼睛死僵僵癱瘓炕頭的廢物毛茸茸的嘴巴痛快快咥了一頓毛楂楂的闊大的嘴巴 白嘉軒心癢癢腿腳癢癢 小娥從炕墻根下顫悠悠羞怯怯直起身來

b.表示感官(感覺)：

筍瓜也脆蹦蹦的(觸覺) 關(guān)于男盜女娼的酸溜溜故事(味覺)酸滋滋臭烘烘的氣味(味覺、嗅覺) 噴出熱騷騷的燒酒氣味(嗅覺) 臉頰頓時燒騷騷熱辣辣的(觸覺) 拔掉瓶塞兒咕嘟嘟灌下一口燒酒(聽覺)

(2)靜態(tài)

a.形容物(狀態(tài))：

那一坨濕漉漉的土地稀溜溜的苞谷糝子鮮嫩嫩的羊奶奶 全是平展展的水澆地熱烘烘的血流和火流濕漉漉的草料 露出一根嫩乎乎的同樣粉白的稈兒 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濕漉漉黏糊糊的麥穗綿茸茸的被攘踐倒地的麥子的青稈綠穗兒

b.表示顏色(感覺，主要指視覺)：

紅撲撲的臉膛綠油油的小薊青蒼蒼的柏樹綠瑩瑩的豌豆粒兒光亮亮的眼睛黑烏烏的頭發(fā)黑烏烏的眼睛黃蠟蠟的新鮮眼屎清幽幽的香氣綠蔥蔥的麥田白亮亮的屁股黃燦燦的新韁繩藍幽幽的潭水黃澄澄的麥子黑沉沉的夜空黃亮亮的米粥黑漆漆的戲臺綠油油的壯苗黑溜溜的頭發(fā)白花花當啷啷的銀元黃蠟蠟的冰塊黃燦燦的小米黑黢黢的丑陋而又無用的東西

二、《白鹿原》方言的表達效果

(一)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白鹿原》的方言運用是小說的一大特色。韋勒克和沃倫認為：“語言是文學藝術(shù)的材料。我們可以說，每一件文學作品都只是一種特定語言中文字語匯的選擇，正如一件雕塑是一塊削去了某些部分的大理石一樣?！盵9]163陳忠實在典型環(huán)境中合理運用方言，盡力塑造典型人物的性格，這種字斟句酌的態(tài)度為人所肯定，他說：“我對每一個重要人物在書中的出場和在生活的每一步演進中的命運轉(zhuǎn)折，竭盡所能地斟酌只能屬于這一個人的行動，包括一句對話?！盵10]

黑娃拒絕給白家做長工時，一家三口精彩的對話值得回味：

黑娃說：“我嫌……嘉軒叔的腰……挺得太硬太直……”[1]124

鹿三聽了輕松地笑了：“哈呀，我的娃呀！我當是什么大事不得開交！咱熬活掙咱的糧食，只要人家不克扣咱不下看咱就對咧！咱管人家腰彎腰直做啥？”[1]124

母親幫黑娃說話了：“他大，你就依了娃吧！娃不悅意就甭去了。娃說的也還在理?！盵1]124

鹿三說：“也好也好！你出去闖蕩二年，經(jīng)見幾家財東心里就有數(shù)了，不走高山不顯平地嘛！到那會你就不會彈嫌……腰直腰硬的屁話了！”[1]124

鹿三一輩子勤勤懇懇，踏踏實實為白嘉軒家做長工，“熬活”掙糧食，從不會“彈嫌”，是勤勞淳樸的農(nóng)民形象的典型代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子承父業(yè)。鹿三雖為長工，但卻懂得禮義廉恥，始終將白嘉軒關(guān)照鹿家的點點滴滴銘記于心，賣力干活去報答白家的恩情；當白孝文吸食鴉片墮落時，表現(xiàn)出對他敗家行為的嘲諷和惋惜。黑娃自幼具有反叛精神，有著極強的自尊心。初嘗冰糖和水晶餅，他感到可口的同時又倍感痛苦，出身的卑微強烈地刺痛他敏感的內(nèi)心。懼怕白嘉軒酷似神像的臉，折射出黑娃潛意識中渴望平等和尋求超越的性格特征。于是那句“我嫌……嘉軒叔的腰……挺得太硬太直……”的重要性便不言而喻，為他后來投靠土匪鬧革命以及打折白嘉軒的腰埋下了伏筆。他母親是傳統(tǒng)農(nóng)村婦女的代表，平和善良，勤儉持家，尊重丈夫(凡事都和“他大”鹿三商量)，疼愛孩子，有著柔軟的內(nèi)心，黑娃不愿意去白家干活，她便為孩子求情。

陳忠實十分注重從遣詞造句的角度把握人物性格，關(guān)照的是歷史長河中性格各異的個體。如，白嘉軒有著勤懇淳樸、仁慈寬厚的美好品質(zhì)，即便被土匪打折了腰，還叫嚷著做事：“我是個罪人我也沒法兒，我愛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著活兒渾身都痛快；我要是兩天手不捉把兒不干活兒，胳膊軟了腿也軟了心也瞀亂煩焦了……”[1] 288又如，小說第十章僅憑一句“小娥一雙秀溜的小腳輕快地點著地，細腰扭著手臂甩著圓嘟嘟的尻蛋子擺著”[1]160，便寫盡了田小娥婀娜、嫵媚、風騷的身姿。

陳忠實善于選用極具特色的方言展開對人物的描寫，凸顯人物的形象特點。此外，行文有意凸顯方言的節(jié)奏與味道，常使用高密度長句型、排比句式，營造厚重大氣、不拘小節(jié)的感覺。比較經(jīng)典的例子有《白鹿原》第十八章鹿三辭工，白嘉軒的好言相勸：“三哥你聽著，從今往后你再甭提這個話！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的，我吃稀的你也吃稀的；萬一有一天斷頓了揭不開鍋了，咱兄弟們出門要飯搭個伙結(jié)個伴兒……”[1]312這句話讀來瑯瑯上口，句式整齊，語調(diào)鏗鏘有力、氣貫長虹，一個“甭”字體現(xiàn)出白嘉軒態(tài)度的堅決，加重了想挽留鹿三的表達效果。白嘉軒是地道的關(guān)中人，還是一族之長，卻沒有半點兒主仆觀念，稱鹿三為“三哥”，下決心與他同甘共苦，不希望鹿三辭工，便再三相勸：“沒活兒干了你就歇著睡著，歇夠了睡膩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沒集時到人多的地方去諞……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給你撇涼腔是說正經(jīng)話：天殺人人不能自殺。年饉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饉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盵1]312白嘉軒的這段話是由幾個連動句組成，“歇著”“睡著”“歇夠”“睡膩”“逢集逛集”“沒集去諞”這些動詞短語互不作成分，共同作謂語，中間可以不用語音停頓，給人一氣呵成的感覺，這與秦人以及關(guān)中方言的豪爽、干脆有著內(nèi)在一致性。鹿三熱淚盈眶，因為他心知肚明，白嘉軒說這些并不是給他“撇涼腔”，而是真心相待?？梢?，正是因為白嘉軒兢兢業(yè)業(yè)的精神以及忠孝仁義的性格特點，他才能深受村民的愛戴，他“品行端正，剛直忠良，公正無私，明察秋毫，他身上凝聚著幾乎全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11]549。

白鹿兩家恩恩怨怨斗爭一輩子，讓人始料未及的是鹿子霖晚年的失智。狡猾奸詐的鹿子霖歸于本真，白鹿兩家的愛恨情仇走向終結(jié)，轟轟烈烈的歷史就此土崩瓦解。鹿子霖能做的，唯有把鮮靈靈的“羊奶奶”遞到白嘉軒眼前：“給你吃，你吃吧，咱倆好！”[1]680陳忠實成功地將自身經(jīng)驗與生命感悟運用到小說當中，結(jié)合方言的恰當使用，將人物刻畫得入木三分，躍然紙上。“倘與另一部政治文化色彩濃厚的長篇《古船》相比，可以說：《古船》寫的是人道，《白鹿原》寫的是人格……《白鹿原》有多少充滿魅力的人格啊，白嘉軒、朱先生、鹿子霖、黑娃、白孝文、田小娥、鹿兆海、鹿三……，哪一個不是陌生而復(fù)雜！”[12]有血有肉的人物性格與在劫難逃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典型人物的逐個退場，可以說是順其自然，也可以說是陳忠實刻意為之，“他們?nèi)魏我粋€的結(jié)局都是一個偉大生命的終結(jié)，他們背負著那么沉重的壓力，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歡樂或災(zāi)難而未能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死亡的悲哀遠遠超過了誕生的無意識哭叫。幾個人物的死亡既有生活的啟示，也是刻意的設(shè)計”[10]。

(二)成就小說的藝術(shù)價值

《白鹿原》早已成為文學經(jīng)典，獲得了廣泛好評。北大中文系陳曉明教授指出：“不管從哪方面來看，《白鹿原》都是20世紀90年代初最重要的作品，我把它的出版看作90年代初文學的、也是思想文化的具有標志性的事件。”[13]著名評論家雷達說：“我從未像讀《白鹿原》這樣強烈地體驗到，靜與動、穩(wěn)與亂、空間與時間這些截然對立的因素被渾然地扭結(jié)在一起所形成的巨大而奇異的魅力。”[12]他還進一步強調(diào)“《白鹿原》終究是一部重新發(fā)現(xiàn)人，重新發(fā)掘民族靈魂的書”[12]。朱寨將《白鹿原》稱為“扛鼎之作”[14]。這部著作的閃光之處，還在于語言上的精雕細琢，特別是方言詞語的運用，使作品呈現(xiàn)出濃郁的生活氣息和鮮明的地域色彩。

小說對景物的描寫較為簡約，多用重疊詞，展現(xiàn)一望無際的原野風景，如：“黑沉沉的夜空”“綠油油的壯苗”“黃燦燦的小米”“那一坨濕漉漉的土地”“稀溜溜的苞谷糝子”“鮮嫩嫩的羊奶奶”“綠油油的小薊”“青蒼蒼的柏樹”“清幽幽的香氣”“綠蔥蔥的麥田”“藍幽幽的潭水”“黃澄澄的麥子”。這些重疊詞躍動在讀者眼前，組成一幅幅動人的圖景，仿佛令人能看到花草樹木、感受到陽光和嗅到腳下的黃土地的氣息。同時，我們通過“沒麻達”“不彈嫌”“嫽得很”“秀溜”“受活”“甭”等這些形象生動的方言，也能領(lǐng)略質(zhì)樸豪放的關(guān)中風情，還能被關(guān)中人豁達樂觀的天性所感染。

《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正如陳忠實曾寫過的名為《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創(chuàng)作手記》的小冊子一樣，著實書寫了屬于“自己”的句子，他說：“我越來越相信創(chuàng)作是生命體驗和藝術(shù)體驗的過程。每個作家對正在經(jīng)歷著的生活(現(xiàn)實)和已經(jīng)過去的生活(即歷史)的生命體驗和對藝術(shù)不斷擴展著的體驗，便構(gòu)成了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10]土生土長的他用原汁原味的方言將關(guān)中的地域習俗復(fù)活再現(xiàn)，塑造了生動、鮮活、典型的人物形象，使得作品呈現(xiàn)出獨特的文學審美價值。

《白鹿原》問世近三十年，如今仍在暢銷，還通過諸多藝術(shù)形式展現(xiàn)，例如話劇、秦腔、電影、舞劇等。它的語言通俗、有趣，增強了人們對地域文化的興趣和關(guān)注度，對今后地域文學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有所啟迪。關(guān)注《白鹿原》中的方言運用現(xiàn)象，對于運用方言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極其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