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偉
《啟功的〈元代詩文研究〉專題課》(以下簡稱《專題課》,引文除特別標注外,均出自該文)一文,系啟功先生1981—1982學年下學期,在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開設的《元代詩文研究》專題課的記錄稿,由北師大78級校友章海生、李卓文老師筆記,李修生先生整理,分上下刊于《古典文學知識》2020年第1期和第2期。
啟先生先后開設過以唐代文學、明清詩文為主的文學史課,課程講授經(jīng)整理輯入《啟功講學錄》。其中于元代文學涉獵極少,但已涉及元代詩文于唐宋尤其是明清文學相承相續(xù)的關系,均可與《專題課》相發(fā)明。因此《專題課》的刊出不唯對研究元代文學,而且對系統(tǒng)了解啟先生文學史寫作,也有積極意義。
一
如李修生先生《元代詩文面貌的再認識——讀元白先生〈元代詩文研究專題〉講學錄筆記》(《古典文學知識》2020年第3期)一文所指出:“這份筆記不僅讓我們從另一個角度看元代詩文,而且使我們思考什么是正確的研究方法?!眴⒐ο壬娢牡难芯糠椒?,當然可作多方面的闡釋,但其中最重要也是啟先生特別強調(diào)的就是所謂“離經(jīng)辨志”:“離經(jīng)”,即把經(jīng)書句子能斷開,“辨志”,即能理解意思。
“離經(jīng)辨志”典出《禮記·學記》,但具體理解啟先生所說的離經(jīng)辨志,還需要回到其自身的學術經(jīng)歷和素養(yǎng)。我們知道,啟功先生不只是一位杰出的文史研究學者,也是一位卓有建樹的語言學家,而且,其語言學是得自于長期的古典文籍的優(yōu)游浸濡。啟功先生嘗回憶早年標點白文《古文辭類纂》《文選》等典籍的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使他相信漢語特別是古漢語許多語言規(guī)律是西方“葛朗瑪”(按即“Grammer”)所不能夠解釋和范圍的,其《漢語現(xiàn)象論叢》就是這種觀念的一個結(jié)晶。在這部書中,啟先生探討了古漢語句型和句子中字數(shù)自由伸縮及語氣和語義關系等重要的語言學現(xiàn)象,他特別重視詩句和駢文句中語法和修辭密不可分的關系(參《漢語現(xiàn)象論叢》“前言”和“古代詩歌駢文中的語法問題”部分)。這些觀點與郭紹虞先生在《漢語語法修辭新探》及相關文章所揭示的由漢語語言文字的所謂“彈性作用”進探漢語語法修辭結(jié)合的思路幾乎完全一致。從啟先生的自述看,他并未受到郭先生的影響,這種契合也許可以從他們經(jīng)由文學、文學批評史研究而介入語言學研究的相似歷程得到解釋,這使得他們不約而同地楔入到文學和語言學研究的核心問題。
《專題課》有啟先生讓學生標點元好問、姚燧、戴表元、虞集等無注例文的記錄,很明顯啟先生是希望將自身的研習經(jīng)歷延伸到教學,借此使學生對漢語語言文學的表達特點有具體、生動的認識和把握。啟先生說:“讀古文,標點是重要的?!彼终f:
今人斷句是斷語義,古人只標語氣。語義與語氣不盡相同。我們今天用的是西洋語法,古漢語往往套不上。本文第一句,“嘗謂天下之人光顯其家者”,要按古人,“嘗謂天下之人”可斷,按今天不應斷。這樣念,實在抻得慌。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有人說,而字上不能標點。詩,就不能按古文標點。所以語義、語氣應兼顧。
這些均可與《漢語現(xiàn)象論叢》相關論述相參照,表明啟先生語言學研究是直接地與其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與其文學研究聯(lián)系在一起,并指向文學研究的。啟先生所謂“離經(jīng)辨志”就是希望在充分認識漢語語言文字特點、規(guī)律的基礎上,深入到文學史研究。只有立足于這個角度,才能更準確地把握啟先生“離經(jīng)辨志”在文學研究的方法論意義。二
據(jù)李修生先生回憶,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啟先生和他談到過文學史研究的設想,啟先生準備從文字、聲律開始,從中國古代文學情況的實際出發(fā)研究一些問題,以參與改變一些流行的理論、史著不符合中國文學發(fā)展實際的問題。啟先生的《詩文聲律論稿》等應該就是這種想法的前期工作??上?,啟先生的設想最終沒能完成,但從他現(xiàn)存的文學史講授記錄來看,其觀念已經(jīng)貫徹到包括元代文學在內(nèi)的文學研究中。
啟功先生論元代詩文,核心在于探討元代詩文承先啟后的意義。就文而言,其“先”溯自韓愈,他在《啟功講學錄》第一編論文學之“唐代文學運動”就曾經(jīng)指出:
韓愈的古文并非真正提倡用古文寫作,而是采用了較為標準的書面語言進行寫作的,其中也偶爾用了一些當時的口語。
這段論述采自陳寅恪,但其中也有啟功先生獨得的體會,他講韓愈“以詩為文”“以‘筆救‘文”,真是創(chuàng)見,非明達古代各文體之表達特點不能道。他認為元人所做的工作是“在韓愈開拓道路的基礎上,加工提高”,“加工提高”的方式,就是“艱澀古奧取消”,啟先生說:
元朝人比韓愈更進一步,元朝人承先,主要是八家文體書面文,元朝作家,如元好問等。元代書面文奠定了六百年的書面文體。我國方言復雜,說了別人不懂,可寫出來別人懂。如我們說“喝茶”,福建人說“飲茶”,《說文》是“飲茶”,說“喝茶”福建人不懂,說文言“飲茶”,福建人懂。所以,毛主席說“飲茶粵海未能忘”。我國這么大地域,維系語言交際是書面語。通行通俗文言文完成于元代。我叫它為凈化的、柔化的、規(guī)范化的文言書面語。元朝人的文章在語言上起定型的作用。
李修生先生認為:“從中國通語發(fā)展的這一角度研究元代散文,是過去沒有思考過的。而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角度?!笔呛苷_的。啟先生所說的“通語”來自于漢代揚雄《方言》,同樣無獨有偶,胡適《國語文學史》也曾就元代“通語”的形成有一段論述,他認為元代統(tǒng)一中國,“民族的遷移與混合,把北中國的語言打通了,使中國的語言逐漸成為一種大同小異的語言,使中國的國語有一個很偉大的基礎”。元明以后定都北京及《水滸傳》等白話文學的流行則使這種“大同小異的語言”的通語通行于全國。兩者一個著眼于書面語的規(guī)范、定型,一個著眼于白話文學在語言統(tǒng)一中的作用,共同構(gòu)成了對于元明雅俗文學的兩個大判斷,而通語、方言也確實是胡適梳理白話文學史的重要工具。這些觀點都應該引起更大的關注。
至于“啟后”的一面,啟先生認為元文“對明朝前后七子、晚明小品影響甚大”,他說:
到了清朝,桐城派的方苞、姚鼐自吹了不起,實際上所念的都是元朝人的文集,改頭換面說是《史記》、唐宋八大家,從桐城派的手札中透露,他們所念的是元人文集。他們自稱唐音、唐風,其實學元。
這些觀點都具體地落實在選文講授中。啟先生選文主要是兩類,一類如元好問《承奉河南元公墓銘》,本來無事可寫,但也必須敷衍成篇,啟先生稱之為“無中生有”的寫法,他說:“這是以后八股文的古模式,以后八股文的開端?!髑迦说牟粚嵵亩际沁@一類文章?!绷硪活愂窃脝枴逗托萝帢犯泛陀菁赌膊上壬贡罚谠跆囟ǖ恼苇h(huán)境下,形格勢禁,只能作“比喻、形象、藝術性”的迂曲的表達,啟先生稱之為“滑頭法”,“這比唐人聰明,也是明清人常用的辦法”。他論虞集文云:“虞道園文有扎扎實實的一面,也有搖曳生姿的一面。在搖曳生姿之中,許多難言的話都寓于內(nèi)?!睂τ谟菁皳u曳生姿的一面”,啟先生稱為“耍筆調(diào)”,他說:“前代沒有這種寫法,后來都被明清人學到家了。桐城派耍筆調(diào),搖曳多姿,就是從虞道園來的。往好說,這種文章?lián)u曳多姿,一唱三嘆,余波不盡。其實,在技巧上這是取巧的偷手?!眴⒐ο壬鋾r正在研究碑帖,故取例多用碑銘,真能析入幽微,直探文心。
三
《專題課》元詩只有一個課時,篇幅很小,但甚為重要。相對于元文,啟先生更多講元詩“啟后”的一面,他說:
元詩,李東陽及以后的前后七子,所說的唐風,實際是元人。錢謙益大吹李東陽的新樂府,其實是學元。明人王世貞標榜學唐音,實際上也是追蹤元人詩。清人吳梅村等都學元。元朝人將詩打磨得光光溜溜,像一顆珍珠,將棱角打光,外表打亮。
啟先生有一個形象的說法:“唐以前的詩是長出來的,唐詩是嚷出來的,宋詩是想出來的,宋以后的詩是仿出來的。如果勉強再分,明人詩可為搶出來的(幾派來回打架)。”他講元詩的“仿”,稱其“模擬唐人的詩,故事也許沒有,可說得婉轉(zhuǎn),學哪一家像哪一家”。元詩走過了和元文相似的道路,而這個道路延續(xù)到明清。他以何景明《明月篇》為例論明人之模擬,稱之為“作假古董”,他說:“這類東西打元朝起。元朝人開明朝人的風氣,可元朝人仿的有選擇。”就是說,明人習唐不能忽視元人這一關,明人很大程度上是以元人復古或擬古的方式復古或擬古。
啟功先生特別重視元好問,稱元好問為“元代文學的開山祖師”,他將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概括為如下三個要點:
一、??體正:建安體。
二、 ?韓愈雄壯,排斥女郎詩。
三、 ?要自然、新鮮,不要陳后山那樣枯澀的。
他說:“從元到明,大多數(shù)詩人沒出這個框框?!彼裕瑔⑾壬菑脑髟娿暯拥慕嵌茸ト≡脝栐娬摰奶攸c,而我們也就因之體會到元人是以怎樣的方式“將詩打磨得光光溜溜,像一顆珍珠,將棱角打光,外表打亮”的了。一般文學批評史均將嚴羽作為明代復古文學之祭酒,這當然并不為錯,但文學的演進是頗為復雜的,啟先生所論庶幾可以幫助我們更為充分和客觀地認識元明以降文學變遷的特點。
現(xiàn)在的元代文學研究尤其是詩文研究,當然不像啟功先生授課時那樣冷落,但正如李修生先生在《關于元代文學研究》中所說,“元代文學研究仍然處于起步階段”(《文史知識》2014年第12期),很多重要的、核心的問題尚有待提出和深入研究,《專題課》雖然反映的是啟功先生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觀點,但所論多孤明先發(fā),其“離經(jīng)辨志”的方法,以及他建立在離經(jīng)辨志基礎上對元代文學通貫而深入的認識,可為后學發(fā)蹤指示,啟發(fā)許多門徑,可謂吉光片羽,彌足珍貴。
(作者單位: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