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古詩詞英譯的一個重要困境就是原文意象所蘊含的情感在譯本中的建構。目前學界對納蘭詞英譯的研究較少,僅涉及宏觀的譯介傳播梳理及個別譯本的對比分析,而對以“情真”著稱的納蘭詞中的典型意象“燈燭”關注較少?!盁魻T”對納蘭性德來說,是詩詞創(chuàng)作及情感表達的核心意象之一。本文旨在從遣詞造句、創(chuàng)造修辭、文化詞的處理三個維度探究不同譯者在納蘭詞英譯中對“燈燭”意象情感內(nèi)涵的感知及建構策略。從翻譯美學的角度來看,譯者作為翻譯審美主體的語言綜合能力、跨語際轉換中譯者的創(chuàng)造力以及譯者對文化因素的感知能力極大地影響了譯作的情感建構效果。譯者在對納蘭詞“燈燭”的意象進行情感建構時,詞句運用的精準性、意象再現(xiàn)的藝術性、文化因素傳譯的普適性,具有一定的可借鑒意義,有益于古詩詞意象翻譯中情感的跨文化建構。
關鍵詞:燈燭;意象翻譯;情感建構策略;翻譯美學
基金項目:本研究系河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離散譯者吳經(jīng)熊納蘭詞意象英譯的情感意義傳遞研究”(HB20YY019)的部分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趙?,?,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研究生,河北民族師范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文學翻譯。
Title: The Transl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the Affections Conveyed by Images in Ancient Chinese Ci-poetry: A Case Study of “Lamp” and “Light” of Nara Singde’s Ci-poetry
Abstract: One of the crucial challenges in the translation of ancient poetry i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images’ affection in the target context. Most research on the translation of Nara’s ci-poetry only involves the general review about the translation and reception of Nara’s ci-poetry, as well as the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some ci-poems’ translations. The typical image of “l(fā)amp” or “candle” in Nara’s ci-poetry characterized by spontaneous affection has not got much attention. This paper aims to reveal the emotional connotations and esthetic traits of the images of “Lamp” and “Light” in Nara Singde’s ci-poetry from the dimensions of wording and phrasing, creating figures of speech and processing of the intertextual cultural words. This paper reveals that as the aesthetic subjects, the translators’ comprehensive competence, artistic creation as well as his/her cultural awareness have exerted crucial impacts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images of “l(fā)amp” and “l(fā)ight”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Nara Singde’s ci-poetry. In the transl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Lamp” & “Light” in Nara Singde’s ci-poetry, the accuracy of the dictions, the artist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images as well as the universality of the cultural factors could offer some reference for the conveyance of affection by images in ancient Chinese ci-poetry.
Key words: “Lamp” and “Light”; translation of images; strategies of constructions of affection; an aesthetic perspective
Author: Zhao Haiying is Ph. D. candidate at School of English and Foreign Studies,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are translation theories and literary translation. E-mail: zhaohaiying@bfsu.edu.cn.
一、引言
“燈燭”作為古典詩歌體系中的經(jīng)典意象,蘊含豐富的情感。目前,有學者對古典詩詞體系中“燈燭”意象的內(nèi)涵進行梳理和解讀(何世劍,2009;張曉茹,2016);也有學者針對納蘭詞中“燈燭”意象的內(nèi)涵進行個性化解讀(李思園,2016;何曉葦、周鐳,2011)。然而,目前鮮有學者對納蘭詞英譯中“燈燭”意象的內(nèi)涵進行挖掘,尤其缺乏對該意象英譯本的情感建構所進行的深入分析及解讀。本研究從遣詞造句、文化詞的處理、創(chuàng)造修辭三個維度對比不同譯者在納蘭詞英譯中對“燈燭”意象的翻譯策略及情感建構效果,并在翻譯美學的視閾下深入探究影響譯本情感建構的因素,以期為典籍外譯提供可供參考的借鑒。
二、古典詩詞中“燈燭”及納蘭詞中“燈燭”意象的內(nèi)涵解讀
中國古典詩歌中關于“燈燭”的描述很多,而“燈燭”的內(nèi)涵也經(jīng)歷了不斷發(fā)展演變的過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燈燭”的文化意義主要取決于其基本的物象意義。從魏晉時期開始,“燈燭”真正作為意象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正如何世劍(43)所言,“魏晉以來,審美意識增強, 人的自覺帶來了文的自覺, 燈燭開始由物象的描繪升格為意象的運用,慢慢地傳情表意了,意象的相關內(nèi)涵也逐漸豐富”。此后,“燈燭”作為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也有一個逐步發(fā)展演變的過程。燈燭象征友人將至、象征女子、抒發(fā)相思別離之感。由此可見,“燈燭”的意象有多維度的文化及情感內(nèi)涵,逐步承載了人們豐富的情感。
納蘭詞以“情真”著稱。唐圭璋(1901-1990)認為納蘭性德“待人真、作詞真、寫景真、抒情真”。而納蘭詞的“情真”離不開蘊含豐富情感的意象。中華書局所編《飲水詞箋?!分校珍浖{蘭詞五卷共347首,其中出現(xiàn)“燈”意象的次數(shù)為54次,大概每6首詞中出現(xiàn)一次“燈”的意象??梢姡诒姸嘁庀笾?,“燈燭”頗具典型性并傳遞了豐富的情感意義。經(jīng)統(tǒng)計分析,納蘭詞中“燈燭”意象主要體現(xiàn)了羈旅途中孤獨、無奈、思鄉(xiāng)之情、對亡妻的哀悼之情以及分離的夫妻、友人之間的思念之情。
三、納蘭詞英譯中“燈燭”意象的情感建構研究
納蘭詞中“燈燭”意象蘊含豐富情感。不同譯者從遣詞造句、創(chuàng)設修辭、處理文化詞等維度采取的策略不同,因而對 “燈燭”意象的情感建構效果亦不同。鑒于出版年份、翻譯策略、譯文特征等因素,經(jīng)比對篩選,最終選取艾倫與登勤(Alan Ayling & Duncan Mackintosh)合譯本(下稱“艾譯”),唐安石(John Turner)譯本(下稱“唐譯”)、丁祖馨與拉斐爾(Burton Raffel)合譯本(下稱“丁譯”)、巴恩斯通與周平(Tony Barnstone & Chou Ping)合譯本 (下稱“巴譯”)、吳經(jīng)熊譯本(下稱“吳譯”)、舒威霖(William Schultz)譯本(下稱“舒譯”)、卡彭特(Bruce Carpenter)譯本(下稱“卡譯”)中的“燈燭”意象進行對比分析。
3.1 譯者遣詞造句不同,對羈旅途中孤獨、無奈、思鄉(xiāng)之情傳譯效果不同。納蘭性德的《長相思》中“夜深千帳燈”的英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艾譯為:Countless lamps in the tented darkness glow.
唐譯為:Countless lamps in the tented darkness glow.
丁譯為:At night a thousand tent-lights burn.
巴譯為:my body moves toward Elm Pass and sees a thousand lamps moving in tents at midnight.
該詞中,“夜深千帳燈”一句中“燈”有恢宏壯觀之氣勢,景象蒼遠,被王國維譽為“千古壯觀”。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稱,‘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差近之。此句前的“山一程”、“水一程”將地理空間的跨越直觀化,將“榆關那畔”與故鄉(xiāng)的距離之遙遠藝術化地加以呈現(xiàn),而“夜深千帳燈”則“極言御駕出巡之氣魄宏大,無數(shù)營帳中透出的萬點燈火”(楊雨 73)。該句之所以創(chuàng)造了“千古壯觀”的意象,是因為詞人將眼前實景和想象力相結合,將山海關外行役軍人規(guī)模之宏大、軍旅帳篷之多、營帳里徹夜點燃的燈之明亮加以凸顯,視野綿延,氣勢壯觀。嚴迪昌在《清詞史》中說:“夜深千帳燈”是壯麗的,但千帳燈下照著無眠的萬顆鄉(xiāng)心,又是怎樣情味?一暖一寒,兩相對照,寫盡了一己厭于扈從的情懷。由此可見,帳內(nèi)之溫暖與內(nèi)心之寒涼形成鮮明對比,酸楚凄婉的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因而,從原詞風格而言,該句氣勢壯觀恢宏,從情感傳遞而言,該句傳達了孤獨、無奈、思鄉(xiāng)之情。
如何將“夜深千帳燈”中“燈”的意象及情感內(nèi)涵進行跨文化建構,對譯者而言頗具挑戰(zhàn)。韋利曾強調譯者在傳遞語法意義的同時一定要傳遞情感,這些情感體現(xiàn)在“準確的措辭上”(Morris 152),不同譯者對意象“燈”的英譯策略不同,情感建構效果也不同。艾譯本為Countless lamps in the tented darkness glow。首先,英文詩歌中不乏用虛數(shù)指代數(shù)量眾多的情況。如,在克里斯托夫·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的詩歌“The Passionate Shepherd to His Love”(《牧羊人致心愛的姑娘》)中,有And a thousand fragrant posies,用a thousand指代無數(shù)的,很多的玫瑰花;同時在華茲華斯的“The Daffodils”(《水仙》)有Ten thousand saw I at a glance這樣的詩句,用ten thousand指代數(shù)量眾多,無數(shù)的水仙花。所以“千帳燈”中的“千”可直譯為thousand,不會影響原詞意象所創(chuàng)設的壯觀場景的跨語境傳遞,而countless lamps中countless一詞的運用,減損了原詞語言所產(chǎn)生的視覺上的宏觀意象。其次,tented darkness將原詞中深夜“榆關那畔”廣袤景象中黑夜茫茫之意象局限于營帳中(tented),縮小了原詞的視域,影響了原詞恢宏壯觀意象的構建。因而也影響了原詞酸楚凄婉之情的跨文化傳遞。
唐譯本為Where through the dark a thousand tent-lights glow。through與thousand押頭韻,突出詞的音韻美、意境美,增強了詞的節(jié)奏感和感染力。而此句用through the dark形容夜深頗能有效傳譯原詞的風格與宏觀意象。因為through the dark更傾向于空間意象的構建。將夜深并未局限在時間概念上,而是用through一詞將這一時間概念空間化,與前一句“山一程,水一程”所創(chuàng)設的空間跨越的意象一脈相承,因而“千帳燈”所創(chuàng)設的具有強烈空間感的宏觀視覺意象如卷軸般展示在眼前,而遠離故土,內(nèi)心思鄉(xiāng)之情溫婉難言,酸楚之感油然而生。因而該譯文實現(xiàn)了風格和情感的有效傳譯。
丁譯本為At night a thousand tent-lights burn。At night更傾向于時間概念的傳譯,與through the dark相比,難以構建空間的視覺意象。而burn一詞與glow相比,更有“燈”溫暖明亮之情感。所以整體而言,該譯作氣勢上雖有一定的減弱,但在情感傳譯上還是和原詞相匹配的。
巴譯本為sees a thousand lamps moving in tents at midnight。該英譯本補充了動詞see,將此視覺場景加以明確,然而詞人所創(chuàng)氣勢恢宏的場景,并非親眼所見之景,而是眼前實景與內(nèi)心想象力的完美結合,只用see強調個人視角,將原詞中綿延的視野縮小,恢宏的氣勢減損,因而沒能將原詞中“燈”的壯觀意象進行類似的建構。此外,本句的主語為my body,將其與sees進行搭配,這一用法值得商榷。同時,將“夜深千帳燈”中的“燈”譯為lamps moving,譯文所創(chuàng)設的“燈”的動態(tài)意象與“燈”發(fā)出溫暖的光、照亮千萬個軍旅帳篷的宏觀意象不盡一致。因而也未能傳遞詞人內(nèi)心酸楚凄婉之情。
3.2 譯者在譯本中創(chuàng)設的修辭不同,對原作悼亡妻之情傳譯效果不同。比如,譯者在納蘭的《憶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中,對“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一句,
吳譯為:
This orphan-like candlestick
Appears like an old friend to me.
There remains one thing alone
That keeps me from a complete Awakening:-
Love still smoulders in the ashes of my heart!
舒譯為:
How like an old companion: a solitary lamp.
Feelings persisting, I cannot awaken.
(Tr. William Schultz)
唐譯為:
Yet this lone lamp to me
Remains familiar
Still burns unquenchable.
該詩作于清康熙十六至十七年(1677-1678年)。納蘭性德為妻子守靈期間,為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極度悲痛、悼念之情,寫下此詞。此詞中“燈”作為一個核心意象,寄托了詞人無盡的哀痛相思之情。此處將心灰意冷的狀態(tài)和有發(fā)而不得為僧的無奈之情通過內(nèi)外的鮮明對比加以凸顯,極言內(nèi)心之悲切絕望。而“風雨消磨生死別”一句,可以感知風雨的交加與輪回使得時光流轉,而詞人和妻子在流逝的時光中遭受著天上人間生死相別離的苦痛;此時,詞人的哀悼、相思之情無以排遣,只有似曾相識的“孤擎”與詞人物我相望。此時詞人如孤燈般所遭受的煎熬不是不想自拔,而是人在其中,情深似海,心不由己。所以此節(jié)最后點破“情在不能醒”。哀悼、思念的真摯感情自然流露,無需烘托渲染,頗有感染力。“孤擎”成為詞人內(nèi)心極度孤獨哀痛的寄托之物。
吳經(jīng)熊在翻譯《憶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中“孤檠”這一意象時,在譯入語中創(chuàng)設明喻修辭,對“孤擎”的形象進行建構,創(chuàng)設了This orphan-like candlestick這一意象。譯者將“孤”譯為orphan-like,同時將“燈”擬人化處理,產(chǎn)生了“燈如孤兒”的直觀感受,燈之孤顯而易見。然而,孤兒之孤獨與詞人思念亡妻之孤獨有明顯差異,孤兒之孤主要是對父母雙親的思念之情,而思念亡妻之孤獨主要是對伴侶哀悼的凄苦和孤獨之情。因而在情感傳譯上,吳譯本沒能“忠實”傳遞原作情感。
而在舒譯本中,將似曾相識只孤擎譯為How like an old companion: a solitary lamp。眾所周知,solitary多用來修飾人,強調人孤單、并無他人陪伴的狀態(tài)。用此詞修飾lamp,顯然是將lamp擬人化處理,同時該譯本中譯者運用同位語an old companion同時指代“孤擎”,進一步強化“孤擎”恰似孤單詞人同命相憐的孤單友人,以“孤擎”暗指詞人內(nèi)心的孤獨。該譯者在創(chuàng)造修辭的過程中,忠實地傳遞了納蘭孤單的狀態(tài),有一定的表現(xiàn)力;
而在唐譯本中,譯者創(chuàng)設暗喻,將“孤擎”的形象加以跨文化建構。此譯本中,孤檠被譯為lone lamp,lone類似于solitary,同樣是創(chuàng)設擬人修辭,能夠忠實傳遞原詞情感;不僅如此,下一句“情在不能醒”在英譯本中與上一句合并為一句,unquenchable一詞可譯為“不能熄滅的,不能遏制的,止不住的”。該詞不僅用于指代“孤擎”之燈光、燈火不能熄滅,同時喻指詞人對已故妻子的感情恰如這燈火難以熄滅的狀態(tài),雖孤單傷痛,但詞人情迷其中,無法自拔,無法遏制內(nèi)心的情感沖動。因此,該譯本在情感表達上層層推進,將詞人情不自禁,無法自抑的情感通過創(chuàng)設暗喻加以凸顯,頗有創(chuàng)造力和表現(xiàn)力。該譯本能強烈激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魏家海(80)認為,“在文學翻譯中,譯者為了譯出原文的審美效果,需要想方設法使用文體同一的方法譯出原文的修辭特點,盡力把原文的情感、意義和審美價值表現(xiàn)出來。”可見,唐安石作為一位傳教士同時也是著名漢學家,他精通英漢兩種語言,因而在其自覺的文化意識和審美意識下,能對原作情感有較為精準的把握,進而能充分發(fā)揮審美創(chuàng)造性,運用擬人和暗喻的修辭,靈活駕馭英語表達,再現(xiàn)原文風采和情感,使語言生動有感染力。正如唐安石本人所言(酈青 55),“英譯中國古典詩詞應該體現(xiàn)原詩詞表現(xiàn)手法上的流暢與精巧,思想情感上的活潑與生動”。因而,唐安石創(chuàng)作了頗具情感美的譯本。
3.3 對文化詞理解不同,對原作思念之情建構不同。例如,在納蘭的《秋水·聽雨》(節(jié)選)和《青玉案·宿烏龍江》(節(jié)選)中,用到了“西窗剪燭”的典故。
Bruce Carpenter在《秋水·聽雨》(節(jié)選)中將其譯為:
Drop after drop, threads of rain, mixed with tears.
I recall the time I snuffed out the candles by a dark window,
A light nap, and a dream of loveliness just formed,
Then awakened again and again-
A pair of eyes brimming with tears.
舒威霖在《青玉案·宿烏龍江》(節(jié)選)將其譯為:
When we will meet again
By the west window to trim the candle
And talk at length of today’s affairs?
該典故出自唐朝李商隱《夜雨寄北》詩:“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意為秋夜雨落,池水漲滿,羈愁平添??途邮竦氐淖髡邞涯钸h方的妻子,盼望與妻子相見,在西窗下一道剪燭夜話,回敘今夜的思念之情。后用此典形容分離的夫妻、友人之間的思念情意。《秋水·聽雨》中,詞人因聽到秋雨聲聲而頗有感觸,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了愁苦傷痛之情。首句類似“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情愫定下了全詞愁苦無以排遣的基調,而窗外點點絲絲的雨聲恰似詞人在滴淚。內(nèi)心之愁苦和窗外之雨聲相互映襯,自然真切地傳達了詞人的愁苦傷痛之情。下一句“憶剪燭幽窗小憩”則由眼前實景轉向內(nèi)心回憶,將窗邊剪燭夜話的溫馨場景和眼前之景進行對比,進一步將詞人內(nèi)心的哀感傷痛之情加以凸顯。剪燭指蠟燭點燃后,要時時剪掉燭芯,燭光才明亮,喻長談。在西窗下剪燭夜談,原指思念遠方的妻子,渴望相聚,后形容相會時親密交談的情景。因而“西窗剪燭”的意象真切地表達了分離的夫妻、友人之間的思念之情。
此兩首詞的英譯本選自《葵曄集》中的《秋水·聽雨》和《待麟集》中的《青玉案·宿烏龍江》。兩首詞雖內(nèi)容不同,但均用到了“西窗剪燭”的典故。此處,卡譯本中,譯者將“剪燭”譯為I snuffed out the candles,為字面直譯,snuff out譯為“掐滅”,程度上過重,不能體現(xiàn)出修剪燭芯,使其明亮的內(nèi)涵,因而對于沒有中國古典文化背景的西方讀者而言,他們會覺得很費解,為何心情如此低落愁悶之時會期待“掐滅燭火”(snuffed out the candles)?與前面愁悶之情的表達有何關聯(lián)?所以此處“剪燭”作為文化類意象,直譯為snuffed out the candles,對于譯入語讀者而言難以有效表達其所隱含的“長談”之意,同時更難以傳遞原作對妻子的思念之情,同時snuff out程度過重,難以構建原作中詞人期待的和所愛之人閑適、溫馨小憩的意象和場景。
在《青玉案·宿烏龍江》中,通過想象未來團聚時“剪燭西窗、細把而今說”的溫馨情景,反襯出“而今”的孤獨、離別的痛苦、對親人的思念、對相逢的渴盼。此處,舒威霖將“西窗翦燭、細把而今說”譯為
“By the west window to trim the candle
And talk at length of today’s affairs?”
該譯文用到trim the candle表示“剪燭”,更恰當一些。因為trim表示修剪,是使規(guī)整、使整齊的意思,因時時的修剪能使得燭光更明亮,因而比snuff out程度更輕,能構建出“剪燭”溫馨舒適的場景和意象,同時與下一句“細把而今說”(And talk at length of today’s affairs?)可將李商隱“西窗剪燭”的典故經(jīng)典化傳譯,同時其所隱含“長談”的文化內(nèi)涵無需多加解釋即可有效傳遞給譯入語讀者,因而能有助于譯入語讀者對這一意象的把握和理解,自然地傳遞了原作對親人的思念之情。
四、從翻譯美學的角度解讀“燈燭”意象情感建構差異的原因
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情是審美活動的開始,處于審美心理活動的中心地位, 而且自始至終都在起作用。譯者作為審美主體的情感感應促成意象的翻譯與情感建構,也促成了美感。從翻譯美學的角度,可以深入探究為何上述不同譯者,對“燈燭”意象的英譯,建構的情感效果不同。
4.1譯者作為翻譯審美主體的語言綜合能力影響情感建構
美學家認為,審美從本質上說就是個人的(S. Langer和A. H. Maslow,轉引自劉宓慶、章艷,《翻譯美學理論》 110),翻譯審美也不例外。對翻譯美學而言,翻譯審美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譯者的語言綜合能力。所謂語言綜合能力包括以下三個方面:(1)語言多層級意義的分析-理解能力,這是基礎;(2)語言美感知-感應能力,這是關鍵;(3)語言美綜合表現(xiàn)(翻譯中的審美信息語際轉換和再現(xiàn))能力,這是必備條件(劉宓慶、章艷 96)。鑒于此,首先,譯者必須對語言多層級的意義進行分析-理解;在此基礎上,要求譯者作為翻譯審美主體,對原語文本進行審美感知和審美解構,最終通過各自的英譯本實現(xiàn)審美信息的語際轉換和再現(xiàn)。在“夜深千帳燈”的四個英譯本中,不同譯者從語音美、用詞美、情感-意蘊美、風格美等多個維度對該原作進行了差異化的解構。比如,唐安石通過創(chuàng)設through、thousand的頭韻修辭在英譯本中再現(xiàn)原語的音韻美;而對于“夜深”的內(nèi)涵,不同譯者也進行了差異化的解構。唐安石譯為頗具空間意象的through the dark,而丁譯和巴譯在用詞的選擇上,側重對時間概念的感知和傳譯,因而譯為at night和at midnight。最終,四位譯者在譯入語中進行了差異化的語際轉換和再現(xiàn),艾譯本在一定程度上構建了原作恢宏的氣勢,但將原作的視域局限在相對較小的范圍,原作情感的傳譯受到一定限制;唐譯本將原作空間化的意境在譯入語中進行了有效的轉換,因而能將原作中納蘭內(nèi)心的凄清苦楚和萬丈軍營中的暖光形成對比,凸顯原作的氣勢和情感;丁譯本沒能將空間概念進行有效傳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譯作意境的創(chuàng)建;巴譯本在句法搭配上,body和sees的搭配影響了譯作語言表達的準確性,因而影響了原作情感和氣勢的有效傳譯。
4.2跨語際轉換中譯者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決定了情感建構的效果
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F. de Saussure)繪制了一個話語交流示意圖(轉引自劉宓慶、章艷,《翻譯美學理論》 113):
圖中A和B是交流的雙方,C表示概念,I表示音象或視象(acoustique or image)承載的意義,從1到5表示從A的概念到B的理解的五個流程。本圖示中,3所代表的虛線表示不確定性,而將該示意圖應用于翻譯研究可知,原作的意義在翻譯及傳播的過程中會產(chǎn)生一定的不確定性,而“這個不確定性的 ‘干擾’卻給語言的藝術創(chuàng)作帶了自由空間”(劉宓慶、章艷 113)。因而,譯者得以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對原詞的意象在英語中創(chuàng)造性再現(xiàn)。正如馬會娟(68)所說, 翻譯工作是譯者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表現(xiàn)。因而納蘭詞英譯的過程中,不同譯者作為審美主體,由于個體的差異化,在對原作作為審美客體進行感應的過程中,會產(chǎn)生差異化的精微表現(xiàn),因而對原作英譯的過程中,會創(chuàng)設差異化的修辭,進而在譯作中對“似曾相識只孤擎”中“燈”這一意象進行差異化的情感建構。然而,譯者必須銘記,“成功的跨文化闡釋式的翻譯則如同‘帶著鐐銬跳舞’,譯者充其量只能作一些有限的發(fā)揮,或者說只能基于原文進行有限的再創(chuàng)造或再現(xiàn),而不能任意遠離原文進行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這應該是我們在進行跨文化翻譯時時刻牢記的(王寧 8)。因而,吳經(jīng)熊創(chuàng)設明喻將“孤擎”譯為this orphan-like candlestick會產(chǎn)生燈之孤獨如孤兒失去父母雙親的孤單之感;而納蘭詞原作思念亡妻之孤獨主要是對伴侶哀悼的凄苦和孤獨之情。因而在情感傳譯上,吳譯本沒能“忠實”傳遞原作的情感,這在很大程度上受限于譯者本人作為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的理解、內(nèi)化及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受限于譯者的審美創(chuàng)造性;舒譯本中,將“似曾相識只孤擎”譯為How like an old companion: a solitary lamp。創(chuàng)設擬人修辭,將“燈”擬人化為一個同樣孤單的友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將納蘭詞中的孤獨之感加以建構;唐譯本中創(chuàng)設暗喻,將“似曾相識只孤擎”譯為
Yet this lone lamp to me
Remains familiar
Still burns unquenchable.
該修辭的創(chuàng)設不僅體現(xiàn)了燈之孤單lone,同時,將情不自禁之感通過unquenchable加以體現(xiàn),因而該修辭的創(chuàng)設層層推進,將原作的情感進行了有效的傳譯。由此可見,在納蘭詞跨語際轉換的過程中,不同譯者由于不同的審美感知、審美理解和審美再創(chuàng)造,進行差異化的修辭創(chuàng)設,類似于進行差異化的藝術創(chuàng)作,所以英譯本會構建不同的審美情感。
4.3譯者對文化因素的感知能力決定了譯本的情感建構效果
譯者對文化因素的感知能力直接影響譯作的情感傳遞及審美再現(xiàn)。正如楊仕章(114)所言:文化在翻譯審美再現(xiàn)系統(tǒng)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充分認識源語文化意象的獨特性,亦即它在譯語文化中的非對應性,對解讀源語文化意象本身以及根據(jù)譯語讀者的認知語境來再現(xiàn)源語文化意象都十分重要。這一切都離不開對源語文化和譯語文化的準確把握。唯有如此,才能真正領悟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內(nèi)涵?!凹魻T”“西窗翦燭”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特有的意象,西方文化中并無對應或類似的表達。譯者在對“剪燭”這一跨文化的意象進行建構的過程中,最關鍵的是把握這一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及源語的認知語境。唯有準確解讀其在中國古典文化語境中的內(nèi)涵,才能將其有效傳譯并實現(xiàn)“剪燭”意象的跨文化情感傳遞。巴譯本中,譯者將“剪燭”譯為I snuffed out the candles,表示熄滅蠟燭,與“西窗剪燭”這一典故在中國古典文化中的意義相違背,可見譯者沒能準確把握源語文化。 而舒威霖將“西窗翦燭”譯為trim the candle,與源語典故含義相近,建構了頗具中國古典特色的文化意象,自然地向譯入語讀者傳遞了原作對親人的思念之情。
五、結語
本文從遣詞造句、創(chuàng)設修辭及文化詞的處理三個維度對比分析納蘭詞英譯本中對“燈燭”意象的情感建構。研究發(fā)現(xiàn),不同譯者英譯策略不同,對意象的情感建構效果亦不同。從翻譯美學的角度看,古詩詞意象翻譯情感建構的效果,取決于譯者作為審美主體的語言感知能力、在跨語際轉換中的藝術創(chuàng)造能力、以及對文化因素的理解和感知能力。因而,譯者在古詩詞意象的英譯中,必須努力提升語言綜合能力、審美創(chuàng)造力及對文化因素的感知力,著力提升詞句運用的精準性、意象再現(xiàn)的藝術性、文化因素傳譯的普適性,進而實現(xiàn)古詩詞意象翻譯中情感的跨文化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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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