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明
內(nèi)容提要:從《紅樓夢》影視改編史來看,“黛玉葬花”這一橋段無疑是最經(jīng)典、最受關(guān)注的。 兩岸三部全本普通話《紅樓夢》電視劇即大陸1987 版、臺灣1996 版,及大陸2010 版對“黛玉葬花”情節(jié)的影視改編各有特色。 1996 版對小說“黛玉葬花”情節(jié)的改編有獨到之處。 透過三版《紅樓夢》電視劇對《葬花吟》所選詩句及唱腔的演繹、所呈現(xiàn)的音樂風格及表演畫面,可見“黛玉葬花”情節(jié)在不同的編劇和導(dǎo)演的拍攝與詮釋下,呈現(xiàn)出迥然有別的象征意味和審美特征。
《紅樓夢》自問世以來,小說文本被不斷改編成戲曲、影視作品,迭有經(jīng)典之作出現(xiàn),并且產(chǎn)量甚豐。 學界如何看待這樣的現(xiàn)象? 這些改編作品是否能夠符合經(jīng)典小說的傳播需求,抑或破壞了小說所塑造出來的價值? 《紅樓夢》電視劇,每翻拍一次即引起廣大關(guān)注及批評聲浪,這局面足以令此后的翻拍者卻步。
顏昆陽對中國古典小說名著,提出“不定式文本再制”①的說法,亦即相關(guān)的故事素材,經(jīng)由時代變遷,無論以說話、講唱、戲曲、書寫或者圖像形式傳播,都是以故事本身的“文化原料性”做不同形式的“再制”。 而現(xiàn)代的科技產(chǎn)業(yè)、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達,采用影音形式使古典小說的文字具象化,這賦予了古典小說新的生命。 基于這樣的視角,筆者選擇《紅樓夢》三部②全本電視劇改編研究,在“古典小說現(xiàn)代化”這一框架內(nèi)進行討論。
無論是87 版或是2010 版,導(dǎo)演皆強調(diào)“忠于原著”。不過87 版導(dǎo)演王扶林是忠實于曹雪芹所著之《紅樓夢》,即全書的一到八十回;而2010 版導(dǎo)演李少紅則是忠實于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紅樓夢》一百二十回通行本③。 這些《紅樓夢》電視劇所采取的改編方式,值得借鑒與參考。
“如果從近百年的紅樓影視改編作品中提取一個共同的典型情節(jié),則毫無疑問是‘黛玉葬花’……幾乎所有的改編作品都拍攝了這一情節(jié)?!雹軗Q言之,無論是紅樓影視節(jié)選或者是全本,“黛玉葬花”幾乎都是備受矚目的情節(jié)。 究竟此橋段有何魅力值得一拍再拍,一看再看? 而兩岸三部全本電視劇又如何各自詮釋? 本文聚焦于“黛玉葬花”這一情節(jié),比較三個版本《紅樓夢》電視劇所呈現(xiàn)出來的差異,希冀能對未來的紅樓影視改編作品有所裨益。
“黛玉葬花”這情節(jié)最能體現(xiàn)林黛玉的思想人格與感情。 如果說“寶釵撲蝶”,讓讀者一窺薛寶釵恪守禮教的一面之外,仍保有少女的青春活力;“湘云醉臥”,使人著迷于史湘云豪邁爽朗人格中,酣眠自然的率真可愛;那么“黛玉葬花”,無疑是林黛玉的經(jīng)典段落,將這個賈府中孤女顧影自憐的形象詮釋得淋漓盡致。
究竟林黛玉為什么常年淚不干? 為何要如此自傷自憐? 林黛玉因父母雙亡,在賈母的安排下到賈府生活,雖則吃穿用度與賈府小姐無異,然而親戚之間的比較、仆人中的閑言碎語,讓文人情性的林黛玉敏感多疑。 林黛玉有著文人孤女的性格,如她愛吃醋、愛使小性子,甚至口舌刻薄。《紅樓夢》電視劇需要成功詮釋林黛玉性格中的這些特點,但若表演藝術(shù)層面上稍有不當,就無法引起觀眾同情的理解及憐惜,甚至還有引人反感的可能。
如前所述,“黛玉葬花”橋段,歷來成為影視改編作品中的經(jīng)典畫面,而《葬花吟》是林黛玉自陳身世與自剖心跡的重要文本。 影視作品如何選擇其中的詩句,又如何編排音樂,如何拍攝和銜接鏡頭,就成了值得觀察與對比的方面。 趙連元指出:
這幅“黛玉葬花圖”可分為四個層境:一是寶、黛身處葬花的“景境”:花謝花飛,紅消香斷;二是黛玉荷鋤葬花,傷情灑淚的“情境”:愁緒滿懷,憐花、惜花、拾花、葬花;三是讀者耳目雖窮而情脈不斷的“悲境”:冷雨敲窗,風刀霜劍,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四是花魂寓寄的最高“靈境”:埋香冢,泣殘紅,錦囊收艷骨,凈土掩風流,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這四境可以組成一幅絢麗多彩、情景交融的連軸畫卷。⑤
《紅樓夢》一書,“黛玉葬花”發(fā)展于第二十七回到二十八回間,時值“芒種日”,眾姐妹在大觀園中做餞花會,獨林黛玉因心事只身葬花,一面哽咽,一面低吟《葬花吟》。 上面引文點出“黛玉葬花圖”的四個層境,而電視劇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直觀地呈現(xiàn)這四個層境中的“景境”,三個版本的電視劇都拍出“花謝花飛飛滿天”的飄零傷春情懷。 而“情境”,則非常依賴于演員的表情、身段,甚至背景音樂唱腔的詮釋,讓觀眾能借由這些畫面與音樂,成功理解黛玉的傷春與自傷。 而趙連元此處提出的“悲境”,其實是四個層次當中,較難呈現(xiàn)的部分。 “風刀霜劍”意喻為何? 從“春盡花落”到“己老人亡”的聯(lián)想如何過渡,非??简灳巹?dǎo)演的功力。 最后是“靈境”,由黛玉埋香冢到凈土掩風流,則是從死亡的意象聯(lián)系到林黛玉自己(花)的潔凈、自身之追求與堅持,甚至有對現(xiàn)實的控訴。 因此,如何在電視劇中呈現(xiàn)這四個層次,考驗了從音樂編曲、演員詮釋到編劇、導(dǎo)演的整體改編功力。 以下即深入三個版本的《紅樓夢》電視劇,展開詳細的探討。
綜觀《紅樓夢》一書,寫黛玉葬花有兩次。 首先是第二十三回的“小葬花”:之后情節(jié)發(fā)展為寶玉、黛玉共看《西廂記》,而林黛玉聽戲文“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后落淚;之后是第二十七回至第二十八回的“大葬花”,即“黛玉葬花”此一經(jīng)典橋段。 “小葬花”體現(xiàn)的是寶玉黛玉兩人之間萌發(fā)的感情,互相斗嘴的甜蜜情趣;而“大葬花”則風格陡變,寫黛玉葬花悲痛哽咽,而寶玉亦隨之慟倒,最終兩人解除誤會的過程。 從“小葬花”到“大葬花”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具體的事件,使得劇中人(主要是黛玉)的情緒,從甜蜜到極悲? 觀眾如何正確感受“黛玉葬花”四個層境的變化,能否經(jīng)由劇情的鋪陳而漸次到位? 值得省思。
細讀小說文本,在《紅樓夢》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fā)幽情”的情節(jié)中,黛玉忘情說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句,呼應(yīng)“小葬花”里寶黛共讀《西廂記》的橋段。 而寶玉之后順口對紫鵑說出“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將自己比成張生,黛玉比成崔鶯鶯,這樣的逾矩自然惹惱了黛玉。 然而這樣的惱是閨女的矜持,是小姐的自尊自重,并非“黛玉葬花”的主要悲慟因由。 后續(xù)引動“黛玉葬花”的具體事件,是第二十六回的橋段,下頁將以表格來比對小說原文及96 版新編的劇本。
以小說原文來看,“黛玉葬花”之悲主要原因有三:一是孤女心態(tài),自己終究是客人;二是對于“金玉良緣”隱約的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在她看到寶釵在怡紅院內(nèi)與寶玉談笑,自己反不得進入時升到最高點;三是害怕自己即將失去寶玉的關(guān)愛與信任。 因這樣層層情緒的積累堆疊,才會出現(xiàn)其悲吟與傷痛,使“黛玉葬花”的情緒渲染自然且到位。 然而,小說文本和影視文本,畢竟媒介不同。 文字能夠著重刻劃黛玉的情緒,使讀者感同身受,但影視則需借由情節(jié)、對白及動作,來傳達人物的感情。 若直接依照小說原文落實到電視劇當中,容易使觀眾認為黛玉太過情緒化、敏感多疑,因為自己的誤解,不分青紅皂白發(fā)泄在賈寶玉身上,從而弱化了觀眾同情林黛玉處境的力度。 87 版、2010 版基本上沿襲小說原文的這一情節(jié)設(shè)定,而2010 版還增加了黛玉被拒于怡紅院外,淋雨垂淚的情景。 院內(nèi)寶玉、寶釵喜雨清涼,院外黛玉凄雨涕零,這樣的對比烘托出色。
96 版在正式的“大葬花”前,多補了表1 中王善保家的求黛玉寫信而不得這個橋段,最主要的戲劇效果,是要讓觀眾知道,林黛玉的孤女心態(tài)、終究為客的尷尬處境,是真實存在。 新編情節(jié)除了突顯黛玉的難以自處外,也更加深化了黛玉對“金玉良緣”的恐懼與自憐。 換言之,小說文本的情緒堆疊,是出于誤會,尚有減弱觀眾對于黛玉同情的空間;而96 版增補的情節(jié),則將虛落為實,把黛玉心中的陰影
真實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使得后續(xù)“黛玉葬花”的悲切力道,堆疊渲染得更加到位,這正是96 版的獨到之處。
表1 《紅樓夢》第二十六回 黛玉葬花前小說與96 版情節(jié)改編
然而,新編情節(jié)中,王善保家的以下人的身份對小姐提出寫信的要求,此安排不甚合理,那么這個新編情節(jié)是否符合小說本身的人物關(guān)系呢? 在小說中王善保家的對林黛玉的真實態(tài)度是什么樣的呢? 王善保家的深恨晴雯,而脂硯齋批語“晴有林風,襲乃釵副”(第八回),基本上得到紅學界的認同。 歐麗娟更認為晴雯是林黛玉的顯性替身,在《紅樓夢》一書中具有重像的暗示效果。⑧《紅樓夢》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一回中,王善保家的除了刁難晴雯外,在瀟湘館搜出寶玉的用品,也自以為拿住黛玉的把柄,還是王熙鳳說兩人從小混在一起,縱有亦非稀罕事,才未將此事鬧大。 由此得知,96 版此一新編情節(jié),基本仍是符合原書中人物的性格,只是更加突顯“黛玉葬花”背后心理因素的呈現(xiàn)而已。 當然,退一步來說,此新編情節(jié)雖更加具體地刻劃了黛玉在大觀園中的處境,但回到小說中的時代背景,王善保家的理應(yīng)自知身份,不至于提出如此要求。如此而論,96 版劇本的這一改編在一定程度上也稍失分寸。
前面著重于針對從“小葬花”到“大葬花”之間林黛玉心理因素的影視改編,此節(jié)則專門探討“黛玉葬花”情節(jié)本身。 這一情節(jié)的重頭戲為《葬花吟》,如何透過畫面、配樂、人物表情、動作和臺詞,烘托出“黛玉葬花”的四種層境,委實頗費思量。 《葬花吟》原文共五十二句,基于表演需要,電視劇往往予以節(jié)選,下表呈現(xiàn)三個版本電視劇在詩句選擇上的異同:
表2 《紅樓夢》三版電視劇《葬花吟》節(jié)選詩句比較
通過表2 可以看出,三個電視劇版本都有選錄的詩句共十句,即“未若錦囊收艷骨……花落人亡兩不知”,筆者予以粗體斜字標示;而僅此一個版本選錄的詩句,則以雙底線為標示。 三個版本中,87 版與96 版選錄詩句最為相近。96 版所選的二十四句當中,有高達二十二句與87 版的選錄一模一樣,顯示出96 版受到87 版的影響。 而去除僅一個版本選錄的詩句之后,96 版與87 版最顯著的差異,在于未選錄87 版《葬花吟》的精華段落“愿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此四句。 而筆者認為,除了音樂本身的表現(xiàn)風格迥異之外,未能選錄此四句當作“黛玉葬花”的核心,使得96 版所渲染的情緒力度大為減弱,不如87 版的向天叩問,或2010 版的哀哀控訴。
87 版作曲者王立平說: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這哪里是低頭葬花? 分明就是一個女子在叩問蒼天啊! 這是一種悲鳴……她有自己不可磨滅的追求,對于當時的封建社會敢于不滿,敢于抗爭……所以,我把“天盡頭,何處有香丘?”作為《葬花吟》的主題,也作為全劇的主題。⑨
因為有這樣對《葬花吟》和全劇主題的理解,王立平作曲的《葬花吟》至今被視為難以超越的經(jīng)典之作⑩。 憑著對“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編曲理解,王立平將低頭葬花、自憐身世的黛玉,拉高一個層次,深入到對不滅理想的追求,和對封建制度不滿的抗爭。 以此句作為《葬花吟》的主題,以對此詩句的理解作為全劇的主題,使得87 版“黛玉葬花”的表現(xiàn),成為三個版本的電視劇當中,最為蕩氣回腸的經(jīng)典橋段。
三個版本中,選錄《葬花吟》詩句最為特別的,當屬2010 版,共節(jié)選二十句,除去三個版本都有選錄的十句之外,唯獨此版本選錄的有六句,分別為“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與“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边@六句詩,向來不是《紅樓夢》影視改編中“黛玉葬花”這個橋段會著重突出的內(nèi)容。 迥異于87 版的編曲向天叩問、蕩氣回腸,96版的編曲較偏現(xiàn)代,節(jié)奏輕快,偏當時流行音樂的風格。2010 版則采用西方歌劇,或喃或誦的表演形式,頗有新意,也能看出所以選此六句,其實是和導(dǎo)演李少紅的個人風格息息相關(guān)。
李少紅是個人風格鮮明的導(dǎo)演,從《雷雨》到《橘子紅了》,其所導(dǎo)演的電視劇常有如泣如訴的女聲吟唱和詠嘆,營造出如鬼魅般的氛圍,以此突顯劇中女性的哀凄心情?!对峄ㄒ鳌分小叭巳チ嚎粘惨矁A”與“花魂鳥魂總難留”,與其他兩版所選詩句相較起來,更多偏向“鬼魂”甚至“墳?zāi)埂钡囊庀蟆?若87 版的“黛玉葬花”中心主旨為激昂中帶有控訴,96 版的是悲凄中帶有自憐,2010 版的葬花則泯除了人神/人鬼之間的分際。 這種分際與大觀園眾姐妹餞別花神的歡笑比起來,不僅是情感上的區(qū)隔,甚至是人神/人鬼間的區(qū)隔,與現(xiàn)實世界有相當大的審美距離。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2010 版較前兩版,更加偏重“鬼魂”與“墳?zāi)埂钡囊庀蟆?即四個層境里面,2010 版偏重在“靈境”中埋香冢、泣殘紅的部分。 除《葬花吟》的詩句選擇之外,這一版“黛玉葬花”的最后一幕,畫面定格在兩個小土丘上,這兩個小土丘就是墳?zāi)沟南笳鳌?無論是葬花過程中黛玉仰視一樹飄落的花瓣、音樂詮釋的方式,或者是寶玉在旁哀哀哭泣,皆成功將這一情緒渲染到位,是三個版本中,最能不急不徐地體現(xiàn)寶黛二人之間的心心相印,且成功暗示黛玉與死亡相關(guān)涉的版本。
相較之下,96 版“黛玉葬花”是在臺灣陽明山上取景,拍攝當天塵土飛揚、滿布風沙,畫面無法呈現(xiàn)87 版或2010版花瓣微微飄落的唯美,使得這個橋段的藝術(shù)美感較為缺失,甚為可惜。 而在劇本里,場次:9-15 本來標明有“落花水面”及“在水邊、黛玉手掃著落花”,“水里的倒影。 寶玉含淚上前”等內(nèi)容,但對比劇本與影視文本卻發(fā)現(xiàn),實際上電視劇中的畫面,僅有陽明山上的落花、花冢,并未出現(xiàn)水面或者溪流,這就減弱本來希望展現(xiàn)的畫面與氛圍。 此外,96 版是三個版本當中,唯一出現(xiàn)寶釵在旁窺看鏡頭的版本。 劇本標明“寶釵閑逛走來,正要把緞帶掛在樹枝,愣見”,“寶釵想笑招手,卻又想到算了,一笑,轉(zhuǎn)身要走”,“走兩步再回頭望望,有些明白了,略落寞苦笑轉(zhuǎn)過身,特寫,停格”。 此版的“黛玉葬花”,不像其他兩版主要著力于寶黛二人的感情,而是增加寶釵落寞的視角,將小說原著中寶黛兩人的誤會冰釋,擴大到寶黛釵三人的情感互動關(guān)系,這是此版非常特別的地方。
87 版則更偏重“溪”的意象。 黛玉葬花,將花瓣落于土中,手埋香冢;寶玉則是聽到《葬花吟》,將兜著的落花灑入水中,一則歸于土葬于園內(nèi),一則歸于水流于園外,恰好形成未來黛玉身保潔凈葬于園內(nèi),寶玉身不由己淪于園外之讖景。 然而細觀劇本的描寫為:
一陣落花飄向檐間一面蛛網(wǎng)……
一陣落花飄向山石間一片蒼苔……
一陣落花飄向活潑躍動的溪水……
一陣落花飄向一塊雜亂的泥塘……
落花夾著柳絮、榆錢,蜜蜂、蝴蝶漫天飛舞,天地萬象都似乎在為這行將逝去的春天唱著挽歌……
走到黛玉身后的寶玉,見到此景,聽著此歌,品味此情,已是萬感交心,肝腸寸斷,一歪身坐在坡地上,懷里兜著的落花灑了一地……[11]
由劇本描述可以得知,原本寶玉所兜的落花,應(yīng)是落于坡地之上,而導(dǎo)演王扶林于拍攝之時,改為灑落水中。 這個安排符合《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小葬花”時的寶玉形象。87 版影視文本的改編,使得“葬花”的主角由黛玉一人擴充到寶玉、黛玉二人,《葬花吟》激昂的詩句“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悲痛叩問,除了有黛玉手埋香冢的動作外,更增添了花瓣在水中潺潺流動的畫面,為原有的悲鳴,增加了流動的美感。
若以歌詞、音樂、畫面、演員表現(xiàn)綜而觀之,96 版“黛玉葬花”的詮釋稍遜一籌。 96 版的“黛玉葬花”,在前述新編劇情上的確更能說明黛玉之所以葬花的心理及客觀環(huán)境等因素,然而在音樂與影視畫面上,未能拍出如詩如畫的場景。 87 版《葬花吟》的編曲膾炙人口,王立平“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激動控訴,將黛玉的形象及氣氛的烘托,拔高了一個層次,呈現(xiàn)出迥異于以往,哀哀戚戚的“黛玉葬花”圖像。 而2010 版的畫面絕美,音樂的表現(xiàn)手法大膽創(chuàng)新,情節(jié)最后的畫面定格在“香丘”之上,使得《葬花吟》所選詩句與畫面和音樂共同烘托出“死亡”與“墳?zāi)埂钡囊庀蟆?然而“黛玉葬花”的主旨是要突顯87 版對封建社會的控訴,抑或是2010 版對死亡預(yù)言圖讖的悲慟,則取決于不同的編劇與導(dǎo)演對“黛玉葬花”核心主旨的理解,也是未來的影視改編者,可思考并發(fā)揮的方向。
注釋
① 顏昆陽《中國古典小說名著的文化原料性、不定式文本再制與價值兌現(xiàn)》,《東華漢學》2014 年第19 輯。
② 本文以《紅樓夢》全本普通話電視劇為范疇,兩岸僅三部,依次為:1987 央視版、1996 華視版及2010 北視版。 論文中為統(tǒng)稱方便,依序簡稱為:87 版、96 版與2010 版,不另贅述。
③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版。 前期劇本參照的應(yīng)是1996 年版。
④ 何衛(wèi)國《紅樓夢影視文化論稿》,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7 年版,第148 頁。
⑤ 趙連元《比較美學理論研究》,解放軍出版社2003 年版,第133 頁。
⑥ 曹雪芹等著,徐少知新注《紅樓夢新注》,里仁書局2018年版。
⑦ 華視96 版《紅樓夢》的劇本第九集“埋香冢飛燕泣殘紅”,見丁亞民《中華電視公司二十屆周年紀念巨作——超級國語連續(xù)劇紅樓夢》,未刊版(筆者向編劇丁亞民商借印制并完整收藏)。 以下所引華視之劇本皆出自此,不另贅述。
⑧ 歐麗娟《大觀紅樓(正金釵卷)上》,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7 年版,第90—93 頁。
⑨ 參見章佳《電視劇〈紅樓夢〉歌曲分析》,上海音樂學院碩士論文,2010 年。
⑩ 本論文著重在劇本改編的研究,而王立平之編曲成功之因,當與導(dǎo)演、鏡頭、編曲、風格等息息相關(guān)。
[11] 周雷、劉耕路、周嶺《紅樓夢——根據(jù)曹雪芹原著改編》,中國電影出版社1987 年版,第264—26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