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方明
秦 倩
暨南大學
【提 要】《圣經(jīng)》因其父權(quán)敘事而受到西方女性主義運動的抨擊,一些中國學者也從女性主義批評視角分析了《圣經(jīng)》詮釋與社會文化之間的相互影響,但《圣經(jīng)》漢譯這方面的研究卻處于缺失狀態(tài)。結(jié)合歷史文化語境,本文以漢語《圣經(jīng)·新約》中耶穌論“休妻(或離婚)”言論翻譯的歷時性變化為具體研究對象,分析女性主義運動對《圣經(jīng)》漢譯的影響,指出女性主義價值觀對翻譯過程的介入是造成該變化的原因。
據(jù)《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記載,波斯景教(即基督教分支聶斯托利派)傳教士在唐太宗時期進入中國并開始翻譯《圣經(jīng)》。因此,學界普遍認同《圣經(jīng)》漢譯活動始于唐朝。但嚴格意義上的《圣經(jīng)》漢譯“現(xiàn)存最早的是1700 年巴設(shè)的《新約》譯本”(Wong 2017),之前的翻譯只能稱為寬泛意義上的翻譯行為,即部分內(nèi)容的節(jié)譯或藉《圣經(jīng)》漢譯之名的宗教著作。三百多年來《圣經(jīng)》在中國經(jīng)過了多次重譯,譯者包括了不同時期西方來華的傳教士和華人譯者。以1919年為界,在此之前的譯者群體大部分是教會委托的傳教士。當代譯者則呈現(xiàn)多元化趨勢,既有教會委托的華人譯經(jīng)團體,也有自發(fā)譯經(jīng)的信徒(如呂振中牧師)和純粹出自興趣的無神論者(如馮象)。學界對《圣經(jīng)》漢譯活動的歷時性變化及其相關(guān)社會文化語境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任東升(2007)從跨文化交流層面對《圣經(jīng)》漢譯的變化進行研究,傅敬民(2009)從社會學視角的文化資本和場域理論深入探討這種歷時性變化,顏方明(2015)從殖民語境切入分析不同時期的譯者翻譯策略的選擇。但迄今為止,相關(guān)翻譯研究很少將女性主義思潮所產(chǎn)生的文化語境與《圣經(jīng)》漢譯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廖七一(2002)和張景華(2004)等少數(shù)學者在論述女性主義翻譯理論時也僅僅提及與《圣經(jīng)》相關(guān)的一些例子,并沒有把《圣經(jīng)》漢譯實踐作為研究對象。
西方女性主義運動與《圣經(jīng)》文化及其女性主義詮釋關(guān)聯(lián)緊密,其早期標志可追溯到1895 年美國女性主義運動領(lǐng)袖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Elizabeth Cady Stanton)發(fā)表《女性圣經(jīng)》(The Women’s Bible)一書。斯坦頓認為《圣經(jīng)》是一部男權(quán)中心思想的著作,歷史上婦女權(quán)利的匱乏根源在于“《圣經(jīng)》對于婦女從屬地位的宣揚,以及基督教會和教士的教導”(田海華2015)。隨著女性主義和《圣經(jīng)》詮釋的發(fā)展,瓦萊麗·索茵·戈德斯坦(Valerie Sawing Goldstein)在《人類處境:一個女性的視角》(The Human’s Situation: A Feminine View)一文中明確指出當時的“神學教義主要是基于男性體驗基礎(chǔ)之上,有關(guān)人類處境的觀點是站在男人立場出發(fā)的,因此對于女人的處境闡釋不夠”(Goldstein 1960)。后來,美國天主教會修女瑪麗·戴利(Mary Daly)在《超越父神》(Beyond God The Father)一書中提出不應再稱神為“父”,因為這種父權(quán)符號會使“壓迫女性的社會機制看上去正當而且合適”(Daly 1973:13)。中國學者對這個視角的關(guān)注較晚,馬月蘭(2005)和梁工(2011)從女性主義視角分析西方《圣經(jīng)》詮釋與社會的互動關(guān)系,但對《圣經(jīng)》漢譯中國文化與女性主義運動的關(guān)系沒有涉及。為此,本文擬結(jié)合中西方的女性主義運動過程,以《圣經(jīng)·新約》譯文中有關(guān)“休妻(或離婚)”概念為具體考察對象,從不同時期譯文變化嘗試揭示女性主義社會思潮與《圣經(jīng)》漢譯實踐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
“休妻”指“停止或終止某種關(guān)系和身份”的意思。而“妻”從屬于動詞“休”,處于被動的地位。“休”字本身就涵蓋了“休妻”的意義,其本義指“停止;罷休(事情)”,“舊時指丈夫把妻子趕回娘家,斷絕夫妻關(guān)系”(見《現(xiàn)代漢語詞典》)?!靶萜蕖备拍畹碾[含行為主體是“丈夫”。從社會語言學視角看,這個概念本身就有性別歧視內(nèi)涵?!靶萜蕖币辉~源于漢代《大戴禮記》所載的“七去”,即丈夫可以離棄妻子的七大理由:“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孔廣森2013:246)?!短坡墒枳h》中稱為“七出”,即“一無子,二淫泆,三不事舅姑,四口舌,五盜竊,六妒忌,七惡疾”(長孫無忌等1983:267)。這兩者大同小異,都是有關(guān)“休妻”的理由,因此在中國古代“休妻”也稱為“去妻”或“出妻”?!捌呷ァ焙汀捌叱觥钡膬?nèi)容折射出當時社會對婦女的歧視。但漢唐時期雖有“休妻”之實,卻并無“休妻”之名?!靶萜蕖弊鳛檎綍娓拍畹挠涊d可追溯到宋朝的《東軒筆錄》卷七中有關(guān)“王太祝生前嫁婦,侯工部死后休妻”(魏泰1983:77)的記載?!靶萜蕖备拍顝臐h唐的有實無名,至宋代的名副其實,反映出這種婦女地位低下的價值觀模式在社會中呈現(xiàn)固化趨向,而且逐步滲透到社會語言中。這種父權(quán)社會模式沉淀在語言中的現(xiàn)象,“不僅僅是一種符號表達,而且是一種政治化語言,一種文化定型”(楊永林2004:206)。在強調(diào)“三從四德”的父權(quán)社會,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在社會中處于男人的附屬品地位。
這種類似的父權(quán)敘事同樣也滲透在《圣經(jīng)》中?!秳?chuàng)世紀》所載夏娃是上帝從亞當身上取一根肋骨而造的故事本身就是典型的父權(quán)敘事,傳遞了“女人從屬于男人”的社會價值觀?!妒ソ?jīng)》中記載在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被發(fā)現(xiàn)后,上帝對夏娃宣示“你必戀慕你的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更是典型的父權(quán)話語范式,而且是以宗教經(jīng)典形式、經(jīng)由上帝之口賦予的男性特權(quán)。長期以來,西方社會的政治黨派和宗教派別都宣揚這樣一種源自《圣經(jīng)》的價值理念,即“女人是造于男人之后,是藉男人身體制造出來的,是為男人而造的,女人比男人地位低并受男人支配”(Stanton 1993:7)。西方女權(quán)主義運動對這種父權(quán)價值觀予以了強烈的抨擊?!妒ソ?jīng)·新約》中與“休妻”譯文有關(guān)的章節(jié)有四處,分別是《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一節(jié)(以下簡稱馬太5:31)和第十九章第九節(jié),《馬可福音》第十章第一至十二節(jié)和《路加福音》第十六章第十八節(jié)。這些章節(jié)中與“休妻”概念對應的英文表達是“divorce his wife”, 與漢語中的“休妻”概念不同的是英文“divorce”的動作主體不分男女?!癲ivorce”概念本身沒有承載性別歧視的社會敘事功能,也不能反映出“休妻”概念的父權(quán)話語范式。在現(xiàn)存的多個《圣經(jīng)》漢文譯本中,有一些譯本將“休妻”改成了“離婚”。這兩個不同概念用于翻譯《圣經(jīng)》中的“divorce his wife”從社會語言學視角看就是譯者在父權(quán)敘事和中立敘事之間的抉擇,反映了《圣經(jīng)》在漢語世界傳播過程跨文化的歷時性詮釋,但這個變化一直沒有受到《圣經(jīng)》漢譯研究者的關(guān)注。這也是筆者專文探討這個案例的直接原因。上述四處有關(guān)“休妻(或離婚)”的章節(jié)在內(nèi)容上大同小異,都是耶穌就婚姻對信眾的教導。因為“休妻(或離婚)”概念在《新約》中首先出現(xiàn)于馬太5:31 中,所以下面的討論焦點將放在不同時期譯者對本節(jié)有關(guān)內(nèi)容的翻譯處理上。
作為最早的比較忠實的《圣經(jīng)》漢譯本,傳教士巴設(shè)在四川傳教期間將《新約》絕大部分用文言譯出,其翻譯藍本是拉丁語武加大譯本。其后由馬殊曼和馬禮遜開啟的《圣經(jīng)》全譯活動及后續(xù)的其他譯者大都直接或間接受惠于此。所以,本文選擇了從1700 年的巴設(shè)譯本至當代不同時期較有代表性的譯本共10 本用于對比分析翻譯策略選擇背后的決定性文化因素。這些譯本按出版順序列出如下:1700 年巴設(shè)(Bassett)譯本,1822 年馬殊曼(Marshman)譯本,1823 年馬禮遜(Morrison)譯本,1839 年郭實臘(Gutzlaff)譯本,1854年委辦譯本,1863 年裨治文(Bridgeman)、克陛存(Culbertson)譯本,1919 年和合本,1949 年李山甫(G.Litvanyi)譯本,1970 年呂振中譯本,1984 年圣經(jīng)新世界譯本。
譯文1:又有謂黜厥妻者必給之以休書。(1700 巴設(shè)譯本)
譯文2:昔有云凡休妻者宜給厥妻休書。(1822 馬殊曼譯本)
譯文3:昔有云,凡休厥妻者則可交之以休書。(1823 馬禮遜譯本)
譯文4:昔聞有言人出其妻可交休帖。(1839 郭實臘譯本)
譯文5:又言若人出其妻則以離書與之。(1854 委辦譯本)
譯文6:又言若人出其妻,當與之以休書。(1863 裨治文、克陛存譯本)
譯文7:又有話說、人若休妻、就當給他休書。(1919 和合本)
譯文8:不許離婚“又有話說:‘凡休棄妻子的人,便應該給她休書’”。(1949 李山甫等人譯本)
譯文9:又有話說∶“無論誰離棄妻子,總要給她離婚書”。(1970 呂振中譯本)
譯文10:又有話說:“誰跟妻子離婚,就該給她離婚的文書?!保?984 圣經(jīng)新世界譯本)
比較上述不同時期的《圣經(jīng)》漢譯本可以看到,從1700 年巴設(shè)譯本開始到1984 年的圣經(jīng)新世界譯本中與“divorce his wife”(希臘原文為) 對應的漢語譯文分別為“黜妻”(1700),“休 妻”(1822、1823、1919、19491),“出 妻”(1839、1854、1863),和“離婚”(19702、1984)。有關(guān)“divorce his wife”的概念被譯為“黜妻”是巴設(shè)的獨創(chuàng)。巴設(shè)作為承上啟下的《圣經(jīng)》漢譯傳教士實際上在《圣經(jīng)》漢譯過程中起到了奠基者的作用。從語義上不難理解,“黜”即廢黜的意思,“黜妻”即妻子被免除與丈夫的關(guān)系。但“黜”主要用于罷免或免除官職和職務,“黜妻”這種創(chuàng)新式搭配則很難為中國讀者所接受,所以從1822 年到1919 年間的《圣經(jīng)》譯本基本都使用“出妻”和“休妻”這兩個在古代漢語中已經(jīng)被中國社會廣為接受的概念。即便是直接參考了巴設(shè)譯本的馬殊曼和馬禮遜都沒有沿用“黜妻”一說。從1949年李山甫等人的譯本開始才陸續(xù)有譯本在表達“休妻”概念的時候出現(xiàn)了“離婚”一詞。1970 年的呂振中譯本將與“divorce his wife”對應的譯文改成“離棄妻子”,而本節(jié)最后的“a letter of divorce”則相應從之前的“休書”改成了“離婚書”。當代華人教會里使用的各類漢語《圣經(jīng)》有一些譯本存在“離婚”和“休妻”兩個概念混用的情況,如新標點和合本《圣經(jīng)》中馬太5:31前的小標題用“論離婚”,而在正文中又用“休妻”。下面不妨再結(jié)合西方的女性主義運動及其對中國社會價值觀的影響分析造成這種歷時性變化的翻譯模式。
“divorce his wife”對應的譯文變化是不同時期社會價值觀作用于翻譯行為的結(jié)果。從上述不同時期馬太5:31 的譯文看,1949 年的漢譯本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嶺。在此之前的七個譯本中巴設(shè)使用“黜妻”,馬殊曼、馬禮遜與和合本等三個譯本使用“休妻”,郭實臘,委辦譯本和裨治文、克陛存等三個譯本使用“出妻”?!俺銎蕖焙汀靶萜蕖笔侵袊糯鷮φ煞螂x棄妻子的不同說法。相對而言,這兩者中“休妻”一詞在1919 年之前這個時間段更常用?!半x婚”一詞出現(xiàn)在《圣經(jīng)》中較晚。1949 年出版的李山甫等四人合作的《新約》譯本中最早出現(xiàn)“離婚”一詞。而該譯本也僅僅是在馬太5:31 正文之前所加的小標題“不許離婚”中首先使用了“離婚”一詞,而正文中仍然使用了“休妻”。1970年的呂振中譯本在正文中用“離棄妻子”替代“休妻”,并用“離婚書”替代了“休書”。1984 年的圣經(jīng)新世界譯本則完全使用“離婚”來替代“休妻”,而且將“休書”改為“離婚的文書”。從時間順序看,漢語《圣經(jīng)》中對“休妻”的使用先于“離婚”。這一點與漢語文化中這兩個詞出現(xiàn)的先后秩序剛好相反?!半x婚”一詞在中國古代文獻的記載中早于“休妻”。相對于“休妻”最早出現(xiàn)于宋朝典籍的時間點,“離婚”一詞最早可見南北朝相關(guān)記載,如:南朝宋《世說新語》中有“不覺有余事,惟憶與郗家離婚”(劉義慶2007:17)和“賈充前婦楚李豐女,豐被誅,離婚徙邊”(同上:324)等兩處;梁朝的《宋書》有“海鹽公主先離婚,今應成服……”(沈約1974:399),“前廢帝景和中,主讒之于廢帝,藻坐下獄死,主與王氏離婚”(同上:1290),及“事上聞,有詔離婚”(同上:1390)等三處。從語言學視角分析,“離婚”一詞并沒有如“休妻”一樣具有明顯的父權(quán)烙印,屬于無社會價值觀附加性標記的中性詞?!半x婚”之所以沒有普遍用于后來的封建社會是因為相對來說“休妻”更符合同時期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而“離婚”的棄用則是社會語言自然淘汰的結(jié)果。在漫長的封建社會時期,與“休妻”并存的還有“和離”一詞,即夫妻雙方和氣平等地終止婚姻關(guān)系,因此“休書”也可叫“離書”。但相對來說“休妻”和“休書”在父權(quán)社會中更多見。在巴設(shè)開始《圣經(jīng)》漢譯時,“休妻”是中國文化中有關(guān)夫妻關(guān)系終止的常見用法,而“離婚”則基本未見使用于該時期。
至二十世紀初葉,“離婚”一詞在漢語中的復興及其后在漢語《圣經(jīng)》中的出現(xiàn)跟西方的女權(quán)主義思想的沖擊具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西方的女權(quán)主義社會運動的里程碑著作是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的《為女權(quán)一辯》(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1792)。該時期前后西方女性對于男女平等地位的社會訴求拉開了序幕。至19 世紀上半葉,“基督教大覺醒運動遍及美國,對西方第一次婦女解放運動的形成發(fā)生了決定性作用”(梁工2011)。1840 年一些基督教貴格教會女信徒首次召開了婦女大會并在1848 年的“賽尼卡瀑布”婦女大會上提出“男女生而平等”的宣言推動了女性主義《圣經(jīng)》批評,進而直接促進了世俗社會的女權(quán)主義運動。美國作家瑪格麗特·富勒(Margaret Fuller)的《19 世紀的婦女》(Woma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和約翰·斯圖爾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的《婦女的屈從地位》(The Subjection of Women)標志著女權(quán)主義運動的進一步發(fā)展。中國的女權(quán)觀則主要是在西方思想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最早有關(guān)“女權(quán)”的言論始于1901 年4月,上海一位教會學校的學生吳孟班在《中外日報》刊出《擬上海女學會說》一文,并致信該報主編、維新人士汪康年,指出“中國之積弱由于女權(quán)之放失,女權(quán)之放失由于女學之式微。思之思之,痛之恥之!”(夏曉虹2007)清末時期中國女權(quán)主義運動的旗幟人物是秋瑾,她主張“女性要擺脫男性的壓迫而獨立”(須藤瑞代2005)。同時期另一女權(quán)主義代表何震,創(chuàng)立了“女子復權(quán)會”并創(chuàng)辦《天義報》,他提出,“數(shù)千年之世界,人治之世界也,階級制度之……首先必須打破男女之間的階級”(同上)。隨著西方女權(quán)主義“男女平等”思想對晚清中國社會的影響逐漸加深,“離婚”一詞作為官方的法律用語出現(xiàn)于1911 年的《大清民法親屬篇》中,但隨著清政府的崩潰而沒有頒布實施。1915 年北洋軍政府頒布了《民法親屬篇》正式將“離婚”概念寫入了法律。而“休妻”這一具有明顯父權(quán)主義特征的詞匯則因社會結(jié)構(gòu)和民眾價值觀的變革逐漸退出了歷史的舞臺。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離婚”一詞實際上被時代賦予了新的社會學內(nèi)涵,成為男女處于平等地位的一個標記性詞匯。“離婚”在這個時期的中國甚至成為社會變革的熱詞之一?!啊渡陥蟆酚?913 年1 月13 日報道,上海‘審判廳請求離婚者多’,北京、浙江、天津等地的離婚案也時見報章,而當時的離婚檔案中,又以女性主動提出離婚居多”(鄭琳2011)。“離婚”成為該時期的社會高頻詞以及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變化反映出西方女性主義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父權(quán)價值觀的沖擊之巨。
從上述譯文的對比可以看到“離婚”一詞在1949年之前從沒有在漢語《圣經(jīng)》中出現(xiàn)過。即便是在李山甫等人的譯文中“離婚”也只出現(xiàn)在該節(jié)的小標題中。這種小標題模式的敘事策略最早出現(xiàn)于1874 年施約瑟的《舊約》官話譯本,是為了方便讀者查找《圣經(jīng)》相關(guān)內(nèi)容而設(shè)置的閱讀索引。因為原來的書籍以豎行方式排版,所以小標題最初是加在與經(jīng)文相應章節(jié)的頁眉上,這種敘事策略被和合本所采用并沿用至今。李山甫等人的譯本也采用了這種小標題敘事策略并將其移到了正文中間,小標題的“離婚”和正文的“休妻”產(chǎn)生了社會敘事的矛盾閱讀效果,反映譯者們在翻譯過程中選詞的猶豫。和合本及其當代修訂版和其他一些譯本在小標題和正文中并沒有使用消解父權(quán)敘事色彩的“離婚”一詞,在我們看來主要原因并不是譯者們對社會價值觀的變化缺乏敏銳的洞察力,而是因為他們追求對《圣經(jīng)》原意的“忠實”以及社會新思想進入經(jīng)典需要經(jīng)歷的時間差。毫無疑問,西方的女權(quán)主義從1901 年前后開始對中國社會(尤其是迅速接觸新思想的知識階層)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但筆者認為從這種初期的思想沖擊到真正有機地融入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國文化需要時間的積淀。顯然,“離婚”一詞所反映的男女平等的新思想在這個時期還沒有發(fā)展到被社會各階層廣為接受的程度。和合本《新約》成書于1907 年,此時的中國還沒有形成相應的文化模式并固化在社會語言中。1919 年和合本《新約》實質(zhì)上是沿用1907 年版本,辛亥革命后社會巨大變革及其在語言文化中的反映沒有表現(xiàn)在該譯本中。當代《圣經(jīng)》譯文大多仍采用“休妻”一詞的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翻譯行為本身有“忠實”于源文本的語義與文化內(nèi)涵的內(nèi)在訴求。這一點在宗教文本的翻譯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從“divorce his wife”在《圣經(jīng)》中的語境及其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看,具有父權(quán)意識的“休妻”比“離婚”更接近原文。希臘語源文“”字面即“put away”的意思,與漢語中的“休”“去”“出”等動詞的所指義相同?!啊迸c其后的賓語“”構(gòu)成的動賓詞組與漢語的“休妻”概念比“離婚”更能建立微觀語言語境和宏觀文化語境上的對等關(guān)系。近現(xiàn)代歷史上雖然多數(shù)譯者采用英文譯本作為《圣經(jīng)》漢譯的藍本,但他們都不同程度上參考了希臘語源語境。筆者認為這是漢語《圣經(jīng)》在翻譯過程中更多采用“休妻”來翻譯“divorce his wife”的一個重要原因。
1949 年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的《第二性》(The Second Sex)開創(chuàng)了激進的女性主義批評模式。1968 年瑪麗·埃爾曼(Mary Ellman)的《想想婦女們》(Thinking about Women)和1969 年凱特·米利特(Kate Millett)的《性政治》(Sexual Politics)更加促成了西方女性主義批評的大量涌現(xiàn)。從漢語《圣經(jīng)》中“離婚”概念出現(xiàn)的時間節(jié)點與這些西方的女性主義批評發(fā)展的高度吻合來看,西方女性主義思潮毫無疑問對彼時的《圣經(jīng)》譯者們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這其中呂振中全譯本雖然是在1970 年出版,但其新約部分實際上早在1946 年就以《呂譯新約初稿》的書名出版。初稿馬太5:31 的譯文是“無論誰休離他的妻子,當給他休書”。1952 年呂振中又對自己的譯本進行了修改,出版了《新約新譯修稿》,將相關(guān)譯文改為“無論誰離棄他的妻子,要給他離婚書”。呂振中翻譯的藍本是牛津大學亞歷山大·蘇德爾(Alexander Souter)所編的希臘語《圣經(jīng)》,譯者本人篤信“經(jīng)文本身亦蘊含神的存在”(顏方明2017),因此整體上采用直譯的方法。與初版“休妻”相比,呂譯《修改稿》使用“離棄”隱含了站在女性的立場對休妻行為的批判,具有明顯的道德評價意義,這一過程譯者的社會價值觀主動介入了其翻譯過程,并不是最“信”于原文的直譯。可以看出,西方女性主義對中國社會影響的加深直接影響到《圣經(jīng)》譯者們選擇更能與他們所處的社會價值觀構(gòu)成和諧的“離婚”一詞。但是,女性主義社會價值觀在對《圣經(jīng)》漢譯話語傳統(tǒng)形成挑戰(zhàn)的同時,《圣經(jīng)》構(gòu)建的父權(quán)敘事認知框架及其原始語義也決定了一些譯者更傾向于用“休妻”一詞。這兩種選擇實質(zhì)上是當代女性主義思想與《圣經(jīng)》中傳統(tǒng)的父權(quán)思想在翻譯過程中動態(tài)博弈的反映。這種博弈長期的存在就是當代各類譯本中“離婚”與“休妻”并行的原因。
“任何一種特定的語言都是人類長期發(fā)展形成的,宗教語言也不例外”(傅敬民2009:3)。筆者認為,在《圣經(jīng)》漢譯的過程中,“divorce his wife”對應的漢語譯文從“休妻”到“離婚”以及兩者同時在譯文中并立反映了這樣一個現(xiàn)象,即《圣經(jīng)》的父權(quán)敘事模式在翻譯中受到原文和譯文社會文化語境的共同影響。1949 年之前的漢語《圣經(jīng)》中大多采用了“休妻”這個具有典型舊社會父權(quán)思想的概念可以說是一個在多個層面上與希臘語原文更對等的漢語詞。但西方的女性主義思想在清末東漸的過程中“離婚”這個明顯更中性的概念逐漸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廢墟中被挖掘出來并在社會中替代了“休妻”一詞。翻譯作為受“社會因素調(diào)控的行為”(Hermans 1996),女性主義思潮及其對社會語言的影響在譯者群體中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直接或間接的作用。一部分譯者嘗試用“離婚”這個更能代表現(xiàn)代社會男女平等價值觀的概念來詮釋“divorce his wife”就是這種影響的明證。
注釋:
1 1949 年李山甫等人的譯本雖然在馬太5:31 小標題中用“離婚”一詞,但在本節(jié)正文中使用“休棄妻子”,而且與“divorcement”對應的譯文使用“休書”,因此實質(zhì)上可以與“休妻”歸為一類。但從小標題中使用“離婚”可以看出,李山甫等人注意到了“休妻”概念與新時期社會價值觀存在的矛盾。
2 呂振中譯本在馬太5:31 中與“divorce his wife”對應的漢語譯文是“離棄妻子”,與“divorcement”對應的譯文是“離婚書”,而在馬太19:8 中“divorce his wife”則使用了“離婚”一詞。因而實質(zhì)上可與“離婚”譯文歸為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