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防科技大學 湖南 長沙 410003)
《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以下簡稱《佩》?。┦潜壤麜r象征主義劇作家莫里斯·梅特林克于一八九二年發(fā)表的一部五幕劇作,與梅特林克其他的早期作品一樣,整部戲劇散發(fā)著濃厚的神秘憂郁氣息,深刻體現(xiàn)了象征主義的美學風格。作為一部“靜劇”,《佩》劇的戲劇沖突略顯平淡,沒有跌宕起伏的情感波瀾,但其情節(jié)設定卻有著諸多詭譎費解之處。
作為一部頗具古希臘遺風的悲劇杰作,《佩》劇取材于中世紀騎士故事,以禁戀為主題,講述了主人公阿勒蒙德國王孫高洛中年娶妻,婚姻遭遇背叛,最終報復殺人的悲劇愛情故事。中年喪妻的高洛在林間打獵時偶遇神秘少女梅利桑德,并將她娶回了王宮??墒牵防5聟s與高洛同母異父的弟弟佩利亞斯互生情愫。高洛的猜忌與妒恨與日俱增,最終刺死了情敵佩利亞斯,而梅利桑德在產(chǎn)下女嬰后亦因悲痛而死。本文嘗試以格雷馬斯的行動元模型為視角,解讀《佩》劇的敘事程序,并借助精神分析和進化心理學的觀點,探究本劇的深層內(nèi)涵。
“行動元模型”是格雷馬斯語義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被廣泛應用在文學批評中,用于厘清人物關系,把握故事的主線脈絡,理解文本意義的生成。該理論從文學敘事中的人物角色入手,將角色納入具有特定功能的行動元模型中,繼而從敘事文本中剝離出相對穩(wěn)定的敘事模式。格雷馬斯將文本分析分為兩個層次,即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表層結構,指的是在義素層面上的行動模式。格雷馬斯把俄國學者普洛普提出的以變量形式出現(xiàn)在故事中的七大類行動元語義單位(對頭、贈與者、幫助者、公主及其父王、派遣者或發(fā)出者、主人公、假冒主人公)確定為文學敘事中的不變量,并將七類行動元語義單位改寫為三組“二元對立”的行動元:主體與客體、發(fā)送者與接受者、幫助者與反對者。值得說明的是,一個人物角色可以對應一個行動元,也可以承擔多個行動元。同樣,多個角色也可以構成同一行動元。格雷馬斯在確定三組行動元的基礎上提出了義素層面上的行動模態(tài),即產(chǎn)生欲望、具備能力、實現(xiàn)目標、得到獎賞的表層結構,從而建立了敘事語法。行動模態(tài)的四個階段以“實現(xiàn)目標”為核心,它們之間具有邏輯關系。
我們將《佩》劇的故事情節(jié)分為五個部分,以便構建行動元模型及敘事文本的表層結構,每個部分的主要情節(jié)概括如下:
第一部分:高洛將梅利桑德娶回王宮。
第二部分:梅利桑德在盲人井邊遺失戒指。
第三部分: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二人前往洞穴尋找戒指,之后二人城堡幽會。
第四部分: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互訴衷腸。
第五部分:高洛將佩利亞斯刺死,梅利桑德不治身亡。
主體是作品塑造的對象,客體是主體欲望的對象。在本劇中,男主角佩利亞斯是主體,他追求的女主角梅利桑德是客體,故事圍繞主客體的關系展開情節(jié)。值得說明的是,在本劇中,作為主要敘事視角的主人公(高洛)與男主角(佩利亞斯)分屬兩個人物角色。全劇在第四部分——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互訴衷腸——達到小高潮,隨即高洛將佩利亞斯刺死,這個情節(jié)將故事推向了最終的高潮。在夜色的掩護下,梅利桑德終于對傾心已久的佩利亞斯吐露了自己的心意,佩利亞斯由此贏得了梅利桑德,主體獲得客體,實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即《佩》劇的第四部分對應著格雷馬斯表層結構中“實現(xiàn)目標”的階段,由此我們可以追溯佩利亞斯是如何“產(chǎn)生欲望”并“具備能力”的。
主體“產(chǎn)生欲望”,通常由發(fā)送者提供契機,這里的發(fā)送者有時是具體的人物角色,例如童話故事中派遣英雄出征的國王;有時是抽象的,例如外部環(huán)境或某種人性本能。佩利亞斯剛剛步入青年,追求愛情是主體進入青春期時自然發(fā)生的欲望,因此在本劇中主體同時承擔了發(fā)送者行動元,客體作為主體欲望的投射對象也同時承擔了接受者行動元。佩利亞斯剛剛步入青春期,欲望因梅利桑德來到王宮而萌芽。梅利桑德在盲人井邊玩弄戒指,有意無意地將高洛送給自己的結婚戒指掉入深井,遺失戒指象征著高梅兩人婚姻關系的危機,也預示著主客體之間關系的轉機?!杜濉穭〉牡谝弧⒌诙糠旨磳窭遵R斯表層結構中的“產(chǎn)生欲望”階段。
主體由“產(chǎn)生欲望”抵達“具備能力”階段,通常面臨幫助者和反對者兩股勢力,幫助者為主體實現(xiàn)目標提供有利條件,反對者則阻礙目標的實現(xiàn)。在本劇中,高洛的在場是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兩人愛情最大的障礙,因此高洛構成了最重要的反對者行動元。高洛與兒子伊諾一同窺探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二人塔樓幽會,在城堡幽暗的地下湖對佩利亞斯提出致命性的警告,并在最后殺死了他,將他的尸首拋入盲人井中。但令人費解的是,高洛同時也承擔著幫助者行動元。在全劇開頭,高洛在林中獵捕野豬時迷了路,看見金發(fā)少女梅利桑德在泉邊哭泣,便將其娶回城堡,為日后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相識相戀提供了條件。他在得知梅利桑德將戒指丟失之后勃然大怒,卻指使佩利亞斯陪同她前往洞穴尋找戒指。戒指遺失在盲人井,高洛卻命兩人在深夜前去幽暗的洞穴尋找戒指,似乎不合邏輯,實際上卻象征著高洛希望兩人關系更進一步,尋找屬于他們兩人的“結婚戒指”。除此之外,高洛時常外出林中打獵,將已經(jīng)露出曖昧端倪的兩人留在城堡中,似乎有心為他們二人提供獨處的機會。而另一個幫助者行動元則由佩利亞斯的父親扮演。他雖然未在劇中露面,卻由于臥病在床,牽掛著佩利亞斯,使他無法離開城堡前去探望同樣病重的好友。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在朝夕相處中互生情愫,戲劇的第三部分對應著格雷馬斯表層結構中“具備能力”的階段,見圖1。
圖1:《佩》劇的行動元模型
表層結構中的“獲得獎賞”對主客體的最后狀態(tài)做出判斷,對應本劇的第五部分。在本劇中,主體佩利亞斯被反對者高洛刺死并丟下深井,客體梅利桑德在產(chǎn)下女嬰之后亦因悲痛而死,主客體的結局皆是不幸。
格雷馬斯以函數(shù)形式表達的敘述轉化公式,即F(S)?[(S ∨O)→(S ∧O)],意味著某主體(第一個括號中的S)采取了一個行動(函數(shù)F)使得某主體或另一主體(后邊的S)失去或獲得了他原來沒有的某一客體(O),在這里,前后的S 既可以是同一的也可以是不同的。如此看來,一切轉化即有無之間的轉化,構成敘事的基本邏輯。在本劇中,主體S(佩利亞斯)通過行動獲得客體O(梅利桑德),實現(xiàn)了從(S ∨O)向(S ∧O)的轉換。
格雷馬斯為每一個程序都配了一個反程序,當有(S ∧O)發(fā)生時,必有一與之相反的(S’∨O)同時發(fā)生,后者在文本中可隱可現(xiàn)。在《佩》劇中,在主體S 佩利亞斯獲得客體O 的同時,另一主體S’高洛隨即失去了這一客體。佩利亞斯獲得了梅利桑德的青睞就獲得了愛情,高洛失去了梅利桑德就失去了婚姻。那么在這三人的關系中,梅利桑德僅僅代表著愛情的歸屬或是婚姻的標桿嗎?
我們借鑒精神分析與進化心理學的觀點,梅利桑德作為戀人形象代表了從戀母情結中分化出來的阿妮瑪情結,她是一個隱喻,是本劇中兩位男性角色的心理意向。作為青春期后期的產(chǎn)物,對于個體發(fā)展而言,阿妮瑪情結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它首次整合了戀母情結與自戀情結,是二者的嶄新形態(tài)。前者通常以母親、父親和師長為投射對象,而后者則先后被投射于外生殖器、玩具寵物和小伙伴之上。個體找到戀人,一直處于二律背反狀態(tài)之中的兩個情結方才合二為一,獲得同一個投射對象。佩利亞斯的父親久病不治,遠方的好友也處于病危狀態(tài),這象征著父親代表的戀母情結與好友代表的自戀情結趨向沒落。與此同時,處于青春期前半期的佩利亞斯與梅利桑德相識相戀,象征著阿妮瑪情結逐步占據(jù)上風。主體S(佩利亞斯)獲得O(阿妮瑪情結),即(S ∧O),實現(xiàn)目標,由此佩利亞斯完成了青春期的轉化。但是由于佩利亞斯的阿妮瑪情結太過軟弱,其在與梅利桑德戀愛的過程中缺乏主動性,青春期不久便被扼殺,佩利亞斯也成為了文學中永恒少年的典型形象。
成年禮的轉化以“獲得”阿妮瑪情結為標志,而更年期的轉化則剛好相反——以“喪失”阿妮瑪情結為標志。在全劇的開頭,高洛通過英雄般的狩獵行為贏得了梅利桑德,這個成年禮一般的情節(jié)相當于青春期的結束和更年期的開端。高洛人近中年,即將步入更年期,阿妮瑪情結已經(jīng)開始走向衰頹,必定要失去梅利桑德,即伴隨發(fā)生的另一主體S’(高洛),失去這一客體O(阿妮瑪情結)(S’∨O)。
注釋:
①劉小妍.格雷馬斯的敘事語法簡介及應用[J].法國研究,2003,01:198-203.
②劉小妍.格雷馬斯的敘事語法簡介及應用[J].法國研究,2003,01:198-203.
③吳泓緲.“身是菩提樹”的符號學分析[J].文化與詩學,2009(02):142-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