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陽林
一
在老家,有村莊和人煙的地方,必有幾叢竹子,或者生長一片郁郁蔥蔥的竹林。
春風(fēng)一夜,月映星耀,竹筍破土而出,竹林成為孕育新生命的產(chǎn)床。新筍出土,平平整整的土地,黃昏時還風(fēng)平浪靜,次日晨曦時分,一個個小土包悄悄隆起。鄉(xiāng)村的孩童,對于生命的奧妙,多半不是出自書本知識,而是一雙清透如洗的眼睛,看過家中母豬,一天天拖垂到地面的肚皮,母雞孵蛋時堅決不挪窩的神氣,眼前諸事讓我們早早懂得了,生命是一場莊嚴(yán)的旅程,伴隨著痛苦,夾雜了欣喜。
竹筍拱出的小土包慢慢皸裂,像是冬風(fēng)狠狠刮過的肌膚,有了細(xì)細(xì)密密的裂紋。一些小孩蹲在這樣的土包前,望眼欲穿,像是真切感受到了土包之下的孕育艱辛,艱辛之中的萬種欣悅。終于,一個嫩黃的筍芽,用它嬌柔的頭顱,擠破堅硬的土層,顫巍巍地站立在大地之上。它看上去既孱弱又堅強(qiáng),毛茸茸的筍尖,頂著一點泥土,還有竹林的雨露,就是幼童稚氣而天真無懼的模樣。
也許天下的竹子,都有一顆堅韌的心,在外形尚未挺拔剛強(qiáng)時,內(nèi)心已然匹配了果敢倔強(qiáng)。春雨是降下人間的甘霖,清明一尺,谷雨一丈,筍的生命力實在太過強(qiáng)大,它大口吸吮著人間春雨,是會變長高戲法的魔術(shù)師,幾日不見,便會躥得老高。竹筍生機(jī)勃勃地努著勁兒向上,再向上,不管面對的生長環(huán)境是順是逆,是肥沃的黑土也好,是纏繞的亂草也罷,即便是讓人發(fā)憷的荊棘,或是石頭嶙峋的溝坎,誰都無法阻擋它的強(qiáng)悍生長。
母親曾經(jīng)挖來幾只鮮嫩竹筍,剝掉筍皮,洗凈后切成薄片,與干辣椒同炒,滋味竟比肉味鮮美。鄉(xiāng)村的筍子寶貴,要留著將來長成竹子的,記憶中,母親也只給我們打過這一次“牙祭”,卻讓我念念不忘,至今回味仍齒頰留香。
鄉(xiāng)村的孩子都饞筍,但也牢牢記住了大人的囑托,不可傷筍毀竹。包產(chǎn)到戶,每家每戶都種植著自己的竹,將竹和筍看得十分重要,一邊要遏制自己嘴里的饞蟲,一邊要小心看護(hù),免得被別的孩子偷了筍吃。對于嬌嫩味美的竹筍,家里的孩子,是最忠實的衛(wèi)兵,小心翼翼地守護(hù),眼看竹筍像那吃風(fēng)喝露便能補(bǔ)足充沛元?dú)獾南扇?,一面向上躥著個頭,一面脫掉層層筍衣,筍老成竹,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筍衣又稱筍殼,是它從黑暗地底到明媚地上,一路搏斗護(hù)它周全的甲胄。它是格外勇敢的,不怕解甲后,裸露出清瘦的身子骨,雖然稚嫩,卻已有了堅毅傲然的風(fēng)姿,穩(wěn)穩(wěn)立在大地上。
竹筍脫落下來的甲胄都是好東西,孩子們提著竹籃撿回家。我們像拾撿春天地上遺落的一頁頁信箋,極其認(rèn)真地?fù)炱鹨粡垙埞S殼,也像碼放信箋一般,將它們按照頭尾順序,一摞摞地打理整齊。筍殼撿回家,母親縫制布鞋鞋底,筍殼厚實又濾水,有它守在布鞋鞋底,雨天不容易吸水,冬天又能暖腳,對于缺布少料的農(nóng)村婦女,筍殼就是做布鞋必備的良品。
在我兒時記憶中,村莊與竹,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存在。竹林是小伙伴們最愛的藏貓貓、掏鳥窩之地。竹林青翠,生長茂密,山風(fēng)浩蕩時,發(fā)出沙沙聲響,猶如其中藏著竹兵萬千,一聲令下,立時刀戈相向。竹林氣勢恢宏,風(fēng)搖浩蕩,村民瞇著眼打量竹搖枝晃時,想得更多的,卻不是它的身姿有多美妙,而是今年成熟的竹,又能砍下來派上什么用場。
二
農(nóng)民的生活需要竹,栽竹養(yǎng)竹,有竹可用,這才是充滿人間煙火氣的真實。
需要用竹的莊稼人,握著一把打磨得刃口發(fā)亮的砍刀,走進(jìn)自己的竹林。莊稼人的眼光是一把鋒利的尺子,能在電光石火間,丈量出竹的長短寸徑,鎖定最佳目標(biāo)。莊稼人選到了想要的一株,蹲下身子,手起刀落,竹屑紛飛如急雨,竹竿緩緩倒地。它體形修長,倒下時無半點“泰山崩摧”的重襲倒塌感,卻有一種“到死仍君子”的瀟灑淡然,伴隨傾倒,發(fā)出最后的沙沙聲。莊稼人沒那么多詩心詞緒,低頭抬起竹梢,揮刀剔去枝葉,將竹竿扛回了自家小院。
鄉(xiāng)村堪稱藏龍臥虎,哪一個村莊找不出幾個心靈手巧的篾匠呢?他們用一雙巧手,用竹子編了數(shù)不清的器皿用具。我們村的其中一個篾匠,手藝遠(yuǎn)近聞名,諢號名為“黑臉神”。這名字一語雙關(guān),日曬雨淋的莊稼人,自然臉都是黑的,難以找得出幾個白面孔來,只是篾匠比旁人的膚色更深上幾分;既已口頭封神,說明大伙都認(rèn)可他的手藝,只是這神并沒有好脾氣,倘若誰擾了他誤了他做事,即刻就會黑起臉孔,大發(fā)雷霆。
黑臉神不是好打交道的匠人,卻因他編篾活時“下手如有神”,小孩子們?nèi)讨赡鼙凰攘R甚至趕出門外的危險,也要擠到院子里看他的篾活。
篾匠黑臉神和竹子一挨近,眼中便只有竹。除非院里太吵鬧喧囂,雞飛狗跳,他一律置若罔聞。篾匠順著竹節(jié),將竹子砍成一段一段的,把腳邊的竹管利落干脆地一分為二,反復(fù)多次,原本粗大的竹管,變成了數(shù)十根青竹條。
破篾的好壞,直接決定了篾器的精細(xì)程度。黑臉神當(dāng)年學(xué)徒,過的第一關(guān)也是破篾,師傅送他一把專用的小篾刀,從開始的笨手笨腳,到現(xiàn)在的舉重若輕,雙手累累疊加的新舊傷痕和繭疤,便知篾刀給他的雙手,留下多少痛楚的記憶,才擁有了讓各種竹器俯首稱臣的技能。
篾匠破好竹管放下篾刀,抓起刨子,快速地將多余的竹節(jié)竹肉削去,將竹片分成篾青和篾黃兩種篾片。村里毛筆字寫得最好的,是一個小時候念過私塾的叔伯,裝了一肚子線裝書,他也喜歡來看黑臉神破竹,一邊看還一邊評論:青龍身上扒脊皮。黑臉神干活時不喜吵鬧,叔伯在一旁說什么,他從來不反感,非但不嫌煩,臉上還流露出一種淡淡自得的神情,仿佛伯牙遇到了鐘子期。
篾青是竹篾中最好的部分,韌性厚,顏色深,剖成細(xì)細(xì)的青篾絲,用于編織筲箕、斗笠等。篾黃色淺,韌性不如篾青,但可剖成頭黃篾、二黃篾、三黃篾,最里面的一層已經(jīng)沒有多大柔韌性,鄉(xiāng)親們稱之為“篾屎”,代表最次等的竹條。篾黃常用作編背篼、土筐等。巧手匠人分篾青篾黃,都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看上去渾然一塊,卻能使之“井然分層”。
黑臉神篾匠擔(dān)心,小孩兒在院中打堆兒,麻雀般嘰嘰喳喳,會影響他的手感。他是一個對手藝要求極高的篾匠,剖下來的篾片,或薄如蟬翼,或厚如藤皮,無一例外都需要均勻一致,而厚薄程度,我們用肉眼難以分辨清晰,全靠匠人指尖的細(xì)微觸感。
在一陣噼噼啪啪的脆響過后,竹子已在篾匠的竹刀下,變成了細(xì)細(xì)的篾條。如此反復(fù)多次,篾匠放下刀,抬起竹絲一抖,呼啦啦全都成了舞動的竹絲,如同竹龍一般靈動。這時小孩子喝個彩拍個手,黑臉神臉色是不難看的,也許他每次“舞龍”,就是想聽孩子們發(fā)自肺腑的這聲好。
黑臉神平時也下地干活,上山開荒,一雙手伸出來,黑黢黢,骨節(jié)大,皺紋多,怎么看都不美。一旦編起竹器來,篾絲在他粗糙黝黑的手中靈巧飛舞,橫縱交織,穿梭自如,一來一往,轉(zhuǎn)眼之間就編了好大一片。嘴快的小孩叫起來:“是撮箕!”另一個持反對意見:“是筐子!”輪不到他們鼓眼打架,黑臉神已丟下手中篾活,一手一個,提拎后脖頸窩,將多嘴多舌的娃兒給拎到院門外,換個耳根清凈。其實篾匠編的是背篼的底。
在篾活里,編席是比編斗笠籮筐更為精細(xì)的手工活。編一領(lǐng)竹席,須用青篾片,才夠韌性,又耐磨,也便于收卷折疊。手藝高超的篾匠曾夸過海口,說他編的席,是可以“爺爺睡了孫子睡”,當(dāng)傳家寶傳下來的。編席需用大約五毫米寬、兩毫米厚的青篾片,既窄又薄,卻要求每片都持同樣的寬度和厚度,否則編織出來的涼席,會凹凸不平,看著丑陋,躺著難受。
竹席是直接與肌膚相貼的,手藝次一點、耐心差一點的篾匠,即使馬馬虎虎將席子編好,但沒能做到每根篾片去掉毛邊毛刺,影響了美觀是小事,躺在上面,既夾身上的肉,又刺豁豁地像床上擺了幾只毛毛蟲,讓人渾身不舒服。
黑臉神既能成為遠(yuǎn)近有名的篾匠,是他編席的本領(lǐng)非常過硬。篾片一到他的手指上,就會上下翻飛,如穿花蝴蝶。他低頭干活,老半天不說一個字,仿佛滿肚子的話,說給了光滑如水的涼席。
編完了篾活的篾匠不怕他人打擾,一般蹲在角落抽煙休息,神情冷冷,給人一種倨傲的感覺。其實他有一顆柔軟的心,捻了煙頭,隨手掐兩段地上的竹子枝葉,靈巧地繞纏綁束一番,就是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竹蜻蜓或竹蟈蟈,順手送給眼巴巴的小孩子,孩子們興奮得大聲尖叫。
三
年少時,一場大病洶洶襲來,我的左腿扭曲變形。受嚴(yán)重骨膜病的影響,左小腿處血流不暢,形如枯木棒,左大腿部分鼓滿積液,腫脹如桶。母親送我去縣城醫(yī)院,住了好幾個月院,欠下親戚朋友許多債務(wù),卻未能治好腿病??h城大夫下了最后的診治書,要么截肢保命,要么回家等死。母親就算將自己一把骨頭拆零賣盡,也湊不夠開刀動手術(shù)的費(fèi)用。無奈之下,只好接我回家等死。
既然是“等死”,誰也說不清我到底何時會一命嗚呼,一口氣吊在那兒,死不了也活不好。屋漏偏逢連夜雨,哥哥從醫(yī)院接我剛回家,年久失修的茅草屋又轟然倒塌了一半,母親只好請求隊上一位鄉(xiāng)鄰,借出一間屋暫時收留我。
寄居在人家屋里,母親還得每日兩次過來送飯。有天早上母親敲門,我因為整晚受疼痛煎熬,加之睡在別人家中,難免惶恐畏懼,胡思亂想,生怕有索命的小鬼逮了我去。折騰一夜,早上便睡過了頭,未能及時聽到母親打門的聲音。遲遲開門,母親滿臉慍色,急怒之下,叱問我為啥不早點去死,這樣拖著挨著,早晚將家人都拖死。
母親的指責(zé),令我驚愕之下,眼淚止不住地流淌。我恨自己的腿,恨這禍從天降的病,也恨自己受到折磨,還貪戀那一點點生的希望。我央求從窗外經(jīng)過的一個兒時好友,請他幫我砍一截竹子來當(dāng)拐杖,這樣再起床開門,不用一手扶著墻,跳得歪歪倒倒,動作遲緩。
村里只有老態(tài)龍鐘的人,才會用拐杖,我卻在十一歲這年,提前預(yù)習(xí)了暮年生活。
握著伙伴砍來的竹竿,摸摸新鮮的刀痕,像摸著自己不斷惡化的左腿。它為了我,被人砍下來,無法再在春風(fēng)中搖蕩枝葉,在夏雨里自在渴飲,以沙沙聲響應(yīng)和小鳥啾啼,是我徹底改寫了它的命運(yùn)。我覺得對不起竹,又離不開竹,拄著它,至少能在地上艱難地走上幾步。
母親和兄弟姊妹都很忙,家里找人修整房屋,忙成了一鍋粥,除了每天吃兩頓飯,我能見親人一眼,其他時候,都在默默待著,靜靜地“等死”。腿疼得眼冒金星,連自己視為止痛良藥的中學(xué)課本都看不下去時,我選擇和拐杖說話,我其實在和竹敘說我的心事。它除了比活著時竹竿顏色深一點,怎么看都還是一棵竹。
我和竹竿說了很多很多,說自己的不甘,說我的害怕,還有我對親人的百般不舍與深深歉疚。竹竿仿佛都聽懂了,它倚在床鋪前,像是一條傷痕累累的腿,為了我還在努力,只要有人敲門,竹竿在地上用力地一點一點,送我去門口,接過母親手里的飯碗。母親看看竹竿又看看我,眼神是深不見底的疲憊與疼痛。
后來我遇到一個膽大的鄉(xiāng)村郎中,接我到他家治療,以奇招怪術(shù),竟讓我藥到病除。離開郎中家,我甩著兩條彈跳有力的好腿往家走,滿心都是劫后余生的興奮,我忘了自己的拐杖,忘了帶走曾陪伴我艱難行過這一程的竹竿。
其實我從未忘記過這根竹竿,它以不老不摧的姿態(tài),長久停駐在我心里,化成我內(nèi)心最頑固而溫暖的記憶。
四
我心中揣著竹,帶著它一年四季的美韻和風(fēng)骨,去走屬于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一場又一場悲喜。多少年匆匆而過,我從未忘記過竹,腳步走得越遠(yuǎn),心卻離它越近。
母親在世時,每每回老家,她要我攙扶著,一起去竹林走一走。那時母親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全家人齊心協(xié)力瞞著她,不告訴她得的是絕癥。母親一生走過了那么多崎嶇坎坷,磨難多如牛毛,她也許早就明晰在心,只是我們不說,母親也不去捅破那層窗戶紙。
老邁的母親,只是變得更加柔弱起來,要我當(dāng)她的拐杖,去竹林散散步,呼吸雨后清新的空氣。扶著母親走進(jìn)竹林,我想起了十一歲時不知遺落何處的拐杖。如今,我竟成了母親的拐杖,那么,我也是一株竹嗎?經(jīng)受了陽光雨露,也有暴風(fēng)霜雪,仍屹立人間,準(zhǔn)備接受命運(yùn)的種種無常。
母親不識字,但并不妨礙她對美天然的鑒賞力與親和力。到了竹林,站定了,她咻咻喘氣,轉(zhuǎn)過一張因生病而蠟黃消瘦的臉,微笑著問我:“竹子好看不?”我胡亂點點頭,胸腔中擁塞著對母親身患重疾的無力感與深切痛楚。母親不看我的強(qiáng)顏歡笑,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撫摸離她最近的竹子,輕輕說:“好看,一年四季都好看,就算今年死了,明年生個新筍出來,也好看?!?/p>
那時我并未懂得母親,她說的是竹,也許又不是竹。在她離世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沉浸在痛苦之中,捧起飯碗時,想著今生再也無法侍奉母親喝一口暖粥;我拿起外套時,想起兒時母親攢一點棉花,總是先為孩子的棉衣考量,她身上的棉襖,已經(jīng)鐵板一塊還舍不得換上新棉花;我舉起茶杯時,想起母親一個寡婦人家,霸道鄉(xiāng)鄰竟不允許母親上井打水,她走很長山路去水溝挑水回家的情景。我實在無法忍受這錐心的痛楚,驅(qū)車回了老家。
在老家的竹林,母親和我對話的情形,如同底片漸漸浮現(xiàn)圖像,那么清晰地緩緩呈現(xiàn)。我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母親的苦心,她早已知道自己身體是不會再好轉(zhuǎn)了,不可逆地走向衰弱與寂滅,卻在努力安慰我。生老病死,不過是自然的循環(huán)之一,昨天死去的竹子,今朝又發(fā)新筍,我不必為她的離去太過悲哀不舍。
竹林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猶如母親為我送來千句叮嚀,讓我一顆心安妥下來,不再感受那懸浮半空、搖蕩無著的痛苦。母親曾經(jīng)說,竹子竿竿細(xì),它長多高,根在地下就有多深。對母親的思念,不會隨著時間推移而變淺變淡,在我心頭,早已扎下了千尺萬丈的深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