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芳
一
老曹和云嫂是一對好搭檔。
一開始,云嫂對“搭檔”這個詞很是反感,認為街道上的人對自己不公允,“搭檔”一詞掩蓋了她云嫂的善舉與功績。當年,要不是她云嫂的好心腸,容留老曹在她門口停車叫賣,然后在門口扎下了根,老曹能有今天的安穩(wěn)?錢能賺得這般自在?還不是風來雨去地遛鄉(xiāng)串巷喊著叫賣?那多辛苦。這老曹也是,人家用搭檔來形容他和云嫂的關(guān)系,開始老曹還很謙遜,臉紅紅的看一眼云嫂,遞個噥嘴,向食客坦言,多虧了云嫂。那時,云嫂每聽到老曹“多虧了云嫂”的解釋,心里裝滿蜜汁似的??扇兆泳昧?,老曹漸漸地解釋累了,干脆只是陪著笑,不再解釋。再后來,索性連賠笑也省了,甚至有時還顯得有點不樂意的神態(tài)。老曹想忘本?不認當年老姐的恩德了?本來嘛,他老曹原先就是個遛鄉(xiāng)賣辣椒醬、熱豆腐的,每天推著車子?xùn)|莊喊、西莊叫“辣椒醬熱豆腐”,狗咬鵝攆,頂酷暑冒嚴寒,辛苦不說,身子骨還過早衰退。那天來到云嫂門口時,老曹不到五十歲的人倒像個老翁似的,少氣無力地推著車子,像吃了敗仗一樣,半躬著腰,喊叫聲更像肚里三天沒進油鹽。
云嫂見狀頓時心生憐憫,喊住了老曹。老曹一愣:“喊我的?”那時候的老曹,不相信云嫂的善意。從這條街路過幾年了,沒人愿意讓老曹逗留喊叫,街道上的人有著千篇一律的理由:讓他停留,會耽誤門市做生意。有人喜歡來上一碗熱豆腐,吃完了,辣椒醬辣得一頭汗,吧嗒吧嗒地吮吸著嘴巴,接著就示意老曹離開。
老曹做的豆腐鮮嫩,濃郁的豆香,味道十分獨特。雖然推小車做豆腐生意的人很多,但老曹的豆腐獨樹一幟。老曹的豆腐口味好,人也實在,買多買少,一樣熱情,老少無欺,從不短斤少兩,不僅不扣秤,秤桿還總是高高地翹起。老曹常說,豆腐是半個水性貨,秤給高高的人家不吃虧。憑著老曹的實誠,老曹的豆腐成了附近的知名品牌。
有的人就認老曹的豆腐,三天不吃老曹的豆腐,嗓子干巴巴的很難受。特別是老曹配制的辣椒醬,香辣十足,讓人饞意蕩漾,難以抵擋。與其說好多人想吃老曹的熱豆腐,倒不如說是奔著老曹的辣椒醬才叫上一碟熱豆腐的。更有甚者,有人老遠捧著煎餅油餅,跟著老曹車后喊著討點辣椒醬,那樣子像是沒有老曹的辣椒醬手中的食物就難以下咽。老曹每次都是來者不拒,有幾次就是因為辣椒醬送完了,耽誤了賣豆腐。沒有了辣椒醬,熱豆腐也就失去了賣點,沒有了誘惑力。但你吃了我的辣椒醬,怎么就容不下我的車子呢?一輛小小的獨輪推車,在門口停一下,既不占多少地勢,更擋不住客人,怎么就耽誤你掙大錢了?你不也是沒生意坐在門前打著盹嗎?老曹看到有些人,遛鄉(xiāng)時候見過,原來就是種地的娘們??扇艘坏搅私值?,租了房子,做起了生意,像是抖落掉了鞋上的土氣了,就不像農(nóng)民了,洋五洋六的,老曹心里在罵,也一直為此納著悶。唯有云嫂,人很善良。那天自己的腳有點酸疼,不能下鄉(xiāng)叫賣,想在街道上溜達幾圈,沒想到遇上云嫂心情好,主動容留他,一個時辰,熱豆腐宣布告罄,有幾個食客還高聲大嗓地喊著要。
這一次停留,算是和云嫂沾上了情意。一停就是十多年,風雨相隨,你召喚我,我應(yīng)和你,云嫂和老曹配合得逐漸默契,以致到后來水乳交融一般,難舍難分。
老曹不太樂意解釋,有老曹自己的道理。老曹承認,要不是云嫂開恩,他也許還是風餐露宿地遛鄉(xiāng)叫賣,還要面對泥濘的小道,那齜著獠牙的烈狗。但時間長了,老曹竟然悟出了門道來。云嫂在容留他前,小吃鋪的生意未見過紅火,老曹隔三差五地路過云嫂小吃鋪,也曾在云嫂的小吃鋪叫上過油條和豆汁,老曹能感覺到云嫂的生意在這條街算不上熱火,來此用餐的稀稀拉拉。老曹看到那剛出油鍋的油條,開始是站著直挺挺的,時間長了就耷拉在了筐里,豆汁隔一會兒熱一下,這都是客人稀少導(dǎo)致的。
這條街有三家小吃鋪,論位置,兩頭各有一家,云嫂居中間,輻射兩頭,應(yīng)該說地理位置優(yōu)越;論門頭,云嫂有三間門面,一間是制作房,另兩間擺放桌子,供客人用餐。不過,云嫂在外頭搭建了雨棚,也擺放了餐桌,油鍋也搬到了外頭。這雨棚的好處是,夏天屋里燥熱的時候,客人可到外邊享受風的清涼,悠閑吃喝,這點云嫂比另外兩家占據(jù)明顯優(yōu)勢;再就是云嫂長得挺俊俏,圓圓的臉,頭發(fā)盤在腦后,很像城里人的裝扮,挺洋氣的。云嫂個頭苗條,身材直溜,有人開玩笑說云嫂身材直溜得像她炸出的油條。不過,云嫂最惹人眼球的是她那讓人著迷不已的笑,每每看云嫂笑,就想馬上躺下做夢。老曹曾分析過,云嫂在中間雖好,但對做小吃生意,未必是好處??腿擞貌停瑑深^的鋪子又是喊,又是動用手拉,那熱情勁讓人難以躲過更無法拒絕,能一路順風來云嫂這邊就餐的大都是漏網(wǎng)之魚,或者說,是云嫂的鐵桿食客。老曹還大膽地推測過,要不是云嫂長得那般招人,恐怕能來光臨的更少。不過,平心而論,云嫂的小吃還是做得挺有風味。豆汁都是自家田里收來的大豆,套上毛驢拉著石磨碾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非常原生態(tài);油條炸得火候適宜,不老不嫩正當時。
云嫂在這里開小吃店有五六個年頭了。老曹很清楚,那是父親腿扭傷后的那一年,也可能是第二年。那天來這兒的人很多,又是鞭炮又是彩旗。熱鬧過后,是熱油條熱、豆汁端上桌,里外吆喝聲不停。那天老曹正好推著父親的獨輪車路過,云嫂的開業(yè)情形盡收眼底。但熱鬧過后,老曹每次路過,見到的情景與開業(yè)當日大相徑庭。就說他被云嫂叫停,允他停車叫賣的那天吧,他車子停下不久,客人才逐漸增多起來,有些是老曹面熟的老顧客,有人向老曹大聲打招呼,有人疑惑地問老曹怎么不去遛鄉(xiāng),在此打住了。那天老曹豆腐很快賣完了,云嫂的油條豆汁也賣得很干凈?;丶业穆飞?,有人向老曹咬耳朵,那話是告訴老曹,今天云嫂第一次把小吃賣得精光,一根一碗未剩,那話里還有云嫂得虧他的豆腐幫忙的意思。
老曹豆腐的到來,讓云嫂的生意好了起來,而且愈來愈熱火起來。云嫂生意的熱火要歸功于老曹的辣椒醬熱豆腐。這是真切的事實,這也是老曹漸漸不去向客人解釋多虧云嫂的原因。老曹每天經(jīng)歷的,無時不在證明,是他的辣椒醬熱豆腐把云嫂的小吃拉動起來。難道不是嗎?每天前來的食客,開始還是先叫上油條、豆汁,然后再點老曹的熱豆腐。這個點餐的次序不幾天就被食客打破了,有人屁股一落座,就大聲叫喚,老曹,辣椒醬熱豆腐!那叫聲里摻雜著逗樂成分,因為是模仿老曹遛鄉(xiāng)叫賣的腔調(diào),于是惹得一陣大笑,然后再去招呼云嫂的小吃;還有人干脆就叫上老曹的熱豆腐辣椒醬,叫完了老曹,沒有了下文,弄得云嫂拿著空碗在鍋旁直犯嘀咕,不知客人還要不要她的油條、豆汁,直到客人急了,責問云嫂怎不送來時,云嫂才慌忙不迭地一路小跑送來油條,然后端來豆汁。有時老曹來晚了一會,客人中有人耐不住,不時地欠起屁股向老曹來處張望,大家不約而同地抱怨,有的人只好讓云嫂把豆汁回鍋熱了再喝??囱矍扒樾危绻麤]有他老曹的辣椒醬熱豆腐,這些人恐怕難以下咽。老曹的定論是,云嫂的生意,少他老曹的辣椒醬熱豆腐不行,真的不行。
老曹繼續(xù)分析,沒你云嫂,自己照樣遛鄉(xiāng)叫賣,雖然吃苦麻煩些,但沒在云嫂這里落腳前,不是每天照樣賣完一筐?回家安穩(wěn)數(shù)錢?我老曹可以不靠任何人,自己自由自在地推著小車,哼著小曲走東逛西??赡阍粕┎恍校湍侨g屋,你只能像豬一般的被拴在這里,沒有辣椒醬熱豆腐的吸引,你云嫂的生意想火很難。
二
老曹對自己的辣椒醬熱豆腐很自信,老曹的自信來源于父親,不,應(yīng)該是祖父。老曹家傳做豆腐的手藝,自己只能記得祖父那一輩,再往上溯源,他就只能從父親的講述里了解了,那也是一知半解,因為父親天生不擅長講故事。別看父親吆喝叫賣了二十多年辣椒醬熱豆腐,但講起祖?zhèn)鞯氖炙?,干巴巴的生動不起來?/p>
老曹聽父親講,祖父當年做豆腐在周圍十里八村是獨一家。祖父點豆腐用的是石膏,據(jù)說石膏和鹵膏做出來的豆腐味道不太相同,石膏做出的豆腐鮮嫩硬實,不會散塊,香味濃;而鹵膏點出的豆腐,味道就沒有石膏點出的地道,而且豆塊較柔軟,用刀打開有時會散瓣,用筷子很難夾起來,不小心就會夾碎。祖父的手藝不知是上輩他的父親所傳還是自己悟性所致,做出的豆腐招人嘴饞,供不應(yīng)求,有人當天買不到,就提前預(yù)定,把錢先付上。第二天蒙蒙亮,就敲門來取熱氣騰騰的豆腐。有人經(jīng)不起誘惑,在祖父的制作房外,找來大白盤子,放上一塊,用刀有序的地切成排列的小塊狀,然后舀來辣椒醬,灑在上面,在彌漫著白色霧氣的院子里,有滋有味地吃將起來。
三
初春時節(jié),小吃鋪的生意一如既往,春暖花開一樣熱火起來。每到這個時節(jié),外面的活路開工多了起來,活路多了,需要打工的就多,但大都是早去晚回的臨時工,大多是計時工或是計件工。為了多干些,好多人把早飯放在了街上,主要是節(jié)省時間,多出的時間用在計時工上。這個時節(jié)也是小吃鋪一年中的黃金期,老曹和云嫂都不敢怠慢,老曹每天準時車來,云嫂每天忙得嗓子沙啞,到了打烊時已是說話靠哼哼。奇怪的是,第二天云嫂的嗓子又響亮起來,賺錢賺得云嫂成了仙姑。最忙的時候,老曹見云嫂一家忙得不可開交,就在自己稍微空閑時幫云嫂收拾碗筷,抹下桌子,幫著洗刷。這樣的幫忙,老曹已堅持了十多年,云嫂似乎習以為常了。有時老曹忙不過來,云嫂就在算賬時順帶把老曹的豆腐錢也代收了,回家一算,一分不少。每天豆腐的賣量是一定的,就那一筐,幾年不漲一次價,老曹閉著眼都能算出一天的收入。再說,云嫂那人品,不能有絲毫的猜疑,有了猜疑自己就是十足的小人,何況云嫂的情意就擺在那,誰也推翻不了,抹殺不掉。
不過,在和云嫂十多年的搭檔里,也曾有過不愉快。但說起不愉快,老曹和云嫂應(yīng)是各打五十大板。老曹的錯誤是那一天,來了一個女人,滿嘴的蜜語,直夸得老曹云里霧里??尚Φ氖抢喜芨静徽J得那女人,開始以為遇到了哪門親戚,但后來才知啥都不是,就是個過路的。那女人要買大塊豆腐,那大塊的斤兩夠分解十來盤,足夠招呼十來個客人,老曹竟被那女人一頓無頭無腦的夸贊沖昏了頭,把大塊豆腐賣給了那個女人,害得云嫂的油條剩了半筐,豆汁余了小半鍋。老曹應(yīng)該勻著賣,招呼客人多,才能帶動云嫂的生意。老曹犯了和云嫂的約定:決不能賣大戶,誰都不能先賣完,剩了對方。老曹的犯忌,理所當然遭到了數(shù)落。老曹想買下云嫂剩下的油條豆汁,算是贖罪,但云嫂一臉嗔怒,剩的賣給你,當我是啥人了?老曹因自己的違約一直愧疚于心。但不久,云嫂的行為扯平了。
那天老曹家中本房兄弟結(jié)婚,他本應(yīng)去幫忙,但由于事先忙亂,忘了告訴云嫂,晚上回來才想起,不能耽誤了云嫂。雞叫起床,做了一筐,急匆匆前來。這次老曹來得特別早,本想趁早賣完趕去婚事上幫忙,但來到一看,云嫂的吃鋪冷清得寥無人影。老曹蒙了,不知云嫂家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了云嫂的小吃,老曹只能遛鄉(xiāng)吆喝,本房兄弟的婚事算是耽誤了,弄得兄弟間很久不愉快。第二天,云嫂很是歉意地解釋,兒媳婦懷孕出了點意外,自己一大早陪兒媳去縣城醫(yī)院檢查去了。突發(fā)事件未來得及對老曹說,幸好老曹還有可以遛鄉(xiāng)叫賣的后路。
老曹,家里安個電話吧,聯(lián)系方便,以后也不會出現(xiàn)這等事。云嫂向老曹提議。哪來那閑錢,那娘們又會節(jié)省,再說,莊上也沒有線路,怎安?老曹也曾想過安個電話,以后有人預(yù)定豆腐也好聯(lián)系。已經(jīng)有客人向他吐露過要去老曹家中直接訂購的意向,但考慮到怕耽誤云嫂的生意,被老曹委婉回絕了。自己沒安電話,少了麻煩,但云嫂的小吃鋪添了麻煩了。
這一天,也是春節(jié)后,小吃鋪營業(yè)的那天,云嫂的鋪里,多了一張嬰兒車,車里有哇哇的孩子哭聲。老曹糾結(jié)了一上午,才等到云嫂真正閑下來,問車里的孩子是誰讓云嫂照看的。老曹沒想到車里的孩子是云嫂剛添的不足五個月的孫子。老曹很是臉臊,這么好的搭檔,添了孫子這么大的事他老曹竟蒙在鼓里。想想不久前,在鋪里偶爾會見到一個大肚子的女孩來幫云嫂拾掇著碗筷,老曹才算明白,只是自己眼拙又無心,忽略了這等事。亡羊補牢為時不晚,老曹從兜里點出幾張十元,塞給云嫂。給孫子買點吃的。但見云嫂像是早有預(yù)見,虎著臉。老曹,你要是這樣,咱們明天各自收攤,不搭伙了!看云嫂樣子很是較真,老曹伸出的手又緩緩地收了回來。
老曹和云嫂搭檔十多年,老曹從不問起云嫂家的事。云嫂說,老曹就聽;云嫂不言,老曹不問。云嫂也是一樣,從不打探老曹家的事,好像誰也不想觸碰誰家的隱私。老曹去云嫂家屈指可數(shù),也只有三次。兩次在晚上,一次是天還未亮的大清早,都是向云嫂解釋歇鍋不做豆腐的原因。而老曹家云嫂一次未登門,有事無法營業(yè)就托人帶信給老曹。有一次歇業(yè)三天,后來老曹才知曉云嫂那超紀錄的三天原來是兒子操辦婚事。當然,云嫂的兒子結(jié)婚,云嫂也沒告知老曹。也不知云嫂怎么就在每天客人來來往往的情形下,把消息鎖得那么緊,老曹竟全然不知。老曹也曾埋怨過云嫂,看不起你曹弟!云嫂笑得很好看,你在俺眼里整天轉(zhuǎn)悠,哪天沒看你了?一句玩笑讓老曹也忍俊不禁。
又到了鄉(xiāng)下出工的旺季了,紛至沓來的客人,有時能把小吃鋪鬧得天翻地覆。云嫂既要應(yīng)和嘈雜的喊叫,還要騰出眼神去照看一下推車里的孩子,那真叫忙得要命。老曹得空就去幫孩子拾起丟掉的玩具,再回來招呼自己的辣椒醬熱豆腐,然后再去幫著抹桌子收拾碗筷。半個上午,老曹竟和云嫂一樣忙碌得互相沒瞅上一眼。等到上午忙完了,云嫂抱著孫子直視老曹幾陣子,像是第一次見到老曹時的眼神。老曹感覺云嫂看他的眼神不同平常,像是有什么話要說,但云嫂最終還是苦笑著,但苦笑的云嫂也很好看。云嫂轉(zhuǎn)臉去了制作房,留下老曹在門外遐想,老曹在挖空心思地回憶這段時間自己的言行,總感覺自己沒有做錯什么,但云嫂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躲不過老曹。十多年了,云嫂那點心思老曹能把握個七八成,云嫂心里一定憋著話,云嫂想說什么呢?
這個疑問,在不久后的一天,好像有了答案。那天,云嫂那據(jù)說在南方某個公司已是副總的兒子來到了小吃鋪,那屋里傳來的爭吵聲,沒躲過老曹的耳朵。朦朧中,云嫂兒子的話音,還是讓老曹聽出了點端倪,但不是十分清晰。云嫂的兒子好像對云嫂的小吃鋪有抱怨,但抱怨什么老曹沒有聽出,反正看得出兒子對母親有意見,從兒子一臉不高興的神色走出,然后嘟嘟囔囔地離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娘倆鬧了矛盾。云嫂出來,望著老曹又是老半天的直視。難道那事與他老曹有關(guān)?老曹承認自己無法破解,除了那次賣了一次大戶,后來再沒有做錯什么。老曹像過電影般回憶著近一段時間的表現(xiàn),就是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的過失。也許自己當局者迷,看不到也找不出自己的過失,就像人不借助鏡子看不到自己的后腦勺一樣。
四
云嫂這邊的事,老曹就是有像云嫂兒子的腦瓜也不會猜得出來,云嫂的小吃鋪的命運已處在兩難的境地:是繼續(xù)得罪兒子兒媳還是考慮老曹辣椒醬熱豆腐繼續(xù)開門迎客。兒子升了公司副總,成了白領(lǐng),自己的妻子也安排進了公司,還在公司所在的那座城市租了房子,要云嫂去專職帶孩子。難道把孩子留在家里不放心?云嫂奪理。不行,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兒子寸土不讓。這年齡就有起跑線了?云嫂一頭霧水。反正小吃鋪你別想了,少了你的吃鋪曹叔能餓死?最后斗氣般地沉默了。云嫂和兒子的分歧,老曹的身份是不可能聞到味的,如果說能嗅出什么,那就是云嫂突然健忘起來,有時面對客人的叫喚老是發(fā)愣。
梅雨季節(jié)到了,天氣說陰就陰,說雨就是雨,一陣烏云就能落下傾盆大雨。這個地界屬于溫帶季風氣候,一年四季分明,冬天特別冷,夏天非常熱。到了梅雨季,有的年份大雨能下上一周不停,鄉(xiāng)下到處是污泥濁水,有時街道上被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積聚成汪洋似的,有人就在街道上逮到過十來斤重的大魚。今年的雨倒是均勻,沒有很大的一場雨。頭天晚上,那個非親生的兒子生了個丫頭,這事老曹也沒有告知云嫂。丫頭生下來就病怏怏的,夜里哭覺,從孫女出生,老曹就沒有睡個安穩(wěn)覺。雖然討厭也不能發(fā)火,畢竟孫女是在自己地界生的,姓他老曹的曹,是屬于他做豆腐老曹家的孩子,這是不爭的事實。老曹再于心不甘,也不能不面對,每天夜里煩了只能靠抽煙消解。夜里,孩子一直哭覺不停,等到豆腐進了大鍋,開始了石膏點汁的程序,兒子來了,說孩子發(fā)了大熱。都到了點豆腐的程序,老曹已是無法脫身,一家人留下老曹,天剛蒙蒙亮,冒雨送孩子去鎮(zhèn)上醫(yī)院。
老曹拾掇完了,也準備推車去小吃部,想早去抓緊賣完,好去醫(yī)院看孫女。雖不是親生的,但自己不能讓老婆、兒子、兒媳有想法。兒子、兒媳對待老曹像是對待親生父親一般,一聲“爸爸”在莊上叫得又響又甜,比親生的還親厚。人還是要有良心,孩子有良心,老子更不能讓孩子傷心。
雨下個不停,有下上一天的征兆。路上的坑洼已積滿了污水,憑著記憶,老曹小心翼翼地推著車子,一個一個坑洼推過,過了前面河上那座橋,就算到了平坦的路面了。也不知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是怎么想的,石子路面只鋪到橋頭,再鋪上二百米就鋪到自己的村莊里了,可就這二百多米沒人去關(guān)心。據(jù)說能鋪到橋頭,還是這橋旁邊莊上出了個在縣城水利局做官的給爭取的。車子轱轆滿是泥濘,老曹氣喘吁吁地把車子推到了橋上,剛想歇下大口喘氣,突然一聲異響,腳下就空了,老曹和車子一同掉進了水里,以后的事老曹記不清了。
在縣城醫(yī)院里睡了五天,老曹才在一天下午,大約是四點醒來了。兒子告訴他,他已昏迷五天了,老婆晚上向他續(xù)接了那天他不記得的經(jīng)過。
老曹連同車子掉下后,因為橋不太高,水位也不深,又有車子的支撐,老曹才沒有被掩埋,只是半身掩埋在亂石里,昏在了塌陷的橋下,幸好被路過的人發(fā)現(xiàn),喊來了那個水利局干部老家的鄉(xiāng)鄰,算是把老曹救起送進了鎮(zhèn)醫(yī)院。那救人的隊伍里就有趕去小吃鋪吃老曹辣椒醬熱豆腐的老顧客。
聽說老曹醒來了,云嫂帶著孫子來到醫(yī)院,在老曹的病榻前,眼淚止不住地流。雨下得那么大,干嘛還做呢?怕耽誤我生意?那天我去鋪里,看天下個不停,我估計你不會做了我就沒生火,后來你真的沒來,我還真的以為你沒做,真沒想到你現(xiàn)在會……云嫂又開始數(shù)落起來。好了還賣嗎?云嫂擦下眼圈又問。這時候,老曹已經(jīng)明白了云嫂問話的真意了。自己的腿已經(jīng)殘了,外來的兒子又不太愿子承父業(yè),自己的手藝恐怕要后無來者了。
你要是不能干了,我也不開了。
去給兒子帶孩子?
云嫂有點詫異地點了點頭。
別瞞我了,要不是為了我,你早就關(guān)門了。
老曹說這話時,也已是淚流滿面。
后來,老曹就拄著拐杖,在家?guī)湍俏毁F州女人干點力所能及的活,閑了前后莊陪人打牌,有時想起云嫂,想起云嫂那白腰裙,那迷人的笑,眼圈就發(fā)澀得難受。后來又有人打著拜老曹師傅的旗號遛鄉(xiāng)叫賣豆腐,可屁股一轉(zhuǎn),就有人罵開了。
放屁,老曹家祖?zhèn)鳎瑥牟粠降埽?/p>
五
又過了幾年,在老曹的極力說服下,加上貴州女人一旁攛掇,兒子終于愿意承繼父業(yè)。在老曹的精心調(diào)教下,兒子的手藝竟然不在他老曹之下。兒子出師那天,老曹吃著兒子做出的熱豆腐和辣椒醬,高興得拐杖拄了個空,結(jié)實地跌了一跤。
這一天,老曹牌興正濃,鎮(zhèn)郵遞員遞來一封信。老曹認不全信封上的字,有人拿來念給他聽,是南方某個城市寄來的。在回家的路上,老曹怎么也想不到那座城市有自己啥親戚朋友。
兒子拆開那封信,讓老曹一夜難眠的是,那封信是云嫂寄來的。云嫂說他孫子上了全托幼兒園,自己閑著太悶,說服了兒子,在自己家附近租了兩間小房子,又干起了小吃鋪。云嫂在信里不忘問候他,臨近信尾,還惦記著他曹家的辣椒醬熱豆腐,并說如果老曹的兒子子承父業(yè),就到她小吃鋪,繼續(xù)互相幫襯,小吃鋪生意很好,房子她林巧云幫租,一切不要老曹擔心。
老曹急盼著天亮,他無法拒絕云嫂的邀請。兒子的豆腐筐剛搬上摩托三輪,老曹拐杖拄地的聲響響徹院落。
老曹讓兒子用手機撥通了云嫂信上給的號碼。
兒子臨行前,老曹一再叮嚀。
好好幫著你云姨,可不能誤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