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喬宇 劉瑞璞
摘要: 挽袖是縫綴于女服衣袖的緣飾,其在明清時期的傳承發(fā)展中先后被多個民族、不同階級所使用,并逐漸禮化。文章訴諸跨學科史學法、比較史學法和定量研究法等分析后發(fā)現(xiàn),挽袖前身為元明時期百姓起居時用的“素地寬褾”,至明末“錦繡寬褾”成為婦行教化普及的載體,燕居女服舒挽共制格局形成。清初服制正統(tǒng)改弦更張,但民間女服被視為瑣屑家事,只有諭令而不立典章。數(shù)代太平盛世后,“錦繡寬褾”被漢人商品化、禮服化,再度風靡社會。直至清代嘉慶的“秀女漢妝”事件,才引發(fā)朝堂震悚,隨后道光帝在規(guī)勸舊俗回歸同時,又于宮廷內悄然實行內廷命婦便服改制,將漢式緣袖與滿女袍服雜糅,后于同治初年定名“挽袖”,載入御制清檔。清末,慈禧的照片外交又使得“挽袖”遠揚歐美,再度成為封建倫理蟻潰的隱寓。明清挽袖在從俗浮沉中吸納了各階級藝術與各民族文化,終得封建倫理正視,其發(fā)展是中華服飾歷盡朝代更迭仍一脈相承的又一歷史實證。
關鍵詞: 明清;女服挽袖;女性教育;宗族文化;民族融合
Abstract: Wanxiu originated from the Ming dynasty and flourished in the Qing dynasty. It is a kind of fringes sewn on sleeves of womens wear, which has been used by many ethnic groups and different classes during its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gradually became a ritual. After analyzing using cross-disciplinary historical approach, comparative historical approach and quantitative research method, etc. this paper disccovered that Wanxiu was formerly "grey cloth sleeves with a wide cuff" used by civilians in their daily life in Yuan and Ming dynasties. At the end of Ming dynasty, "brocade sleeves with a wide cuff" became a carrier for fostering and popularizing female virtues. A pattern of female informal dress(燕居女服) and Shuxiu(stretched sleeves)/Wanxiu(rolled up sleeves) was formed.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he new imperial power changed the orthodox of the clothing system, but the folk womens clothing was regarded as trivial and household. There was only edict but no specific regulations. After several generations of peace and prosperity, "brocade sleeves with a wide cuff" were commercialized and ritualized by the Han people, and once again swept the society. During the Reign of Jiaqing in the Qing dynasty, an incident that "the emperors harem wore a Han makeup" happened, and the court was greatly shocked. Later, while exhorting people to return to old customs, Emperor Daoguang secretly reformed womens casual clothes in his palace and mixed the fringed sleeves of Han nationality with the female gown of Manchu. Later in the early reign of Tongzhi, it was named "Wanxiu" and recorded in Qing archives made by the emperors order.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Cixis photo diplomacy made "Wanxiu" gain fame in Europe and America and once again become a harbinger of the collapse of feudal ethics. In the rise and fall with the secular world, Ming and Qing Wanxiu assimilated the arts of various classes and the cultures of various ethnic groups and finally received due attention from the feudal ethics. Its development was another historical demonstration of the continuity of Chinese costumes through the changes of dynasties.
Key words: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anxiu; female education; clan culture; ethnic fusion
封建社會中,男子便服以典章為準繩,由皇權訂立;女子便服以倫理定范式,由觀念塑造。女子便服遵循三從四德,自古以其瑣屑被蔑于定制,也同時難以執(zhí)法,這點以明代“民間婦人服色禁令”和清代“旗女漢妝禁令”的失效便可看出。挽袖作為女服的衣緣,是瑣屑的、難成體統(tǒng)的,但挽袖文化研究的核心也正是在于通過看似無序的物質文化重新關照被正史所忽略的真實,復現(xiàn)明清時期不同民族、階級境遇下女性境遇的時代變遷。
1 鑒史——明清挽袖從閨閣走入宮闈
衣服使用緣飾,早在深衣時代便有記載,《禮記》以緣飾質地、色彩不同,來區(qū)別男子的宗族身份、等級尊卑和出席場合。鄭玄又對衣緣作注:“飾衣領、袂口,曰純,裳邊側則曰綼,下曰緆也?!盵1]領、袖自古以來,在人們心中便具有重要意義,居于緣邊的首位,二者合稱為“純”。
1.1 明代挽袖:始于敬物尚儉,興于婦行教化
《明史·輿服志》記載:“領褾襈裾,褾者袖端?!贝藭r為適應單獨使用的需求,袖緣已從“純”的共同體中剝離出來,單指時為“褾”。又載,洪武五年(1372年)定服色禁令:“民間婦人禮服惟紫絁,不用金繡,袍衫止紫、綠、桃紅及諸淺淡顏色,不許用大紅、鴉青、黃色,帶用藍絹布?!盵2]在制度的引導下正色與金繡成為權利的專屬,因此明初民間婦人燕居之袖不論款式,雖與領緣質地異同皆有,但皆呈現(xiàn)出素凈無華的緣飾特征。此時見有明正統(tǒng)四年(1439年)繪的《婦容像》中,主位端坐的婦人身著襖裙,外套對襟直領半臂,手托念珠,立于身后的侍女,身穿交領右衽襖裙,雙手攏在袖中,如圖1所示[3]。由畫像可知,明初女服還具有宋元遺風,且主仆二人雖身份不同,但均在領周綴有深色護領,袖端為素褾。另外也見明代祖宗像中有男子使用,可知此時“素地寬褾”為民間男女、老幼、主仆均可使用,以護袖、便于更換為主。
明代晚期,隨著染織技術、紡織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女子袖制越發(fā)寬大,袖緣向多彩多紋發(fā)展。明初羅列的服飾禁令,此時反而成為人們眼中非富即貴的視覺符號,也就有了《金瓶梅》里婦女利用紅錦、金繡的袖緣來爭顏面的情節(jié):“婦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襖與了我,等我上兩個大紅遍地金鶴袖,襯著白綾襖兒穿?!盵4]不僅繡作紋樣的袖緣成為流行,還出現(xiàn)了袖制結構的衍生。明末,以魯?shù)孛耖g生活為藍本的《醒世姻緣傳》中便出現(xiàn)了挽袖而施緣的樣式,第十八回道:“一日,又有兩個媒婆……一個從綠絹挽袖中掬出八字帖。”[5]民間女子那俗世生活里的瑣屑,被事無巨細地纂寫進世情小說中,成為明代民間工藝美術鳳毛麟角的復現(xiàn)。
明代漢女在袖緣上繡紋的風尚,除了滿足實用與美觀兼具的功能需求,亦成為儒家女子禮教蓬勃發(fā)展的社會縮影。明清時期女子教化的理論基石《女四書》,四部中兩部著于明代,即明成祖徐皇后的《內訓》與儒生之母劉氏的《女范捷錄》,后者也是唯一出自民間的卷叢,足見此時女子教化所受的廣泛重視。女子燕居時將所學所得化作錦繡于袖端,穿著時雙手攏在身前,精致的婦工便一目了然。《女誡·婦行》稱:“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6]婦行的整個教化過程,完美地嵌套進了袖緣里,充盈著她們的燕居生活。女為悅己者容,袖緣使女子苦練的婦工得到了展示的媒介,也使觀者,主要是男子,感到家中倫理有序的尊嚴與滿足。這種使得雙方都能獲得愉悅的燕居禮儀,或許正是裝飾性袖緣能夠在明清漢族女子中存續(xù)風靡的發(fā)韌。
1.2 清初挽袖:原是瑣屑家事,終致朝堂震悚
明末清初皇權改弦更張,入世的漢儒們必須以“剃發(fā)易服”為妥協(xié)前提,才有可能實現(xiàn)經(jīng)世致用的人生意義,也正是這部分漢人成為了清初歷史記錄的主體。而漢族女子則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失去政治角色,退居到家庭關系之中,清代的服制變革是既殘酷又寬宏的矛盾體,它一方面強制人們在政治舞臺上改頭換面,一方面放棄使用典章干預漢人宗族內部的倫理教化。女子燕居服飾,就這樣在幾乎無制、被法律忽視的境遇下,“無名無分”地滋長了百余年,最終釀成質變。
《揚州畫舫錄》中記載了乾隆年間揚州翠花街店鋪里售賣的式樣:“女衫以二尺八寸為長,袖廣尺二,外護袖以錦繡鑲之,冬則用貂狐之類。”[7]市井中,舒袖外護錦繡緣飾的傳統(tǒng),已然成為商品化式樣販售于市。此外,經(jīng)過入世漢儒們的不懈努力,漢人士大夫階層逐漸登上政治舞臺,隨之誕生了一批精良的祖宗畫像。圖2為清代嘉慶時期文官正二品朱理與夫人像,畫像前排是他的兩位夫人,從左尊右卑和鳳冠質色判斷,朱理左手邊是原配胡氏,右為側室張氏。胡氏先于朱理十年去世,張氏成為并嫡,二人一同繪入畫像。畫中二位命婦分別頭戴金、銀鳳冠,身著石青方補褂,女褂袖端略大于男褂。褂內為上襖下裙,內襖的袖端向外挽起包裹住外褂袖口,露出反面的錦繡寬褾,顏色為月白色和杏色,紋以織、繡相結合,邊沿還有層極窄的織帶鑲滾。朱理出身徽州涇縣儒商名門,也是家族史上官位最高的朝臣,其身份地位正說明了清代錦繡寬褾作為命婦禮儀,在漢俗服制等級中的提升,挽袖從燕居之私,終外顯為祖俗的象征[8]。緣飾于袖里,可以在不更改服制的情況下,在穿著時挽起露出,美其名曰外護,又一次成為民間漢族女子服飾上的巧思。
宮墻外是漢族女子袖緣的商品化販售與祖俗象征的成熟,宮廷內則是漢女袖緣與旗女便服雜糅改制的濫觴。清代嘉慶九年(1804年)伊始,以“秀女漢妝”為導火索,于同年二月、五月多次諭旨,道:“鑲黃旗都統(tǒng)查出該旗漢軍秀女有纏足者,并各該秀女衣袖寬大,竟如漢人裝飾,著各該旗嚴行曉示禁止?!盵9]47嘉慶帝不得不直面服制符號提示的政治危機,重申滿族舊俗,并發(fā)起多次漢妝禁令。清代嘉慶十一年(1806年)五月又諭:“本月初九日,曾降旨令嗣后八旗漢軍兵丁之女俱無庸挑選,此乃朕體恤貧窮兵丁……男子尚易約束,至婦女等深居閨閣,其服飾自難查察。著交(八旗長官)留心嚴查,儻各旗滿洲、蒙古秀女內有衣袖寬大、漢軍秀女內仍有裹足者,一經(jīng)查出即將其父兄指名參奏治罪,毋得瞻徇。”[9]63顯然,清朝皇室也已成為漢儒倫理的附庸,女子三從的踐行者。同年,內閣侍讀學士文通提出“請將八旗婦女袍褂袖定尺寸編入會典”和“令衙門將街市估衣鋪、成衣鋪,袖式一概不準違制寬大做賣”兩項奏請時,嘉慶帝予以駁斥:“若如文通所奏,則將婦女衣服尺寸明立科條載之會典,其細已甚。且市肆貿(mào)易之所,亦紛紛飭禁,徒滋繁擾,何成政體乎?所奏太不曉事,原擲,還又奉?!盵10]不光是漢女交由宗族內部管制,連同滿、蒙八旗女子的袍褂袖制也被視為家事難管、女事瑣屑,而順理成章地“逍遙法外”。終嘉慶一朝,“秀女漢妝”事件的發(fā)酵,便以諫言一次駁斥、一次貶官,徹底平息了朝堂輿論,民間則以男子自行回家管教執(zhí)行禁令。
清代道光初年衣袖寬大的漢式妝束依然在各族旗女中風靡,但祖訓不可違,仍需維護表面的體統(tǒng),道光十九年(1839年)對第二年的選秀下了道欲蓋彌彰的諭旨:“朕因近來旗人婦女不遵定制衣袖寬大竟如漢人裝飾,上年曾特降諭旨……惟思明年又屆挑選秀女之期,恐此等澆風仍未能湔除凈盡……該管各員恪遵前旨,家喻戶曉,一切服飾悉遵定制,倘明年挑選之時仍有不遵定制者……決不寬貸,勿謂言之不早也,將此通諭知之?!盵11]秀女選拔作為清代民間旗女為數(shù)不多需要亮相的政治場合,成了道光朝一場心照不宣的舊俗演出。旗妝改制與其說是滿族漢化,不如說是清朝政府為挽舊俗而順應大勢的折衷。
1.3 晚清挽袖:同光中興下的名正言順
道光朝,宮廷悄然開始旗女便服改制,將漢女緣袖同旗女袍服舊制雜糅。女服改制以一種極為隱蔽的方式進行,在御制書信中仍然維持袍、襯衣的舊稱,只對制式作局部改動,故宮現(xiàn)存《喜溢秋庭圖》和《孝全成皇后與幼女像》等畫像中均可見旗女便服的新式樣。宮廷滿女便服緣袖,早期同樣多是“寬緣素褾”,就像是另一個時空流行輪回的開始,至清代道光八年(1828年)御制命婦便服在袖上織紋才成為慣例,染織局曾上奏:“竊查本局年例,各項活計內袍料一項,向系素袖,并無團花,本年五月奉堂諭,著將每季袍料裝袖上,嗣后亦添織花團等諭,職等現(xiàn)遵照飭匠敬謹辦理。”[12]
清代同治七年(1868年)十月開始提出挽袖與其御制需求:“氅衣、緊身、馬褂、褂襕等件,邊子俱要元青地,各隨本身花樣。挽袖要白地,各隨本身花樣,貼邊也隨本身顏色花樣,其邊子、挽袖、貼邊俱單隨。”[13]同治朝,改制女服至此名正言順,袍雙側開衩名為“氅衣”、無開衩仍稱“襯衣”,長褂名為“褂襕”,短褂有無袖的“緊身”和有袖的“馬褂”等。此外,衣身所用緣邊定制三類,分別成造,如圖3所示。其一,專用于袖的緣飾為“挽袖”;其二,飾于通身且寬為“邊子”;其三,飾于通身且窄稱“貼邊”。同年十二月載:“其呈進氅衣、馬褂,共四十六件等。再傳做挽袖四十六分(份),繡緞江綢氅衣隨繡緞繡江綢挽袖……其挽袖要白地、湖色地,俱隨本身花樣。再未解交氅衣、馬褂,挽袖均著照本身材料花樣織做,其顏色要白地湖色地。”[14]此封呈稿標志挽袖的御制慣例形成,表現(xiàn)為袖身質地相協(xié)調、異色搭配和成套定制的特征。
清代同治八年(1869年),御制又將氅衣、襯衣的袖寬作出尺寸規(guī)定:“各所有氅衣、襯衣面袖口尺寸,現(xiàn)系遵照前頒發(fā)金團壽字襯衣面式樣辦理,計袖口一尺二寸五分?!盵15]從同治朝袖口寬一尺二寸五分來看,已與《揚州畫舫錄》中記載漢女的袖廣尺二相近。清代光緒年間的宮廷織造記錄中,挽袖的織繡已漸成體系,不再單獨記述。滿女便服種類中,由于氅衣、襯衣均配有挽袖料子,在提及其名稱時是不加的,但緊身、馬褂添做挽袖,屬于特別式樣,因此會在稱謂中以“舒袖(有袖)”或“挽袖”加以區(qū)分。實際待到宮內取料裁制時,內廷命婦又常為了彰顯皇室風范而精益求精,翻折的形式愈發(fā)繁復,紋樣布局也不再承襲漢統(tǒng),改設滿飾,使御制挽袖徹底異化為清朝宮廷藝術的產(chǎn)物。
清末,由于慈禧對晚清改制女服的喜愛,挽袖隨之暴露于國際政治社交舞臺的聚光燈之下。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清政府駐法國公使裕庚任滿回國,慈禧請來其子子勛為自己拍照。這些御容相除了懸掛宮內以供慈禧欣賞之外,還將其賞給王公大臣和各國公使夫人,此后清朝皇室形象便頻繁出現(xiàn)在歐美國家的書籍刊物之上,成為一場“相片外交”[16]。如圖4所示,慈禧與命婦、侍從等站在頤和園仁壽宮前拍攝了這張合影。照片中慈禧皇太后身穿挽袖氅衣,展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在穿著馬蹄袖吉服的眾人簇擁下,立于畫面中心。這是清朝首批接受西洋攝影技術拍攝的皇家形象,卻成為清朝皇室祖訓舊俗顛覆的實證,同樣定格了挽袖從士庶閨閣最終走向封建權利中心的高光時刻。御制挽袖的名正言順,引發(fā)民間上行下效,清末《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描寫上海市井時也統(tǒng)一了稱謂:“只見另有一個人,拿了許多裙門、裙花、挽袖之類,在那里議價?!盵17]
2 考物——晚清挽袖中皇權與祖俗的博弈
從遙遠的文獻史料中追溯了挽袖發(fā)跡歷史背后,性別、民族和階級在其中的推動作用。但文字本身由一部分占據(jù)話語權的人所書寫,這恰恰不是挽袖受用者的主體,因此唯有仰仗考物,才能獲取意識形態(tài)之下挽袖的真實面貌。本文又試通過傳世晚清滿、漢女子便服為取樣對象進行比較研究,分別以挽袖的制式結構和紋樣布局為變量進行分析。滿族標本總計186件,包括氅衣159件、襯衣17件、馬褂10件,緊身和褂襕為無袖故不作統(tǒng)計,來源為《清宮后妃氅衣圖典》[18](G)、《清宮服飾圖典》[19](GG)的故宮舊藏,以及清代服飾收藏家王金華先生(W)和王小瀟先生(X)提供藏品。此外,因清宮舊藏有入庫信息的黃簽,可結合時間對滿族流變作大致推理。漢族女子上衣下裙,采集上衣標本共計59件,襖31件,褂28件,來源為北服民族服飾博物館(M)和王金華先生的藏品,后文標本出處均以字母縮寫表述。
2.1 滿漢袖制——挽袖的共生與異化
根據(jù)標本統(tǒng)計,滿漢女服都由四種袖制結構所構成,即舒、挽、翻、出,這是指視覺上的結構特征。袖子自然展開為“舒”,袖子一截向上折起為“挽”,將挽起的部分向外折一部分是“翻”,袖口內向外露出一截里袖為“出”。實際制作時,以袖寬一尺二寸(40 cm)左右的慣例,要使挽、翻、出等在舉止間得到定型,必須費心機巧造作,這是一個刻意實現(xiàn)“視覺結構”的過程。
基于袖制結構對滿漢標本作定量統(tǒng)計可知,漢族以舒袖、挽袖共制為主導,分別在漢族標本總量中占53%和44%,而滿族則為挽翻袖的數(shù)量最多,占比達44%??傮w看,滿族袖制類型多于漢族,且袖制較趨向繁復,如表1所示。
在挽袖緣飾與挽袖結構二者對應關系中,漢族24例挽袖標本中有1例未使用挽袖料子,但漢族31例舒袖標本中多達24例使用了挽袖料子作為緣飾。說明在使用漢族挽袖結構與挽袖料子時,二者非固定搭配,與此相反,滿族挽袖料子與結構的使用具有嚴格的一致性,只在具有挽袖結構的標本中使用挽袖料子,而舒袖則只使用貼邊或邊子作為緣飾,如表2所示。
2.2 滿漢挽袖紋樣——民族融合與禮教僵化
在結構分析階段中,將不具有挽袖緣飾的標本剔除,剩余滿族153例和漢族51例,繼續(xù)進行挽袖紋樣布局分析。通過標本統(tǒng)計分析,挽袖在織繡成匹料時,漢族以“前寡后奢”布局為主導,滿族以“滿地”布局為主導。滿漢在紋樣布局上分布都各有倚重,但二者都出現(xiàn)過與其主流制式截然相反的案例,如漢制“前寡后奢”的反例“后寡前奢”的出現(xiàn),以及滿制的“滿地”的反例“素地”,如表3所示。
漢制挽袖的主流紋樣布局以左右手為對稱,且集中于肩線向后身。這種“前寡后奢”的布局形式,在漢制中傳承的根本,是源于其廣泛認同的婦行禮制。追溯前文提及的明代初婦人像和清代中期朱理夫婦祖宗像,可見女子均將雙手攏在前,衣袖幾乎將雙手遮蓋,袖緣順勢一分為二,使前半袖緣朝向內,后半側則展露于前。女性這種標準手勢與源于周代的拱手禮頗為相似,且與拱手禮一樣,在朝代更替中手勢標準會有細微變化。1867年,第二屆巴黎世界博覽會上拍攝了來自清同治朝福建茶藝女子影像,可見端坐的漢女身穿挽袖襖,以肩線折痕判斷前后,其挽袖紋樣便是典型的“前寡后奢”布局。明清閨閣的婦行教化,以此有了具象的映照,如圖6所示。
通過標本挽袖匹料平面展開圖,可現(xiàn)“前寡后奢”布局形態(tài),即大部分的紋樣置于后身,但不全以肩線為界,這是考慮到人體動態(tài)引發(fā)的前移,在精巧的布局之下對女性日常儀態(tài)形成潛移默化的約束引導。此原則下,在民間百姓的具體實施中可靈活變通,變數(shù)在于是否在前袖點綴紋飾,以及紋飾面積大小等浮動,如圖7(a)—(d)所示。而“后寡前奢”的布局是“前寡后奢”在縫綴時被反裝的結果,如圖7(e)所示。其無論在教化或實用層面上都應是本末倒置的,在漢族女子中出現(xiàn)恰恰違背了敬物尚儉、展示婦容的初衷,折射了晚清封建倫理僵化的社會現(xiàn)實,購得其式,卻不知何用。滿地布局或許是因為成本過高或實用價值較低,雖是時興的官樣卻在士庶階層的漢制中難以盛行,如圖7(f)所示。
鉤稽黃簽也鑒滿族挽袖紋樣布局的迭代過程,滿制初為“素地”,其多與道光、咸豐時期的雙挽袖和挽袖結構相結合。另外,此時也曾出現(xiàn)過漢統(tǒng)的“前寡后奢”及過渡樣式“留空”的孤例,在同光時期最終異化為“滿地”。宮中女子無須苦練婦工繡藝,她們要做的是盡量提出訴求,就會有無數(shù)巧匠為之實現(xiàn),滿布的挽袖是優(yōu)越的彰顯,也是滿族舊俗的徹底顛覆。極致的“滿地”紋飾使得挽袖淹沒于繁縟之下,一切緣飾與結構都變得混沌,如圖8所示。
3 結 語
“袂圜以應規(guī)”,袂圜因形為環(huán),成為古人心中規(guī)的物化,心中的規(guī)是標準、是格局。帝王將相有規(guī),女子亦有規(guī),而后者的規(guī)便是挽袖。挽袖最終能成為晚清社會各民族、各階級婦女所共生的衣袖緣飾,背后是各代女性終其一生的傳承與推動。明代,從“素地寬褾”的敬物尚儉到“錦繡寬褾”的婦行教化,閨中挽袖成為女子倫理教化普及的標志。清代,從漢女緣袖的瑣屑家事到旗女漢妝的朝廷震悚,民族融合已無法逆流。晚清,挽袖御制的記載宣告著封建制度對倫理的妥協(xié),也預示著挽袖內部階級對立的產(chǎn)生。在晚清這場皇權與祖俗的博弈中,挽袖完成了宮廷藝術與民間藝術的分野,皇權所渴望的滿漢畛域筑起。但正是在這場權利較量中女性的規(guī)喪失了,最終發(fā)展為封建倫理教化的脫軌,與清代宮廷挽袖對箭袖正統(tǒng)的僭越。挽袖是碎屑不成體統(tǒng)的,但它也代表封建歷史中女性群體那沉默的堅韌,順從的同時具備著顛覆的力量。挽袖依附于封建社會而生,當根源岌岌可危,挽袖也再難獨善其身。回望挽袖的歷史,其興衰是人心所向的結果,它警醒世人文化主權的家國意義,唯有實現(xiàn)兼容并蓄、傳承創(chuàng)新,才能締造世界性的輝煌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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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起居注[A]. 文件名: 401100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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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上諭檔[A]. 文件名: 030951031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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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呈稿[A]. 檔號: 05-08-019-000029-0026.
The First Historical Archives of China. Submission[A]. No: 05-08-019-000029-0026.
[13]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呈稿[A]. 檔號: 05-08-012-000061-0002.
The First Historical Archives of China. Submission[A]. No: 05-08-012-000061-0002.
[1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 呈稿[A]. 檔號: 05-08-012-000060-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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