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牡丹,李 娜
(電子科技大學中山學院 外國語學院,廣東 中山528402)
隨著語言研究對意義的重視,語言主觀性(subjectivity)作為意義研究的一個重要維度已成為當前語言學的熱門話題。沈家煊曾撰文綜述國外關(guān)于語言主觀性和主觀化(subjectification)的研究情況,他說:“重視這方面的研究跟語言學‘人文主義’的復蘇有關(guān)”[1]268。對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研究大致可分為以Traugott 為代表的歷時取向和以Langacker 為代表的共時取向兩大研究陣營[2]。歷時取向研究關(guān)注語言表達式的意義變化,聚焦說話者如何進入表達式的語義中。Benveniste 曾說:“主觀性是語言的一個根本特征,語言深深帶有表達主觀性的印記”[3]225。Lyons也指出:“主觀性是語言的一種特性,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xiàn)成分,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4]739。主觀化是一種語義向語用的演變,即“意義變得越來越依賴于說話者對命題內(nèi)容的主觀信念和態(tài)度”[5]31。共時取向研究關(guān)注說話者的視角問題,聚焦于說話者在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中是如何被識解(constru?al)的。Langacker 認為“主觀性是識解關(guān)系中概念化主體(conceptualizer)和概念化客體(object)兩個角色間的內(nèi)在不對稱性”[6]93,“主觀化指實體與實體之間的一些關(guān)系從客觀軸調(diào)整到主觀軸上”[7]17。Langacker 的共時主觀性和和主觀化概念一經(jīng)提出,就得到廣泛關(guān)注,語言學者紛紛撰文介紹、評述并用其解釋語言現(xiàn)象。
然而,學者對Langacker 的主觀性和主觀化概念的介紹各有側(cè)重,對其概念解讀也存在著多種聲音,對其評述更是褒貶不一。黃蓓把Langacker的主觀性解讀為“臺下的識解模式”,對應于“說話者在表達式形式中是隱性編碼”,主觀化是“臺上退場與臺下滯留”[8]208。劉興兵指出Langacker的主觀性“未能關(guān)注概念內(nèi)容本身表示主觀判斷的某些形容詞和動詞,如:beautiful,show 等”[9]11。解讀的差異性映射了Langacker 的主觀性和主觀化概念內(nèi)容的豐富性與復雜性,同時也表明對Lan?gacker 的主觀性理論的正確或統(tǒng)一詮釋還有賴于對主觀性和主觀化概念隱含特征和深層本質(zhì)進一步的分析和挖掘。認知語法的一個基本主張是“意義= 概念化”:一個表達式的意義不僅取決于其概念內(nèi)容,還依賴識解該內(nèi)容的維度,如轄域、背景、突顯、詳略度和視角[10]。我們認為主觀性作為認知語法中視角維度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將其置于認知語法理論框架下來探究,有助于對其概念進行更加全面和具體的剖析,能更好地透過現(xiàn)象窺探本質(zhì)。因此,本文嘗試在認知語法框架下探析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解讀Langacker 主觀性和主觀化的概念,剖析其概念背后隱含的特征,并嘗試挖掘主觀性的本質(zhì),探究主觀性和主觀化的關(guān)系,以期對Langacker 主觀性理論的統(tǒng)一解讀提供一種新思路,對統(tǒng)一界定主觀性和主觀化提供借鑒。
Langacker 主張從視角去識解一個客觀情景,并提出了主觀性和客觀性的概念①Langacker 認為認知語法框架下的主觀性和客觀性與話語評價中的主觀性和客觀性(如“個人的、特殊的”與“公正的、基于證據(jù)的”)相關(guān),但不對等。。認知語法框架下的主觀性和客觀性是指“識解關(guān)系中概念化主體和概念化客體兩個角色之間的不對稱性”[10]21。在對客觀情景的觀察或?qū)Ρ磉_式意義的識解關(guān)系中,Langacker 區(qū)分了最佳觀察布局(opti?mal viewing arrangement)和自我中心的觀察布局(egocentric viewing arrangement)。在最佳觀察布局中,當概念化主體(觀察者)隱性地位于臺下,完全聚焦于概念化客體(被觀察對象),完全喪失了對于自我的意識時,概念化主體和概念化客體的不對稱性呈現(xiàn)最大化。此時,概念化主體具有最大化的主觀性,得到最大化的主觀識解,對應的概念化客體則具有最大化客觀性,得到最大化的客觀識解。在自我中心的觀察布局中,概念化主體不但可以意識到自我的存在,意識到自我和其他實體的關(guān)系,而且其角色可以沿著觀察路徑向概念化客體角色移動,且每移動一步,就將縮小識解關(guān)系中概念化主體和概念化客體兩個角色之間的不對稱性,即概念化主體的客觀性識解得以增加,主觀性識解則被減少,相應地,概念化客體的客觀性識解被削弱,主觀化識解則被增強,最終狀態(tài)為概念化主體移至臺上區(qū)域的焦點位置,顯性地成為被觀察的對象,成為概念化客體的一部分。此時,概念化主體則具有最大化的客觀性,得到最大化的客觀識解;對應的概念化客體則得到最大化的主觀識解。
1.主觀性具有普遍性
Langacker 認為語言的意義在于概念化,一個表達式的意義不僅取決于其概念內(nèi)容,還依賴識解該內(nèi)容的方式[10]21。如描述“杯子里有半杯水”的情景,可以說“The cup is half-empty”,也可以說“The cup is half-full”?!盎旧现v,所有表達式的意義均涉及識解問題”[11]48。識解必然喚起概念化主體與概念化客體兩個角色,那么作為體現(xiàn)識解關(guān)系中兩個角色之間的不對稱性的主觀性也必然隨之被喚起。Langacker明確指出,“如果意義存在于概念化之中,那么我們幾乎不可避免地要設定主觀識解的實體”[12]37。因此,作為主觀識解實體的概念化主體在表達式意義的概念化中是不可或缺的,以此,可以推斷認知語法框架下的主觀性在概念識解中,在語言表達中都是普遍存在的。Langacker主觀性研究的文獻中對主觀性的描述詞為“最大”或“最小”而不是表完全否定的詞,如“零”“無”或“沒有”,這是作為主觀性普遍存在的有力佐證。
2.主觀性具有程度分級性
認知語法的主觀性和客觀性具有程度分級性。例如:在下列表達式意義的識解中,識解關(guān)系中的概念化主體的主觀性從1)a到1)d逐漸減弱。
1)a.Vanessa is sitting across the table from Ve?ronica.[7]17
b.Vanessa is sitting across the table.[7]20
c.Vanessa is sitting across the table from me.[7]20
d.I pat Jack on the shoulder.
1)a 中,“Vanessa”位置的確定僅需參照“Ve?ronica”的位置,與說話者完全無關(guān),體現(xiàn)了最佳觀察布局下識解關(guān)系角色的最大不對稱性。從視覺感知層面上看,觀察者位于臺下,注意力完全聚焦臺上的被觀察對象,而對自身渾然不覺;從概念識解和語言層面上看,作為概念化主體的說話者位于謂述(predication)的最大轄域(MS)之外,見圖1中的(a),此時,概念化主體具有最大的主觀性、得到最高主觀識解,概念化對象則得到最高客觀識解。1)b 句從視覺感知層面上講,觀察者依然位于臺下,注意力聚焦臺上的被觀察對象,但此時,觀察者能覺察到自己的存在,它的存在為確定“Vanes?sa”的位置提供了隱性參照點(reference point);從概念識解和語言層面上看,1)b 的概念化主體隱性地處于臺下,在表達式中沒有顯性的語言編碼,相當于位于謂述的最大轄域之內(nèi),直接轄域(IS)之外,見圖1 中的(b)。與1)a 相比,1)b 的概念化主體的主觀性有所減弱,而相應的概念化客體的客觀性也有所減弱。1)c 同1)b 一樣,概念化主體既是觀察者又是確定“Vanessa”位置的參照點,但不同的是,1)c 句的概念化主體已經(jīng)登臺成為被觀察對象的一部分,在句子表達式中獲得了顯性編碼“me”;概念化主體位于直接轄域之內(nèi),但此時還不是焦點(focus),見圖1中的(c)。與1)a和1)b相比,1)c 的概念化主體的主觀性進一步被削弱。1)d 句同1)c 一樣,觀察者處于臺上,獲得了句子表達式的顯性編碼。但不同的是,1)d 句的觀察者處于臺上的焦點位置,已成為被觀察的焦點;從概念識解和語言層面上看,概念化主體已經(jīng)成為概念化對象的一部分,充當句子描述事件的射體(trajector),相當于位于直接轄域的焦點位置,見圖1 中的(d);此時,概念化主體得到了最大客觀識解,同時意味著概念化主體的主觀性被最大限度地削弱了[7]。從圖1 可以看出,(a)體現(xiàn)了最佳觀察布局,(b)至(d)體現(xiàn)了自我中心的觀察布局。從視覺感知層面上看,在最佳觀察布局中,觀察者僅作為觀察的主體存在,其本身完全不被察覺,觀察主體與觀察客體的關(guān)系是觀察與被觀察的關(guān)系,關(guān)系中的觀察角色與被觀察角色體現(xiàn)最大化不對稱性關(guān)系。在自我中心的觀察布局中,觀察者向觀察對象逐漸靠近,直至自己上臺成為被觀察的對象。從概念識解和語言層面上看,在最佳觀察布局中,概念化主體位于謂述的最大轄域(MS)之外(見圖1(a)的C)。在自我中心的觀察布局中,概念化主體由最大轄域內(nèi)(MS)直接轄域(IS)外的位置(見圖1(b)的C),逐漸向直接轄域推進,經(jīng)過直接轄域(見圖1(c)的C),最終移至直接轄域的射體(tr)位置(見圖1(d)的C),成為概念化對象的焦點。圖1中,觀察者或概念化主體每向被觀察對象或概念化客體移動一步,都將削弱概念化主體識解的主觀性,而相應地降低概念化客體識解的客觀性。由此,我們可以推斷句子1)a 到1)d 中的概念化主體的主觀性程度越來越低,而概念化對象的客觀性也相應地越來越弱,主觀性和客觀性都體現(xiàn)了程度分級性。
圖1 主觀性程度分級示意圖
3.概念化主體的隱性
通常情況下,在對某一情景的概念化中,作為被概念化的對象位于臺上,獲得語言形式的顯性編碼,而概念化主體如言者或聽者則位于臺下,隱而不現(xiàn)。如1)a中,在對“Vanessa”的位置進行概念化時,“Vanessa”以及作為參照點的“Veronica”均位于臺上,獲得顯性編碼; 而作為概念化主體的說話者和聽話者則位于臺下,沒有獲得語言編碼。在1)b 中,同時充當參照點和觀察主體的概念化主體,依然沒有獲得語言編碼,隱性地位于臺下。黃蓓把主觀性對應于“說話者在表達式中隱性編碼的情況”,把客觀性對應于“涵蓋所有編碼的語言成分(含說話者被顯性編碼的情況) ”。然而,我們認為主觀性并不完全對應說話者在表達式中隱性編碼或沒有編碼的情況,實際上,有些情況下主觀性是可以對應于顯性編碼的。如1)c“Vanessa is sitting across the table from me”中明示的參照點“me”相對顯性地出現(xiàn)在被編碼的語言成分中,相當于“me”身兼兩職,同時充當概念化主體和被概念化對象的參照點。主觀性被編碼的情況在1)d“I pat Jack on the shoulder”中表現(xiàn)更加突顯,“I”既是概念化主體,又是被概念化事件的射體。可見,主觀性并不完全對應說話者在表達式中隱性編碼情況,概念化主體可以通過同時扮演其它角色如1)d 中的射體從而顯性登臺,獲得表達式的語言編碼,但其作為概念化主體的身份永遠是隱性的。
另外,劉興兵關(guān)于“Langacker的主觀性未能關(guān)注概念內(nèi)容本身表示主觀判斷的某些形容詞和動詞”的說法實際上同屬把認知語法的主觀性解讀為不能獲得語言編碼的隱性情況。在認知語法框架下,詞匯和句法間并無截然分明的界限,而是構(gòu)成一個連續(xù)體,有些主觀識解的語義或許早已被詞匯化獲得了語言編碼,如言語場境G①G=ground 場境,用于表示言語事件、事件參與者(言者與聽者)、參與者之間的互動以及當前的環(huán)境(主要是談話的時間與地點)。(ground)中的事件參與者被編碼到人稱代詞I/you和指示代詞this/that 當中,言語場境中的當前環(huán)境被編碼到時間副詞now /then 和地點副詞here /there 中,以及“主觀成分”被編碼到形容詞、副詞和強化詞當中,如表評價性的形容詞beautiful/ugly、副詞easily/smoothly和強化詞absolutely等。
一個表達式的意義既非主觀也非客觀,而是同時包含主觀識解和客觀識解的成分[12]18。如名詞短語“a book”的意義同時包含被主觀識解的的入場成分(grounding element)如不定冠詞“a”和被客觀識解的作為入場成分指向的對象“book”。主觀性并非一個表達式的意義特征,而是其個體成分的意義特征[12]37。例如:
2)She is going to close the door.
對句子2)的識解,當“is going to”被識解為真正的動作,表示“正走到門口去關(guān)門”,這時作為概念化主體的說話人位于臺下,處于表達式謂述的最大轄域之外(參見圖1a 中C 的位置)。此時,概念化主體具有最大的主觀性,而位于臺上的“she”以及整個表達式謂述都得到最高客觀識解。當“is going to”未被識解為真正的動作,如“she”并不一定真的走過去關(guān)門,也許用遙控器關(guān),也許打算去關(guān),作為概念化主體的說話人僅在心理對“go”路徑進了掃描(scanning),概念化主體并非充當完全無意識的觀察者置身事外,而是隱性地參與了事件,相當于概念化主體位于謂述的最大轄域之內(nèi),直接轄域之外。此時,對概念化主體識解的客觀性增加了,同時也削弱了位于臺上的“she”以及整個謂述的客觀識解。主觀性和客觀性并非句子“She is going to close the door”的意義屬性,而是體現(xiàn)在對句子或句子成分的識解過程中概念化主體在多大程度上出現(xiàn)在謂述的轄域中。因此,我們認為主觀性和客觀性在本質(zhì)上是概念的識解方式的體現(xiàn),而非概念的語義內(nèi)容。
在Langacker 早期的主觀性理論中,主觀化被定義為“將實體與實體之間的一些關(guān)系從客觀軸調(diào)整到主觀軸上”[7]17。如圖2 所示,G 指“言語場景”,tr 和lm 分別指事件的“射體(trajector)”和“界標(landmark)”,xy 指實體之間的關(guān)系。當概念化主體對xy僅僅進行客觀描述,不涉及G 時,xy處在客觀軸上;當概念化主體對xy描述涉及G 時,關(guān)系中的一部分(x)被調(diào)整到了主觀軸x’y 上。這種把客觀識解的關(guān)系(xy)向主觀識解的關(guān)系(x’y)調(diào)整的過程就是主觀化過程。
圖2 主觀化[7]17
后來,Langacker接受了Verhagen的觀點,對主觀化理論作了修正,認為主觀化不應被簡單地視為一種調(diào)整關(guān)系或替代關(guān)系,因為主觀成分本身始終寓于客觀概念之中,僅僅是后者的消退使得前者得以凸顯。由此,Langacker 把主觀化重新界定為“一個客觀關(guān)系消退,留下一個原本寓于其中的主觀關(guān)系,后者寓于前者的概念化過程之中”[13]298。主觀化的核心②以Traugott 為代表的歷時主觀化觀認為主觀化的核心在于利用說話人視角對某一形式-意義對(form-meaning pair?ing)加以語用強化。在于語義弱化(semantic bleaching)。概念化主體的心理掃描隱藏在客觀識解的關(guān)系中;在主觀化的過程中,客觀關(guān)系逐漸被削弱,直到完全消失,僅滯留主觀掃描。如圖3 所示:概念化主體的心理掃描(縱向虛線所示)從始至終都存在客觀的識解關(guān)系之中,而客觀關(guān)系則在不斷地被虛化(見圖中第二階段),直至最終完全隱沒(見圖中第三階段),由此,主觀化意味著位于臺上的客觀意義逐漸退場而位于臺下說話者的主觀心理掃描滯留[13]。
圖3 主觀化的不同階段[13]298
主觀化過程中語義弱化或消退現(xiàn)象主要體現(xiàn)在主觀化四個參數(shù)的變化上[13]301:
1)狀態(tài)(status):從實際到潛在,從具體到虛化;
2)焦點(focus):從臺上到臺下;
3)域(domain):從物理域到社會域及經(jīng)驗域;
4)力的發(fā)源地(source of potency):從具體的移動者到虛化的概念化主體。
如句子2)“She is going to close the door”中的“be going to”從物理空間的“移動”到“將來”的體標記的演變過程就體現(xiàn)了“go”主觀化。從狀態(tài)參數(shù)上看,“go”從“她正走向門口去關(guān)門”的實際物理運動到“將要去關(guān)門”的概念化主體在心理上對“go”路徑的潛在追蹤,臺上的具體物理運動逐漸被虛化。從注意焦點和域的參數(shù)上看,原本處于臺上的焦點,即“go”的空間運動軌跡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臺下,僅滯留了概念化主體對“go”空間運動軌跡在心理上的掃描,同時物理域運動主體的意圖讓位于心理域說話者的預測。從力的發(fā)源地參數(shù)上看,“go”動作的能量發(fā)源地從具體運動主體“she”轉(zhuǎn)移到虛化的作為概念化主體的言者。
1.單向性
主觀化的單向性(unidirectionality)特征是其定義所預設了的。Langacker 對主觀化早期的定義“將實體與實體之間的一些關(guān)系從客觀軸調(diào)整到主觀軸上”明確規(guī)定了這些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或替代的方向是從客觀軸到主觀軸的單一方向。后期的定義“一個客觀關(guān)系消退,留下一個原本寓于其中的主觀關(guān)系,后者寓于前者的概念化過程之中”同樣指出客觀關(guān)系是從強到弱、從有到無的方向進行弱化或消退。主觀化的單向性同語法化(grammati?calization)過程的單向性存在著內(nèi)在一致性。語法化遵循“詞匯成分→語法成分”或“較少語法化→較多語法化”的特定方向運作[14]。主觀化的單向性構(gòu)成了Langacker 認知語法的核心假設。Lan?gacker 勾勒了空間域的路徑介詞和方向動詞(across,over,through,fall,rise 等)、將來體標記(go)、情態(tài)動詞(may,can 等)和完成體標記(have)的主觀化路徑,發(fā)現(xiàn)這些路徑均遵循了演化的單一方向性,即識解關(guān)系的客觀基礎從強向弱的方向進行淡化直至完全消失[7]5-38。
2.漸進性
Langacker后期關(guān)于主觀化的定義強調(diào)了語義弱化,即客觀關(guān)系的不斷虛化乃至最終消失,語義弱化蘊含了主觀化的漸進性特征。主觀化的漸進性在主觀化的四個參數(shù)的變化中得到顯然地體現(xiàn),即狀態(tài)漸漸地虛化,焦點逐漸退至臺下,域則從更客觀的物理域轉(zhuǎn)向更加抽象的社會域或經(jīng)驗域,力的發(fā)源地也慢慢虛化成概念化主體。Lan?gacker 的主觀化漸進性體現(xiàn)了共時視角下的語義變化,Langacker 以空間域的路徑介詞“across”為例,詳細論述了“across”凸顯一個復雜的非時間關(guān)系和凸顯一個簡單的非時間關(guān)系的情況。
3)a.Vanessa jumped across the table.[7]17
b.Vanessa is sitting across the table from Veronica.[7]17
3)a 凸顯了涉及同一射體與界標的一系列連續(xù)的位置結(jié)構(gòu),3)b 僅凸顯射體和界標的某一時間點的單個位置關(guān)系,3)b 是3)a 主觀化的結(jié)果。就射體和界標位置關(guān)系而言,3)b 的客觀位置關(guān)系由一系列連續(xù)的位置結(jié)構(gòu)弱化成僅剩最終狀態(tài)的單一結(jié)構(gòu);就力的發(fā)源地來看,3)a 作為射體的“Van?essa”是能量的始端,并跳躍越過桌子,而3)b 中同樣作為射體的“Vanessa”卻沒有任何方向的移動,僅涉及到以“Veronica”的位置為參照點來識解“Vanessa”位置的一個路徑概念。由此可見,客觀關(guān)系不斷弱化的過程體現(xiàn)了主觀化漸進性的特征。
3.伴隨性
主觀化具有伴隨性的特征,常常和語法化、構(gòu)式化、情態(tài)化伴隨共現(xiàn)。以Langacker 為代表的共時研究認為主觀化是語義淡化或語義消退的過程,體現(xiàn)在表達式的狀態(tài)、焦點、域和力的發(fā)源地四個參數(shù)的變化上[13]301。我們認為主觀化中的四個參數(shù)的變化同樣體現(xiàn)了語法化和構(gòu)式化的過程,主觀化與語法化、構(gòu)式化是伴隨發(fā)生的。以句子2)“She is going to close the door”的上述分析為例,在“is going to”的主觀化過程中,同時伴隨著“go”的詞匯意義的語法化和句法結(jié)構(gòu)的構(gòu)式化。詞匯意義從實際具體的動作“行走”演變成虛化抽象的體標記“將要”,句法結(jié)構(gòu)則從自由形式的“go”演變成黏著形式的“be going to”。以Trau?gott 為代表的歷時研究主張主觀化是語用強化的過程,體現(xiàn)在表達式的情態(tài)、形式、功能和意義等參數(shù)的變化上[15]48。在情態(tài)上,表達式意義變得“越來越依賴于說話者對命題內(nèi)容的主觀信念和態(tài)度”,歷經(jīng)“非認識情態(tài)→認識情態(tài)”的演變;在形式上,歷經(jīng)“非句子主語→句子主語→言者主語;自由形式→黏著形式”的演變;在功能和意義上,歷經(jīng)“命題功能→言談功能;客觀意義→主觀意義”的演變。我們認為主觀化過程中的情態(tài)、形式、功能和意義等參數(shù)的變化正是表達式情態(tài)化、語法化和構(gòu)式化的體現(xiàn)。以文旭和黃蓓對漢語“極”的語法化分析為例,“‘極’的語法化過程是一個日益主觀化的過程”[16],主觀化是伴隨著語法化而進行的。在語法化過程中,“極”歷經(jīng)了“指稱‘屋脊的橫梁’的實體名詞→指稱一切事物的‘最高位置/頂點’的抽象名詞→表示‘達到……的極點’的動詞→僅有強調(diào)性意義‘極’的程度補語”的演變?!皹O”的主觀化和語法化演變也體現(xiàn)了“極”的情態(tài)變化和構(gòu)式變化。在情態(tài)上,“極”變得越來越體現(xiàn)說話人的信念和態(tài)度,其中作程度補語“極”的情感最強,表達了說話人對命題內(nèi)容的十分肯定和贊成。在構(gòu)式上,“極”由自由形式變?yōu)轲ぶ问剑罱K形成了“心理動詞/性質(zhì)形容詞+極+了”的句法構(gòu)式。因此,我們認為無論是在哪種研究取向下分析主觀化,主觀化都體現(xiàn)了伴隨性的特征,它與語法化、構(gòu)式化、情態(tài)化是伴隨發(fā)生的。
在以Traugott 為代表的歷時研究中,主觀性是指語言的一種特性,即“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4]739,主觀化是指“語言為表現(xiàn)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的結(jié)構(gòu)形式或經(jīng)歷相應的演變過程”[1]268。在以Lan?gacker 為代表的共時研究中,主觀性是“識解關(guān)系中概念化主體和概念化客體兩個角色間的內(nèi)在不對稱性”[6]93,主觀化是“一個客觀關(guān)系消退,留下一個原本寓于其中的主觀關(guān)系”[7]17。
我們認為無論是歷時研究還是共時研究,主觀性都是關(guān)于語言屬性的描述,如:主觀性是指語言的一種“特性”、一個“根本特征”或一種“不對稱性”;而主觀化則是表達這種語言屬性的方式或手段,這種方式既包括Traugott 的“語用推理”,也包括Langacker 的“語義淡化”。例如,文旭和黃蓓用語義淡化和語用強化兩種主觀化手段分析了漢語極性程度副詞“極”的主觀性屬性和變化,指出“極”歷經(jīng)了由指稱“屋脊的橫梁”實體名詞到指稱一切事物的“最高位置/頂點”的抽象名詞,到表示“達到……的極點”的動詞,再到僅有強調(diào)性意義“極”的程度補語的語法化演變[16]。從語義淡化的角度看,“極”的意義發(fā)生了從最小主觀性到更多主觀性,到高度主觀性,再到極度主觀性的變化;從語用推理角度看,“極”的意義發(fā)生了從非主觀性到主觀性再到交互主觀性的變化。
其次,主觀性是靜止的狀態(tài),具有普遍性、程度分級性以及概念化主體隱性的特征,而主觀化指一種變化,是動態(tài)的過程,體現(xiàn)了單向性、漸進性和伴隨性的特征。狀態(tài)是變化的起點,同時也是變化的結(jié)果。狀態(tài)經(jīng)過變化后形成了一種新狀態(tài)。主觀性是主觀化的前提,為主觀化提供變化的內(nèi)容。經(jīng)過主觀化,主觀性得到了新的狀態(tài)。在新的狀態(tài)下,主觀性屬性越來越強,“變得越來越依賴于說話者對命題內(nèi)容的主觀信念和態(tài)度”[5]31,或主觀關(guān)系越來越凸顯,“隨著客觀關(guān)系逐漸退場,寓于其概念化過程中的主觀關(guān)系越來越來凸顯”[13]298。例如,漢語極性程度副詞“極”的主觀性是隨著語法化過程從最小,到更多,到高度,再到極度逐漸地演化而來[16]?!皹O”的主觀性程度差異就是主觀化的結(jié)果,具有最小主觀性指稱“屋脊的橫梁”實體名詞的“極”是起始狀態(tài),是變化的起點,經(jīng)過主觀化,“極”得到了一個新的主觀性狀態(tài),成為指稱一切事物的“最高位置”的抽象名詞。依次類推,“極”的每一次主觀化都得到一個新的主觀性狀態(tài),新的主觀性狀態(tài)又為進一步主觀化提供了變化的內(nèi)容,成了新的起點。最終“極”演變成“僅有強調(diào)性意義的”程度補語。此時,“極”具有最大的主觀性,表達說話人對命題內(nèi)容的十分肯定和贊成的信念或態(tài)度。
Langacker從認知語法的視角系統(tǒng)地論述了主觀性和主觀化,然而,學者對Langacker 的主觀性和主觀化定義的評論褒貶不一,對其解讀也存在較大的差異性,這表明Langacker 的主觀性和主觀化概念內(nèi)容既豐富又復雜,同時也說明對Lan?gacker 的主觀性理論的正確或統(tǒng)一詮釋還需對主觀性和主觀化概念隱含的特征和深層的本質(zhì)進一步分析和挖掘。本文在認知語法框架下解讀Lan?gacker 關(guān)于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的概念表述或定義,挖掘其概念背后的特征,探究主觀性的本質(zhì)以及主觀性與主觀化的關(guān)系。認知語法框架下的主觀性和客觀性體現(xiàn)了“識解關(guān)系中概念化主體和概念化客體兩個角色之間的不對稱性”。我們認為主觀性和客觀性的本質(zhì)是概念識解方式的體現(xiàn),而非概念的語義內(nèi)容;主觀性概念具有主觀普遍性、程度分級性和概念化主體隱性的特征。主觀化是“實體與實體之間的一些關(guān)系從客觀軸調(diào)整到主觀軸上”或“一個客觀關(guān)系消退,留下一個原本寓于其中的主觀關(guān)系,后者寓于前者的概念化過程之中”,主觀化概念具有單向性、漸進性和伴隨性的特征。主觀性是關(guān)于語言屬性的描述,主觀化則是表達這種語言屬性的方式或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