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小說的苦難意識表述

郭景紅

余華，是先鋒小說的著名的代表人物。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完成小學(xué)和中學(xué)的學(xué)業(yè)并從事了五年的牙醫(yī)工作，這樣的經(jīng)歷可以說為余華日后在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面提供了創(chuàng)作源泉。余華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數(shù)量較少，但質(zhì)量卻是被國內(nèi)外的學(xué)者所認可的。其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并在美國、英國、德國等多個國家出版。他前期的小說帶有較輕的實驗性，多注重于描寫血腥、暴力、人性丑惡的一面。但后期有所轉(zhuǎn)變，小說都在體現(xiàn)先鋒派中的現(xiàn)實主義。

本文所要比較的《活著》與《許三觀賣血記》正是余華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不可或缺的代表作。寫作的中心都是“苦難”，都是在描寫一個人在其人生中所經(jīng)歷的種種苦難。但是這兩部作品中的苦難又有著不同之處，《活著》主要描寫了以死亡為中心的苦難?！对S三觀賣血記》主要描寫了以賣血為中心的苦難?！痘钪分械母ＹF因為好賭而破產(chǎn)，將父親氣死。他被捉去當(dāng)兵后，他的母親去世了?；丶液?，有慶被抽光了血，死了。鳳霞生孩子難產(chǎn)而死。在病痛折磨以及孩子的死亡打擊中，家珍也死了。福貴的女婿二喜也在工作的時候被水泥板壓倒死了。留下來的苦根長到七歲也因為吃太多的豆子，撐死了。福貴從上一輩到下一輩的親人都被他親手埋葬，這是他最深的苦難和最大的折磨。而《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賣了十二次的血。在第四次為了讓全家人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中吃上一頓好的飯菜，他去賣血了。第五次是為了給一樂補身子。第六次是為了給二樂的生產(chǎn)隊隊長送禮。第七次到第十一次的賣血都是為了給一樂治病，到林浦、百里、長寧等多個地方賣血。而最后一次是許三觀老了，想去醫(yī)院賣血，卻沒有人要?？梢娫谠S三觀面對種種的苦難時候，他是用一次次的賣血來渡過的。而整本書就是用這十二次的賣血來展示出許三觀的苦難意識。

本文將從福貴和許三觀、家珍和許玉蘭這兩組人物來比較《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的苦難意識。

苦難之同

余華是先鋒主義的代表作家，但是在1989年的時候，中國的先鋒主義作家都面臨著一個寫作的困境，而《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正是余華處于這個困境中所創(chuàng)作的，他在先鋒主義中加入了新的元素。而《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這兩本書所描述的時間以及背景都有著重疊之處，但都是從一個普通老百姓的視角，展現(xiàn)其在受苦受難時，對生命的渴望，對親情的重視以及自己內(nèi)心意識的展露。

苦難中的生存

福貴與許三觀他們兩個人可以說是歷經(jīng)了一個百般折磨和苦難的人生。余華在對福貴和許三觀圍繞著苦難而展開的生活安排中，處處體現(xiàn)了福貴和許三觀的百折不撓和堅強不屈的生存意識，體現(xiàn)了作家對生存問題的深入思考。

福貴的破產(chǎn)，就是他苦難的開始。在破產(chǎn)后，福貴沒有繼續(xù)被他多年來因奢華生活而養(yǎng)成的惡習(xí)打敗，而是很快地振作起來，去接受生活的磨練。在福貴被拉去當(dāng)兵又被包圍之后，空投糧食時所出現(xiàn)最高頻率的字是“搶”，搶大米、搶大餅、搶膠鞋。用“搶”字生動形象地體現(xiàn)當(dāng)時福貴想要活下去的一股勁。一股只要搶到吃的，只要不餓死，就能活下去，就能回家的“勁”。而后面的死傷慘重，這里余華對傷號“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像是在笑”和“昨天還在喊叫的幾千傷號全死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上面蓋著一層薄薄的雪花”的描寫，更像是一種對福貴的精神上的折磨，絕望中不抱任何希望。當(dāng)然只有在絕望的時候熬出頭，才更有在面對苦難時更想要活下去的決心，活著便是一切。

在20世紀50年代，中國共產(chǎn)黨為探索中國社會主義建設(shè)道路，做出了一項重大的決策，那就是開展人民公社化運動期間三年自然災(zāi)害出現(xiàn)?！对S三觀賣血記》中對這一方面有著極多的寫作，寫出了當(dāng)時許三觀一家吃了玉米稀飯后不能動，避免消耗體力的情景。而當(dāng)許三觀生日的時候，就更能體現(xiàn)出許三觀被苦難逼得不得不去賣血、以求活下去的一面，三個孩子吃完玉米粥時“都伸長了舌頭舔起了碗。舌頭像是巴掌似的把碗舔干凈了”，在這里多處寫著被饑餓所逼迫下的眼神渴望吃的，就如同在渴望活下去。許三觀面對三個孩子的眼神，面對這個家的存活，他去賣血了，用賣血來熬過這個苦難的關(guān)卡?？梢娫S三觀在天災(zāi)人禍的打擊中，他是拼命掙扎的，是用賣血來面對苦難的。

苦難中的親情

福貴與許三觀所遭受的苦難可以說都是生活上的苦，在那個資源匱乏的年代，柴米油鹽缺少以及人生未來前途的抉擇，這些都是壓在人們身上的一座座山。從這生活中的苦可以看出它更強調(diào)親情。

福貴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子弟，家里有著一百多畝地，有一句話在形容他走路時鞋子的聲音，那就是“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太多的錢會使人心發(fā)生一些變化。福貴當(dāng)闊少爺?shù)臅r候，對著他爹就是“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來的份上讓讓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薄叭ツ隳锏?。”還推他爹。金錢對于福貴來說也是一種“苦難”，一種不懂親情的“苦難”。對他自己的老婆家珍，在剛開始的時候更是對著懷孕的她又打又踢，毫無一個為父為夫的自覺，到后來福貴破產(chǎn)家里可以說窮到叮當(dāng)響、被捉當(dāng)兵時母親死了，一家之主失蹤了，一個弱女子撐起了一個家，家里極度貧困沒吃沒喝時，家珍都對福貴不離不棄。正是在這一點一滴中，福貴看到了家珍的好，從苦難中見證親情。因為他看到了親人的重要，因而倍加珍惜，親情變得更加濃厚。

許三觀，一個普普通通老百姓，是屬于那種想要安安穩(wěn)穩(wěn)過生活的人，但是許玉蘭給他戴了綠帽子，生下了不是許三觀兒子的一樂。當(dāng)許三觀知道的時候，對于一樂的疼愛立刻變?yōu)閷λ挠憛?，不是親人了，而處于兩者之間的情更加沒有了。一樂砸破了方鐵匠兒子的頭，親爹何小勇不賠，許三觀賣血賠錢。何小勇需要叫魂的時候，一樂的哭還有“爹，你別走。爹，你回來”。表面上是為何小勇在哭，但其實是一樂在對許三觀哭和喊，這就是許三觀與一樂正式成為不是親人卻勝過親人的一刻。后來的一樂生病，家里困難，沒有這么多錢，許三觀為救一樂，不要命地賣血。是的，這是許三觀的兒子。當(dāng)面對親人困難的時候，我們一起承擔(dān)，這就是親情。余華在闡述著一對不是父子的父子關(guān)系，即使你不是我父親，但我依然就認定你;即使你不是我的兒子，但我就是認定你。一種親情的變化，由討厭到即使遇見再大的困難也絕不放棄的親情變化，親情的進一步升華，寫出了一種偉大的愛與親情。

困難中體現(xiàn)出的女性的隱忍

余華在寫《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的時候，重要人物是福貴和許三觀，寫作重點也是在描述他們的生活苦難。讀者的眼光會放在他們的身上，而許玉蘭和家珍往往會較容易被忽視，即使讀者感受到了她們的苦，但也沒有深究。許玉蘭和自己，這兩個貌似差別巨大的人，在面對挫折與磨難時，她們身上所展現(xiàn)出來的情形，正是中國千百年來女子出嫁后的情景，以家庭為主，即使再苦再累，也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活著》里的家珍也可以說是命途多舛，一個千金大小姐，所托非人，丈夫有著吃喝嫖賭的惡習(xí)，只有當(dāng)破產(chǎn)后才真正看見她的好。書中多處描寫了家珍在遇到事時都想著家人的情形。在福貴破產(chǎn)的時候，家里什么都沒有了，家珍被他爹接走的時候，“家珍扭頭看看我，走到轎子旁又回頭看了看我，”她這是不舍，但沒有辦法，家里已經(jīng)一貧如洗，懷孕的她只會更加拖累福貴和這個家。家珍在生病后，仍然對隊長說“等我真干不動了再給我記四分吧”，只想著不要拖累家里人。而許玉蘭也一樣，對家，她的奉獻也是極多的?！对S三觀賣血記》里許玉蘭剛開始是和何小勇在一起的，但是父親的一句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得不嫁給許三觀。當(dāng)她嫁給許三觀后，即使知道了許三觀和林芬芳通奸，但她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這種苦自己吞，一方面是她給許三觀戴了綠帽子，但更為重要的是她已經(jīng)嫁給了這個人，嫁入了這個家，沒有離婚之說。

丈夫的冷漠對待、外遇，家庭的溫飽問題，這些苦，這些難以度過的坎，沒有讓她們退卻，反而正因為這些體現(xiàn)出在她們身上殘存著一種封建思想，即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而她們的一生都奉獻給了家里，從早忙到晚，和現(xiàn)代的新興思想有著不同之處。

福貴、許三觀、家珍和許玉蘭都是我們平凡人的縮影，他們在人生中受到了屬于他們的苦難，而我們也會有屬于我們的苦難發(fā)生。但從他們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當(dāng)我們這些草根階級面對苦難的時候，我們會迸發(fā)出巨大的力量，一種強烈的生存愿望并且在苦難中忍耐苦難帶來的折磨，與親人相互扶持，見證真情。

苦難之異

《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的作者都是余華，并且創(chuàng)作的方向也都是在注重描寫苦難，但是《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畢竟是兩本書，所以有著相似之處但又存在著不同，相同的是都在描寫苦難，不同的是苦難下的富貴和許三觀在內(nèi)里精神的變化與家珍和許玉蘭的表現(xiàn)。可見《許三觀賣血記》是另一部《活著》，前者是后者的延伸，后者是前者的借鑒。

苦難下的精神變化

福貴與許三觀的一生都面對著許多的苦難，臨老了福貴最后只剩下自己與一頭老黃牛而許三觀卻子孫滿堂，在這些苦難經(jīng)歷的背后，福貴的精神卻升華為另一種境界，而許三觀卻一步步走向深淵。

死亡，已經(jīng)讓人帶著無限憂傷，而親人的死，更是比起面對災(zāi)難來說更為沉重的一種直擊人類內(nèi)心深處的苦痛，并且還是一個接一個地離自己遠去。《活著》中福貴在知道自己唯一的兒子有慶被抽血抽死的時候，他是又踢又喊的，說“我要殺了他”。而當(dāng)醫(yī)生知道有慶死的時候，也只是說了一句“你真是胡鬧”，然后又去救縣長的女人了。福貴無權(quán)無勢，縣長有權(quán)有勢，這又是社會黑暗的一幕。福貴沒有金錢是他的一種必須面對的苦。鳳霞生孩子死了，家珍也隨他們而去。福貴臨老了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但他該放牛的時候放牛，該休息的時候休息。受了許多的苦，經(jīng)歷了親人的離去，自己努力過、激動過、不滿過，也就這樣過去了。福貴在這些受著苦難的背后，看開了一切，活著便是活著。

許三觀的結(jié)局比起福貴，是好得太多太多了，身體硬朗，子孫滿堂。許三觀在他一生之中，用血解決家里缺糧、大家餓肚子的問題，用血解決二樂的工作問題，更甚于一樂生病的時候，不要命似的賣血，極短的賣血時間間距，多次的賣血次數(shù)。在許三觀的心里他身上的血是有用的，是他身上的血，才有現(xiàn)在平安和穩(wěn)定的一面，這是他內(nèi)心的認定。然而當(dāng)最后一次想賣血去吃炒豬肝的時候，醫(yī)院的“血頭”對他說：“你身上的死血比活血多，沒人會要你的血，只有油漆匠會要你的血……”這句話對許三觀的打擊太大了，他沒用了。由他的有用到他的沒用，可見許三觀在精神上已經(jīng)一步步走向一個自己已經(jīng)毫無用處的深淵，表現(xiàn)出一種表面完好內(nèi)里已然崩潰的情況。

苦難下不同表現(xiàn)方式

面帶微笑是心情愉悅的表現(xiàn)，口吐惡言是內(nèi)心品德修養(yǎng)糟糕的表現(xiàn)，無論大事小事，總能在細節(jié)的地方表現(xiàn)出一個人的內(nèi)心真實的一面。家珍在面對生活上的打擊時，和許玉蘭的表現(xiàn)是有著極大的不同之處，家珍潛意識中選擇了忍讓，相反許玉蘭是以一種如洪水決堤般的撒潑、哭訴來表現(xiàn)的。一個更具有傳統(tǒng)婦女的思想，另一個是在此基礎(chǔ)之上帶著一絲突破，敢于表現(xiàn)自己所遭遇到的苦難。

在《活著》中，家珍嫁給了一個喜歡在外頭拈花惹草的福貴，從早到晚都不著家，家珍知道他嫖，但是她忍，就如家珍做的菜“那四樣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豬肉”。是的，家珍是在用菜這件事提醒福貴女人都一樣。丈夫的出軌是一個作為妻子所面臨的苦，看家珍的表現(xiàn)，更是她所忍下去的苦。而《許三觀賣血記》中，當(dāng)林芬芳的丈夫拿著許三觀補償?shù)臇|西上門之后，許玉蘭知道許三觀是在外面做了對不起她的事，頓時就是用言語和動作表現(xiàn)出自己的內(nèi)心的心情，“用嘴罵著許三觀，同時還用手擰著許三觀的臉”，大聲地說著“這個家要亡啦，別人是國破家亡，我們是國沒破，家先亡”，坐在門檻上的哭訴是許玉蘭遇到苦時最常見的表現(xiàn)。兩個人之間的苦難表現(xiàn)方式不同。

在福貴和許三觀、家珍和許玉蘭這兩組人物中，可以看出面對苦難時，我們有自己的表達方式?？嚯y卻是會激發(fā)人們內(nèi)心的生存意識，但比這生存意識更深處的是一種連自己都感受不到的潛移默化，走向升華或墮入深淵。

《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的主人公和其妻子都可以看作是我們“草根”階級的代表。在人生中，我們不可避免地都會遇到屬于自己的苦難，當(dāng)苦難把我們打壓到極致的時候，我們迸發(fā)出驚人的生存意識。我們會選擇屬于我們的宣泄方式，也會發(fā)生巨大的精神變化。

（責(zé)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