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熙中
內(nèi)容提要:庚辰本第七十四回“入畫也黃了臉”一句,現(xiàn)存抄本均同,程甲本和程乙本作“鳳姐也黃了臉”。 通過對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心態(tài)以及版本異同的分析,可知小說原文應(yīng)是“入畫也黃了臉”。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題為《“這臉子”究竟是誰的?》,談的是《紅樓夢》第四十五回中兩句話的標(biāo)點(diǎn)問題。這是王熙鳳對李紈說的話,一般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紅樓夢》整理本都是這樣標(biāo)點(diǎn)的:“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奔窗选斑@臉子”理解為指李紈的臉色。 但后來有人提出異議,認(rèn)為“這臉子”是屬于王熙鳳的,所以應(yīng)該標(biāo)點(diǎn)為:“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蔽也煌膺@個說法,認(rèn)為這里的“臉子”指的是不愉快的臉色,只能屬于李紈,王熙鳳這句話的意思是:“瞧你這臉子,竟是為平兒來報仇的!”馮其庸先生生前有一次接受采訪時提到了我的這篇小文,他說:“最近陳熙中先生寫了篇短文章,非常有意義,是說斷句的問題,到底應(yīng)該斷在哪里?!雹亳T先生作為紅樓夢研究所《紅樓夢》校注工作的主要主持人,連一個標(biāo)點(diǎn)的問題都不輕易放過,可見老一輩學(xué)者的治學(xué)態(tài)度何等認(rèn)真嚴(yán)謹(jǐn)。
這次我們的話題是誰“黃了臉”,當(dāng)然也與臉色有關(guān),但討論的不是標(biāo)點(diǎn)問題,而是何者為小說原文的問題。
《紅樓夢》第七十四回寫抄檢大觀園時,在惜春丫鬟的箱子中尋出了一大包金銀錁子和男人的東西。 庚辰本是這樣寫的:
……遂到惜春房中來。 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的不知當(dāng)有什么事故,鳳姐也少不得安慰他。 誰知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②,又有一副玉帶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 入畫也黃了臉。 因(原誤作“為”)問是那里來的,入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
白先勇先生在《細(xì)說紅樓夢》中說:
庚辰本這里顯然是個錯誤:入畫也黃了臉。 不對!看到怎么還有男人的東西,程乙本是:鳳姐也黃了臉,因問是哪里來的。③
白先生認(rèn)為說“入畫也黃了臉”不對,應(yīng)該說“鳳姐也黃了臉”才是。 為什么呢? 白先生沒有說明。
我們知道,“黃了臉”是指臉色變黃,常用來形容人們驚嚇或生氣時的臉色變化。 如:
1、那雪娥唬的臉蠟查(此處通“渣”)也似黃了……(《金瓶梅詞話》第九十回)
2、七官臉都嚇黃了。 (《梼杌閑評》第十四回)
3、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干凈,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據(jù)庚辰本,下同)
4、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紅樓夢》第七十三回)
5、把竹山氣的臉蠟渣也似黃了……(《金瓶梅詞話》第十九回)
6、金榮氣黃了臉,說:“反了! 奴才小子都敢如此……”(《紅樓夢》第九回)
7、襲人見他臉都?xì)恻S了,眼眉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樣……(《紅樓夢》第二十九回)
8、他又是害臊,又是著惱,把小臉兒都?xì)恻S了。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回)
以上1-4 例是指嚇的黃了臉,5-8 例是指氣的黃了臉。
很明顯,說“入畫也(“也”字表示強(qiáng)調(diào),相當(dāng)于“都”)黃了臉”,意思是入畫嚇的都黃了臉;說“鳳姐也黃了臉”,意思是鳳姐氣的都黃了臉。 那么,究竟哪一個是正確的呢?
按情理而言,入畫看見在自己箱子里被搜出一大包金銀錁子和男人的物品,自然會顯得十分驚恐,于是人們問她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 因此在我們看來,“入畫也黃了臉”這一句并沒有什么錯誤。
至于說“鳳姐也黃了臉”,乍看似乎也有道理。 鳳姐因為看見在入畫的箱子里搜出了那些東西,所以非常生氣,于是追問東西是從哪里來的。 這好像也說得通。 但是,如果聯(lián)系上下文的描寫來看,鳳姐這時候未必會氣的黃了臉。
引起抄檢大觀園的導(dǎo)火索是傻大姐撿到了一個繡春囊。 邢夫人知道后,故意叫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把繡春囊交給王夫人,把王夫人“氣了個死”。 王夫人起初懷疑是鳳姐的東西,鳳姐不得不作了一番辯白。 對于繡春囊事件,鳳姐主張:“且平心靜氣,暗暗訪察,才得確實(shí)。 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 這叫做‘胳膊折在袖內(nèi)’?!焙髞硗醴蛉苏f:“這幾年我越發(fā)精神短了,這樣妖精似的東西(指晴雯)竟沒看見。 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聽后的反應(yīng)是:“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耳目,常調(diào)唆著邢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yīng)著?!蓖跎票<业奶岢鲆皫е说礁魈幯绢^們房里搜尋”,王夫人“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yīng)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p>
非常明顯,鳳姐從一開始對大張旗鼓地抄檢大觀園就不積極。 一路上,她只是虛應(yīng)故事,對于黛玉、探春、李紈、惜春、迎春等固然好言陪笑安撫,對于丫頭們也并不疾言厲色。 對于王善保家的自以為查出了有問題的東西,她幾乎都一一作了解釋。 對于入畫,鳳姐的態(tài)度比惜春還要寬和得多。 惜春說:“嫂子別饒他這次方可。 這里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 嫂子若依他,我也不依?!兵P姐卻說:“素日我看他還好。 誰沒一個錯? 只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焙喼笨梢哉f,鳳姐根本不在意是否能搜出什么東西,倒是對王善保家的處處碰釘子感到快意,甚至在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司棋箱子中搜出潘又安的書信時,她竟“不怒而樂”,對王善保家的挖苦嘲弄一番。 從書中上述種種描寫來看,我們以為,就鳳姐當(dāng)時的心態(tài)而言,“鳳姐也黃了臉”不應(yīng)該是曹雪芹的原文。
上面我們通過對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心態(tài)的分析,得出了“入畫也黃了臉”一句并無錯誤而“鳳姐也黃了臉”一句應(yīng)該不是原文的結(jié)論。
下面再從版本比勘的角度來討論一下何者是原文的問題。
白先勇先生只比較了庚辰本和程乙本的文字,而沒有提到庚辰本以外的抄本和程甲本。
實(shí)際上,除了程甲本、程乙本作“鳳姐也黃了臉”之外,現(xiàn)存的各種抄本包括庚辰本、戚序本、蒙府本、列藏本、夢稿本和甲辰本,均作“入畫也黃了臉”(其中蒙府本、夢稿本“入畫”二字后被改作“鳳姐”)。 經(jīng)驗告訴我們,由于程甲本和程乙本是后出之本,而且是有意識地進(jìn)行加工整理的本子,所以一般來說,凡抄本文字一致而只有程本獨(dú)異,程本的文字都屬于改文而非雪芹原文。
本文開頭所說的“這臉子”究竟是誰的問題,其實(shí)也涉及到版本問題。 庚辰本中“這臉子”三個字,在程甲本和程乙本中壓根兒就沒有出現(xiàn)。 在程本中,那兩句話是這樣的:“竟不是為詩為畫來找我,竟是為平兒報仇來了。”所以若認(rèn)為程本是原文,則根本不存在如何標(biāo)點(diǎn)的問題了。 可是問題恰恰就在于,程本不是原文。 何以見得? 因為其他抄本與庚辰本的文字基本一致:戚序本、蒙府本、列藏本與庚辰本同作“這臉子”,甲辰本作“這臉彈子”。
注釋
① 鄭鐵生《馮其庸先生訪談錄》,《曹雪芹研究》2013 年第1 期。
② 此句后原有“為察奸情反得賊贓”八字,一般認(rèn)為系批語混入正文。
③ 白先勇《白先勇細(xì)說紅樓夢》(下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7 年版,第63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