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彥
內容提要:林黛玉作為中國文學史上最為經(jīng)典的女性形象之一,合草木之人、性靈之詩、清虛之美于一身。 林黛玉為絳珠仙草幻化人形,在賈府孤立無依而自尊獨立,自稱“草木之人”,保持草木之心。 林黛玉為人真實坦誠,不假偽飾,以詩歌抒發(fā)性靈。 在文學史上,林黛玉具有清之美,其刻畫兼用寫實、寫意,突出氣質神韻,時虛時實,呈現(xiàn)清虛之美。 林黛玉這一經(jīng)典形象,對于理解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塑造理想女性等具有多方面的意義。
林黛玉是中國小說塑造的最為經(jīng)典的女性形象之一。雖歷經(jīng)二百多年的研究,林黛玉依然如蒙娜麗莎一般,散發(fā)著神秘、迷人的光彩。 綜觀林黛玉研究,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關注:學界在新中國成立后基本上是一邊倒的贊譽之聲,頌揚林黛玉的清高、反抗、詩意,突出其悲劇性、理想性①;當代讀者的接受和評價則更近似于清代、民國的情況,欣賞者有之,批評者亦不乏其人,認為其刻薄任性、難以相處。 這一現(xiàn)象后面隱含這樣的問題:林黛玉是不是兼具理想性和小性兒于一身。 如果是,理想性和小性兒如何統(tǒng)一;如果不是,刻薄任性的林黛玉是否還值得如此盛贊和推許? 其實,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恰恰說明林黛玉形象的成功——她是立體的多面的,有著極大的想象和闡釋空間,允許見仁見智地欣賞和接受。 概括來看,林黛玉形象的構成有三個基本面:草木之人,性靈之詩,清虛之美,三者相輔相成,共同塑造了這一體現(xiàn)華夏文化之美的經(jīng)典形象。
一
在小說第二十八回中,元春給賈府眾人端午節(jié)賞禮,寶玉、寶釵禮物相同,黛玉說道:“我沒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②“草木之人”③,并非林黛玉一時不平而自我貶低,這正是她的本質,是她命運、癡情乃至言行舉止的根由。 林黛玉身上種種包括所謂刻薄、小性兒等,都由此而來。
和“石頭”一樣,“草木”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 首先,草木、石頭都和天地有關。 《紅樓夢》展現(xiàn)的不是道德境界、功利境界,是一種廣大的天地境界,所以開篇即是大荒無稽,煉石補天。 石頭堅硬長久,在中西神話中都有石頭崇拜、石頭生人等傳說④。 石頭之外,小說提到的便是仙草即草木,它同樣和天地世運密切相關。 《易·坤·文言》:“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閉,賢人隱?!边@里草木和賢人是互文,和《紅樓夢》無關,卻暗合其大旨以及黛玉的命運。⑤先秦《伊耆氏蠟辭》則說:“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边@是一種表達原始愿望和要求的祝辭,希望“草木歸其澤”,各得其所。 關于草木和天地的表述還有不少,天地、石頭、草木三者隱約構成一個系統(tǒng),草木和石頭既緊密相關⑥,又功能特點各異。
其次,草木和石頭都代表著自然性、民間性。 石頭、草木俱是自然界中常見之物,中國文化中多以木石作為民間的代表與象征,和廟堂對立,并由此生發(fā)出超越或淡泊名利之意。 像王充《論衡·書解》:“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范端臣《怪石》:“唯應山中石,不受客塵障?!睆埦琵g《感遇》詩:“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廣為流傳,尤其契合黛玉形象。
雖然如此,草木又有一些自己的特點:草木純任自然,而石之美者為玉,為天地精華。 玉石對草木有滋養(yǎng)之用,“玉在山而草木潤”(《荀子·勸學》),小說中也有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仙草,賈府中寶玉對黛玉的親切呵護。 然而,玉又往往和金相合,金相玉質,金馬玉堂,為俗世權力、財富的象征,和草木構成對比。 所以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說:“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金史·隱逸傳·趙質》也有:“臣僻性野逸,志在長林豐草;金鑣玉絡,非所愿也。”⑦“長林豐草”和“金鑣玉絡”相對,《紅樓夢》中木石之盟和金玉良緣對立存在,應該就是對這種傳統(tǒng)的繼承和延續(xù)。
石頭堅硬,歷時久遠,草木柔弱,歲有枯榮。 草木對環(huán)境的依賴遠甚于石,對變化更敏感,反應更直接更強烈:“春色先從草際歸”(黃庭堅《春近四絕句》),同時也容易“風吹草動”“草木皆兵”。 人短暫的一生更似草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今古奇觀》),草木也因此常常傳遞離愁別恨、人世滄桑、凄涼傷感、時光易老等情緒。 像“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煜《清平樂》),“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馮延巳《南鄉(xiāng)子》)等。
煉石補天,可抒英雄之志,草木則多和美人相連。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 清揚婉兮”(《詩經(jīng)·鄭風·野有蔓草》),“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離騷》)等,都是其中經(jīng)典的詩句。 “百谷草木麗乎土”(《易·離》),草木依托水土而生,水是生命之源,土則是生存根基。 黛玉始終和水關系密切,卻沒有土的依托,土之于黛玉是家是鄉(xiāng)是情,家與鄉(xiāng)已經(jīng)缺失,人情又難以捉摸,鏡花水月終究落空——黛玉被斬斷各種重要、直接的社會聯(lián)系,成為一個游根無依之人。
無論是靈河畔的仙草,還是客居賈府的幼孤,林黛玉本質上都是草木之人。 無父母兄弟,無本家扶持,且斷根遷移,這些都是要凸顯林黛玉浮萍無依的孤兒處境。 在賈府的客居,不僅延續(xù)了這一狀態(tài),且逐漸惡化,林黛玉因此而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之嘆,最終“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個漸變的過程,是黛玉如草木般移植、生長、漸衰、枯萎的生命歷程。
初入賈府時,眾人客氣有加,林黛玉也收斂順從,“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林黛玉此時表現(xiàn),可以從她大家閨秀的身份、自尊敏感的個性、如履薄冰般處世等加以分析,是為了保護自我和適應環(huán)境。 進入賈府之后、寶釵到來之前,黛玉有過一段歡樂時光,和環(huán)境“言和意順,略無參商”,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賈母看重、寶玉友愛,迎春、探春、惜春“倒且靠后”,他人自然對黛玉分外禮遇。
林黛玉的轉變是在薛寶釵進府之后。 (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 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第五回)研究者多以此比較寶釵、黛玉的差異,而忽略他人態(tài)度變化這一細節(jié),即“人多謂黛玉所不及”“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由此文可知,黛玉是先感受到周圍人的貶低和疏離,才有“悒郁不忿之意”,說是“心中”,應該還是有所表露。 寶釵的“渾然不覺”,也并非真的沒有意識到,而是意識到之后的不動聲色。 作者設此細節(jié),是要以寶釵的人情練達來反襯黛玉的草木之性,所以王希廉《紅樓夢總評》說“黛玉卻是主中主,寶釵卻是主中賓”。
黛玉受到批評較多的是第七回收宮花一節(jié)表現(xiàn)的直白刻薄。 薛姨媽讓周瑞家的送給各位姑娘宮花。 收到宮花,迎春、探春“都欠身道謝”,惜春說笑一句,命丫鬟收了;平兒代王熙鳳接收宮花,“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轉身去了”;惟獨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因自己是最后一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黛玉此說并沒有道理。 從周瑞家的送花路線來看:薛姨媽居住于梨香院,在王夫人居所的東北角,所以周瑞家的先到了王夫人正房后頭,三姐妹居住于此,書中特別指出“順路先往這里來”;然后到王熙鳳處,最后“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 這和第三回賈府眾人居所及路線相合——從王夫人處角門出來,有南北寬夾道,北邊有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即為王熙鳳住所;穿過一個東西穿堂,就到了賈母后院。 由此可見,周瑞家的最后送花給黛玉并非刻意為之,然而對于黛玉而言,相較于過去的禮遇,這大概就是輕慢了。
其情可憫,其狀可憐,依然不能為林黛玉的刻薄、小性兒開脫,她確實是敏感而多疑的,時時陷入他人尷尬、自己苦悶的境地。 林黛玉的這一特點之所以受到批評,在于不合她貴族少女、大家閨秀的身份和應有的溫文爾雅的舉止氣度,然而從草木之人的角度,林黛玉此舉卻是自然的,甚至是必然的。 試想林黛玉換一種態(tài)度,對待周瑞家的去主動迎合,那便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寶釵了;而若是溫順接納,那便是邢岫煙也不是林黛玉了。
林黛玉之所以獨特,之所以經(jīng)典,便在于作為草木之人,始終是真實的自然的,真實性情,真實流露,不假偽飾。這樣的為人處世,不諧于俗是必然的結果。
拋卻仙草幻化的由來,單從成長和教育來看,和賈府其他少女相比,林黛玉也有她的特殊性。 其他女性無一例外地處于具體的規(guī)矩和要求之中,有明確的管教者。 像迎春、探春、惜春、寶釵等姑娘有父母兄嫂管教,襲人等自有做丫鬟的規(guī)矩和要求。 惟獨黛玉少孤兼客居,賈府并無人真正管教她,只是提供優(yōu)渥的生活,其他基本放任不管。 有了衣食無憂和寬容放任的前提,林黛玉才能悲春傷秋,吟花誦月,無視世俗榮華及規(guī)則,厭惡寶玉轉贈的北靜王的鹡鸰香串,并在和他人相處時直言不諱、喜怒形于色。 所以黛玉曾自思:“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第三十二回);此后又告訴寶釵:“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第四十五回)。
本來就是草木之人,在賈府又保持了草木之心,刻薄、小性兒,不通人情世故,便是必然的結果。 反過來,這些表現(xiàn)也合乎草木之人的設定。 “草木之人”⑧主要出現(xiàn)在《紅樓夢》中,與之近似的還有“山林之人”“草野之人”,這兩者使用更加頻繁。 從史料看,二者有相通并用處,如“彼樵者,山林草野之人,其形全,其神不傷,其歌而成聲,不煩繩削而自合”(趙文《青山集·蕭漢杰青原樵唱序》)。 同時也各有側重:“山林之人”跟隱逸更密切,有一定的理想性,突出淡泊名利、天性得全的方面。 如“山林之人,能忘富貴易”(蘇過《斜川集·題陽關圖后》),“山林之人,不為功名富貴所役”(周琦《東溪日談錄·異端談》);明代袁宏道《敘陳正甫會心集》論趣時,認為“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指出“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趣近之”。 “草野之人”則突出了身處草野的民間性,有不知禁忌、不合禮法規(guī)矩的方面。 這樣的表述不少,如“草野之人,不知忌諱”“草野之人,不知君臣禮”“草野之人,少不更事”等。
林黛玉作為草木之人,實際是兼具“山林之人”和“草野之人”的特點。 以往更多關注其“山林之人”隱逸清高的方面,而對其“草野之人”任性而為的一面有所忽略。 這兩方面結合起來,才是林黛玉作為草木之人的應有之義。 任性,不合禮法,促狹,好捉弄人等,都體現(xiàn)了林黛玉作為草木之人的鮮活性——她是活生生的、有喜怒哀樂的人,而不是一個抽象了的理想化的符號。 《晉書·顧愷之傳》說“嘗圖裴楷像,頰上加三毛,觀者覺神明殊勝”,任性促狹之于林黛玉,就是這頰上之毫,非但無損她的形象,反而增添了形象的真實生動,成為一個不可或缺的標簽。
二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绷主煊裨绱烁袊@。 如果僅為草木之人,林黛玉并無太多獨特之處。 讓林黛玉這一草木之人在文學史上鴻鶱鳳立的是她的詩才和清美。 相較于美和美感的不可捉摸和因人而異,林黛玉的詩才有充分展現(xiàn)并得到普遍贊譽。
關于林黛玉的詩才和詩學觀念,研究已經(jīng)很多,這里主要對比林黛玉詩社內外的不同表現(xiàn)。 余英時認為《紅樓夢》中有兩個世界,大觀園是理想的世界,大觀園以外則是現(xiàn)實的世界。 這一觀點是非姑且不論,對于林黛玉來說,也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現(xiàn)實世界,一個是詩歌世界,不同世界的林黛玉是不一樣的。 在賈府這個現(xiàn)實世界,林黛玉是一個孤獨無依的親戚少女,敏感多疑,抑郁寡歡;在詩社這個相對理想的審美世界,林黛玉則是奪魁的瀟湘妃子,文采飛揚,盡顯風流。 創(chuàng)作詩歌,林黛玉得以充分展現(xiàn)其思想個性,詩社則提供了一個平臺讓林黛玉大放異彩。
林黛玉在詩社之外的創(chuàng)作分為兩種,一是元春省親時奉命而作,一是個人私下遣愁抒懷。 元春命寶玉眾人為大觀園匾額題詩,林黛玉奉命為“世外仙源”匾額作了一首詩外,還私下代寶玉題詩“杏簾在望”。 書中特別指出,“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⑨。至于林黛玉私下創(chuàng)作《葬花吟》《秋窗風雨夕》等,基本上是以歌代哭,抒發(fā)自己的抑郁之情。 這些詩歌里面,兩首奉命之作關注度不高,實際作為詩人黛玉的出場之作,有它們的特別之處。 像《世外仙源》首句“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既點出大觀園,又暗合太虛幻境,也和她仙草幻化的身份相應,看似凡易,卻只有黛玉能夠道出。 頸聯(lián)“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明是指向元春,亦暗合賈府之人;似乎在頌揚賈府鮮花著錦般的繁盛,同時又因金谷酒出自石崇金谷園罰酒典故,有綠珠墮樓之事,寓示了元春后來的悲劇。 《杏簾在望》則是另外一種情況。 因代寶玉而作,風格和黛玉他詩不同。 賈政等人游園時,對于此處看重的是田園氣象;此詩也寫田園,重心卻落在“盛世”,是少有的體現(xiàn)林黛玉理想世界的一首詩。 所以這兩首奉命之作看似雍容雅正,合情合景,卻有著豐富內涵,有助于全面認識和理解林黛玉,不容輕輕放過。
詩歌讓讀者進入林黛玉內心,詩社則展現(xiàn)了另外一個林黛玉——平和、大度、灑脫的瀟湘妃子。 詩社由探春倡辦,但最重要的一條規(guī)矩是林黛玉提出的:“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 這一點很關鍵,改了姐妹叔嫂字樣,另起名號,意味著跳出現(xiàn)實環(huán)境,去除血緣和利害關系,擺脫身份角色的種種束縛,進入到人人平等、只以水平論高下的無功利的審美世界。 因此雖然詩歌依然哀怨惆悵,林黛玉的狀態(tài)和平時就大不相同了。 第一次開社詠海棠,眾人悄然思索,“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待眾人都有了,才“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詠菊花詩時,林黛玉先是“令人掇了一個繡墩倚欄桿坐著,拿著釣竿釣魚”,后又去吃酒,對趕來服侍的丫鬟說:“你們只管吃去,讓我自斟,這才有趣兒?!睂τ谠姼璧钠吩u以及名次排位,林黛玉也表現(xiàn)得謙和大度,毫不計較。 李紈以為詠海棠,寶釵詩含蓄渾厚為首,黛玉詩風流別致居第二,寶玉為黛玉爭辯,黛玉本人并未置詞;詠菊花詩,眾人以黛玉為首,黛玉反而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于纖巧些。”對比硬懟周瑞家的直白,元春省親時“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獨自一人時的黯然神傷,詩社中的林黛玉神采飛揚,可親可愛。
在詩社內外,林黛玉表現(xiàn)有所差異,詩歌風格則基本如一,即風流別致,抒發(fā)性靈。 黛玉詩歌的風流別致,既包括形式之新美,同時兼有真情實感和風骨。 李紈夸黛玉的詩“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第三十八回),指向的是別致;至于風流,則近似于蕭衍評王僧虔書的“縱復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種風流氣骨”。 相較于形式之美和情感之誠,風骨對于林黛玉而言更為重要。 黛玉形象之所以經(jīng)典,詩情洋溢、才思敏捷、為情而死是重要方面,更重要的是保持清凈本色、高潔品格,“質本潔來還潔去”,有一種“寧可枝頭抱香死”,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屈服、不妥協(xié)的骨氣和精神。 這是黛玉詩歌風流別致的內在精神,也是黛玉雖然有爭議,但依然長期深受讀者喜愛的根本原因。
詩歌是林黛玉的主要存在方式。 她是用生命來書寫,長歌當哭,因此詩歌格外真摯動人,同時也相對直露酣暢,沒有那么婉約溫厚,而這正是寶釵詩歌的長處。 言為心聲,詩如其人,黛玉的詩歌為自己而作;寶釵不然,詩社之外無人喝彩,她是不作詩的。
黛玉創(chuàng)作性靈之詩,和明清時期的性靈說最為契合。袁宏道說“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敘小修詩》),袁枚指出“情所最先,莫如男女”,自稱“獨來獨往一枝藤,上下千年力不勝”,這些都和林黛玉在精神旨趣上相合相通。 至于林黛玉的詩學觀念,從她教導香菱的有關論述看,嚴羽《滄浪詩話》、明前后七子,甚至公安、竟陵等流派都可從中找到近似之處。 這跟《紅樓夢》所產生的時代文化有直接關系。 乾隆時期是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時代,詩學觀念較為多元,格調、肌理、性靈眾說并行,對傳統(tǒng)的眾多說法都有所繼承和揚棄,有兼采眾家所長的特點。 《紅樓夢》作為這一時期產生的最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也體現(xiàn)著對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總結、反思,滲透著這一時期的文化精神,林黛玉、薛寶釵等人的詩歌和詩學觀念,都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三
對于林黛玉而言,草木之人是她的本質,擅詩、癡情是她為人贊許處,此外林黛玉還具有清虛之美。 這種美對于林黛玉形象的作用,看似并無太多可說之處,其實不然。 草木之人、性靈之詩,讓林黛玉超出眾人,但只有加上清虛之美,林黛玉這一形象才完整,才如山水有了光色,形貌有了神韻,才真正經(jīng)典,真正不朽。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這是文學史上沒有出現(xiàn)過的一種形貌。 對比寶釵“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林黛玉的美顯然不同。 紅唇翠眉、玉面杏眼,是據(jù)實寫形,清晰可見;罥煙眉含露目,照水姣花扶風弱柳,則是離形寫韻,其美可感,其妙難言。 如果說警幻仙子是美人如花隔云端,薛寶釵具俗世豐腴之美,那么林黛玉就介于二者之間,有意無意,若淡若疏,呈清虛之美。
魯迅先生曾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绷主煊裥蜗髴撌瞧渲兄匾稽c。 在小說中,林黛玉的出場“如花未發(fā)而香先動,月欲上而影初來,不可以意義求者”(葉矯然《龍興堂詩話》初集),仙草幻化,以淚報恩,因情而生,為情而死,林黛玉這一形象時虛時實,似真似幻,仿佛在以生命來形象化演繹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所說的“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 在林黛玉形象中,中國美學中的清、老之美,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一些基本關系,如情與理、形與神、意與象、虛與實等,都有了新的展現(xiàn)和突破。 就林黛玉之清美,已經(jīng)有過專門論述⑩;林黛玉癡情,薛寶釵明理,學界也有諸多闡發(fā),這里主要從形神、意象、虛實關系角度來分析。
突出神韻的寫法在詩文中早已有之。 曹植《洛神賦》:“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就是這類寫法的典型。 類似形象在文學中一直存在,多縹緲虛幻,見首不見尾,更多是作為一種文化符號而存在。
在理論上與之相關的形神、意象、虛實等,都是極為復雜和重要的范疇,涉及文學的本質特征、文學研究的核心問題。 其中,虛與實具有最大的涵蓋性,宇宙萬物都可視為虛與實的結合,形與神、意與象自然也可歸結其中。 形與神、意與象、虛與實彼此同生共存。 《荀子·天論》說:“形具而神生”,《周易·系辭》也有“圣人立象以盡意”,但是在創(chuàng)作和評價中,常常是形神之中更看重神,意象之中更看重意,所以西漢司馬談《論六家要旨》:“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魏晉王弼更是直言“得意而忘象”。 對于它們之間的關系,有一個認識和發(fā)現(xiàn)的過程,從創(chuàng)作到理論都存在虛而實之、實而虛之這樣一個相互轉化、逐漸擴充的趨勢。
古代長期以詩文為主,小說戲曲在明清興盛發(fā)達,出現(xiàn)了將人的欲望妖魔化的創(chuàng)作,如《西游記》《西游補》等,《聊齋志異》更是刻畫了一大批滿足人欲望的花妖狐魅。 明清學者在理論上也對這些現(xiàn)象進行了深入總結。 像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就指出:“人物以形模為先,氣韻超乎其表;山水以氣韻為主,形模寓乎其中”;評價曹植刻畫的洛神:“其妙處在意而不在象”。 陸時雍:“詩貴真,詩之真趣,又在意似之間?!?《詩鏡總論》)甚至對于偏重神韻容易出現(xiàn)的不足,學者也注意到這一點,對“韻格過象”有所批評,“后世韻格過象者,乃始以為得其精遺其粗,至三五涂抹,便成一人一物,如九方皋不辨牝牡,固人間一種高論。 然盡如是,不幾于廢事邪?”(《枝山文集》卷一《呂紀畫花鳥記》)
正是有了如此豐富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基礎,才產生了林黛玉這樣全新的女性形象:人物過虛則縹緲,刻畫過實則凡俗,林黛玉恰在虛實之間,在自然和社會之間,在夢幻和現(xiàn)實之間,兼具草木之性、性靈之詩、清虛之美。 相較于幽渺虛幻的洛神,她生動鮮活、豐富深刻;相較于《聊齋志異》中的嬰寧,她多了詩人的“風流別致”,擁有更高的精神境界,更加的文人化;相較于《儒林外史》中同樣具有詩才、自立自強的沈瓊枝,她又是世外仙姝,超越了具體時空,是一種詩意和情感的審美的存在。
?本文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創(chuàng)新工程重大項目“中華思想通史”子項目“中華文藝思想通史”清代卷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① 呂啟祥《花的精魂 詩的化身——林黛玉形象的文化蘊含和造型特色》(《紅樓夢學刊》1987 年第3 輯)認為:“林黛玉不僅是《紅樓夢》的第一女主人公,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整個中國文學史的第一女主人公。 ……凝集著本民族文化的華萃精英?!?/p>
② 本文引文主要依據(jù)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版《紅樓夢》。
③ 關于黛玉和絳珠仙草關系,相關論文主要有蕭兵《通靈寶玉和絳珠仙草——〈紅樓夢〉小品二則》(《紅樓夢學刊》1980 年第2 輯);趙云芳《“絳珠仙草還淚”與中國民間故事中的“龍女報恩”》(《紅樓夢學刊》2010 年第4 輯);王青、劉朝謙《寶黛悲劇存在之源辯析》(《明清小說研究》2013 年第2 期)等。 研究黛玉和草木關系的論文,可參考孫虹《草木有本心——林黛玉名士型文化人格解讀》(《紅樓夢學刊》2000 年第2 輯)。
④ 可參考李哲良《關于〈紅樓夢〉中石頭的母神崇拜與神話原型》,《紅樓夢學刊》1992 年第3 輯。
⑤ 關于草木和天地關系,說法很多,主要有兩種:一是天地、草木一體,共盛并衰,“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禮記·月令》);一是草木由天地決定盛衰,“主如天地,民如草木”(漢嚴遵《道德指歸論》)等。
⑥ 陳洪《〈紅樓夢〉“木石”考論》(《文學與文化》2016 年第3期)對木石關系有詳細闡發(fā)。
⑦ 《顏氏家訓·勉學》也有論及:“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 金玉之磨瑩,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丑其雕刻。 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對于金玉和木石的關系,說法和此不同。
⑧ “草木之人”,明葉子奇《草木子》閔景賢題詞、清《歧路燈》卷九等有所提及。
⑨ 林黛玉此處想要“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但還是遵守了命令,沒有逾矩,這和她作為草木之人的特點是否矛盾?魯迅先生《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分析陶淵明的一段話可解釋這一問題:“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 完全超出于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绷主煊竦那闆r也是如此。
⑩ 關于林黛玉所具有的“清”之美,可參考拙文《論〈紅樓夢〉中的“清”、“老”之美》(《紅樓夢學刊》2013 年第1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