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云中記》中的悲劇分為三個含義,一個是生命無常的悲劇,對死難者的靈魂悼念;第二個是傳統(tǒng)文明的消失、消費文明的必然到來對人美好品格的傷害;第三個是對于人類悲劇命運的哀悼,當人類無法像古希臘的英雄一樣反抗悲劇,我們該如何面對悲劇?阿巴在這個意義上承擔了基督、釋迦摩尼的責任,他肯定了人類精神意義的崇高。正是這三個層面,構成了《云中記》的死亡意義。
關鍵詞:生命意義 傳統(tǒng)追尋 人類意義
一、向死而生,安魂撫痛
“《云中記》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關系都不算復雜,篇幅也并不大,但設置的場景和視角卻獨具匠心。故事是這樣展開的:汶川地震之后,嘉絨藏族村莊云中村整體內遷到四川平原腹地,村民們在移民村過上了新式日子,種茶、打工、開民族風味的山菜館等。數(shù)年后,村里的業(yè)余祭師阿巴惦記地震中的死難者,不顧次生地質災害的危險,代表鄉(xiāng)親們毅然獨自回到村莊去祭祀、照顧村莊的神山和亡靈,并且決定永久留下來陪伴村莊的天地、草木、亡靈和生靈。” a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作者“心中總回響著《安魂曲》莊重而悲憫的吟唱”。在我們的文化中,其實很少談論死亡和靈魂,儒家文化一直強調“不知生,焉知死”,將更多的著眼點放在生存上面,所以《云中記》對死亡的尊重與安撫就變得很有意義。更何況,發(fā)生在這里的是一場無妄之災,在驚慌失措的情況下不知道要怪誰,那些對志愿者和干部發(fā)脾氣的人就仿佛地震不是自然災害。盡管后來情緒恢復,村民知道不應該對幫助他們的人亂發(fā)脾氣,知道這是一場嚴重的地質災害,但失去親人和災難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傷其實很難撫平。雖然可以從物質上給予支持,但是感情創(chuàng)傷的療愈卻很難實現(xiàn)。那么我們應該怎么看待災難?怎么看待死亡?在阿來的書寫中,他是這樣認為的:“大地震動,只是構造地理,并非與人為敵。大地震動,人民蒙難,因為除了依附于大地,人無處可去。 ”b
在阿巴看來,為什么死去的生命值得紀念?因為他是一個祭師,相信死去的人有靈魂,而那些死去的靈魂因為巨大的沖擊和驚嚇四處游蕩,無所依附。他的責任就是安撫他們。而且這是云中村的傳統(tǒng),他對矮腳人墳墓的尊重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安撫亡靈的儀式,安撫的不僅是亡者的靈魂,也是對生者精神的安撫。向死而生更多地體現(xiàn)在阿巴身上,他愿意留在云中村,所以他比任何人更能知道死亡的臨近,但還是按部就班地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這是人類的尊嚴。
在對死亡的尊重中,《云中記》體現(xiàn)了生命平等的觀點。和同村人隔離的謝巴家不再是住在森林邊緣的單獨人家,他們似乎和諧地與云中村人生活在一起。曾經(jīng)讓村里人羨慕、害怕的祥巴家也不再讓人害怕了,死亡將所有的怨恨一筆勾銷。在阿巴面前,他們都是需要安慰的靈魂。阿巴將他們同等對待地安撫著。既然生死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在最重要的事情面前人人一律平等,這就是生命的平等觀念。
二、傳統(tǒng)文明的消失,精神家園的流落
云中村的消失既是一個地理事件,也是一場災難,更是傳統(tǒng)文明消失、精神家園流落的象征。在精神的層面上,它和科學一樣,和命運一樣,無法改變。云中村要覆滅的悲劇在于它建在了滑坡上,而文化傳統(tǒng)的消失在于現(xiàn)代社會生活習慣的“闖入”。
早在地震之前,云中村就已經(jīng)開始“分裂”。世代信仰苯教的云中村,在祛除封建習慣的年代,村民不祭奠山神,村里的老師教導的是“世界上沒有鬼,你不怕就沒有”。村莊里搬走了很多人家,云中村不再成為大家留戀的地方。伴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云中村有了第一個水電站、第一臺電視機、第一個干部、第一個大學生,外面的生活用品傳到了云中村,云中村慢慢失去了原來的味道。云中村正在慢慢失去自我,一方面一部分人永遠地離開了家園,另一方面,原先的家園也失去了本來的面貌。更令人失望的是,保留村里的面貌帶有經(jīng)濟利益的成分。長此以往,云中村一定會消失。也這是一首無言的哀歌。而堅守傳統(tǒng)、堅守自我信仰的村民們在這次大災難中不得不離開,則帶有無可奈何的命運的意味?!班l(xiāng)親們搬離這個村子已經(jīng)三年多了。臨行之前,他們把帶不走的牛羊都殺盡吃光了。他們天天吃肉,大塊大塊吃肉,臉上卻帶著被世界拋棄的絕望表情。他們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命運的無奈和憤怒?!?/p>
云中村作為永遠的精神家園的象征,寄托了阿來對傳統(tǒng)的堅守,在物質世界飛奔向前的時候,我們的精神或許要走得慢一些,因為新的不總是好的。這又是人類命運的一個悖論,為了生存,必須要物質向前,但卻發(fā)現(xiàn)物質發(fā)展物化了人類,美好的品德和生活一去不復返。移民村的人們失去了身上的味道,“宰割”游客的事實改變了這個地方以往的古樸形象。同樣也因為金錢,曾經(jīng)簡單的生活方式變成防止別人分走經(jīng)濟利益的吝嗇鬼行為。從云中村走出來的村民,他們不再是云中村人了,就像有一天,村長感傷地對阿巴說的那樣:“阿巴,我們是不是不是云中村的人了啊?!痹浦写宓摹八劳觥笔且粋€必然的結果,帶著無可奈何的命運感。可以說,這是一種必然。
但云中村到底還是精神的伊甸園,所以,最后央金姑娘厭倦了用消費苦難的方式贏得榮譽,她回到了家鄉(xiāng)。祥巴也因為故鄉(xiāng)放棄了他的發(fā)財計劃。似乎回到云中村的人都要找回自己丟失的云中村的味道。云中村變成了一個橋梁,溝通著物質世界和精神家園。
三、對人類命運的挽歌
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樣,人類社會總是為了生存不斷地發(fā)展物質財富,但是精神家園卻不斷地被毀壞。而云中村最終走向毀滅的命運,既是寫實,也是象征。當然作者也保留了人類精神希望的星星之火,祥巴放棄消費云中村,央金姑娘回到老家,都說明了精神力量是不會消失的。人們只顧物質世界而遺棄精神上的“云中村”,正暗示了一個悲觀的結局。云中村的覆滅就是這個悲觀結局的演習。而一直以為能夠掌握自我命運的人類,卻在災難面前產(chǎn)生了懷疑。人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像是云中村無法逃脫預言。
對比其他人,阿巴是唯一堅持生命信仰的人。他認定死去的人需要安慰,他要為死去的人招魂。悲劇不要因為是悲慘的而被刻意遺忘,相反,阿巴通過再現(xiàn)的方式表現(xiàn)了他的尊重。也正是這個原因,他的行為具有某種宗教救贖的性質。只有悲劇的崇高得以被重視,人類反抗命運的行為才有存在主義的意義。
以后的云中村,是一片被判死刑而又在某種程度上恢復生機的土地。在地震發(fā)生的那一天,阿巴回到云中村開始安撫每一家的靈魂。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個人的具體情況都被表現(xiàn)了出來,他們的名字和生活經(jīng)歷,以及他們地震后的去處,每一個人的性格特征,他們的恩怨沖突,等等。這其實是村民們存在于過去的痛苦回憶,阿巴替他們將痛苦重新體驗,以治療傷痛。獨自承擔云中村傷痛的阿巴其實承擔的是地震中所有死難者的傷痛,所以他有基督耶穌承擔人類傷痛的宗教意味。關于靈魂的歸屬問題,云中村一直信仰的苯教給出了接近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天人合一的解釋。在這里,生和死是一體的。死去的生命歸于自然,從而達到了人與自然的和解。死亡隨之變成一個神圣的過程。曾經(jīng)的死亡之地現(xiàn)在充滿著靈性:“死了那么多生命,云中村不要再死什么東西了?;镉?,我喜歡云中村現(xiàn)在的樣子?!薄皬目p隙中迸發(fā)出生命力的黃色花朵迎著天空怒放,自它們身上仿佛能看到四川人的頑強生命力。”消失多年的鹿群也再次出現(xiàn)在這片土地上。死的恐懼得到凈化,生和死之間得到了轉化。欣欣向榮的生命也證明了在云中村人信仰的宗教中,他們的魂靈得到了安寧,由此,一個苦難的過程變成了神圣的儀式。也只有在這樣的解釋中,我們才能度過災難。
在小說的最后,阿巴和云中村一同消失,安魂曲終了,阿巴回到了大地的懷抱。“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弊x者感受到的,不是巨大的悲痛,而是清靜與安寧。在云中村的五年中,阿巴找到了靈魂的歸宿,也找到了災難的原因——千百年來,地殼一直在運動,在準備著。當他看到絕跡的鹿群出現(xiàn),看到草木茂盛,他明白了,這是一種新生。《云中村》是阿巴個人的精神歷程,是中國鄉(xiāng)村巨變的精神之殤,也是人類命運的注解。這個注解告訴人類,人不能只有自己。
a 鄭少雄:《云中何人:災難背后的歷史與族群》,《讀書》2020第6期。
b 阿來:《云中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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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鄭少雄.云中何人:災難背后的歷史與族群[J].讀書,2020 (6).
作 者: 趙永娟,青島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