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靜 劉洋洋
摘 要:作為記錄社會發(fā)展的一種原始性記憶符號或敘事媒介,檔案對身份認同的作用機制呈現(xiàn)出一體兩面的趨勢:一是通過記憶建構,維系與重建身份認同;二是通過記憶消解,抹去與隱藏個體差異。而檔案對身份認同的作用機制又與記憶和遺忘相伴相生,即檔案選擇性記憶以建構身份認同,同時選擇性遺忘以消解身份認同。如今,身份認同話語從權力神壇轉(zhuǎn)向更廣泛的個體語境,這對檔案事業(yè)提出了新訴求,即構建一個全景的檔案世界,尊重個性、包容差異。
關鍵詞:檔案價值;身份認同;記憶;遺忘;選擇性機制
分類號:G270
Identity Paradox in Archives:the Functional and Internal Mechanism of Archives to Identity
Yan Jing,Liu Yangya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of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Abstract: As a primitive memory symbol or narrative medium to record the social development, the functional mechanism of archives to identity presents a trend of two sides, one is to construct, maintain and reconstruct identity through memory, the other is to eliminate, erase and hide individual difference through memory. The functional mechanism of archives to identity is accompanied by memory and oblivion, through remembering or forgetting selectively to construct or to dispel identity. Nowadays, identity discourse has changed from a power shrine to a broader context of individuality, which puts forward a new demand of building a panoramic archival world, respecting for individuality and admitting various differences for the archival undertaking.
Keywords: Archival value;Identity;Memory;Oblivion;Selective Mechanism
近年來,“身份認同”議題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的發(fā)展而不斷得以鼓吹和凸顯。與此同時,學界對“身份認同”的認知從最早的“我們曾經(jīng)是誰”“我是誰”這種“過去式”的描述,逐漸轉(zhuǎn)向“我們可以成為誰”或“我們將成為誰”這種“現(xiàn)在式”或“未來式”的追問,身份認同問題愈發(fā)復雜、多元、令人困惑卻至關重要。隨著相對封閉的本土環(huán)境遭遇全球化浪潮沖擊,全人類的身份認同危機變得異常尖銳,“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命題應運而生。作為“中國方案”的核心內(nèi)容,人類命運共同體中的“命”與“運”密切相連,其中,“命”是為解決身份認同的問題,解決安全感和獲得感的問題;“運”是為解決發(fā)展的問題,解決態(tài)勢和未來的問題。[1]由此,身份認同問題深刻地融入國家戰(zhàn)略中,成為黨和國家治理邏輯的重要組成部分。
檔案作為社會發(fā)展的原始記錄,既承載著“我們曾經(jīng)是誰”“我是誰”等身份信息,也蘊含著“我們可以成為誰”或“我們將成為誰”等認同基因,經(jīng)由檔案定格的時間痕跡與烙印在其中的歷史記憶已成為身份認同的證明。由此可見,檔案、記憶、身份認同三者密切關聯(lián):一則,檔案通過參與建構與強化集體記憶來實現(xiàn)身份認同[2];二則,檔案中蘊藏的身份信息又反過來強化共同記憶。一方面,無論是集體記憶,抑或是共同記憶,共同體成員在記憶建構、記錄形成與記憶共享的反復過程中,都在不斷鞏固和強化其身份信息,從而實現(xiàn)最大程度的自我認同與社會認同。另一方面,檔案作為身份認同的憑借與表達,在通過記憶建構集體共性和身份認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不可避免地受權力影響而抹去構成“我何以成為我”的個性化差異。換言之,檔案中的真實信息是與自我價值相一致,還是與權力他者期望相一致,仍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從這一角度看,檔案在建構集體身份認同時也部分程度上消解了個體差異與個性。另外,不可忽視的是,在身份認同過程中,檔案通過記憶建構形成記錄時也對未記錄部分選擇性“失憶”。其中,溫和的遺忘往往是為重建身份以獲得新認同,而消極的記憶與遺忘則一定程度上與對他人身份的消解達成共謀。因此,作為一種選擇性機制,檔案對身份認同的作用機制呈現(xiàn)出一體兩面的趨勢:一是通過記憶建構,維系與重建身份認同;二是通過記憶消解,抹去與隱藏個體差異或破壞他者身份認同。而檔案對身份認同的作用機制又和記憶與遺忘相伴相生。
目前檔案界對這一主題的探索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檔案對身份認同的意義與功用研究;檔案、記憶與身份認同研究;社群檔案與身份認同研究;檔案工作/職業(yè)的身份認同研究;檔案管理或檔案信息資源建設與身份認同研究等。馮惠玲從歷史主義和結(jié)構主義對檔案在當代身份認同中的價值及其發(fā)展路徑進行研究,認為集體記憶是連接檔案和身份認同的紐帶,檔案通過參與建構與強化集體記憶來幫助實現(xiàn)身份認同。[3]加小雙、徐擁軍通過構建“檔案—記憶—認同”模型來明確檔案在身份認同中的價值,并總結(jié)檔案的身份認同價值對檔案理論與實踐的影響。[4]國外研究以特里·庫克(Terry Cook)的證據(jù)、記憶、認同、社區(qū)/社會四大范式為典型,將檔案視為關于過去、歷史、遺產(chǎn)、文化、個人根源與家庭聯(lián)系及關于我們作為人類身份的記憶建構。[5]此外,隨著檔案話語變革,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到檔案對身份認同作用時蘊含的權力與權利因素。如凡爾納·哈里斯(Verne Harris)致力于為邊緣群體發(fā)聲,認為檔案是記憶、遺忘和想象的非凡創(chuàng)造,既可以是權力身份合法化的工具,也可以是權利抗爭與伸張正義的記憶憑借。[6]以上典型性觀點表明:一方面,檔案學界已對身份認同主體及其不可忽視的因素——記憶予以充分關注,并對檔案所蘊含的權力與權利因素進行考量;另一方面,現(xiàn)有對檔案與身份認同的研究更多地涉及檔案記憶而鮮有檔案遺忘,更多地涉及檔案記憶建構而鮮有消解,更多地涉及檔案對身份認同的正向價值而其對身份認同的選擇性機制及負向作用較少提及且含混曖昧。因此,文章聚焦檔案中的認同悖論,剖析檔案對身份認同的建構與消解這一選擇性作用機制,并以記憶與遺忘為切入口徑,揭示和分析該選擇性機制何以發(fā)生的內(nèi)在機理,旨在對當代的身份認同危機建檔案之言、獻檔案之策,彌補現(xiàn)有研究空白。
2.1 檔案是建構身份認同的憑借和表達
“身份認同”作為舶來品,源自英語詞匯“Identity”。在漢語語境中,“Identity”具有兩種基本含義:一是指某人或群體據(jù)以確認自己在一個社會里之地位的某些明確的、具有顯著特征的依據(jù)或尺度,在這種意義上,我們可以用“身份”這個詞語來表示;二是,當某個人或群體試圖追尋、確證自己的“身份”時,“Identity”也被稱為“認同”。[7]由此,身份認同作為一種心理建構或敘事,關乎個體或群體的社會意義與內(nèi)心秩序,其中,檔案則可成為其敘事的實體表征。個體或群體的社會意義與內(nèi)心秩序是兩種因素作用的結(jié)果,一是與生俱來的、既定的情感規(guī)約,二是后天形成的、被建構的產(chǎn)物。通常,前者即原生性認同僅存在于血緣祖先的主觀情感延續(xù)中,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原生性認同會逐漸被建構性認同即后者所取代,正如本尼迪克特·理查德·奧格曼·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體》中所言:“認同可以多種共存,是在行動者之間互動的過程中、在一定情景中建構的,而不是預先給定的?!盵8]建構性認同隨時間推移逐漸占據(jù)主導,因而可以說,身份認同主要是社會建構的產(chǎn)物。既然身份認同是社會建構的產(chǎn)物,那么一些記憶符號或敘事媒介即參與了身份認同的建構過程,其中檔案作為一種記憶符號或敘事媒介,成為聯(lián)系人類社會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紐帶,檔案所承載的信息,“為身份認同提供至關重要的合法性依據(jù),深化和凝固認同的厚重感”[9]。換言之,檔案因其原始記錄性,相對較高的真實性、可信性與穩(wěn)定性,可以成為個體和集體身份認同的憑借與表達載體。
檔案是建構個體和集體身份認同的憑借。檔案中豐富的身份信息可以成為追溯“我是誰”“我屬于哪個群體”的重要憑證。近年來,“尋根”不易成為每一個現(xiàn)代人揮之不去的心結(jié),而家/族譜檔案則以精確的地理細節(jié)和清晰的歷史洞察力將個體與其所在的家族集體緊密相連。世代的人們從家/族譜檔案中尋根、問祖、歸宗,從中了解家族的血脈源流,找尋“我之所以為我而非他者”的根源并明確定位自己的家族歸屬,保持與家族間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聯(lián)系。在傳統(tǒng)意義上,家/族譜檔案是最樸實、最有力的身份認證,個體憑其獲得身份認同的情感歸屬,集體則通過家/族譜檔案共享家族的世代記憶,傳承家族文化。我國常州市家譜檔案館以及美國猶他州家族歷史圖書館、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州立檔案館等機構均以“幫助公眾發(fā)現(xiàn)家族歷史、獲得身份認同”為宗旨,使社會中的微小個體能通過檔案實現(xiàn)其對根源感的追尋。
檔案是建構個體與集體身份認同的表達。由于檔案是人類社會實踐過程中形成的可信賴的原始記錄,真實地反映了社會百態(tài),因此,檔案中的豐富內(nèi)容所呈現(xiàn)的既可能是個體的心路歷程,也可能是集體的精神與情感依托。從此角度出發(fā),檔案便成為個體展現(xiàn)自我風采或集體傳遞我群精神的表達載體之一。山西士紳劉大鵬長達半個世紀的“退想齋日記”,描繪出其人作為儒者、孝子、商人、議政者、農(nóng)民等不同身份狀態(tài)下的人生景觀,生動展現(xiàn)了世紀之交的微觀個體在特殊時代背景下經(jīng)由手稿檔案表達的多樣身份認同。[10]在英國倫敦,畢曉普斯蓋特學院(Bishopsgate College)工作的檔案管理員從2011年開始收集LGBT(Lesbians, Gays, Bisexuals,Transgender)群體的相關歷史資料,在這些形形色色的LGBT收藏中,徽章檔案尤為引人注目,徽章檔案上的刻字諸如“Gay is Good”“YES,IM HOMOSEXUAL TOO”“KISS ME IM Gay”[11]等話語是定義與亮明LGBT個體與集體同性戀身份的最佳明證,是傳遞其態(tài)度和立場的鮮明表達,正如Queer Nation組織口號向世人傳達的那樣:“我們是酷兒,我們在這里”。[12]由此可見,檔案可以成為個體或集體宣示身份以贏得他者認同或尊重的重要載體,甚至可以反映時代變遷過程中身份的流動性。
2.2 檔案建構身份認同也消解個體差異
社會心理學家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生活中主要有兩種認同需要:其一是通過尋找“我”與“我群”的差異而獲得“自我認同”,它使個體獲得一種與眾不同的獨特性和在社群中的唯一性;其二是通過尋找“我群”與“他群”的差異而獲得“社會認同”,它使個體獲得一種與眾相同的一致性和同一性。[13]檔案既可以是聯(lián)結(jié)自我與我群、通過尋找同一性而獲得社會身份認同的憑借,又可以是區(qū)分我群與他群、通過尋找差異性而獲得自我身份歸屬的依據(jù)。但無論是通過同一性還是差異性的尋找,最終目的均在于使個體逐漸獲得一種身份定位,且該定位總體仍不脫離大的一致性,因此,這一過程不可避免地致使“他者或個體差異被粗暴地排斥了”[14]。檔案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xiàn)象,通過某種層級的系統(tǒng)運作,并受權力的制約與影響,有時便成為排斥他者或差異的武器。其中,個體自身出于某些原因曲意逢迎共性而放棄自我個性的現(xiàn)象同樣不容忽視,正如??滤J為的“個體,包括他的身份和特點,都是權力關系對身體施加作用的結(jié)果”,以及哈貝馬斯所提出的“身份‘不是給定的,同時也是我們自己的設計”[15]所共同揭示的那樣,檔案作為權力的產(chǎn)物在建構身份的同時也可能因種種原因消解個體間的差異。
檔案在建構身份認同時存在消解、抹去與隱藏個體差異的可能。這種可能大概由兩種原因造成,一是集體權力的作用,二是個體主動放棄的結(jié)果。一方面,檔案中折射的權力隱喻會無聲地影響其所記載的內(nèi)容。以古代社會官方記錄為例,檔案作為官方控制媒介,大人物的身份威嚴在其中得以展現(xiàn),小人物的聲音則湮沒于歷史長河;然而當權者的記錄所反映的社會面貌僅為冰山一角,社會的多樣還需以展現(xiàn)微觀個體的個性和差異為基礎。另一方面,受某些因素影響,個體在一定程度上會有意或無意地選擇性記錄其部分經(jīng)歷。例如,在主流敘事既定規(guī)約下,為找到自我與集體的同一性,縮小差異性以實現(xiàn)處在集體中的自我認同,此種情況下,個體在記錄時常有意或無意地隱藏自身突出個性以向集體共性接近,從而獲得集體身份的歸屬感與認同感。這在那些成長于城市中的“農(nóng)二代”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在城市化進程中,“農(nóng)二代”陷入農(nóng)民與市民身份的尷尬處境。雖然目前戶籍政策已有所放寬,但他們要徹底融入城市生活,充分實現(xiàn)市民身份認同還需依靠社會與個體的合力。對個體而言,借由語言、文本(檔案)等媒介有意或無意地隱藏或消解個性和與集體的差異便成為他們最便捷、最現(xiàn)實卻又最無奈的選擇。
3.1 檔案是樸素的記憶承載
檔案是如何建構身份認同的呢?阿爾弗雷德·格羅塞(Alfred Grosser)認為,“無論是主動追求還是被迫塑造,有限制的身份認同幾乎總是建立在一種對‘集體記憶的呼喚之上”。[16]檔案館作為“記憶之場”中“實在的場”[17],其所藏檔案中蘊含著豐富的記憶資源,承載、形塑和傳承著社會的集體記憶。在某種意義上,“所有檔案文獻的最終目標都是長時間地傳播和保存信息,實現(xiàn)對記憶的傳承,這也構成了檔案作為一項客觀存在在社會記憶體系中的獨特地位”[18]。然而記憶具有時效性,心理學以記憶的持續(xù)時間為依據(jù)將之劃分為瞬時記憶、短時記憶與長時記憶,檔案則是將瞬時記憶與短時記憶捕捉、固化成文并將之轉(zhuǎn)換為長時記憶的有效方式。未來學家阿爾溫·托夫勒(Alvin Toffler)認為:“第二次浪潮文明沖破記憶的障礙。它傳播了群體文化,保存了系統(tǒng)的記錄,建造了上千座圖書館和博物館,發(fā)明了檔案柜。一句話,它把社會記憶擴展到人們的大腦之外,找到了新的儲存方法,這樣就沖破了原來的局限”。[19]由此可見,檔案是承載記憶的重要憑證。如僑批檔案承載的便是華僑的集體記憶,其檔案內(nèi)容見證了華僑的家國貢獻與民族情感,也為后人追憶那段歲月構建了一片充滿溫情的記憶場域。
與此同時,(集體)記憶與身份認同密切相關,因而檔案可以成為建構身份認同的源泉。一方面,身份認同離不開社會集體記憶的形塑。因為個體幾乎無法脫離社會關系而存在,總是需要在集體中與他者對比尋找“同”與“異”,并確認自我的獨特性、唯一性及其與集體的一致性、同一性。“檔案并不直接形成身份認同,其作用于身份認同時需通過集體記憶這一中間環(huán)節(jié)。集體記憶為主體對于自己的界定和認同構建了一個強有力的想象化情景,進而為后繼者提供了身份認同中最重要的心理基礎與認同依據(jù)”。[20]另一方面,檔案雖不等同于記憶,但檔案作為記憶的承載因而被賦予記憶屬性,為建構身份認同提供了現(xiàn)實憑據(jù),讓個體和集體從中“找回身份認同的源頭和秘密”[21]。如在納粹大屠殺時,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前身為猶太摩西會堂)成為庇護猶太難民、守護記憶與正義的場所,現(xiàn)已是猶太人到上海的必訪之處與精神慰藉?!盁o論是一張暫居上海的居住證明,還是當時在上海辦理的結(jié)婚證書,甚至是保存下來的具有猶太特色的七星燭臺,無不展示著這個群體曾在上海生活過的歷史痕跡。這份借由紙質(zhì)檔案與實物檔案保留下來的記憶,跨越了時間、空間的界限,不斷被猶太難民后裔所銘記,傳遞著祖先記憶,架構獨一無二的記憶空間”。[22]這使得猶太后裔能夠從留存的檔案遺產(chǎn)中追憶先輩、銘記苦難,從而找到個體與族群世代之間的同一性、連續(xù)性與完整性以增強猶太民族的身份認同與凝聚力。因此,檔案是以記憶承載物的形式構建身份認同。
3.2 檔案是溫和的遺忘方式
檔案雖是樸素的記憶承載,但檔案所承載的記憶卻是選擇性結(jié)果。眾所周知,記憶是有選擇的——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的記憶,與記憶相伴的就是遺忘。記憶在造成某些文件、文件形成者、職能、活動以及社會群體受到優(yōu)待的同時,另一些則被邊緣化或沉默化[23],記憶與遺忘在檔案中相伴相生。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s)在“遺忘的七種形式”演講中將遺忘劃分為七類:自動遺忘、為保存而遺忘、選擇性遺忘、破壞性與鎮(zhèn)壓性的遺忘、保護加害者的防守和共謀性遺忘、建設性遺忘、治療性遺忘等。[24]其中,不能排除檔案會成為助推遺忘的工具。
遺忘不僅發(fā)生在檔案形成時,還體現(xiàn)在檔案的選擇性鑒定與銷毀中。檔案形成者、檔案工作者共同作用于檔案的選擇性遺忘。對檔案形成者而言,檔案的遺忘是記錄內(nèi)容的選擇性結(jié)果,是自我意義層面的遺忘,這也決定著后續(xù)檔案工作者與公眾視野的“不可見”區(qū)域;對檔案工作者而言,他們所“從事的工作純粹‘是在構建未來的文獻遺產(chǎn),他們決定‘哪些社會生活將傳遞給后代,他們才在真正地形成檔案,決定著什么被記憶、什么被忘卻、誰能夠聲名遠播、誰最后無聲無跡”[25],這屬于社會意義層面的遺忘。無論是自我意義抑或社會意義層面的遺忘,檔案都參與了既有身份的消解或是重塑,以獲得新的認同。
檔案之所以成為一種溫和的遺忘方式,常常與無法記錄在冊的隱私、難以言表的苦衷和無法名狀的情感/緒等緣由相關。合法的遺忘也逐漸被社會以法律的形式承認和保護,即對“被遺忘權”的法律認證。例如,美國加州于2015年生效“橡皮”法律,該法要求“科技公司需應用戶要求刪除涉及個人隱私的信息,否則可能催生相關訴訟”[26]。因此,在考慮檔案與身份認同問題時,更不應忽視檔案的選擇性遺忘。如果說檔案的選擇性記憶成就了人們此刻的身份認同,那么檔案的選擇性遺忘則蘊藏著過去的、潛在的甚至未來可能被拾起的,更為真實、完整的身份認同建構因子。通過溫和的遺忘重構身份以獲得新認同,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則契合了身份的流動性與多元化特征。例如,跨性別群體為構建內(nèi)心所認同的性別身份,而選擇性地遺忘掉由生理特征界定的性別身份。又如在城市化浪潮中,農(nóng)民工背井離鄉(xiāng)投身城市建設,他們及他們的后代起初為應對城市生活而暫時隱藏鄉(xiāng)村身份,到后來欲意尋求固定的城市身份而選擇性地遺忘掉原有身份。正如《懷舊——永恒的文化鄉(xiāng)愁》書中描述的那樣:“他們曾經(jīng)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由于各種理由不能回去,而最終再也不愿意回到鄉(xiāng)村,這種從‘不能到‘不愿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使其自為地排斥了鄉(xiāng)村以及由鄉(xiāng)村所能帶來的一切感覺,在思想意識的層面上徹底逃離了過去的根”。[27]
有時,人類對遺忘的恐懼并不亞于死亡,死亡不是真正的逝去,遺忘才是永恒的消亡。正如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所言:“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生物學意義的死亡,第二次是社會宣布死亡,第三次是被遺忘”。然而,需特別指出的是,檔案的記憶與遺忘不應是歪曲或掩蓋事實,不可為了建構自我身份認同而消解他者身份認同。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部分組織和學者編輯出版了多部美化、掩飾日本侵略戰(zhàn)爭的書籍,如較具代表性的《大東亞戰(zhàn)爭的總結(jié)》。在歷史真相面前,選擇性記憶與遺忘的目的,其實就是要剝離自己與罪惡的關系。[28]歷史檔案作為民族認同形成和塑造的重要媒介,在記錄中對侵華暴行事實的回避甚至“美化”,畸形地塑造了日本民族的身份認同,然而這對中華民族的情感認同而言則是進一步侵害。此外,非法銷毀檔案也是消極的遺忘方式。在人類文明史中,“檔案的空缺”造成了許多遺憾,這種空缺可能緣自統(tǒng)治者和檔案工作者的故意為之,也可能是由于檔案管理者在狹隘資源觀引導下的某種無意作為。[29]但可以肯定的是,非法、蓄意地破壞和銷毀檔案都與正義背道而馳。
在宏觀的時代背景層面,18世紀以來的啟蒙運動及其所帶來的啟蒙現(xiàn)代性,因其對理性的片面張揚和工具化運用愈演愈烈,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激化了人的個體生命與社會的整體文化訴求之間的矛盾[30]。而在微觀的檔案層面,20世紀發(fā)生了一次集體轉(zhuǎn)移,即從以國家為基礎的司法——行政檔案話語轉(zhuǎn)向以更廣闊的公共政策和公共利用為基礎的社會——文化檔案話語[31]。這種轉(zhuǎn)向與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相輔相成。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身份認同話語從往昔“權力的政治”轉(zhuǎn)向“差異的政治”,從公眾話語轉(zhuǎn)向個人話語。因而檔案亦不能也無法僅為權力代言,應順應趨勢為權利和正義發(fā)聲。
4.1 檔案的隱喻與身份認同的“話語轉(zhuǎn)向”
檔案是語言文字載體,可將其隱喻為“文件”“信息”“知識”“記憶”并形成相關的檔案管理理論或范式。[32]“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檔案雖不是權力的化身,但卻一直存在權力的隱喻”。[33]歸根結(jié)底,檔案是權力的博弈場,檔案在建構身份認同時也消解個體差異,檔案在參與社會記憶時也加速時代遺忘,這里即透視著權力的影子。如20世紀30年代,西式醫(yī)療空間向生活區(qū)域擴張,使百姓生活軌跡開始被納入“檔案化”的管理方式,“吉祥姥姥”(產(chǎn)婆)、“陰陽生”等傳統(tǒng)職業(yè)受到威脅。與此同時,國家權威力量亦借助衛(wèi)生示范區(qū)的隔離手段,重新創(chuàng)造和形塑傳統(tǒng)社區(qū)內(nèi)操持生老病死職業(yè)之人的舊有形象,想方設法壓抑、排斥乃至分割這類人的原有生存空間,在國家權威(集體權力)施壓與西醫(yī)(他者權力)挑戰(zhàn)之下,操持生死的“吉祥姥姥”和“陰陽生”(個體權利)在檔案卷宗里變成了魑魅迷信的象征。[34]在檔案的權力表述中,“吉祥姥姥”和“陰陽生”的職業(yè)身份被“污名化”,他們的身份在檔案中盡管經(jīng)歷了無聲的抗爭,但卻最終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再如種族隔離背景下西方人在各類檔案中只記憶、呈現(xiàn)黑人和其他人種的“反面”形象以固化甚至“妖魔化”他者身份?!拔鞣饺藢谌艘约捌渌朔N的‘反面形象”如此頑固持久,這可能是西方文化的產(chǎn)物。這種產(chǎn)物是為了確保集體認同的整體關聯(lián)和集體成員的認同感。[35]
“當下的身份認同已全然不同于過去,日益呈現(xiàn)出一種碎片化趨勢,因此,身份認同的話語實踐決不會是單一或統(tǒng)一的,往往跨越了許多不同的、復雜的甚至互相敵對的話語實踐”。[36]在身份認同話語從穩(wěn)定、單一與統(tǒng)一轉(zhuǎn)向動態(tài)、多元與差異,從權力神壇走向更廣泛的公眾化和個體性語境背景之下,檔案不再僅僅是當權者的武器,而正在積極轉(zhuǎn)型成為權利抗爭的工具。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不斷健全和政府改革的深入進行,中國社會正從“總體性社會”向多樣性的現(xiàn)代“公民社會”轉(zhuǎn)型,個體的話語表達、經(jīng)濟活動、自我組織和自我管理等空間被逐漸釋放出來……個體認同逐漸超越群體認同和群體成員的身份成為首要因素。[37]個體與集體的關系已不再是傳統(tǒng)的集體對個體的控制與個體對集體的依附,而是個體與社會共同體這一新型集體的良性互動與和諧共生。社會治理模式創(chuàng)新與構建社會共同體成為時代呼喚,構建一種社會多方參與協(xié)商與開放的“社會檔案治理共同體”是其具體路徑之一,這能有效平衡檔案中權力與權利的博弈關系,緩和個體與集體的矛盾,助力實現(xiàn)動態(tài)化、多元化與差異化的身份認同。
4.2 檔案中的全景世界與身份認同的“差異邏輯”
身份認同一方面關乎同一性,即自我與他者之“同”;另一方面關乎差異性,即自我與他者之“異”。同一性是身份認同的內(nèi)核,差異性則是其外在表征。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身份認同仍是差異的產(chǎn)物,“從民族的、種族的文化差異,到階級的、社會分層的差異,再到性別的差異,各種亞文化的差異,甚至區(qū)域文化地方性的差異等,都可被包容在這一范疇之下”[38];且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差異的合法化得到普遍認可。檔案作為人類社會的原始記錄,在記錄同一、共性的同時,更應將視角觸伸到差異與個性之中,遵循一種“兼容并包”的差異邏輯,構建一個全景的檔案世界,“在公共問責、開放政府、文化差異性和社會正義承諾等方面發(fā)揮積極作用,全面描述各種聲音,賦予各種話語權力”[39]。
2020年春,在全國共克新冠肺炎疫情之際,全國各級檔案館面向社會公眾廣泛征集疫情防控檔案資料。以《河北省檔案館關于向社會廣泛征集抗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檔案資料的公告》為范例,公告中特別注明征集“反映河北人民廣泛參與抗擊疫情的感人事跡,特別是記錄戰(zhàn)斗在抗疫一線的醫(yī)務人員、警務、安防、記者等公務人員,以及堅守崗位的公交、出租司機、外賣小哥、超市服務人員等普通人的照片、錄音視頻、抗疫日記、‘請戰(zhàn)書、實物等”[40]。社會各界多元的檔案資料共同構成了非常時期的社會記憶,普通人甚至所謂“邊緣人”廣泛參與共建檔案,在全景的檔案世界中實現(xiàn)個體身份的社會認同。
另外,隨著社區(qū)檔案的建設熱潮,每一個體都能在檔案組織結(jié)構的細化中獲得關注,找到自己的方位,以明確自身的檔案權利和義務,強化社會對個體與集體身份的認同感。特別是在后現(xiàn)代和后保管時代,社區(qū)檔案運動以文件社區(qū)(Community of Records)為特征,在世界其他范圍如英國、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非洲等國家和地區(qū)蓬勃興起。社區(qū)檔案為那些不被主流所關注的邊緣群體提供了發(fā)聲媒介,他們的個體記憶經(jīng)檔案固化而成了維護其個體自我身份并尋求社會認同的有力工具。
4.3 身份認同帶給檔案事業(yè)的機遇與挑戰(zhàn)
隨時代發(fā)展,檔案的價值和功用得以不斷延展——從原始憑證到記憶承載再到身份認同的憑借與表達,這也對檔案事業(yè)提出了新的機遇與挑戰(zhàn)。一方面,認同范式把我們從以文件為核心的檔案視域拉進了更具思維張力的全新世界,不斷促進檔案理論的革新。但另一方面,身份認同帶給檔案事業(yè)巨大的挑戰(zhàn)。在日益復雜的社會背景下,人類的身份隨之變得不確定與多樣化,身份認同問題亦愈發(fā)難以解答。如城市化背景下的農(nóng)民工與“農(nóng)二代”身份認同、恐怖主義背景下的難民身份認同、全球多國同性婚姻合法化背景下的性少數(shù)群體身份認同等,均是當前社會熱點。在如此紛繁復雜的身份認同危機中,檔案應如何參與其中仍有待不斷探索。
對此,文章認為或可立足全球視野,順應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潮流,共享檔案記憶以迎接機遇和挑戰(zhàn)。只有記憶得以充分共享,個體的身份、利益和價值才能得到確證、保障和肯定,從而增強個體的自我認同感和對共同體的歸屬感。檔案記憶共享的前提是檔案信息資源向社會的開放與利用。溫莎大學(University of Windsor)檔案館研究員布萊恩·歐文斯(Brian Owens)稱:“檔案機構開放文件可觸發(fā)社會記憶,無論是閱覽這些文件還是傳遞開放這些文件的消息”。[41]社會共同體成員在共享信息資源過程中通過被觸發(fā)的社會記憶去塑造自我與作為共同體成員的身份認同。此外,檔案工作者也應在全局觀的基礎上深入微觀,更多地關注那些從前“被遺忘的角落”。我們或許可從加拿大檔案宏觀鑒定經(jīng)驗中獲得些許啟迪,即“頌揚差異而不是單一,堅持多元化的敘述而不是主流敘述,要關照整個社會和人類全體的歷史經(jīng)驗而不只限于充當國家和公共文件的保管者”[42]。
*本文系2019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檔案與身份認同研究”(項目編號:19CTQ034)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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