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鋪子的主人不在家,我給他打電話,說,很抱歉郭先生,我不買壺,只想進去聽聽打壺的聲音。
他大概愣住了,過了會兒才說:好的。
嚯,一個只想聽聲音的女人。他會這樣想我吧。
鋪面臨街。一進門,叮叮叮!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咣咣咣!哐哐哐!啷啷啷!……我一下子掉進了一張聲音的大網(wǎng)。
半人高的磚墻把屋子隔成了內(nèi)外兩間。外間,幾個坐在矮凳上的女人正俯身或清洗或擦拭手中的銀器;里間,十幾個青壯年男人,在各自的位置,手持鐵錘,勾著頭,正一下下敲打著眼前砧子上的銀壺。小鎮(zhèn)的人,砧子不叫砧子,叫“鐵馬”。我四下里撒望一圈,鋪子盡頭的角落有個空位,不知哪位師傅臨時有事出去了。我小心繞開地上的工具走過去。各種敲擊聲如一曲多聲部打擊樂,日日深陷其中的匠人們熟諳它們,像熟諳自己的心跳與呼吸。突然而至的陌生腳步攪擾了原有的節(jié)律,有人疑惑地抬了抬頭,但也只是漠然而空洞地掃了我一眼,仍舊低下去,繼續(xù)手里的活計。在這里,銀是主宰者,是王,所有與自己眼下專注的銀器無關(guān)的,都會被忽略。
第三次來草海鎮(zhèn)了。第一次是三年前。最近兩次,八月末剛回家,意外地,又獲得了半個月的空閑,于是只隔了一天,九月初我就又回到了小鎮(zhèn)。那半個月,是上蒼賞賜給我的一大捧金子。這幾年,我總是試圖——實際上也總能——沖破多年淤泥般滯澀的生活,一次次跑進一個個不確定的場景。越遙遠(yuǎn)內(nèi)心越澎湃,越生疏感覺越美妙?!翱茨阏靸r到處跑?!庇讶苏f?!班??!蔽覒?yīng)著。我沒說,我喜歡把天空和大地折疊起來裝進心里到處走。草海鎮(zhèn)差不多家家戶戶加工銀器。走在窄窄的石板路上,聽著兩邊鋪子里傳出來的連綿不絕的敲擊聲,就像踩著強弱疏密不同的鼓點行路。我有時停下,雙手抓著背包的帶子,站在人家門前癡癡地看一會兒,看像空氣一樣的無形、無色、無味的聲音。暗淡的鐵錘與明亮的銀器之間,看不見的聲音先是火花一樣迸濺起來,然后滾珠一樣到處飛散。有的,鳥雀一樣落在我身上。我?guī)е鼈?,在小?zhèn)里走來走去。
我坐在角落,粗衣布履,暗沉沉的,一聲不吭,倒像是鋪子里固有的一件器物,正合了這里一貫的況味,沒人管我,我自由如入無人之境。我把自己交付出去,交給這片聲音的叢林。
大壺,小壺。圓壺,方壺。六角壺,八角壺。鐵錘,木錘。大錘,小錘。圓錘,方錘。扁錘,尖錘。長柄的,短柄的。粗柄的,細(xì)柄的。直柄的,彎柄的。大鐵馬,小鐵馬。粗鐵馬,細(xì)鐵馬。高鐵馬,矮鐵馬。圓鐵馬,方鐵馬。弓字形的,丁字形的,倒U形的。如昂首的駱駝的,如盛開的蘑菇的。更多的說不出來的形狀。鐵馬插在樁上,壺墊在鐵馬上,錘子握在師傅手里。有人握住錘柄的末端,有人握中間,有人握柄口。有人把錘舉過頭頂,有人齊于眉梢,有人貼著鼻尖,有人低于下頜。表面的紛繁與雜亂恰恰呈現(xiàn)了事物內(nèi)在的嚴(yán)謹(jǐn)與秩序。以前不覺得,現(xiàn)在,我突然強烈羨慕起我一直熱愛的凡·高。如果此刻非要發(fā)生一件奇跡,我希望擁有一支無所不能的神筆,或不如干脆賦予我畫家的本領(lǐng),像凡·高、高更、米勒、莫奈、米開朗琪羅……隨便誰。凡·高有一幅靜物,梨子、葡萄、檸檬、蘋果擺了一堆。他總愛涂厚厚的釉彩,雖然他的顏料、畫筆、調(diào)色板、調(diào)色刀、調(diào)色油和松節(jié)油都是寫信向弟弟提奧要的?!爱嫯嬍俏椅ㄒ辉敢庾龅氖??!贝蠹s在1881年12月18日,凡·高寫信對弟弟說。梨子青里透著暖洋洋的紅,金黃的檸檬有如滾了一層濃稠的蜂蜜,蘋果在我看來仿佛柿子,葡萄則像一群剛剛安靜下來的蜂。畫面的背景是絢麗的金黃與鈷藍(lán),一圈圈流暢的橫紋,像是一個彩色的漩渦,似乎,這些水果隨時都會被席卷而走。凡·高內(nèi)心激蕩,即使蔬果這般的靜物,也被他畫得躍動不安。我若是畫家,我就描摹一組壺、錘子、鐵馬。我確信,它們只是散亂而隨意地擱在那兒,各自閃著自己獨有的光,什么都不做,就能讓人著迷。凡·高還愛畫與土豆有關(guān)的畫,那是他所見生活的一部分。種土豆的人,刨土豆的人,吃土豆的人。他們無一不神色凝重。在凡·高的畫里,我很少捕捉到喜悅。勞動中必定是有快樂的,但它們都去了哪里,在天上,在泥土里,還是在內(nèi)心里?如果都沒有,那就是凡·高不快樂。畫畫與寫作一樣,畫誰,寫誰,都不過是在反復(fù)呈現(xiàn)自己?!冻酝炼沟霓r(nóng)民》那幅,朱紅、巴黎藍(lán)和拿波里黃三種顏色混合起來顯示出深沉的暗灰色的背景,人物的臉則是土豆色,而且是沒削皮的那種。米勒筆下的農(nóng)民看起來好像是用他們耕種的土地畫的,凡·高的也是。我要畫打壺的人。我有自己的色譜。我會用褐色和鐵灰色作背景,而把白留給銀壺,讓它們泛著神圣的初雪或滿月的光。至于人物,專注是他們唯一的神情。而人物的臉色,我要與眾不同,我要用顏料直接并且十分用力地畫上去,不是真實的膚色,而是酡紅、金銅、鉻黃、粉紫,甚至可以是苦艾一樣的綠色,海水一樣的品藍(lán)色,勿忘我一樣的鈷藍(lán)色……這不奇怪,因為我畫的,不是事物原本的樣子,不是工匠本人,而是我感受到的工匠。我并不是某個場景的忠實記錄者,我只忠于自己的內(nèi)心。他們看起來極其不準(zhǔn)確。我要用涂抹在畫布上的類似謊言一般的偏差來表達我內(nèi)心的確鑿。隨著時間的流逝,等顏料中原有的油揮發(fā)盡了,畫布就只剩下奇妙的固態(tài)顏料的肌理。如此,我眼前的壺匠師傅們,他們的生命,就永遠(yuǎn)棲息在了我的畫布上。他們每個人的靈魂里都有一團火,日后想念草海鎮(zhèn)時,我就把畫拿出來,去他們的靈魂里取暖。
每人跟前都有一堆工具。壺底,壺身,壺嘴,壺蓋。壺身的上部,中部,下部。不同的部位,形狀與弧度不同,對工具的要求就不同。有的地方只需敲打幾下,也要換工具。一把壺敲下來,鐵馬和錘子更換幾十次是最尋常的事。造就一把壺的,是匠者,但不是唯一。
捶打,敲擊,敲擊,捶打。一把壺,從一張紙一樣的銀片做成立體的壺的雛形,大約要捶敲三萬下。這不是亂說的。我后來在天行家做壺時,我與對面的王華鋒師傅一起,他敲我數(shù)。當(dāng)然,我會用乘法。他一天就能敲一把壺。他天天敲。去掉年節(jié),往少了算,就算他一年做了三百把壺,那么,他一年至少敲了九百萬下。十年的話,就是九千萬下,天上的星星一樣多得數(shù)不清了。一錘一顆星星,每個壺匠師傅,都釘了一天空的星星。捶,敲,兩個鏗鏘有力的動詞,讓壺匠師傅們的動作簡單利落到了極點。一錘落下,硬的鐵與軟的銀碰撞的瞬間,渾圓如球的聲音“騰”一下躍到半空。十幾把錘,一錘領(lǐng)著一錘,一聲緊跟一聲,緊湊,繁密,整個鋪子,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全是聲音的球。大錘對付大器,小錘對付小器。錘與壺彼此知悉。大錘敲擊大壺,所發(fā)之聲厚重飽滿;小錘敲擊小壺,所發(fā)之聲薄輕細(xì)脆。大的小的厚的薄的球擁著,擠著,碰著,撞著,翻著,滾著。一錘結(jié)束,一層聲音湮滅。再升起,再湮滅。錘起錘落間,層層飄落的聲音,塵埃一樣,落在埋頭做活的人身上。銀匠師傅們,一代代,就這樣一點點白了頭。
我在鋪子一隅,聲音的白絨羽也落了我一身。我穿上了一件用聲音做經(jīng)緯織成的衣服。這衣服舉世無雙,每一秒都變化無窮,無論天上還是人間,最巧的裁縫,亦不可摹制。
叮叮叮。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咣咣咣。啷啷啷。在銀器鋪子里,錘子就是樂器,每一把都有獨屬于自己的音色。它們彼此傾聽而不效仿。有一種聲音,哐,哐,哐,哐,哐,哐,如木槌敲擊銅鑼,像是有一場好戲要開演了。這是一個年輕人換了大錘在敲一把大壺。他看上去十八九歲,正是意氣風(fēng)發(fā)血氣方剛的好年齡。他有的是力氣。他的力氣狂風(fēng)一樣在體內(nèi)奔突。他整日坐在這間鋪子里,銀器成就他的同時也囚禁了他。一樣地,他成就銀器的同時也囚禁了銀器。塵世間,人與物總是互為王者與奴仆,誰都不會真正制服與臣服誰。他一天的力氣用沒了,只需夜里睡上一覺,新鮮的、蓬勃的精力就又像落山的太陽重新升起一樣回來了。他是一株茂盛的春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氣力被他施于手中之器。他經(jīng)手的壺,如果日后的使用者有一點靈犀,會不會莫名感受到一股逼人的青春的氣息?
一位長者,五十多歲的樣子,白凈,瘦高,有古時私塾先生一樣的儒雅,架著眼鏡,戴著手套,一直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靡话彦N紋壺,一圈圈,一下下,人不急不躁,錘子不大不小,聲音不高不低,節(jié)奏不緊不慢,紋路不疏不密。小鎮(zhèn)的銀匠,大多去過西藏,短則三五年、六七年,長則十幾二十幾年,那里需要的飾品多,好練手藝。我不好擅自揣測長者的過往,但大半生里,與多數(shù)人一樣,酸甜苦辣總是有的。生命的苦難如一場又一場雨,人仿佛在露天里,不是被這場雨淋濕,就是被那場雨淋濕。他不用說話。他深諳沉穩(wěn)與持久的魅力。他的篤定都在一把錘子里。錘聲就是他最好的語言。
有人拿著一只銀片卷成的大筒走向另一個人,看樣子,是要做一件大器了(果然,要做一只三歲小孩子那么高的大花瓶)。兩個人,一人用大鐵鉗夾著銀筒固定在鐵馬上,一人掄起大鐵錘用力敲。不,是砸。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每一錘都扎實有力,甚至有幾分狠勁在里面。這是對待大器物的態(tài)度了。相比于鐵,銀是軟的,有著令人驚喜的延展性。有時候,越是柔韌的東西,越讓人花費氣力。水,火,風(fēng),人的舌或者眼神無不是。這巨大的聲響,像一個魯莽的入侵者,橫沖直撞,把聲音的密網(wǎng)撞開一個個大洞,在屋頂禮花般燦然炸裂,聲音的叢林里,王來了。
銀越敲越硬,需要不斷退火,不然容易裂。之前,剛聽到銀匠師傅說“退火”時,我還以為說錯了,該是“淬火”,后來知道,沒錯,就是退火。資料說,淬火是把器物加熱到八百到九百攝氏度后利用介質(zhì)迅速冷卻,以提高器物的硬度;退火是加熱到六百到七百度后,保持足夠的時間,再以適宜的速度冷卻,以降低器物的硬度,提高塑性和韌性。趁熱打鐵,也要趁熱打銀。有人在給銀壺退火。他的旁邊有一只瓷盆,里面滿盛著一粒粒杏仁大小的耐火磚,他把壺放在盆中的耐火磚上,擰開液化氣罐,左手拿打火機,右手拿液化氣槍,打火機靠近槍口,隨著“啪”的一聲,哧哧轟響的青藍(lán)色火苗像一小股颶風(fēng)瞬間從槍口噴出來。盆子安在一根軸上,用鉗子撥動盆沿,盆子旋轉(zhuǎn),壺也跟著轉(zhuǎn)。眼看著壺一點點變紅,變薄,不到半分鐘,整把白壺就成了艷麗的紅色,像是透明的。熄了火,鐵鉗夾著壺在桶中的稀硫酸里“呲溜”蘸一下,再過一遍清水,趁著軟放在鐵馬上繼續(xù)敲,動作穩(wěn)而快。壺軟的過程很短,要把短暫的軟抓住,像抓住曇花盛開的最妖冶的那一瞬。壺體成形的過程,就是一次次退火一次次抓住軟的過程。
吱吱吱,是一把銼刀。啪啪啪,是一把拍尺。橐橐橐,一把小的丁字形彎錘。叮叮叮,鐵錘把一只鐵馬卸下來換上了另一個。圓規(guī)在轉(zhuǎn),鉛筆劃過壺面之聲。有人走動,衣服與空氣摩擦之聲。言語聲。眼神與眼神的碰撞聲。心跳聲。喝水聲。吞咽聲。點煙聲。吸煙聲。煙飄舞之聲。煙蒂捻滅聲。輕咳聲。不知誰打開了手機音樂,連著小音箱,單曲循環(huán)鄧紫棋粵語的《喜歡你》:黑風(fēng)內(nèi),那酸暗動影……小鎮(zhèn)在修路,窗外不斷有工程車“噠噠噠噠”駛過之聲……鋪子叫“春澤”。真是一個好名字。這就是一間春意盎然的鋪子。每個物件,有如春天從土地里生出來的草木莊稼,只管自由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綠色的,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粗或細(xì),或清脆或沉悶,或清晰或混沌,或清朗或曖昧,無所顧忌,不亢亦不卑。每個聲音都是器物自己該有的最恰當(dāng)?shù)臉幼印?/p>
——所有這些,都寶藏一樣,永久珍存在每一把月光般純凈明亮的銀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