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近年來,民國大學成為部分文人的理想鏡像,常加“濾鏡”美化,從夏濟安的信函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北京大學、私立江南大學都有諸多牢騷,當年的大學管理、校園生態(tài)也有一些不盡如人意處。在國家最高學府北京大學與新生的私立江南大學間何去何從,夏濟安曾糾結(jié)半年之久,學校的待遇、人際關(guān)系、發(fā)展機會、外在環(huán)境都成為他跳槽時考慮的重點,當然這些因素都離不開國共政權(quán)即將易手這個大的背景。
[關(guān)鍵詞]夏濟安;北京大學;私立江南大學;跳槽
[基金項目]教育部重大課題攻關(guān)項目“榮氏家族與無錫民族工商業(yè)資料收集、整理與研究”(20JZD037)。
[作者簡介]汪春劼(1965-),男,江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無錫 214022)。
1947年底,在北京大學文學院西方語文學系任教的夏濟安一度想跳槽到私立江南大學工作,半年間他與在美國耶魯大學留學的弟弟夏志清在信函中就此進行了反復磋商,留下了他當年舉棋難定的心路歷程。本文對“這些非常隱私且不預設讀者的材料”[朱云輝:《動蕩與日常:漂泊中的知識人——以夏濟安為例》,《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20年第2期。]進行釋讀,以此來剖析時代劇變前夕一個普通文人在個人境遇與歷史環(huán)境的碰撞中呈現(xiàn)的價值選擇和思想狀況,并從中折射當年高校的管理情境與人際生態(tài)。
一
私立江南大學1947年10月誕生于江蘇省無錫縣(時無錫還是縣的建制,1949年由縣升格為市),它是全國唯一沒有拿到政府補助和社會捐助,完全由榮氏集團[20世紀30年代左右,榮宗敬榮德生昆仲創(chuàng)辦了9家紡織廠12家面粉廠,成為全國工商業(yè)首戶,被譽為面粉大王與紗業(yè)大王。1938年榮宗敬去世。1952年榮德生去世。]獨資創(chuàng)辦的大學,走的是一條別具一格的“實業(yè)興學”路線;它在國共內(nèi)戰(zhàn)正酣時誕生,在1952年全國院系調(diào)整時結(jié)束,它所存在的5年經(jīng)歷了中國戰(zhàn)爭與革命的“高潮”;它創(chuàng)辦了全國第一個面粉專修科、第一個食品工業(yè)系,在專業(yè)設置上有其獨到之處;它是江蘇省除中央大學、金陵大學、東吳大學外第四所綜合性大學,其創(chuàng)辦伊始就建有理工學院,這在全國私立大學里也屬少見。
建校時私立江南大學設有3院9系,文學院設中文、外語、史地、經(jīng)濟學系;農(nóng)學院設農(nóng)藝、農(nóng)產(chǎn)制造學系;理工學院設數(shù)理學、機電工程、化學工程三系。學校高薪聘人,集中了錢穆、唐君毅、牟宗三、許思園、郭廷以、金善寶、朱東潤、馮振等一批名牌學者。著名史學家錢穆任文學院第一任院長。
夏濟安向弟弟首次提及跳槽到江南大學的計劃是1947年12月13日,時江南大學剛成立幾個月。
江南大學之事,尚未決定。錢學熙自己對于北大頗有些戀戀——他的升正教授的必然性,北大教授招牌之可以傲視鄉(xiāng)里,他的想少管閑事,完成其自信可以教育西方人的批評著作,凡此都使他除非闖下大禍不能一下子決定脫離。袁可嘉是頂熱心的一個,他說只要有副教授做(錢已答應這不成問題),他一個人都愿意去。我現(xiàn)在也不覺得江大有什么誘惑,除非冒鋌而走險之心理,或者會去試一試。其實江大決不會造成什么事業(yè)……我如進江南,也不過是去混一陣,另圖大舉而已。現(xiàn)在還想不到有什么大舉的時候,我想在北大暫住一下也無妨,反正你可以相信得過我不會拿北大或任何地方作終老之想的。[王洞主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卷一,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6-17頁。后引用此書者不再加注,只變換為楷體并在文后附頁碼與寫信日期。]
從信函中可知,這次跳槽不是夏濟安個人行為,而是他與錢學熙、袁可嘉兩位同事的集體選擇,只是3人去意有“溫差”。26歲的袁可嘉詩人情懷,只要私立江南大學給他副教授待遇,他就投懷送抱;已是副教授的錢學熙當年41歲,對北京大學這個平臺更為看重,不愿輕易放棄現(xiàn)有的崗位;31歲的夏濟安則依違于兩者間,私立江南大學、北京大學都是他人生的一個驛站,他不希望在一個單位“從一而終”。
與歷史悠久全國排名第一的北京大學相比,剛剛誕生的私立江南大學除了豐厚薪水外,對錢學熙、夏濟安并沒有多大的吸引力。遠在美國的夏志清則建議哥哥到無錫工作,可以經(jīng)常到上??纯锤改?。可夏濟安對婚姻很恐懼,他害怕父母催婚。
你說北大的生活不死不活,我想我如果回到上海,這生活才真正的“死”了。母親如此急切地要為我完婚,我只要同任何一個未婚女子有點來往,她都想促成好事,結(jié)果恐又恢復我的和尚生活,落得我一個女朋友都沒有。在北平她管不著,我尚可暫時享受一點 irresponsibility[無責任]之樂,回到上海, sense of responsibility將束縛得我一點不能動作。你老是勸我到江南大學去,不知道到了江南,同父母常在一起,我的生活將變得大不自然。江南薪水即使比國立大學多一倍,但以上海生活程度之高,我也決不敢拿這些錢來養(yǎng)一個老婆。進了江南大學,不過是虛偽地同錢學熙研究文學批評,然后再仆仆風塵地常常跑到上海去買書聽戲而已,這種生活未必有意義。(p22,1947年12月17日)
影響夏濟安選擇的除錢學熙外,還有江南大學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
江南大學之事,錢學熙本人或?qū)⒉痪?。因渠在北大的確尚穩(wěn)固。功課也輕松,自可以耐心等兩三年,完成他的著作,等送出洋,升正教授。我對于江南大學,無甚好感,但對北大則惡感甚深。半年后很想脫離,但不一定會去江南大學。江南大學如錢當主任,他有一套辦英文系的計劃,會把我累得很忙。如別人當主任,則諸事聯(lián)絡,更感困難;再則許思園其人,聽說成見深,脾氣大,拘泥小節(jié),自負不凡,很為難弄,我怕同他相處不下。(p37,1948年1月5日)
錢學熙(1906-1978)生于無錫陽山的一個書香世家,他沒有上過大學,屬于地地道道的自學成才。他十來歲的時候,隨母親來到蘇州,就讀于桃塢中學,瘋狂地愛上了英語和英國文學。初中畢業(yè)后,因健康原因回老家休養(yǎng)自學,熟讀各種中外文學經(jīng)典,英語水平也突飛猛進。1932年,錢學熙夫婦到無錫城里開辦了一所補習學校,一邊教書,一邊從事翻譯工作,先后譯過《韓非子》《明夷待訪錄》等傳統(tǒng)經(jīng)典。其間他編寫的《英文文法原理》大受歡迎,多次再版。珍珠港事變后,他到上海光華大學教書,也就在那個時候,與剛剛留校任教的助教夏濟安結(jié)識,成為同事和朋友。后因吳宓的舉薦,錢學熙得以被聘為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的講師,1943年8月份正式到崗。1945年秋天,夏濟安從云南呈貢也來到昆明,轉(zhuǎn)任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教員,教授大一英文,與錢學熙老友重逢。錢、夏共居一室,兩人都是蘇州桃塢中學的校友,也曾在光華大學共事,又都來自江南,自然無話不談。從《夏濟安日記》可以看出,夏濟安往來最密切的就是錢學熙、卞之琳、齊良驥、顧壽觀等人,總是在一起聊天、郊游、聚餐,為大后方的清貧生活增添了不少樂趣。[季進:《打撈歷史的碎片:誰是錢學熙》,《新文學史料》2021年第1期。]
夏濟安與錢學熙交往從上海、昆明持續(xù)到北京,他們已在三個城市三個單位共事過,來往極為密切。如夏與錢一起到私立江南大學,錢當外文系主任,夏擔心自己將成為錢氏的馬前卒,承擔諸種雜事,忙得不可開交;如錢學熙不南下,自己單獨前往,會帶來與新領導不熟悉、陌生的環(huán)境辦事有難度等問題。
更讓夏濟安有顧慮的是私立江南大學許思園的惡劣脾氣。許思園(1907-1971)生于無錫一大戶人家,他的祖父是近代外交官許玨,姑祖父是近代著名數(shù)學家華蘅芳。許思園9歲在家鄉(xiāng)城中公園多壽樓舉辦書法展,16歲時考入上海大同大學,同學中有施蟄存、傅雷等。施蟄存后來回憶說,思園“讀書甚博,過目不忘,又能冥想深思,在大學時已有哲學家風度”。20歲時許思園便寫成英文著作《人性與人之使命》,此書問世后,得到了許多中外學林碩彥的高度稱賞,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評價說:“作者文字有深湛之智慧,足以啟示多數(shù)讀者明了人生之真諦”。[許思園:《中西文化回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76頁。]這部文學化的哲學著作至今仍有影響,2019年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將其譯成中文出版。
從1933年起,得國民黨大佬吳稚暉的支持,許思園歐美游學十二年,獲得巴黎大學博士學位。留學期間,從頭開始學習理論物理學和數(shù)學,1942年寫就《相對論駁議》(以法文本出版,另有英文譯本),受愛因斯坦之邀,赴其美國寓所與之促膝長談。回國后,許思園在中央大學擔任教授。錢鍾書小說《圍城》里空頭哲學家褚慎明便是影射許思園這位鄉(xiāng)黨。[李洪巖:《錢鍾書與近代學人》,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71頁。]
1947年秋,“中央大學哲學系決定要解除唐(君毅)先生系主任時聘用的牟宗三與許思園兩位先生的教授職務。此時唐先生已經(jīng)不再擔任系主任一職。牟是唐先生的至交,學問造詣有目共睹。許思園先生對唐有恩,曾留學英法十余年。據(jù)唐先生學生劉雨濤回憶,許思園曾是方東美的學生,許在出國前即與方多有齟齬。許回中央大學任教授不久,即向唐表示不滿方,并對其學術(shù)人品恣意放言。而方亦對許多有不滿。唐在方許二人之間盡力做疏通勸解、隱惡揚善的彌縫工作,但二人終不兼容,終年累月,遂成積怨。而方一直是哲學系事實上的精神領袖,最終,中大哲學系決定解除牟與許。唐為朋友仗義執(zhí)言,均無法挽回,遂決定與朋友共進退,決意辭去中大教職。為了體現(xiàn)對朋友的道義支持,唐接受了江南大學的聘任。但江南大學不允許唐同時兼任中央大學教席,并要唐出任教務長之職。而中央大學方面,又不肯放唐。為此,唐感到十分為難。幾經(jīng)周折,中央大學才允許唐先生請假一年,在中大所開課程,下一年補上?!盵唐君毅:《唐君毅全集》第34卷,北京:九州出版社,2016年,第130頁。]
新建的江南大學9個系中,文科占了4個:中文、史地、外語、經(jīng)濟?!邦A定的哲學系沒有開辦”[華晉吉:《江南大學創(chuàng)辦前后片段回憶》(1962),全宗號280,案卷號永104,無錫市檔案局。]。哲學系因各種未知原因,沒有與中文等專業(yè)同時起步,但設立了由許思園掛帥的江南研究院,為哲學系成立做鋪墊。江南研究院“野心”很大,希望成為有全國影響的學術(shù)機構(gòu),其組織大綱與成員名單可以為證。
江南研究院組織大綱(草案)[無錫市第一棉紡織廠:《江南大學公益中學關(guān)于校舍分配、家具購置、經(jīng)費開支的文件及第一次校董事會議記錄》,1947年,永久卷,目錄號8。]
一、宗旨:本院以促進高深研究,樹立學術(shù)標準為宗旨;
二、研究部門:本院先設下列四個研究所[現(xiàn)(1)與(4)兩研究所工作已開始,余兩在籌備中]
(1)哲學研究所,(2)數(shù)學與理論物理研究所,(3)中國文藝研究所,(4)西洋文學研究所
三、員額:本院設院長一人副院長二人,由本院董事會聘任之,本院第一研究所設專任研究員二人至四人,兼任研究員四人至十人(兼任支薪額最高為專任二分之一,通常為五分之一,特約研究員國內(nèi)外各若干人,由院長聘任之,凡支薪給之研究員每次任期俱為一年。每一研究所設所長一人,由各所研究員(專任及兼任)互相推選,提請院長聘任之,每一研究所得設置副研究員助理員各若干人。研究員資格須相當于大學正教授,副研究員資格須相當于副教授。本院置秘書處處理日常行政,設中文外文秘書各一人,編輯一人,由院長聘任之,秘書處得設事務員若干人。……
許思園交游廣泛,他為江南研究院挖來了不少牛氣沖天的名角當兼職研究員,表1是校外兼職人員的支薪名單:
從信函中推測,夏濟安應聘的不是外文系而是到江南研究院西洋文學研究所,這個研究所由許思園直接領導。夏從哪里得到許思園的負面信息,不是很清楚,估計是后文提到的楊蔭渭。
二
寒假期間,夏濟安回到上海同父母相聚,他又改變主意,決定到江南大學工作。
上海生活,雖有什么缺點,但北大生活愈想愈厭惡。我自己已決定下學年必進江南大學,剩下的工作就是要去說服錢學熙。江南大學未必有前途,我根本沒有想在那邊久做。要我settle down捧一只飯碗,當在中國恢復和平和我結(jié)婚之后。最近幾年總是浪蕩。家里房屋擴大后,住住很舒服,可以使心思稍微集中些。一筆優(yōu)厚的薪水現(xiàn)在認為也很需要,就是獨身,也得要錢多才舒服。江南大學的薪水可以容許我到上海來闊一闊,不致像北平那樣老在鬧經(jīng)濟恐慌。(p44,1948年2月9日)
導致夏濟安天平倒向私立江南大學除了高出一倍的薪水這個拉力外,還有他所在單位的推力。時北京大學全校有教授134人,副教授42人,臨證教授20人,臨證副教授4人,講師75人,講員39人,研究助教13人,助教210人,德籍教員3人,住院助理醫(yī)師38人,總計578人,[王學珍等主編:《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62頁。]夏濟安當時在文學院西語系任講員[1946年底,北京大學西方語文學系有教授13人、副教授3人、講師14人、講員6人、研究助教1人、助教10人、兼職講師1人。見王學珍郭建榮主編《北京大學史料》第四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72頁。],屬于底層的“青椒”,生活壓力較大。1947年12月30日,北大文理法三院講助教聯(lián)合會、工學院講助教聯(lián)合會、農(nóng)學院助教會、醫(yī)學院本院各學科教職員福利會、職員會、北大醫(yī)院住院醫(yī)師會聯(lián)名發(fā)出《致胡適函》,要求將“福利金馬上發(fā)下來”,并“請立刻答允”。函說:“薪津越來越趕不上物價”,教職員“已經(jīng)到了無法生活的境地了”?!氨贝笤谡哪恐惺侨珖罡叩膶W府,校長也再三宣布還要把她辦成世界第一流的大學,但……連別的院校早已發(fā)了的福利金都杳無消息,這真是一個遺憾”?!翱罩亲雍皩W術(shù)研究,究竟是太理想的理想”。翌日上午,北大講師助教推派代表五人謁胡適校長,為待遇問題請求自元月份起一律增加底薪30元,以解決生活之困難。胡氏答復可以考慮,將與各院處長商討研究后再作決定。[王學珍等主編:《北京大學紀事(1898-1997)》,第363頁。]
作為中國最高學府的北京大學,本讓夏濟安為之自豪,可經(jīng)濟的窘境使他不再為之留戀。而私立江南大學豐厚的薪酬對他產(chǎn)生了更大的吸引力。
可到無錫實地考察后,夏濟安對地處郊區(qū)的江南大學有了很負面的看法。
新年里到無錫去過一次,江南大學看過后給我的印象不甚佳。新造的房子四幢:一所大約及紅樓一半大的大樓,兩座學生宿舍,一座學生飯廳,地方似乎不大。單身先生可以住在梅園,但我想起鄉(xiāng)居生活總覺得有點可怕,把先生學生放在鄉(xiāng)下,用意似乎是讓他們少接觸物質(zhì)引誘,可以專心研究。事實上不過增加他們的無聊,讀書更提不起精神,一天到晚多半想的是如何kill time,尤其是學生年輕力壯,精神無處用容易起風潮,更容易想出些游藝活動來瞎消遣,先生住得近,常常躲不開,給他們拉進去一塊鬧。此外有一部分更是整天找人聊天,多數(shù)人都是等著領薪水后進城:身在鄉(xiāng)村,心在都市。我以前在呈貢住過,如果到江南大學來,這種經(jīng)驗會重復。人生本是無聊,在鄉(xiāng)村則體會益切,鄉(xiāng)村風景之美是給久住都市的人在旅行時欣賞的,久住鄉(xiāng)村的人往往并不覺得。所以我看過江南大學之后,很不想去,但北大生活既然亦乏味,不妨換換試試。在無錫有幾個moments,我太懷念北京地方氣象之宏大,無錫是個俗氣的upstart小城,街道還不如蘇州整齊,人可比蘇州來得擠。我還沒有說煞,這半年內(nèi)如有別的更好的機會,我可能不去江大,大致北大是脫離定的了。鄭之驤在光華教兩班,還在中學兼課,因光華錢少,非兼不可。他暑后進江大可說已成定局。江大待遇其實并不好,我本月份在北大可拿的六百萬,在江大則可有一千二百萬,但同是榮家所辦的紗廠待遇可以好得多。紗廠是用薪水乘生活指數(shù)的,上海生活指數(shù)近十萬倍,如果薪水三百元,便有三千萬了。上海有好些機關(guān)都是乘生活指數(shù)發(fā)薪的,有些私立中學教員專任月薪亦可在二千萬元以上。(p54-55,1948年2月21日)
私立江南大學校園選址在太湖之濱的后灣山,夏濟安來考察時,尚未竣工,對這個校園,夏濟安的看法與錢穆、劉家和完全相反。
錢穆先生曾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云南大學、昆明西南聯(lián)大、成都華西大學、四川大學等地任教,1947年他任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他對“這個理想的大學區(qū)”贊不絕口:
余之院長辦公室在樓上,窗外遠眺,太湖即在目前。下午無事,常一人至湖邊村里,雇一小船蕩漾湖中。每一小時花錢七毛,任其所至,經(jīng)兩三小時始返?!鋾r湯錫予(注,指湯用彤)赴美國哈佛講學歸,特來訪。告余,倘返北平,恐時事不穩(wěn),未可定居。中央研究院已遷至南京,有意招之,錫予不欲往。彼居江南大學數(shù)日,暢游太湖、黿頭渚、梅園諸勝,其意似頗欲轉(zhuǎn)來任教。[錢穆:《八十憶雙親 師友雜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72-273頁。]
哈佛三杰之一湯用彤欲加盟新生的江南大學,部分因素也是看中了這絕佳的校園美景。
劉家和是私立江南大學第一屆新生,晚年他回憶大學時光時寫道:
新校址三面環(huán)湖,風景非常優(yōu)美。推開我宿舍的窗戶,太湖湖光山色就可以展現(xiàn)眼前。早晨起床,從宿舍前往湖邊的飯廳,湖面籠罩著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雖然看不清湖面,但是可以清晰地聽得到湖面上咿咿呀呀的漁船搖櫓聲。吃完飯去圖書館看書,不一會兒,霧氣就慢慢散開了,有的一絲一縷地從圖書館窗前升起,煞是好看。傍晚的時候,還可以觀賞到太湖日落?,F(xiàn)在的人恐怕很難想象當時的優(yōu)美情境。[劉家和:《劉家和先生口述史》,劉川生主編:《講述·北京師范大學大師名家口述》,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第206頁。]
對湖光山色,夏濟安認為“鄉(xiāng)村風景之美是給久住都市的人在旅行時欣賞的,久住鄉(xiāng)村的人往往并不覺得”。夏濟安更喜歡住在城市里,對聽戲看電影等文化消費他樂此不疲,抗戰(zhàn)期間,夏濟安曾在云南呈貢一學校工作過,鄉(xiāng)下生活單調(diào)無聊讓他記憶猶新。對無錫這個小城市,他印象也比較負面??疾煜聛恚杏X私立江南大學薪酬1200萬,高出北大一倍,也沒有多少吸引力了。
三
對江南大學,夏濟安有很多不滿意,可他在北京大學也不如意。夏志清還是希望哥哥到無錫,換一個新環(huán)境。
決定脫離北大,甚好;沒有更好的機會,還是勸錢學熙同進江南大學。北大的教授,學問如此惡劣,受他們委屈,犯勿著,相信江大英文系可以辦得很好。離上海近,小學時旅行無錫,給我印象很好。(p62,1948年3月6日)
雖然北京大學西語系一些教授讓夏濟安心里很不舒服,可私立江南大學內(nèi)斗也很厲害。楊蔭渭已為許思園所不容,在夏濟安看來,楊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謙謙君子,許思園為人肯定有問題。
北平確實已無可留戀。北方時局日非,今天報載營口失守,東北將不能守,平津?qū)⒁艿娇膳碌膲毫?。我暑假后決計南回。江南大學可能會進,假如沒有更好的機會。我同錢學熙面談結(jié)果,他已決計不去江南。據(jù)我所見所聞來判斷,江南大學沒有什么前途。許思園同楊蔭渭現(xiàn)在大不和,楊君別的德性我們不大清楚,但他的“與人無忤”這點我們都可相信得過,許君偏把他恨如切骨,許君為人之難弄可想而知。錢學熙以為如果沒有許思園他也許還肯去,有了許思園,他同他恐怕亦難相處得好。關(guān)于時局,他以為臨要逃難時再說,如果不逃難,他還是安心留在北大。我反正預備漂泊,到江南大學去混一年再說,亦無不可。(p67,1948年2月29日)
在夏濟安糾纏于北京大學與江南大學間時,東北戰(zhàn)場形勢大變,共產(chǎn)黨由守轉(zhuǎn)攻。一些學者決定南下。
東北大致已不能守,華北禍患,迫在眉睫。錢學熙亦已動逃難之念,北大且流傳南遷杭州之謠(我看遷校不可能,將來頂多逃出幾個巨頭在南方和清華等成立聯(lián)大而已)。江南大學楊蔭渭與許思園之間,大有誤會,錢學熙認為即使到南邊去亦不能進江大,因為是非太多,怕左右為人難,再則主持非人,學校恐難維持久遠。他又同我說起進廣州中山大學之事了,我暫時決定,坐觀其變,大致北大是脫離定的了,除非北大南遷。(p77,1948年3月18日)
江南大學在裁員減薪,楊蔭渭與許思園不睦,已被辭(楊于四月初在滬結(jié)婚),英文系聞將不辦,我去仍可以去,但不過教普通英文,而且薪水將不復是國立學校的一倍,那亦沒有什么意思。錢學熙的主任更成問題了。錢學熙很想逃難,但江南大學的事很使他灰心,他覺得很彷徨。(p91,1948年4月26日)
因害怕即將到來的戰(zhàn)爭局面,一些學者謀求離開北方,錢學熙與夏濟安的外在“推力”加重了,可此時江南大學的“吸引力”卻大大下降,原因有四:其一楊蔭渭因與許思園的沖突加劇而離去,楊與夏濟安如何相識,尚不了解;其二,英文系停辦后,夏濟安來江南大學,沒有了專業(yè)英語,只能上公共英語,學術(shù)地位大大下降(江南研究院此時也停擺);其三,無英文系主任的位置,錢學熙更不愿去江南大學,夏濟安沒有了同伴;其四,北京大學提高老師的待遇,與江南大學的收入差距有所縮小。
考慮到北方戰(zhàn)爭的危險系數(shù)比南方高,家人還是希望夏濟安先把江南大學當個臨時停留處,夏志清轉(zhuǎn)告哥哥:
父親意思還是勸你返南,改就江南大學。北方不安寧,可是江大的prospect也不怎樣bright;這學期結(jié)束后你一定較去年有更多的考慮:北京的attachments較去年更強,是否能離開,還是問題。(p95,1948年5月16日)
糾結(jié)半年后,夏濟安還是決定按兵不動,留在北大。
暑假我可能不回去,職業(yè)大致仍在北大。江南大學內(nèi)部糾紛多,楊蔭渭免職后,近來聽說校長亦已易人,待遇亦不若以前那樣的優(yōu)厚,錢學熙和我都認為絕對去不得。(p116,1948年5月16日)
國共戰(zhàn)爭引發(fā)的通貨膨脹、交通阻斷導致企業(yè)經(jīng)營困難,榮氏集團利潤直線下降,對私立江南大學的投入大大減少,老師的待遇不比從前;因建校匆忙,在首任校長的人選上,江南大學校董會沒時間精挑細選,臨時拉郎配找來的章淵若,與校董關(guān)系一直理不順,1948年5月章氏黯然離去,對學校的聲譽產(chǎn)生了不良影響。錢學熙與夏濟安對江南大學的認知更趨負面,即使離開北大,他們也不會選擇江南大學了。
1948年12月2日,夏濟安用了4個多月的薪水買了一張機票從北京飛往上海,后他移民香港、臺灣與美國,而錢學熙卻留在了北大。
四
一個人選擇“跳槽”,需要考慮多種因素,有經(jīng)濟待遇、工作環(huán)境、發(fā)展機會甚至還有子女教育、家屬安排等。夏濟安在北京大學與私立江南大學的“天平”上曾糾結(jié)了半年之久,最終卻與私立江南大學擦肩而過,很大原因在于新生的江南大學辦學不久就喪失了光環(huán):國共戰(zhàn)爭的不斷升級導致榮氏集團無力再給學校高投入,給教師高待遇;校主與代理人的關(guān)系理不順,不到一年校長就掛冠而去;學校內(nèi)部人際關(guān)系出現(xiàn)不協(xié)調(diào),人際成本大大增加。
近年來,民國大學成為部分文人的理想鏡像,常加“濾鏡”美化,從夏濟安的信函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北京大學、私立江南大學都有諸多牢騷,當年的大學管理、大學生態(tài)有不少不盡如人意處,但那時“人才的流動極為自由,成本也低”。[劉超:《中國大學的去向——基于民國大學史的觀察》,《開放時代》2009年第1期。]正是這種流動機制的存在,民國時期教授們“從一而終”的極少,普遍是隔三差五地“轉(zhuǎn)場”,有從一個大學到另一個大學,有從大學到公司再回大學,有從大學到中學再到大學(如吳宓、顧頡剛等在20余年間曾先后任教的大學都多達10余所)。人員流動的頻繁可以使教師間在關(guān)系理不順時選擇“閃人”,避免矛盾的長期積累與尖銳化。這中間,有的是教授炒學校魷魚,有的則是學校炒教授魷魚,雙方的張力逼使大學對優(yōu)秀的教授要服務到位,也逼使教授們需努力工作。當然這種壓力也使非著名教授提心吊膽,擔心飯碗問題,許多學校合同多是一年或一學期一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