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1
預報今天有雪,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吃早餐時,他又查了一遍當日天氣狀況:預測中的雪會從晚七點開始下,七點降雪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七十,八點降雪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
他夜里睡得不好,早餐有點兒食之無味。最后,他把沒吃完的、已經(jīng)變硬的烤面包片倒進廚房的垃圾桶里??Х葲鐾噶耍€是把它喝了。他把餐盤、咖啡杯洗干凈,放在控水的餐具架上。不銹鋼餐具架和懸掛在它斜上方的那些酒杯一樣,擦得發(fā)亮,發(fā)出銀色的光。灶臺上同樣一塵不染,像黑色的鏡面。對著石頭臺面的吧臺,并排放著兩張褐色帶靠背的皮質(zhì)吧椅,一把明顯磨損得更厲害——他一個人就坐在吧臺那兒吃飯。他背后那張六人座的長餐桌上空空蕩蕩,既沒有餐具、桌裙,也沒有花。
他打開電腦,開始在記事簿上列下一日事項:
1.查看公司郵件
2.回復小敏的郵件
3.清理車庫、為下雪天做準備
4.解決午餐
5.去公司
他習慣在記事簿里寫下一條條標注著數(shù)字的事項安排,即便可記的事越來越少。他不知道這樣是否真能提高效率,或者只是為了讓生活看起來更充實、有序。這個早上,在他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來的始終是女兒那封郵件。他想他今天務必要給她回一封信,至少讓她知道他已經(jīng)看了郵件,不必再為此擔心。
小敏很少給他寫電郵,她喜歡發(fā)手機短信,那是最簡單的方式。如果是她認為比較重要的事,她會給他打電話。她去紐約讀大學時,他們之間有個約定:每周通一次電話,每個月至少見一面。除了假期,每月一次的聚會,幾乎都是他開車去紐約看她。后來,她有了男友、工作,以及越來越多的朋友……他們倆每個月見一面的約定早已不知不覺打破了,唯有一周一次電話的習慣保持下來。但她幾乎從不發(fā)電郵。兩天前,當他打開郵箱看到她的郵件時,他心里有種預感:這或者是驚喜,或者是什么不幸的事。
那封電郵是用英語寫的:
親愛的爸爸:
今年感恩節(jié)不能和你一起過了,我覺得抱歉,但我和幾個朋友約好了,我們會一起在紐約過感恩節(jié)。我希望感恩節(jié)過后,工作和雜事都少一些。也許新年以后你能過來?不過,讓我們先不要這么早決定。無論如何,我盼望我們盡快見面。
如你所知,我和蒂姆已經(jīng)訂婚了。時光飛逝!親愛的爸爸,你能相信你的女兒馬上快要三十歲了嗎?當然,你會強調(diào)說只有二十八歲半。你總是說在你的印象里,我還是個小姑娘,但事實本身總會嚇人一跳。不過,你知道,我很享受我的成年生活。謝謝你在我的成長時期給我的所有支持。你上次問到結(jié)婚的事情。不,不,你的女兒還不想這么早結(jié)婚。在這一點上,我和蒂姆高度一致,在很多事情上,我們都能彼此理解。我們對彼此非常認真。蒂姆是我遇到的最理解我的人,這一點,我相信你完全同意我的判斷。
我要告訴你的這件事難以啟齒。親愛的爸爸,其實,這幾年來,我一直想告訴你。當我自己明白什么是愛情,什么是一種在生命里相互扶持、陪伴的珍貴關(guān)系時,當我明白這種事對我們每個人多么重要時,我為過去的任性而為感到羞愧。但我沒有勇氣告訴你。昨天,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蒂姆,我需要他的建議。他鼓勵了我,讓我給你寫這封信,告訴你那件讓人遺憾的事情的真相。
爸爸,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吧?我告訴你徐寧阿姨和我爭吵之后把媽媽的照片撕成了碎片。但是,爸爸,那并不是她撕的。我讓你看到的媽媽的照片碎片是我自己撕的。我那時候只有十二歲,我對你太依賴,太愛你,我害怕徐寧阿姨把你從我身邊搶走,我不能想象失去你對我的愛、深切的關(guān)注。是的,我當時總是威脅你說我要回去北京找媽媽,但那一點兒也不是我的想法。從五歲開始,我就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對媽媽并沒有那么深的感情,也不能想象再回去和她共同生活。我現(xiàn)在回想,徐寧阿姨對我并沒有冒犯,而我也沒有其他討厭她的理由,我只是不想讓你忽略我。我看得出你多么喜歡她,否則你不會在我不高興的情況下仍然讓她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爸爸,從我五歲時你帶我來到美國,我們相依為命,我一直覺得生活就是我們兩個人的生活,家就是我們兩個的家!
你選擇了相信我,而她離開了我們家……爸爸,但是我欺騙了你!請你原諒十二歲的我的幼稚、自私和嫉妒。很多次我回想起這件事都無法安寧,我為此哭過。我選擇告訴蒂姆,因為我不愿帶著這樣的懺悔走進婚姻。他鼓勵我告訴你,他要我無論多么慚愧,都對愛我的父親誠實。爸爸,我可以自豪地告訴你,蒂姆是個高貴的男人。
爸爸,我折磨了你,也折磨了自己。我祈求你的原諒。如果可能,我希望我也能有機會對徐阿姨說出我的愧疚、祈求她的原諒。
爸爸,如果你愿意,你感恩節(jié)為什么不去德克薩斯一趟呢?你在那里應該還有不少老朋友吧?你可以去拜訪他們。南方的冬天多溫暖!我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想起休斯敦,畢竟從五歲到十四歲,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也許不久后我會帶蒂姆去休斯敦一趟,他很想看看我長大的地方。爸爸,去南方吧!現(xiàn)在公司并不需要你,理查德早已可以幫你料理一切。
很多吻,很多擁抱。
愛你的敏。
這完全不是他意料中的郵件。它……實在是太出乎意料!那封郵件一直在他面前打開著,幾分鐘后,電腦屏幕黑下去,他再點一下鍵讓它亮起來。他驚愕、困惑,墜入記憶的迷霧,像個突然患病的人一樣不斷用手指緊緊地按壓額頭。
2
他坐在那兒寫那封回復的信。他感覺不能寫得過于簡短,但也想不出多么富有感情且足以安慰她的話。他不得不把她那封信重讀一遍,一種往事突然涌來造成的時空錯亂和暈眩感全然地籠罩住他。在電腦前呆坐半個多小時后,他寫了一封半長不短的信。在第一段里,他告訴女兒他已收到她的郵件,他夸獎蒂姆,說他多么令人信賴,而他又是多么樂意把女兒托付給這樣一個正直、誠實的男人。在第二段里,他說那件事他依稀有些印象。既然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們都不必再為此痛苦、愧疚,最好的辦法是忘掉,但他仍感激她告訴他,她是個勇敢的孩子。在第三段,他說他會考慮她的建議,也許找個時間去溫暖的南方一趟,他希望感恩節(jié)以后能盡快見到她,她應該明白,對他來說,這才是最幸福的事。
把郵件發(fā)送出去,他立即關(guān)上電腦,起身到車庫里去,仿佛急于把它拋諸腦后。他上午得把車庫整理出來。冬天之前,車都停在外面車道上。
天氣仍然晴朗、干燥,沒有雪的征兆。車庫太久沒打開,門“吱啦啦”卷上去,光線里立即飄滿塵埃。隔一條街,對面那座房子的勤懇的男主人背著吹風筒,在吹草坪上的樹葉,樹葉翻飛的空中同樣微塵飛揚。
車庫里看起來一片狼藉。地上堆放著很多拆開的紙箱——除了食物以外,他幾乎什么東西都從網(wǎng)上購買??拷噹扉T口,立著笨重的高爾夫球球筒,里面插著七八支球桿,旁邊的地上扔著一袋袋的球,白色的袋子上和球筒、球桿上都落滿灰塵。球袋后面,不知道哪年遺留下來的幾桶油漆排成一排,地上扔著粉刷用的各種型號的刷子。他看到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紙箱,他蹲下身仔細看了箱子上的圖案才知道里面裝的是一棵仿真圣誕樹。圣誕樹的大箱子旁邊放著好幾個鞋盒大小的紙盒,盒子用白色的紙膠帶封著口,膠帶上是小敏用潦草的英文寫的標注:圣誕樹掛件、圣誕彩泡、雪花圖案投影儀……當然,小敏早已不在家過圣誕節(jié)了。在她和蒂姆關(guān)系穩(wěn)定以后,圣誕節(jié)和新年她都在蒂姆家過,感恩節(jié)是她留給他的唯一一個節(jié)日。往年的感恩節(jié),或者她回家,或者他去紐約找她。當她在信里說約好了和朋友們一起過感恩節(jié)時,他明白她是委婉地告訴他也不必去紐約和她相聚了。
靠另一面墻堆放著他的“農(nóng)具”:鋤頭、耙子、鐵鍬、短柄和長柄的鏟子,還有各種型號的園丁剪刀,澆草坪的自動旋轉(zhuǎn)噴頭、手動噴頭、盤成一團的烏蛇一樣的水管……都是他春夏季節(jié)整理花園時用的。還有一輛墨綠色手推車,手推車后面靠墻立著一架折疊梯。折梯旁邊,三個同等規(guī)格的透明塑料箱子摞成一摞,裝著小敏的舊鞋子:扁平柔軟、可以折起的船形鞋,細跟的舞鞋,網(wǎng)球鞋,跑鞋,夾趾的、草編鞋底的涼拖鞋,褐色羊皮長筒靴,鞋口翻毛的短靴……他一直想把它們送到“救世軍”的捐贈中心去,但好幾年了,始終沒有行動。轉(zhuǎn)過墻角,在車庫通往客廳的那扇小門左邊,并排放著兩輛自行車,一輛黑色,一輛天藍色。溫暖的季節(jié)里,沿“民兵小徑”騎車,曾是他們倆最喜歡的周末活動。他們從貝爾福德小鎮(zhèn)出發(fā),穿過萊克星頓,一直騎到劍橋。他騎那輛黑色的車,她騎那輛藍色的車。那是她上大學以前的事。
這些經(jīng)年累月積累下來的雜物,混亂無序地堆放在一個長久封閉的空間,每樣東西都附著著一段舊時光,這情景頗像人的記憶:一堆時間遺留下來的、彼此之間沒有關(guān)聯(lián)卻混雜在一起的東西隨意堆放在某個昏暗的庫房里,擁擠不堪,默無聲息,潮濕,落滿灰塵……他決定先用裁紙刀拆那些箱子,把它們壓成紙板,然后把靠左邊這面墻堆放的東西轉(zhuǎn)移到右邊去,把這些東西占用的空間規(guī)整、壓縮,留出左邊的空間停車。車庫里沒有暖氣,陰冷,散發(fā)出陳舊、飽含灰塵的氣味,幸好還有陽光照進來。
昨天夜里,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他試圖理清他到美國后的生活線索:他住過哪些地方,在每個地方、每段時間里曾發(fā)生過什么……他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他完全記不起來,有些時間和地點被他弄混淆了。譬如,1997年到1998年這段時間,他究竟是已經(jīng)搬到德州糖城,還是仍然住在凱蒂區(qū)?那棟客廳里有架房東留下的橡木色老舊鋼琴的房子究竟是他帶女兒到美國后租的第三個還是第四個住處?那段短暫時光里,他和徐寧從她住的位于三樓的公寓窗戶里望到遠處那個湖,冬天的湖邊長著發(fā)黃的荒草、干枯的蘆葦,湖面上似乎永遠籠著一層柔曼的霧氣……那幅冬景是在2003年的年末還是2004年的年初,是在圣誕和新年假期之前還是之后?小敏出走那次,是住在她的女友泰勒家還是凱西家?……他被這些想不清楚的細節(jié)糾纏,而且無處求證。時間的難以銜接、某些細節(jié)的喪失,這也許無關(guān)緊要。但當有關(guān)它的記憶掉進了黑暗無光、深淵般的遺忘之中,他生命中的某一段仿佛就有永久消失、不復存在的危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讓他極度焦慮,變成一種折磨。現(xiàn)在,那種折磨淡多了,似乎黑暗中尖銳的感覺會溶解、消散在白日的光里。
帶小敏來美國那年,他三十六歲,小敏五歲。他前妻沒有來,那時她已經(jīng)是一所小學的副校長。她確信五年內(nèi),她能成為這所學校的正校長。她選擇離婚。這對他來說倒不是多大的痛苦,因為他們早已不和。她身上兼具了小官僚和一位嚴厲教師的雙重特質(zhì),使得家里充滿庸俗、古板的氣氛。有時婚姻是件奇怪的事,兩個性格相去甚遠的人會瞎摸誤撞般地進入婚姻,而后在婚姻里越走越遠,直到最后難以理解為何當初竟會相愛。但他們也許從未相愛,在那個清教的年代,你很難區(qū)分什么是相愛,什么是僅僅渴望一個可以合法觸摸、合法擁有的女人。在辦完離婚手續(xù)后,他們倆都松了一口氣。
他們最先住在休斯敦。初來的三四年里,他們每年換一次公寓,因為公寓只給新房客可觀的租金折扣。一開始的生活不安定,更不富裕。租住的公司公寓不提供家具,他們的住處只有幾件必不可少的簡易家具:床、雙人沙發(fā)、餐桌、一張學生用的小寫作桌。他后來又從不同公寓的垃圾回收點撿過一把靠椅,一張小邊桌,還有一面帶木框的、完好無損的穿衣鏡。他把它們撿回家,擦洗干凈,告訴小敏說這是從別人家買來的二手貨。他不能說他撿的,擔心她自尊心受傷。那時候,他在一個中國人開的小貿(mào)易公司打工,每個月只有兩千美金的薪水,而房租占去了三分之一,而且,他們得有一輛車,他要為女兒購買基本的醫(yī)療保險,他上班之外還在學習一個付費的IT課程……生活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穩(wěn)定下來的?他想是在他加入那家生產(chǎn)醫(yī)療器械的美國公司以后。他的薪金比之前那份工作翻了一倍,他們離開廉價住宅區(qū),搬到了凱蒂一帶。在那里安定地生活了兩三年后,他在糖城買了自己的房子。他記得他帶小敏住進新房的那一天,她看到他買給她的那張圓頂?shù)?、掛著紗縵的木床(那一直是她想要的公主床),忍不住跳起來吻他。他把所有的舊家具都送人了,房子連同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嶄新的、精致的。他告訴小敏說她就是這房子的女主人。
拆好的紙板已經(jīng)碼放在右邊墻角里。球具和圣誕樹、燈飾也被搬到了右邊。他找了塊抹布,坐在塑料矮凳上,開始擦自行車上的灰塵。他累了,身上出汗,有點兒喘息。他比過去胖了一些,尤其肚子那邊,肥厚、松弛。他變得容易疲勞,站起身時用力稍猛膝蓋會抽疼……他注意到對面的吹風筒安靜下來,居家男人也消失了。和十多天前絢爛的景致相比,現(xiàn)在的街景單調(diào)、蕭瑟。在那么短暫的時間里,火焰般的葉子全都枯萎飄落了,屋后的樹林曾像是金黃橙紅的顏料流溢、堆疊而成的巨幅油畫,現(xiàn)在只剩下一堆暗淡的灰褐色線條。那些赤裸的枝椏有時如凝固般靜默,有時又被風吹得劇烈顫抖。
在遇見徐寧之前的很長時間里,小敏是他生活里唯一重要的人,她是女兒,是他的小女友,還是他家里的女主人。到美國以后,有熱心的人給他介紹女友,他都拒絕了。他在心里做過決定,不會在小敏年幼的時候給她找個繼母,以免她有任何被傷害的危險。徐寧不是別人介紹的,是他在朋友家里遇見的。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白色襯衫,袖口挽到了肘部以上,燙著短短的卷發(fā)。她活潑、愛笑,動作利索,身上有種男性的颯爽氣質(zhì)。她是個護士。那是個午餐聚會,每人需帶一道菜到主人家聚餐,他帶的菜是從餐館打包的。她毫不客氣地說他偷懶、缺乏誠意。過一會兒,她對他說:“你不嘗嘗我做的這道菜嗎?小魚豆干。很好吃的,臺菜?!彼谑浅粤怂龅哪堑啦?,真的好吃。
他想,他是和徐寧在一起以后才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愛的,他指的既是精神意義上的也是肉體意義上的情愛。她有種出奇的熱情,這熱情會從她眼神里、頭發(fā)里、皮膚里散發(fā)出來,仿佛是一股強勁的力量,你很難不被她感染。她把這熱情也蔓延到了他身上——他這個被長久冰封的乏味、僵硬的人。他們迅速建立起一種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那時候,只要她不上班,白天他就去她住的地方找她,即便遇到公司下午開會、他和她相處半個小時就得離開。
她住在一棟三層公寓的頂層,那公寓的門、床、窗簾以及屋里每一樣擺設他都記得。每一次,從他踏入她的房間開始,他就像脫去了沉重的軀殼,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柔和、富于感情的人。他有一把她公寓的鑰匙,如果他去得早而她還沒有回來,他就在那里等她。他從來不知道等待也是這么美好的事。從她客廳的落地窗可以望見那個湖。湖很小,但和休斯敦那些高檔居民區(qū)里挖掘的人工湖不同,它有種天然、荒野的美。如果某個午后還有足夠的時間,他們會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聊天。有時候,湖面的霧靄中突然沖出一只鳥,像條灰白色的線筆直地拋向高空,像一條弧線劃向遠方,然后消失在藍色的天幕里。那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戀愛時光。他們只能白天見面,晚上他需要在家陪小敏。那是他很多年里第一次感到被束縛的煩惱。
那段幸福時光很短暫。他想他后來犯的一個巨大錯誤是草率地讓徐寧搬過來和他們一起住,以為朝夕相處會有助于培養(yǎng)她和小敏的感情。在徐寧搬過來之前,她和小敏也見過幾面。小敏始終表現(xiàn)出青少年的淡漠、不易討好,但并沒有明顯的失禮。而徐寧確實一直努力爭取她的好感。在小敏面前,她變得不自在、膽怯起來。每次見面,她都會給小敏帶禮物,但小敏只是禮節(jié)性地道個謝,從未當面打開過這些禮物,過后也不再提起它。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個圣誕節(jié),他們?nèi)齻€人一起吃飯。徐寧送給小敏一份圣誕禮物,小敏接過去就放在了旁邊一張椅子上。徐寧笑著問她要不要打開看看,小敏說她不喜歡當著別人的面拆禮物。而他送給她的禮物,她卻馬上打開了。那天晚些時候,他送徐寧回來,小敏躺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注意到椅子上的禮盒不見了。他問她是否看過徐寧送她的禮物了,喜不喜歡。據(jù)他所知,那是一條很貴的圍巾。小敏冷冷地說:“一條圍巾,老女人戴的,我打算把它寄回去給我媽?!庇诌^了一會兒,她說:“你對她說,以后不用再送我禮物了,或者是些不值錢的東西,或者是這種老里老氣的東西,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迸畠旱募饪套屗粤艘惑@。但他沒說什么,因為他想如果他反對的話,只會激起她對徐寧更大的敵意。其實,在幾次見面以后,她們的關(guān)系沒怎么改善,而他對女兒的態(tài)度一籌莫展??伤固煺娴卣J為只要徐寧搬過來住,小敏會慢慢接受她,會適應這個家里有另一個人和他們共同生活。他甚至幻想著小敏會慢慢喜歡上她,以為一切只是時間的問題。
那封信把這一段回憶帶回來,那么鮮明、清晰,卻令人痛苦。當兩個未曾遭遇過生活折磨的年輕人,帶著某種讓人討厭的樂觀選擇告知“真相”時,他們像是把他枯竭但平靜的生活突然撕開了一道口子,恐怕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口子……時間接近下午一點。他把整理好的園丁工具收進他留下的一個空紙箱里,用膠帶封好口。這個冬天他再也不需要它們,直到明年四月過后,直到像民謠里唱得那樣:“四月的雨水帶來五月的花。”
3
如果不去公司,他經(jīng)常在鎮(zhèn)里的Panera Bread解決午餐。這里的食物簡單,但很新鮮,而且,他們不像餐館那樣有明確的午餐打烊時間。他叫了烤牛肉三明治,配一小碗清湯。隨套餐送一個蘋果,但他每次都會把蘋果帶回家。對他的牙來說,去啃咬一整個蘋果已經(jīng)相當困難。
吃完午餐,他要了杯咖啡。天色陰沉下來,天空中堆積著深灰色的云層。兩輛黃色的鏟雪車從街上開過去。它們大概已經(jīng)為晚上要來的雪做好了準備。
在過道另一頭,靠前的一張桌子那兒坐著位華人女子。她看起來三四十歲的樣子,身材纖秀,穿一件米色的高領(lǐng)毛衣,羽絨外套搭在旁邊那張椅子的椅背上。在他前面隔著兩張桌子,坐著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美國男人,和他一樣在喝餐后咖啡。男人坐的位置面對著他,他能看到他的目光不時朝對面那個女人瞟過去。男人終于起身走到那女人的桌子旁邊,畢恭畢敬地站著,問他可不可以和她聊聊天。他沒聽到那女子的回答,但看到那男人在她對面坐下來。他看起來有點兒局促,臉膛興奮得發(fā)紅,并不像個游刃有余的獵艷老手。他像許多美國男人一樣聲音洪亮、中氣十足,他聽見他開始談論天氣,說晚上會來一場大雪,還提到他就住在這個鎮(zhèn)。但背對著他的那個女人的回答他聽不清楚。過一會兒,他看到男人尷尬地笑了,嘴里說著對不起,聲稱他沒看到她戴結(jié)婚戒指。他由此猜想那女子剛才告訴他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但那個男人并沒有離開,他紅著臉,希望她允許他去給她買一杯咖啡,他只是想聊聊天。隨后,他就雀躍地站起來,走去柜臺買咖啡。
有些滑稽,有些難堪,又有點兒令人感傷,男人和女人之間這種持續(xù)不斷的無休無止的追逐游戲。窗外一輛輛車在灰色的公路上靜默無聲地快速穿行,仿佛鋼鐵的魚群。店里的碎冰機發(fā)出群蜂飛舞般的巨大的噪音。那個男性追求者端著他的兩杯咖啡走回來,像是捧著他的兩份戰(zhàn)利品。他興奮地坐下來,面對一個僅僅是由于禮貌而沒有把他趕走的女人。
他想到和徐寧在一起時,她和眼前這個女人差不多的年紀,也是這種偏瘦的身材。他常常驚訝她纖瘦的身體里怎會蘊藏著那么大的熱情的能量。她的長相說不上特別美,但在他眼里,她身上每個地方都是細膩的。他知道她早已找到了另一個人。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嫉妒那個男人,相信他比自己幸福。像她這樣的伴侶,會和你始終膠著、纏繞在一起,會讓你的生活溫熱、充滿生氣……很遺憾,在他們相遇的時候,他們面臨的不只是兩個人的幸福的問題。
他突然打消了去公司的念頭,猜想公司里的人恐怕并不想要見到他。今晚有雪,也許大家已經(jīng)開始陸續(xù)離開。趁著還有點兒天光,他想去附近一個湖邊走走。
他抓起那個鮮紅的蘋果,塞進外套口袋。經(jīng)過那兩個人時,他不無自嘲地想:他們會不會注意到他?會不會意識到他是他們這場追逐游戲的唯一目擊者?但他知道他們甚至不會看他一眼。有時候,老境的尷尬并不在于變老本身,而是你心靈的變化追不上身體的衰退。在心靈的鏡像里,你還是個儀表堂堂的壯年人,但在他人眼里,你已經(jīng)是個頹唐的老者。
他開車十分鐘就來到湖邊。眼前已是一片冬日景象:衰草、枯枝、腐爛破碎的落葉,仿佛凍僵了的光禿禿的小徑,被一陣陣風吹皺的、銀光閃閃的湖面。只有在冬天,這里的湖面才顯露出來,開闊、清亮。春夏季節(jié),湖面完全被浮萍和水藻覆蓋,秋天則漂滿落葉。風不大,但陰冷刺骨。一群灰褐色的加拿大鵝在湖中游著,它們像肥碩笨拙的大個兒的野鴨。下雪的時候,它們是仍然待在湖上,還是會去哪里躲避?最冷的時候,它們會不會擠在一起取暖?生活于它們而言是嚴酷的,但它們倒不會形單影只。
回想起來,徐寧搬過來以后那段時間就像陰郁的夢一般充滿了混亂和掙扎。晚餐桌上的冷言冷語、明嘲暗諷、沉默、委屈、猜疑、忍辱負重……他們倆小心翼翼,唯恐傷害了孩子。但這種小心翼翼又被小敏當成了他和徐寧“同謀”的證據(jù)。徐寧本來像個歡快的大孩子,但在眼前這個真正的孩子面前,她歡快的光芒全都黯淡下去。如果小敏拒絕吃她煮的晚餐,開始打開冰箱找冷凍餐盒,她也只是勉強笑笑。有時小敏假裝沒有聽見她說話,忽略她示好的動作,她不過無奈而又嘲諷地看他一眼。她曾讓他喜歡的那種天真的輕狂、那種肆意妄為的勇敢,反而變成他所懼怕的東西:他怕她不夠容忍,怕她沒有掩飾好她的不快,怕她直率的表達又會引起一場爭執(zhí)。她說話、發(fā)笑的聲音稍微大一點兒,他都會害怕,怕這聲音會從他們的臥室傳到另一個房間里去……
起初,他們還相互安慰、鼓勵對方,但慢慢地,他們也都疲倦了。那種陰沉、壓抑、暗含著怨憤的氣氛彌漫在家里的每個角落,壓滅了每一點兒快樂的念頭。小敏的臥室里經(jīng)常整夜地亮著燈,她似乎以燈光、以她深夜不眠的事實來時時警示他們。徐寧也變了,變得暴躁、易怒,她不能在小敏面前發(fā)作,卻開始對他發(fā)泄她的強烈不滿。她覺得他過于寵溺女兒,卻沒有考慮她的委屈。但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又能做什么呢?她憤怒、冷漠起來令人絕望。也許她身上那種強烈的能量如果不能用于快樂,就會用于憤怒。
他們一起生活了三個多月以后,某一天,小敏失蹤了。她夜里十一點鐘還沒有回家,手機也關(guān)機。他打電話報了警。整個夜里,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等電話。徐寧說她可以替換他,讓他去樓上睡一會兒。他幾乎是憤怒地拒絕了她。他想,如果小敏打電話回家,她第一時間絕不想聽到徐寧的聲音。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時候,一位女人打電話給他,說她是泰勒(或者凱西)的媽媽,告訴他小敏在她家,昨晚和她女兒睡在一起。她再三道歉,說她昨天的確問過小敏,但小敏說她已經(jīng)知會過爸爸她要在朋友家過夜。他聽到這消息就抓起車鑰匙離開了家。他邊開車邊哭,本來,他以為他已經(jīng)失去了女兒。他痛苦地意識到一個人的介入如何地改變了這個家,改變了他和女兒那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過后,徐寧說她可以搬走,但他勸阻了她。就這樣,她又留了下來,直到一個月后發(fā)生了另一件事,也就是小敏在郵件中提到的那件事。
那晚,他回到家,徐寧去上夜班了,小敏的房門緊閉。他敲門,過了一會兒小敏才打開門,看到他突然嚎啕大哭。他抱著她,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哭。他讓她在床上坐下來,他一直說:好了,好了,平靜下來。后來,她哽咽著,說她和那個女人吵架了,那個女人發(fā)瘋一樣撕了媽媽的照片。當小敏從她寫字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小堆照片的碎片時,他一下子懵了。他根本不敢正視女兒手里捧著的那堆彩色的碎片,也不敢想它究竟意味著什么。當他帶年僅五歲的她離開她母親時,他心里是確信不會讓她受一點兒委屈的……突然之間,徐寧成了陰毒地坑害一個柔弱、毫無抵抗力的女兒的惡毒繼母的化身。他怒不可遏,瘋狂地打徐寧的手機。很久以后,她終于接了,還壓低聲音問他是不是瘋了,說她一直在忙,突然看到手機上有二十多個未接電話。她裝得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這讓他覺得她更加惡毒、有心機。他開始失控地罵她,他從未這么罵過任何人。她試圖說什么,但他不容她辯解。最后,她冷冷地說:“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有什么事回去說?!薄安灰傺b了!”他喊道。但她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然后,他又回到小敏的房間。他緊緊地抱住她,她那雙仿佛受了驚嚇的眼睛望著他——那是一雙完全信賴他的、孩子的眼睛。
他一夜沒睡。第二天上午徐寧回來的時候,他多少冷靜了一些,覺得可以和她談談那件事。而她看起來比他冷靜得多,冷靜得近乎輕蔑。
“說吧?!彼f,“你指的究竟是什么?我究竟對她做了什么殘忍的事,我假裝了什么?”
等他說完,她的冷靜像鏡面驟然碎裂,坐在椅子上的她猛地站起來:“你現(xiàn)在就叫她起來,你讓她過來當面和我說?!?/p>
她聲音發(fā)抖,樣子看起來很可怕,似乎要馬上沖過去找小敏。他一把拽住她。她發(fā)瘋似的抓他的手。他想,她也會有如此丑陋的時候。
“我絕不會讓你再刺激她?!彼f,緊抓住她不放。
后來,她放棄了掙脫他的努力,安靜下來。她又在椅子上坐下來,一陣絞痛般的表情突然掠過,讓她的臉扭曲了。
“騙子!騙子!這么小一個孩子……”她一字一頓地說。
“你不許這么說她?!彼哪右欢ǚ浅春?、丑陋。
她抬起眼睛,望了他一會兒,嘴唇上浮現(xiàn)出一抹近乎微笑的弧度。
“所以,你昨天晚上打電話是為了這個?在我上班的時候,像發(fā)瘋的畜生一樣吼叫、罵人?”
他沒說話。他已經(jīng)后悔他昨天說過的話。他看見她眼睛里突然涌滿淚水,她的嘴唇抖動,隨后整個身體都在發(fā)抖。但他不知道他能做什么。
“你選擇相信她?是嗎?”哭完了她問,啞著嗓子。
他不回答。
“不用回答,什么都不用說!”她站起來說,拿一張紙巾擦掉臉上的淚,樣子像是如釋重負,“我應該早就明白的。我應該早想到結(jié)果會是這樣……”
第二天,她收拾東西離開了,他沒有挽留她。他想幫她租一套房子,想給她一些經(jīng)濟上的幫助,但她斷然拒絕了。事實是她不再接他的電話也不再回復他的短信、郵件。很快,她換了號碼,大概只是為了擺脫他。找不到她的那段時間,他失魂落魄。他讓自己盡量去想她的冷漠、她的刻薄、她做的那件可怕的事,但這都于事無補。他睡不著,焦慮地一遍遍翻看手機,半夜起床打開郵箱寫信;他到她上班的醫(yī)院,在停車場里等著,卻在她可能出現(xiàn)的時間逃之夭夭;他還到處打電話給認識她的朋友,只為了從別人那里聽到一星半點兒她的消息……慢慢地,他知道他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他們之間的困境毫無解決的可能。
家里又恢復了那種平靜——多年來的、一貫的平靜。他和小敏心照不宣,誰也不再去提那些痛苦的事。這個家,這個小世界,它像一個有著堅硬外殼的、封閉的東西,打開過一條縫隙,很快又驚恐而痛苦地閉合了。他想他在這世界上只剩下一個角色必須心無旁騖地、永遠地演下去——一個好父親。
他走到湖邊有圍欄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這里有一帶齊腰高的木圍欄,像農(nóng)場里圈馬的那種圍欄,延伸出去兩三百米,又毫無征兆地中斷了。他沿著圍欄旁的小路走,眼前是平緩的草坡。湖三面被樹林環(huán)繞,唯有這面向著開闊的草坪,仿佛牧場的風景。草黃了,但很平整,看得出不久前有人割過。那些年里,他和小敏喜歡在這草坡上野餐。最好的是春天,五月以后,日光那么溫煦,空氣里彌漫著花草的香味。小敏說:“同樣的東西在外面吃,味道好得多?!背酝陽|西,她喜歡趴在毯子上看書,有時她看著書睡著了。他就在她旁邊守著,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對他來說,那兩三年算是輕松愉快的時光,是徹底放棄了其他念想的輕松。
他不相信心理學家說的“選擇性遺忘”。否則,他為何沒有忘記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呢?那件令人痛苦的事的每個細節(jié)都印刻在他的記憶里。倒是那些快樂的事,常常只剩下一兩個格外清晰的鏡頭,其他部分都模糊了,像一團柔和、明亮的煙云,像湖面上閃爍不定的、細碎的光。
褐色的林梢在遠處勾出天際線。天邊浮著一條長長的孤云,泛出冬日薄暮時的冷光。周遭那么沉寂。某種微茫而凜冽的聲音像滯留不散的煙霧一樣漾在冬日的湖面上,潛行在林間、落葉堆和枯草叢中——一種低沉卻無所不在的冬日鳴響。鵝群低飛,掠過湖面,在另一邊上了岸。而后,它們在湖對面呆立不動,迎風立著,像在忍受,又像在冥想。他穿著單褲,在草坡上佇立太久,腿凍得麻木,眼睛酸澀。他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荒唐又可悲的事:他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替他做了生活的選擇!而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的謊言幾乎說不上是欺騙……這大概就是命運,只需要一個謊言、一點兒差失,它就拿走了原本屬于你的東西,全然改變了你的生活。
他開車回家,發(fā)現(xiàn)路上已經(jīng)撒了鹽。粗粗的結(jié)晶體鋪在地面上,像凍硬的灰綠色雪粒。那件痛苦的事發(fā)生后不到兩年,他帶小敏來到馬薩諸塞州。他原以為新英格蘭漫長冬天會相當難熬,但后來發(fā)現(xiàn)這地方知道如何對付嚴冬和風雪。途中他去油站加了油。再啟動車子,油表顯示可行駛里程465英里。如果他現(xiàn)在沿著90號公路開下去,開出馬薩諸塞,進入康涅狄格,轉(zhuǎn)上84號公路,一路向南開上兩百多英里,他就能到達紐約,那個擁擠喧鬧、雜亂不堪的城市。這是他最熟悉的一條行車路線。但很快,它對他來說就會變得生疏。
4
五點剛過,天就黑了。他打開房子里的燈。睡覺以前的時間里,他一般都待在樓下,但他習慣把樓上臥室里的燈也打開。一個其他部分斷然漆黑、只有樓下一盞孤燈的房子,從外面看起來總有些怪異。他仍舊坐在吧臺旁邊那張椅子上,打開電腦查看郵件。小敏還沒有回復。當然,他上午才發(fā)給她郵件,而那也是一封不需要回復的郵件。
他們其實離得很近,兩百多英里。但他知道她離他越來越遠。她不再需要他,那么他就在他能達到她的距離之外。那年,小敏申請的所有大學都在東岸,但沒有一所在馬薩諸塞。她解釋說,她希望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之外生活,適應陌生的環(huán)境也是一種挑戰(zhàn);她也希望離家遠一點兒,這樣她不會那么依賴他。他表示完全支持她的意愿,私底下卻像一個被無情拋棄的老男人,感到說不出的委屈和痛苦。她離開以后,他就一直往返在那條路上:從波士頓到紐約,從紐約回波士頓……雖然辛苦,但就像個赴心愛的人的約會的男人,心里至少是振奮的、懷著希望的。
想到明天早晨起來需要掃雪,他去了一趟樓上,從臥室儲物間里翻找出手套、帽子、圍巾,還有一條秋褲。大約十年前,他還不至于在外褲里再套條褲子。他像大部分美國人一樣,穿單褲過冬,因為暴露在嚴寒里的時間畢竟是很短的。但這些年,他開始畏寒,在零下十度的天氣里穿單褲走幾步,腿會發(fā)抖。冬天開始變得難挨,尤其一、二月最冷的時節(jié),大雪一場緊接一場,掃雪變成了一種苦役。上午花一個多小時清理出來的走道、車道,到了下午又完全被積雪覆蓋了。傍晚還要清掃一次,因為如果夜里上凍的話,清掃起來更加困難。但夜里往往還會繼續(xù)下雪,一夜之間大雪封門甚至會埋住一樓的窗戶……
他下樓,回到他清寂的廳里。他想,再過幾年,他就會把這房子賣掉,搬到公寓里住。他去參觀過那種公寓,里面的大部分住戶是老人——那些再也無力自己清掃積雪的人,那些發(fā)現(xiàn)守著一棟很多房間的空屋再無多大意義的人。冬天,管理處會雇用工人來掃雪。溫暖的季節(jié),院子里的草木會被修剪得整整齊齊,鮮花盛開,一片生機,老人們走出來,在陽光下舒緩地散步……很快,他就會搬到這樣的地方,融入到這樣的人群之中。在風雪交加的夜里,在溫室般的房子里長久地、如同靜物般坐著,望著玻璃窗外飄落的雪,獨自一人。
朋友圈里都在分享下雪的消息和圖片:下午三點,紐約在下雪;四點半,康涅狄格開始下雪;大約六點的時候,羅得島的新港、普羅維登斯都在下雪。在他這里,雪是七點過后開始下的?;璋档穆窡艄饫?,雪散漫地飄落下來,一開始像星星點點的白色碎屑,但很快就變成了大片的、斜飛的雪花。今年的雪像是從南方來,從紐約一路向北,最后到達波士頓。而他知道在最南方的休斯敦,在她那里,三天前已經(jīng)下過雪了,一場多年來罕見的大雪。
她的樣子開始緩緩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那么清晰,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地方,像一幀幀黑白照片。都是當年的樣子。他試著描繪出她現(xiàn)在的樣子,在她額頭、眼角貼上細小的皺紋,在她的黑發(fā)里夾雜進去幾縷灰發(fā)……他還想起她說話的聲音,仿佛聽見她的笑聲、她輕柔的氣息。但當他沉浸在他們倆甜蜜的笑言低語之中時,她的質(zhì)問、哭聲總是突然闖進來。同樣,在那些溫柔、靜好的照片里,他會突然看見她眼睛滿含淚水、發(fā)抖的模樣。他突然意識到那個晚上,他對她做了極其卑劣的事。難道他真的認真判斷過他應該相信誰嗎?他真的想聽她的辯解嗎?他只是選擇了一個對他而言便利的解決方法,他只是急于擺脫那種困境、回到他以前的生活……
仿佛感到一陣強烈的刺痛,他從枯坐的那把扶手椅上驀地站起來。他掃視這個到處亮著燈光的宛如通體潔白、透明的所在。他發(fā)現(xiàn)他的居所如他的生活本身:整潔、光亮,似乎不缺少任何東西,但沒有溫暖。
他覺得餓了,但還不想做晚飯。午餐帶回來的那個蘋果放在餐桌上,他把它切成四瓣吃下去。站在客廳的窗戶前面,他看見街道、屋頂、樹已經(jīng)披上一層白紗一樣的薄薄的雪。等到雪積得更厚、大地上的一切完全被雪所覆蓋時,雪地會泛出藍光,雪夜會變成藍色……天地之間都是飛旋的、漫舞的雪,有時候你看不出它究竟是在向下飄落,還是向上跳升。他在想是否應該走出去拍張照片,像他們那樣發(fā)到朋友圈里,宣告他這里也在下雪。但他還是打消了這念頭。這是件奇怪的事,各處的人們都在為一場新雪激動、振奮,而它不過是漫漫長冬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