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一般認為,秦漢古典宇宙論的政治功能主要在限制大一統(tǒng)君權,但這不足以解釋其在秦漢興起的復雜原因。實際上,它并非只是儒生單方面限制君主的理論工具,而是君臣雙方基于大一統(tǒng)農民問題之共識而達成的治國框架。由于大一統(tǒng)郡縣制、戶籍制的嚴密化,民眾如犯罪或不堪苛政,已不具備封建時代的逃亡條件,故往往會對抗政權。這成為大一統(tǒng)治理的結構性難題。漢代人將此問題歸結為陰陽不和,實即國家行為不能順應農民生活的四時節(jié)律。由此,調和陰陽成為漢代治國首務,具體實踐即以月令為宇宙圖式的治理體系。在此政治形勢下,漢代儒學吸納并重新闡釋了月令圖式,發(fā)展出了具有教化意義的陰陽刑德論,以及能進行廣泛道德規(guī)諫的天人感應論??疾爝@一段思想演變,可以看到農民問題與陰陽問題的深層關聯(lián),正是宇宙論得以被君主接納并向漢代思想全面滲透的政治基礎。
本文試圖初步解釋周秦之際思想史上的一個重大問題:古典宇宙論何以興起?所謂古典宇宙論,大體是指以陰陽五行為核心元素,以月令為主要圖式,以陰陽刑德論、天人感應論為主要架構的一類知識。這類知識在周秦之間有一個明顯的興起過程。在先秦,陰陽五行的觀念更多出現(xiàn)在當時宮廷史官、巫醫(yī)、樂師等群體的零散言論當中,而孔子、墨子等大部分先秦諸子則總體上與這類知識保持了一定距離。①但是秦漢之后,陰陽五行觀念就發(fā)展成為體系宏大的宇宙論圖式,進入諸子百家尤其是儒家思想的中心,并全面滲透到漢代經(jīng)學,對漢唐思想風貌有深遠的影響。不難看出,這一思想史現(xiàn)象并非偶然,而與秦漢的大一統(tǒng)局勢有著莫大聯(lián)系。問題是,這兩者究竟存在一種怎樣的關聯(lián)?
對此,學界一般認為古典宇宙論是漢代士大夫用以限制大一統(tǒng)專制君權的理論工具。②這似乎能夠解釋宇宙論緣何在秦漢興起。但很明顯,用陰陽五行災異解釋天意以規(guī)范君主,本身就要冒極大的政治風險,可為何董仲舒、夏侯勝、京房等儒者仍躍躍欲試?是儒學教養(yǎng)使然么?這不通。因為勸諫君主完全可以訴諸樸實的經(jīng)義與事理,沒有必要假借怪迂的災異之說。抑或是儒者個人勇氣使然?這固然有。但訴諸不確定的個人因素,對于一代儒生精神氣質的描述只能流于表面,而無法觸及其背后更為深層的社會政治根基。其實,單從儒家士大夫一方并不能找到全部原因,而應全面考慮君臣雙方的顧慮。也就是說,雙方應當存在著某種共識,它是人臣得以諫上,而君主也愿意納諫的基礎。
這一共識即農民起義問題與陰陽不和問題的深層關聯(lián)。它是儒者敢于就災異現(xiàn)象諷諫君主的現(xiàn)實基礎。本文要論證的是:農民起義是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下難以避免的結構性困局,它甚至超過臣僚叛亂而成為統(tǒng)治者的心頭大患;而漢代人認為此問題的根源在于陰陽不和,即國家行為不能順應農民生活的四時節(jié)律;因而,調和陰陽成為漢代治國首務,其具體實踐即以月令為宇宙圖式的治理體系;在此形勢下,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儒學就勢必將此宇宙圖式納入其哲學體系,并加以創(chuàng)造性闡釋,由此推動宇宙論在漢代的興起。探究于此,我們要從一個問題開始,即為何農民起義始于秦末?
學界往往視秦末的陳勝、吳廣起義為“中國農民戰(zhàn)爭的序幕”③,卻很少追問,中國作為一個擁有五千年歷史的文明體,其農業(yè)人口歷來占據(jù)絕大多數(shù),可為什么農民真正起來推翻政權只是稍晚的兩千多年前的事?先秦沒有嗎?
首先得稍稍檢視先秦史實。需要先說明,本文所使用的“農民”概念并非指狹義上與地主階級對應的農民階級,而是泛指社會底層從事農業(yè)生產(chǎn)的普通人,自然也包括所謂農業(yè)奴隸。而縱觀先秦(相當于所謂奴隸社會時期),從夏桀、商紂、周幽王的滅亡,再到春秋戰(zhàn)國,沒有哪一次國家的覆亡,可以看出是由農民力量推動的。不過,沒有農民起義導致亡國的事例,并不能因此斷定先秦沒發(fā)生過下層民眾暴動。這里得考慮到一類人群,即“盜”者。這類人群過去常被夸大為奴隸起義,未免言過其實,因為先秦之“盜”的特征在于以暴力攫利,即所謂“竊賄為盜”④,而非要推翻統(tǒng)治者,如“孳孳為利”⑤卻拒絕孔子“尊將軍為諸侯”⑥的盜跖。一旦統(tǒng)治者采取強硬手段,其首選也是逃亡他處,如聽聞晉士會執(zhí)政后,“晉國之盜,逃奔于秦”。⑦不過有一起例外,即公元前550 年的陳國役人事件。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載,當時陳國大夫慶氏據(jù)陳以叛,陳侯借楚軍圍城,而城中役人不堪苦役,遂相約暴動,殺了慶氏。但請注意,這次起義是在極特殊的情境下才發(fā)生的,即外面楚軍圍城,役人幾乎沒有逃亡的余地。
那么,為何先秦幾乎沒有農民起義呢?上述晉國之盜與陳國役人的案例其實已經(jīng)透露了關鍵線索——逃亡。面對力量懸殊者而選擇逃避,乃人之常情,何況面對政權?而逃亡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在先秦的封建格局中,天下雖名義上為天子所有,實際上是由一個個封國組成的;這些封國之間大多相對獨立甚至敵對,形成一道道邊界。一個人在這個封國是戴罪之人,越過邊界去到另一個封國,就意味著此人自然擺脫了在原封國的罪名而成為新附良民,即《墨子·天志上》所謂“處國得罪于國君,猶有鄰國所避逃之”。⑧尤其諸侯們出于爭霸需要,會積極吸納敵國民眾,更加鼓勵了民眾的逃亡。如在《商君書·徠民》篇中,商鞅曾勸秦孝公用優(yōu)惠政策招徠三晉民眾,即“以草茅之地,徠三晉之民”。由此可見,封建格局下各個政治單元間的邊界,實際上為逃亡民眾提供了極其廣闊的生存空間;在一個國家待不下去,逃到另一國就是了,誰需要去反抗暴君呢?
不過,進入秦漢大一統(tǒng)時代,情況就立馬不同,因為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已經(jīng)不存在可以提供廣闊逃亡空間的封建邊界了。那么,當?shù)讓用癖姴豢氨┱?,抑或犯法觸刑時,很大的概率便是揭竿而起,而不是逃亡。這正是陳勝、吳廣起義時的真切感受:
二世元年七月,發(fā)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xiāng)。陳勝、吳廣皆次當行,為屯長。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斬。陳勝、吳廣乃謀曰:“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陳勝曰:“天下苦秦久矣。……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者?!雹?/p>
“苦秦”固然是起義的正當理由,但陳勝、吳廣密謀時所說的顧慮無疑更加真切,即“今亡亦死”。在大一統(tǒng)格局下,無論逃往何處都是秦的天下而難逃死罪,可起義反抗同樣兇多吉少,于是他們就陷入一種“等死”(同樣是死)的兩難境地。但是,反抗至少還有一線生機,起義的動機由此應勢而生。陳勝、吳廣之后,秦漢農民起義事件難以計數(shù),而多數(shù)起事者的心態(tài),都能在大一統(tǒng)后“今亡亦死”的境地中得到解釋。
然而“大一統(tǒng)”并非抽象概念,逃亡之所以不再有效的原因,應在具體的制度中理解。一是郡縣制。由于郡縣的權力被分割為軍、政、財而牢牢握于皇帝手中,秦漢的郡縣并非獨立的政治單元,其邊界只是行政區(qū)域的規(guī)劃線而已,無法為逃亡者提供生存空間。二是作為大一統(tǒng)郡縣制國家之基礎的戶籍制度。秦漢兩代國家政權要打破以往封建制度下各等級的人身依附,實現(xiàn)對全民的直接控制與有效動員,就必須依賴戶籍制度的普及?!懊駭?shù)周,為國之本也?!雹馊绱?,統(tǒng)治者必然不允許出現(xiàn)編戶以外的人口,并運用各種法律手段嚴懲擅自脫離戶籍的逃亡者。據(jù)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亡律》,對脫離戶籍逃亡的民眾,以及敢于藏匿罪人的編戶民,都有相應的嚴厲刑罰。11更為要害的是,據(jù)《二年律令·戶律》可知,擁有戶籍是民眾合法占有田宅的先決條件。12那么脫離戶籍的亡命者,自然就不能合法獲取田地以謀生,也就喪失了生活前景,再加上秦漢日趨嚴密的治安系統(tǒng),還有何逃亡的希望呢?
當然,考慮到對抗國家的風險極大,肯定會有不少人選擇逃亡,為何一定要造反呢?其實,這里并不是一種絕對化的選擇,而是選擇結構變化后的概率驟升。封建制度下的逃亡有廣闊的生存空間,民眾的首選自然不是起義;換言之,選擇逃亡抑或起義,其遭遇并不對等。而如前述,大一統(tǒng)格局下的逃亡與起義都十分艱難,其遭遇幾乎對等。如此,起義便是大概率事件了,并且多數(shù)情況是先逃亡,歷盡艱辛后轉而起義。秦末就有許多民眾“皆不聊生,亡逃相從”,13這些人正是陳勝、吳廣之所以能夠一呼百應的群眾基礎。可見,在缺乏逃亡生存空間的大一統(tǒng)格局下,農民起義才可能真正在歷史舞臺上登場。從秦漢之后的中國歷史中我們常??吹?,歷代王朝的動蕩乃至覆亡,很多都有大量農民脫離戶籍無序流動的因素。亟待指出的是,農民起義并不必然與暴君有關。像土地兼并、吏治腐敗、改革失當、自然災害等因素,只要迫使農民脫離了戶籍管理而逃亡,就有可能走向暴亂。從根本上說,大一統(tǒng)的社會政治空間是難以有效消化大規(guī)模逃亡流民的,它極易釀成農民起義,這是大一統(tǒng)體制的結構性困局。
通過比較封建與大一統(tǒng)格局下的兩種政治空間,我們可以看到,兩者的治亂安危的重心有重大差別。具體說來,在封建的天下,底層民眾面對苛政的首選不是起義而是逃亡;相反,統(tǒng)治階層內部“陪臣執(zhí)國命”14的政權下移現(xiàn)象則層出不窮。在大一統(tǒng)的天下,由于官僚控制手段的成熟,帝國臣僚相對難以構成造反力量,而底層民眾由于逃亡空間萎縮,就極可能起義推翻政權。這就導致最可能率先起來顛覆國家的力量,由封建時期的統(tǒng)治階層內部之臣,轉為大一統(tǒng)時期的統(tǒng)治階層外部之民。換言之,大一統(tǒng)之后,農民才真正成為問題。
很自然,兩漢統(tǒng)治者對農民起義問題極其重視。但他們絕不稱之為“起義”,而是貶之為“盜賊”。秦漢時期“盜賊”的詞義要比先秦復雜得多,既可指個人的小偷小盜,也可指大規(guī)模的農民暴動,后者又往往被稱為“群盜”。不僅漢代皇帝常常會因“群盜”問題嚴重而下詔書自責求言,而且在漢律中“群盜”也是一項十分嚴厲的罪名。依《二年律令·盜律》,五人以上的盜罪團伙即為“群盜”,要被處以磔刑。15相應地,漢代皇帝會有意提拔一批所謂酷吏來對治群盜,將他們委派到地方上督辦盜賊。從《漢書》《后漢書》中的《酷吏傳》來看,酷吏的治盜手段極其殘忍??墒?,這些手段只能取得短期效果,長期來看并不能遏止盜賊之勢。尤其是漢武帝時期,吏治嚴酷,但效果反而是“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16兩漢之末更是盜賊蜂起,直接撼動了帝國根基。
如何解決這一結構性難題呢?本文不是要給出一份客觀調查,而是要站在漢代人的視角考察他們自己的總結,進而才能理解古典宇宙論的興起。
鑒于秦漢群盜多數(shù)是從流民發(fā)展而來的,如秦末民眾“亡逃山林,轉為盜賊”,17以及王莽新政末年的綠林軍等,那么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如何防止農民轉為流民。什么因素會迫使農民流亡呢?西漢末年的鮑宣對此有一段總結,可代表漢代人的一般看法:
凡民有七亡:陰陽不和,水旱為災,一亡也;縣官重責,更賦租稅,二亡也;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強大姓,蠶食亡厭,四亡也;苛吏繇役,失農桑時,五亡也;部落鼓鳴,男女遮迣,六亡也;盜賊劫略,取民財物,七亡也。18
鮑宣將“陰陽不和”列為流民問題首因,本身就道出了其中的關鍵。陰陽不和,意味著天地運行的失衡,其表征即洪澇和干旱等各種自然災害。水旱之災固然足以引發(fā)大規(guī)模流民,但在漢代人看來,陰陽不和歸根到底是由人事錯亂引起的天人感應,即如上舉第二項至第七項人事因素。下文還會談及天人感應問題。這里要指出的是,鮑宣所舉這七條流民之因,實際上都能夠被囊括在“陰陽不和”的范疇中。這個范疇實際容納了兩層意思:一是人事不當通過天人感應引發(fā)水旱之災,水旱之災導致了流民問題;二是人事不當直接導致流民問題,只不過同時感應觸發(fā)了水旱等其他災異表象。
事實上,在兩漢統(tǒng)治階層的論述中,陰陽不和現(xiàn)象與盜賊、流民問題的相關性是十分普遍的。它常見于兩漢君主因災異所頒發(fā)的罪己詔,如元帝詔云“陰陽未調,三光晻昧。元元大困,流散道路,盜賊并興”,19順帝詔云“政失厥中,陰陽氣隔,寇盜肆暴”,20等等;又常見于大臣諫言,如京房謂元帝云“隕霜不殺,水旱螟蟲,民人饑疫,盜賊不禁”,21劉向上書成帝云“怨氣感動陰陽,因之以饑饉,物故流離以十萬數(shù)”,22等等??傊?,漢代人普遍認為盜賊與流民問題的原因都可歸結為陰陽不和。而陰陽不和的現(xiàn)象,歸根到底則與人事上的過失密切相關。
既然漢代人認為問題根源在于陰陽不和,那么調和陰陽勢必會成為兩漢的治國首務。而由于戰(zhàn)國以來君逸臣勞理念下官僚制國家的興起,調和陰陽這一治國首務實際上就落在了統(tǒng)率百官的宰相肩上,成為宰相的第一要務。比如漢初丞相陳平謂“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23又如宣帝時丞相丙吉亦謂“三公典調和陰陽,職所當憂”,24都明確指出宰相第一要務在于調和陰陽,此即東漢大臣韋彪所總結的“政化之本,必順陰陽”。25
何謂調和陰陽?它絕不意味著人可以直接而主觀地干預、調控陰陽的運行,而應分殊為兩層內涵來看:一是人的行為欽順陰陽的運行節(jié)律;二是人欽順陰陽的行為感動天道,而天道自己應之以和。其中,第二層內涵實際上來自戰(zhàn)國時期陰陽家鄒衍的天人感應論。此點容后辨析。
現(xiàn)在的問題是,“調和陰陽”的第一層內涵,實即可與先秦的“行夏之時”26觀念相通,而對于農業(yè)社會來說,順應時氣(亦即順應陰陽)無論何時都是非常重要的治政內容,那么,順應陰陽在先秦不也應當是執(zhí)政的首務么?其實不然。眾所周知,晉國地處夏代故墟,有很深的“夏時”傳統(tǒng),但晉國大夫士文伯陳述執(zhí)政三務,謂“一曰擇人,二曰因民,三曰從時”,27其中“從時”僅排第三。又,孔子推崇“夏時”,但在他“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28的治國方略中,“使民以時”亦只序列第三。同樣,《逸周書·文政解》載文王九德,曰:“一,忠;二,慈;三,祿;四,賞;五,民之利;六,商工受資;七,祗民之死;八,無奪農時;九,是民之則?!逼渲小盁o奪農時”僅排在第八德??梢姡谑课牟?、孔子和《文政解》那里,排在首要的是“擇人”“敬事而信”“忠”“慈”等與統(tǒng)治者德才有關的政治技藝。何以如此呢?應結合前述分析來看。由于封建時代與大一統(tǒng)時代的社會政治空間不同,其治亂安危的重心勢必有所差別:前者注重防范統(tǒng)治階層內部之臣,后者則在于帝國底層民眾。故而,在封建格局中,統(tǒng)治的首務在于任用可靠的人才(“擇人”),這直接關乎政權長久穩(wěn)定;而大一統(tǒng)時代的治理則更注重底層民眾的安定,故治國首務在調和陰陽,從而安定民生,化解流民、盜賊問題。
進一步的問題是,漢代人具體是如何落實調和陰陽這一治國綱領的呢?調和陰陽的基本要求是順應陰陽,主要是要求國家的施政行為順應四時、十二月運行的宇宙節(jié)律,此即以陰陽五行的運轉為宇宙圖式的月令制度。漢代人普遍認為,月令制度的實施正可調和陰陽。如西漢宣帝時的魏相曾表薦月令云“愿陛下選明經(jīng)通知陰陽者四人,各主一時,時至明言所職,以和陰陽”,29又如東漢的鐘離意曾建議明帝“順時氣,以調陰陽”。30而發(fā)掘于敦煌懸泉置遺址的《月令詔條》,是月令這一國家治理體系在漢代疆域內貫徹落實的鐵證,其序文開頭即云“往者陰陽不調,風雨不時”,意味著這套制度的實施也要使陰陽調和。31
既然可以調和陰陽,那么在漢代人看來,月令治理體系就理應能對治當時統(tǒng)治者所關心的流民與盜賊之患了。魏相表薦月令的上書已說得很明白:“夫風雨不時,則傷農桑;農桑傷,則民饑寒;饑寒在身,則亡廉恥,寇賊奸宄所繇生也。臣愚以為陰陽者,王事之本,群生之命,自古賢圣未有不繇者也?!?2關注漢代宇宙論的研究者,多能注意到此,但往往忽略了其中“寇賊奸宄”這個關鍵詞。經(jīng)過前述分析,我們可知“寇賊奸宄”在漢代統(tǒng)治者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了。正因為月令的實施能夠安定農民,防止其走向群盜之途,從而長久維系統(tǒng)治,漢宣帝才愿意采納魏相建議,推廣月令制度。并且據(jù)魏相的追述,早在漢初,丞相蕭何就建議漢高祖“法天地,順四時,以治國家”,認為這樣才能“身亡禍殃,年壽永究”。33這正是月令的最早實踐,其一開始就關涉如何使統(tǒng)治得以長久的切實問題。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可初步解釋古典宇宙論緣何在秦漢興起。由于早期中國進入大一統(tǒng)時代后,農民起義成為難以避免的結構性困局,因而調和陰陽以安定農民便成為漢代治國的第一要務。在此政治背景下,月令治國體系就會被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學派所吸納。尤其是獨尊后的漢代儒學,將月令的宇宙圖式融入其哲學體系,由此改變了先秦以來儒學的思想面貌。
當然,將君主限制在陰陽、四時、五行運轉的月令圖式中,固然是古典宇宙論的某種限制君主的功能,但應看到,這種限制是建立在漢代君臣對大一統(tǒng)時代農民問題這一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共識基礎之上的。這一共識的有效性在于:一方面,士大夫敢于借災異批評君主,是有見于君主一旦打破天道節(jié)律,將擾亂農民生活節(jié)奏,激起民憤,從而危及其統(tǒng)治根基;另一方面,基于避免民亂、維系統(tǒng)治的共識,君主才有可能愿意接納士大夫對天意的解釋及相關政治諫言??傊?,我們不能將秦漢宇宙論簡單視作士大夫單方面限制君主的理論工具,確切而言,它應是君臣雙方基于上述共識所達成的治國框架。
我們仍可質疑,以月令為主要圖式的宇宙論或許只是“恰巧”投合了大一統(tǒng)國家對治農民問題的現(xiàn)實需要而已,但對于理論設計者本身來說,這種宇宙論的提出完全可能與本文所揭示的秦漢農民問題無關。為此,下文需要轉換視角,進入思想史內在的演變脈絡,來進一步證實古典宇宙論興起之過程與大一統(tǒng)時代農民問題的密切關系。
首先,我們要追溯漢代月令體系的觀念來源,即戰(zhàn)國黃老學派的陰陽刑德概念。備載于《管子·四時》《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子·時則訓》《禮記·月令》等文獻的月令體系,熔古代星歷、數(shù)術、典禮、民政、災異學說于一爐,看似龐雜,實則其主要架構可概括為春夏行德、秋冬行刑的陰陽刑德結構。如《管子·四時》篇總結道:“四時者,陰陽之大經(jīng)也;刑德者,四時之合也?!庇秩纭痘茨献印r則訓》謂:“季夏德畢,季冬刑畢。”而這一陰陽刑德結構,是秦漢月令文獻區(qū)別于更早的《夏小正》《詩經(jīng)·七月》等時令文獻的關鍵特征,它是戰(zhàn)國時期黃老思潮的產(chǎn)物。黃老學派秉承道家深察“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34之旨,對禍福安危的洞察十分敏銳。這在《管子·四時》中就有明顯表現(xiàn),如謂“刑德合于時則生福,詭則生禍”,又如“刑德離鄉(xiāng),時乃逆行。作事不成,必有大殃”。而《呂氏春秋·序意》謂十二紀“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淮南子·要略》亦謂《時則訓》能“以知禍?!?,皆表明月令體系的設計者延續(xù)著黃老道家的憂患意識。
問題是,這種對禍亂的憂患,是出于某種神秘斷言,還是來自對現(xiàn)實問題的洞察?有理由認為是后者。關鍵的線索來自出土于馬王堆漢墓的帛書《黃帝四經(jīng)》。35據(jù)學者研究,此書約寫成于《管子》之前的戰(zhàn)國中晚期。36其中保留著關于陰陽刑德最為詳盡的論述。關于此,學界較傾向于借鑒西方的自然法理論(natural law theory)框架來解釋《黃帝四經(jīng)》中的陰陽刑德論,37尚未充分注意到這一理論的提出有其十分現(xiàn)實的問題背景。如《十六經(jīng)·姓爭》中的陰陽刑德論,是在此設問下提出的:“天地[已]成,黔首乃生。莫循天德,謀相復(覆)頃(傾)。吾甚患之,為之若何?”這正是要回答如何應對底層民眾(“黔首”)犯上作亂、危及統(tǒng)治的現(xiàn)實問題。而《十六經(jīng)·果童》中的陰陽刑德論,則是在此設問下提出的:“唯余一人兼有天下,今余欲畜而正之,均而平之,為之若何?”因此本文認為,《黃帝四經(jīng)》中的陰陽刑德論就是在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中如何對治農民起義的問題意識下提出的。這說明,黃老道家對于早期中國政治問題的理解有足夠的敏銳度和前瞻性。
概括而言,《黃帝四經(jīng)》中的陰陽刑德論,講的是一種安民之道。其“刑德”概念在書中又通于“文武”概念?!督?jīng)法·君正》釋“文”云:“因天之生也以養(yǎng)生,謂之文?!惫省暗隆睉冈诖合募竟?jié)對民眾實行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實即道家的“無為”主張。而《君正》又釋“武”(即“刑”)為“因天之殺也以伐死”,也就是將國家對作亂者的誅伐行動限制在秋冬季節(jié)。此即所謂“春夏為德,秋冬為刑”。38《黃帝四經(jīng)》看到,農民“卬(仰)天而生”39,其生活依賴于四時節(jié)氣。而誅伐作亂者需要動員民力,若不限定在秋冬的農閑時節(jié),勢必擾亂農民的生活節(jié)奏,此即《經(jīng)法·論》所謂“不順[四時之度]則民疾”,由此會造成流民。進一步的危害,就是農業(yè)荒廢、兵禍頻仍、危及統(tǒng)治,即《十六經(jīng)·觀》所謂“陰敝者土芒(荒),陽察者奪光,人埶(執(zhí))者摐兵”。故《黃帝四經(jīng)》屢屢強調刑德若不能與四時配合,就會“國家不定”,“僇(戮)受其刑”,40等等,其憂患顯然來自上述考慮。順此來看,前揭漢初丞相蕭何的月令實踐,其所謂的“身亡禍殃,年壽永究”,同樣也是要使國家行為切合農民生活節(jié)律,從而維系安穩(wěn)的統(tǒng)治。
漢初的月令實踐是黃老道家無為之治的重要內容,無疑有助于維護當時社會的安定。可是,隨著時間推移,人們發(fā)現(xiàn)黃老道家的無為方案仍然不足以應對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下農民問題的復雜性。上文提到過,農民起義并不必然與暴君有關,還有許多因素可能造成流民,引發(fā)暴亂。而對于文景之世來說,日益凸顯的土地兼并問題已經(jīng)足以構成巨大隱患。據(jù)《漢書·食貨志上》所述,晁錯就指出,當時社會上實力日增的豪強和商賈階層紛紛兼并破產(chǎn)農民的土地,造成了日益嚴重的流民問題。黃老式的無為之治顯然無法化解此問題,反而會放任矛盾走向激化。那么對于漢代政府來說,除了出臺抑制商賈的政策,還有必要引導民眾務本,鼓勵官吏尚廉。故而早在呂后執(zhí)政時期,漢惠帝就頒布了“舉民孝弟力田者復其身”41的詔書;而漢文帝時期,表彰“廉吏”42之風始盛??梢钥吹剑斡萌逭咭孕薪袒脑V求在那時已初顯端倪,人們開始感到有必要引入一套具有形上依據(jù)的價值體系,對官方推崇的孝、悌、廉等品德提供充分的理論說明。
眾所周知,這其中的關鍵節(jié)點就是漢武帝時的“獨尊儒術”事件。從《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匪4娴摹短烊巳摺穪砜?,在給賢良們的策問中,漢武帝提出的核心問題無非是大一統(tǒng)王朝君主普遍關心的問題,即如何達到“刑輕而奸改,百姓和樂”(民眾安定)且“三光全,寒暑平”(陰陽調和)的治效。考諸《漢書·公孫弘傳》所載的簡化版策問,同樣可看出漢武帝的追求乃在于“民不犯,陰陽和”。而在當時眾多對策中,董仲舒的答卷無疑最為特別,因為他借用了黃老道家陰陽刑德論的框架來對答,即所謂“王者欲有所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陰陽。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43
但亟待指出的是,董仲舒版本的陰陽刑德論,其理論內涵與黃老道家有天大的差別,一言以蔽之,董仲舒講的是一種教民之道。不同于黃老道家的天道刑德相養(yǎng)并重之說,董仲舒通過經(jīng)驗觀察指出,天道實際上更偏重于任用陽氣以成就萬物,而極少運用到陰氣,并使之常居于“空虛不用”之位,即所謂“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44這就是天道任德遠刑之說。由此,王者奉天行事,亦當不任刑殺。更重要的是,在董仲舒那里,王者所當重任的“德”,不再是道家式的無為,而是儒家式的教化。故“任德不任刑”,在對策中又被董仲舒表述為“任德教而不任刑”。而德教的貫徹,關鍵是要依托國家力量來推動,即對策提出的要“立大學以教于國,設庠序以化于邑”,并且大學、庠序所教授和傳播的必須是以“五經(jīng)”為載體的儒家價值,此即著名的“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的“獨尊儒術”提議。45
可以看到,董仲舒化用黃老道家的陰陽刑德論框架,其最終目的是要從天道的高度證成儒學教化的合理性。然而教化并不需特別依賴于四時運轉,因此董仲舒并沒有如黃老道家那樣特別強調刑德應當“合于時”。在《春秋繁露》一書中,董仲舒更強調的是刑德(尤其是刑)應當“合于義”。如《陰陽義》篇謂人主應“使喜怒必當義而出,如寒暑之必當其時乃發(fā)也”;而《如天之為》篇更批評機械地去對應天道的做法,即“若留德而待春夏,留刑而待秋冬也,此有順四時之名,實逆于天地之經(jīng)”,這明顯是針對黃老道家要求“合于時”的陰陽刑德論。這里我們就能看到,董仲舒的天道任德遠刑之說,其總體的理論效應已經(jīng)大大超出月令的宇宙論框架了。但客觀來看,也正是董仲舒的這一論證,才將發(fā)源于黃老道家陰陽刑德論的月令宇宙論體系引入儒家思想中。故而,孔門后學纂集的《禮記》中才多了一篇《月令》。此即鄭玄所言,乃“本《呂氏春秋·十二月紀》之首章也,以禮家好事抄合之”。46而后,漢代禮經(jīng)學遂有一門明堂陰陽之學。
無論如何,陰陽刑徳論從《黃帝四經(jīng)》的安民之道演變到董仲舒的教民之道,雖內涵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但其問題出發(fā)點都來自大一統(tǒng)政治格局下的農民起義問題,它是秦漢古典宇宙論興起的深層原因與動力。
問題到此還沒有結束。我們知道,漢代經(jīng)學盛行天人之學,《詩》家言五際六情,《書》家言洪范五行,《禮》家言明堂陰陽,《易》家言象數(shù)辟卦,《春秋》公羊家言災異。47除了前面已解釋的《禮》家明堂陰陽之學,《詩》《書》《易》《春秋》諸家的陰陽五行之說,一來并不多談陰陽刑德,二來其天人感應論也不局限在月令中的十二月施政框架,而是涉及君臣、夫婦、貴賤等更加廣闊的人倫政治領域。這如何解釋?
為此,我們得回到董仲舒的天道任德遠刑說來看。董仲舒強調,教化民眾的前提是統(tǒng)治者自己端正,否則民眾將不服而作亂,此即《春秋繁露·仁義法》謂“以義設人,詭其處而逆其理,鮮不亂矣”?!度柿x法》認為“義”的出發(fā)點在于自身,即“義在正我”。在《天人三策》中,董仲舒亦謂:“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請注意,人君從正己到正萬民,中間必經(jīng)一個正朝廷、正百官的關鍵階段。董仲舒無疑意識到當時豪吏階層兼并農民土地的嚴重性,故在對策中屢論統(tǒng)治者不能“與民爭利”,否則必然會激起民亂。他說:“富者奢侈羨溢,貧者窮急愁苦;窮急愁苦而上不救,則民不樂生;民不樂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48由此,在天道任德不任刑說的理論要求下,治亂的責任就由君主一人的四時施政行為,擴展到整個統(tǒng)治階層內部的行為規(guī)范。這就會導致原本月令中的十二月災異體系變得不再適用,需要重新改造。
在月令體系中,每月皆有相應的違時災異,所謂人君施政不時,則有某某災異云云。這一部分,應當來自戰(zhàn)國陰陽家鄒衍的理論貢獻?!妒酚洝むu衍列傳》謂鄒衍“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可證此一怪迂的災異體系,乃是鄒衍所作所加。這種災異體系的原理來自興起于戰(zhàn)國時期的回溯式的天人感應思想,即注重人事對天道的觸動。故在此思維下,當發(fā)現(xiàn)災異時,人們不是去預言其會給人帶來何種禍害,而是反思人的何種過失引發(fā)異象。49可以看出,回溯式的天人感應論具有道德說服的潛質。而月令的十二月災異體系,正是一套說服人君去順應陰陽四時的說辭。故《鄒衍列傳》也強調,鄒衍的災異之說的最終目的是要使王公們“懼然顧化”,以歸于正道。不過到了董仲舒那里,鄒衍的災異體系已經(jīng)無法服務于其新的陰陽刑德論了。因為在原先的月令體系中,陰陽不和主要是刑、德不當引起的,即《管子·四時》所云“日食則失德之國惡之,月食則失刑之國惡之”,這種災異體系只能規(guī)范到君主的刑德乃至十二個月的施政,而無法運用于董仲舒“任德教”之說所要求的更廣闊的政治人倫之域。
為突破這種局限,董仲舒訴諸當時流行的氣感論。氣感論認為,萬物間普遍存在著以“氣”為基質的同類相感。50由于人與天之間最為相似,因而唯有人的行動才能引發(fā)天的變異,即《春秋繁露·天地陰陽》篇所謂“人,下長萬物,上參天地。故其治亂之故,動靜順逆之氣,乃損益陰陽之化,而搖蕩四海之內”。董仲舒還特地指出,人類中也只有與天命最親近的統(tǒng)治階層才足以引發(fā)天之災異,故《春秋》所載災異都是統(tǒng)治者引發(fā)的。51那么,陰陽不和就不再只是君主的刑德所導致,而是關乎統(tǒng)治階層的各個方面,尤其是禮。后者作為統(tǒng)治者的行為規(guī)范,又被董仲舒賦予了“繼天地,體陰陽”52的地位,那么禮之“三綱”(君臣、父子、夫婦)也就與天道陰陽存在緊密相感了,即所謂“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53因此,整個統(tǒng)治階層是否合禮,關乎災異,關乎陰陽之和,更關乎天下治亂。進而董仲舒將此新天人感應論推至《春秋》學,將其中的昏君、奸臣、女嬖等禍亂之始與災異掛鉤,以闡明孔子微言之旨。由此,他在證成、拓展災異論對人倫政治之域的批判功能的同時,又賦予了儒學災異論以經(jīng)學依據(jù),推動了天人感應學說的經(jīng)學化,此即《漢書·五行志》謂:“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p>
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仍有不足。在具體的災異案例解說中,陰陽究竟應該對應到君臣、夫婦、父子等范疇的哪一個?這并不確定。此外像隕石、鳥獸等許多自然現(xiàn)象并不能被陰陽概念涵蓋,在一定程度上也會削弱其天人感應論的解釋力。
為解決上述問題,董仲舒之后的儒者從經(jīng)典中尋找更合適的數(shù)術范疇,力圖賦予儒學災異論以更具學理化的解釋力。簡言之,這主要在于引入了《尚書》的五行與《周易》的卦爻等范疇。首先是夏侯氏的《書》洪范學。其所著《洪范五行傳》將各種政治過失統(tǒng)歸于《洪范》“五行”范疇,如將“田獵不宿”“飲食不享”“奸謀”等歸于“木”,相應災異為“木不曲直”;并將“五行”關聯(lián)到《洪范》的“五事”和“皇極”,從而推演出一套基于五行的復雜的感應體系。54其次是孟喜的《易》卦氣學。它用《周易》十二辟卦模擬一年十二個月的陰陽消長圖式,其基本原理是通過觀察當月陰陽狀態(tài)與相應辟卦的對比情況,以評論人事得失。而孟喜之后的京房、荀爽等經(jīng)學家更引入六十四卦及卦爻,發(fā)展出六日七分、爻辰、納甲等十分繁瑣的災異占驗體系,從而極大擴展了漢儒政治批評的范圍。55經(jīng)此發(fā)展,儒學的天人感應論具備了能夠對統(tǒng)治階層進行廣泛的道德規(guī)諫的能力,突破了以往月令體系中災異論只能規(guī)諫君主刑德的局限。儒學災異論也由此脫離了月令的框架,發(fā)展為一門獨立之學。
可以看到,經(jīng)學家引入《春秋》《書》《易》等經(jīng)典以拓展災異論的術數(shù)范疇的過程,也正是天人感應論逐步向儒家經(jīng)學全面滲透的過程。換言之,在董仲舒德教理論的推動下,天人感應論才逐步脫離月令圖式而豐富發(fā)展,走向經(jīng)學化。古典宇宙論遂完成其興起過程。盡管西漢中期以后,災異論逐漸淪為各路政治勢力相互傾軋的工具,但其前提即陰陽不和現(xiàn)象與農民問題的深層關聯(lián),仍然是君臣雙方普遍默認的共識。不管是真心實意批評朝政,還是別有用心攻訐政敵,只要有關這一關聯(lián)的共識根深蒂固,災異論的話語就仍然具備有效性。它是兩漢士大夫得以就災異問題發(fā)表政見的現(xiàn)實基礎。
本文并非要推翻學界主流解釋,而是進一步補充并拓深現(xiàn)有的理解。古典宇宙論將君主限定在天道陰陽、四時、五行的框架之內,固然有“限制君權”的意味,但倘若不深究其根本的問題意識,則很容易將之與西方的憲政理論混淆。后者之所以限制君權,是要確保議會及民眾的自由權利,但秦漢興起的古典宇宙論顯然意不在此,而在于安定底層民眾,維系大一統(tǒng)帝國長治久安。只有緊扣農民問題來理解古典宇宙論的興起,才能更貼近我們的政治實際與思想傳統(tǒng)。而這正是本文所力圖展現(xiàn)的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應有的學術關懷,即扎根于傳統(tǒng)農耕社會經(jīng)驗,關注底層民眾生活及其變遷,從而更立體地理解我們的思想傳統(tǒng)。
注釋:
①A.C.Graham,Yin-Yang and the Nature of Correlative Thinking,Singapore:Institute of East Asian Philosohies,1986,p.10.
②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第2 冊,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年版,第273 頁;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2冊,北京:九州出版社2013 年版,第77 頁;李澤厚:《秦漢思想簡議》,載《中國社會科學》1984年第2期。
③孫達人:《中國古代農民戰(zhàn)爭史》第1 卷,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頁。
④《左傳·文公十八年》。
⑤《孟子·盡心上》。
⑥《莊子·盜跖》。
⑦《左傳·宣公十六年》。
⑧參見劉偉:《論政治生活的有限性——以孟子“竊負而逃”為核心的考察》,載《現(xiàn)代哲學》2014年第5期。
⑨《史記·陳涉世家》。
⑩《中論·民數(shù)》。
11 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1頁。
12 王彥輝:《秦漢戶籍管理與賦役制度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05—107頁。
13 《漢書·嚴助傳》。
14 《論語·季氏》。
15 同注11,第17頁。
16 《漢書·酷吏傳》。
17 《漢書·食貨志上》。
18 《漢書·鮑宣傳》。
19 《漢書·元帝紀》。
20 《后漢書·順帝紀》。
21 《漢書·京房傳》。
22 《漢書·楚元王傳》。
23 《史記·陳丞相世家》。
24 《漢書·丙吉傳》。
25 《后漢書·韋彪列傳》。
26 《論語·衛(wèi)靈公》。
27 《左傳·昭公七年》。
28 《論語·學而》。
29 《漢書·魏相傳》。
30 《后漢書·鐘離意列傳》。
31 中國文物研究所、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敦煌懸泉月令詔條》,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4頁。
32 同注29。
33 同上。
34 《漢書·藝文志》。
35 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第4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4 年版?!饵S帝四經(jīng)》包含《經(jīng)法》《十六經(jīng)》《稱》《道原》四篇,本文引用的《黃帝四經(jīng)》原文,皆采用此版本。
36 白奚:《稷下學研究——中國古代的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97—114頁。
37 R.P.Peerenboom,Law and Morality in Ancient China:The Silk Manuscripts of Huang Lao,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3,pp.20-73;崔永東:《帛書〈黃帝四經(jīng)〉中的陰陽刑德思想初探》,載《中國哲學史》1998年第4期。
38 《十六經(jīng)·觀》。
39 《十六經(jīng)·果童》。
40 《十六經(jīng)·姓爭》。
41 《漢書·惠帝紀》。
42 《漢書·文帝紀》。
43 《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贰?/p>
44 同上。
45 同上。
46 孔穎達:《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438頁。
47 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版,第68—69頁。
48 同注43。
49 陳侃理:《儒學、數(shù)術與政治——災異的政治文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17頁。
50 《春秋繁露·同類相動》。
51 《春秋繁露·奉本》。
52 同上。
53 《春秋繁露·基義》。
54 《漢書·五行志》。
55 梁韋弦:《漢易卦氣學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7 年版,第27—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