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早期南洋華文教材是中華語言文化海外傳播的先驅力量,也是祖語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和寶貴資源。早期南洋華文教材數(shù)量龐大,形態(tài)多樣,面貌獨特,影響深廣。以《新出千字文》和《孔教撮要白話》兩部課本為例,展示和分析早期南洋華文教材的基本面貌和當代價值。這些教材可為編寫當代華文教材提供理念參照,為重構華語變化史、華語生活史和華文教材演變史提供證據(jù),并成為海外華語資源庫的重要組成部分。應加緊對這些教材進行系統(tǒng)的搶救和整理,建成東南亞早期華文教材資源庫,以更好地開展相關專題研究。
關鍵詞 南洋;華文教材;基本面貌;當代價值;華語資源
中圖分類號 H00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1014(2021)04-0056-09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10405
Abstract Early Nanyang Huayu textbooks are the pioneers in spreading Chinese and Chinese culture overseas and also historical resources for the inheritance of Huayu. The textbooks were large in number, diverse in form, and unique in design. They used to have a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Huayu education among the Chinese diaspora in Southeast Asia. This article reviews two textbooks, The New Edition of One Thousand Characters and The Vernacular Gist of Confucianism, as examples to demonstrate the basic features and contemporary values of the early Nanyang Huayu textbooks. The article holds that these textbooks can serve as conceptual references for developing Huayu heritage textbooks, provide materials for reconstructing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Huayu and the evolution of Huayu textbooks, and thus be an important part of a corpus of Huayu resources. Therefore, in order to preserve the rich and unique features of these historical texts for future use and research,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se textbooks should be systematically rescued and incorporated into a corpus of early Huayu textbooks used in Southeast Asia.
Key words Nanyang; Chinese textbook; basic features; contemporary value; Chinese resources
一、引 言
以1690年誕生于巴達維亞(今雅加達)的第一所華文學校明成書院為標志,華文教育已有330年歷史。300多年來,伴隨著華文教育的曲折演進,世界各地曾出現(xiàn)過數(shù)以千計的華文教材,它們?yōu)槿A僑華人學習中華語言文化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它們既是中華語言文化海外傳播的先驅力量,也是祖語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和寶貴資源。然而,作為一筆龐大的遺產(chǎn)資源,歷史上的華文教材總數(shù)是多少,種類有哪些,編寫理念經(jīng)歷過哪些變化,使用傳播范圍如何,對于今天的華語文傳承有何參考價值,等等,這些基本情況,我們并不清楚。
近年來,學界對早期中文教材的整理研究取得顯著成績;相比之下,對華文教材的“家底”則認識不清。已有的研究偏重共時平面的考察,只有少量成果總結了中華民國成立后新加坡、馬來西亞一些華文教材的情況(于錦恩2014,2015;鄭蘭珍2010),對于更早、更大范圍的華文教材的研究,則尚未見到。實際上,華文教材不僅歷史悠久,而且形態(tài)多樣,影響甚廣。例如,早期南洋私塾和學堂,或使用晚清白話小說《鏡花緣》[ 承蒙郭熙教授告知:馬來西亞檳城郭姓汾陽堂圖書館收藏的《鏡花緣》,上面印有“星馬、沙砂區(qū)劍橋考試華文科用書/星加坡華文中學三、四年級必修書,友聯(lián)書報發(fā)行公司經(jīng)銷”等信息。]等,或改用傳統(tǒng)蒙學讀本“三百千”(郭熙2007:62;Wang 2014);民國之后,新馬自編出版華文教材蔚然成風;20世紀60年代,東南亞多國華校被迫關閉,當?shù)厝A人通過華文教材偷偷學習華語,為保留華文火種、復興華文教育奠定了基礎。遺憾的是,當時使用的教材具體面貌如何,大多未見其詳。華文教材屬于祖語教材范疇,國際上相關研究也并不多見,如Courdt-Christiansen(2008)對部分華文教材的分析說明,它們所傳遞的傳統(tǒng)價值觀并不適合華裔學生實現(xiàn)社會化;Leeman & Martínez(2007)對比不同時期西班牙語祖語教材發(fā)現(xiàn),其編寫理念由身份構建轉向了商業(yè)價值導向。這些研究都凸顯了祖語教材對于傳承和發(fā)揚族裔文化價值觀的重要作用。
本文嘗試勾勒早期南洋華文教材的基本面貌,通過介紹兩例代表性華文課本,展示、分析早期南洋華文教材的當代價值,并提出對于早期華文教材資源庫建設的一些想法。
二、早期南洋華文教材的基本面貌
南洋一般為東南亞地區(qū)的舊稱?!斑@一涵義,大約形成于清末而興盛于民初,至廿世紀下半葉逐漸式微?!保ɡ罱鹕?006)本文的早期南洋,意在強調針對20世紀上半葉之前的該地區(qū)華文教材的考察。
(一)華文教材的形態(tài)
在不同時期,華文教材的形態(tài)略有差別。今天的華文教材,一般指華文教科書,包括華文練習冊和教輔書。然而早期的華文教材,所涵蓋的范圍要超過現(xiàn)在。
早期南洋華文教育,多以中國經(jīng)典作為學習范文。如《古文觀止》《中華活頁文選》等,曾作為20世紀60年代馬來西亞華文師范培訓教材。這些經(jīng)典文本在南洋影響很大。直到今天,馬來西亞不少華文獨立中學仍以《中華活頁文選》作為中華語言文化傳習的藍本。應該說,中國古代經(jīng)典讀本是早期華文教材非常重要的一種形態(tài)。
經(jīng)典童蒙讀物也是早期華文教材的重要形態(tài)。“三百千”大約在17世紀就流播到南洋,成為私塾課本。成立于1819年的馬來西亞第一所華?!獧壋俏甯壕湍谩度纸?jīng)》作為開蒙課本。后來出于各種需要,蒙學讀本出現(xiàn)了各類本地化的版本。例如,1832年英國人馬典娘娘(Sophie Martin)編寫的《訓女三字經(jīng)》,19世紀末新加坡華人邱菽園編寫的《淺字文》(現(xiàn)已散佚)和《新出千字文》,等等。
早期華文教材還有特殊的一類——學堂樂歌。學堂樂歌是清末民初新式學校里的音樂課所教唱的歌曲,往往都有樂本,需要教和學。傳唱學堂樂歌曾風靡一時,當時南洋華校也紛紛響應,創(chuàng)作了難以計數(shù)的曲目,其中包括大量傳布至今的校歌。這些樂歌多數(shù)弘揚中華文化,號召熱愛祖國,勉勵學生向上,影響了幾代華人子弟。周南京(2003)分析了百多年來學堂樂歌對于推動華文教育的重要意義,認為“還有更多的華校校歌尚有待搜集整理”。在馬來西亞進行華語傳承調查時,我們就看到居鑾中華中學的校史館還珍藏著各時期的校歌檔案。東南亞現(xiàn)有3000多所華校(陳祥光2016),如果每所華校都擁有校歌,其總數(shù)可想而知。
隨著華文教育的專業(yè)化,出現(xiàn)了各科華文學科教材。許多科目教材以華語為媒介語寫就。常見的有歷史、地理、公民、常識、道德、美術等,還有當時比較時興的尺牘、珠算、文化等。隨著科目的分分合合,有的教材已經(jīng)退出歷史,有的仍在使用。
在華文教材陣營里,還有一類華文教學法教材,它們的使用對象是華文各科師資班學生。在東南亞,這類教材一般稱之為“師訓教材”。例如,20世紀60年代新加坡教育供應社有限公司印行的《華文教學法》,就注明對新加坡華文小學適用。
(二)華文教材的數(shù)量
從上述例舉的類型來看,早期華文教材形態(tài)多樣。正是因為有如此多的樣態(tài),華文教材的數(shù)量非常龐大,華文教育才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面貌。據(jù)統(tǒng)計,僅南洋理工大學王庚武特藏圖書館就收錄華文教材超過522套(阮陽,羅必明2013)。而根據(jù)新加坡學者周惟介(2016)的統(tǒng)計,“目前國家圖書館、華裔圖書館與教育部圖書館所藏的本地華文教科書,數(shù)量總和不下3000冊”。根據(jù)我們的實地走訪,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海外華社機構和私人也有不少華文教材藏書,如馬來西亞民眾圖書館和南方學院。[ 這是馬來西亞檳城著名僑史學學者陳劍虹先生在接受訪談時告訴我們的。]
值得注意的是,國內(nèi)一些涉僑[ 例如,中山華僑歷史博物館擁有一批印度尼西亞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華文教科書。]和文化單位也存有不少早期華文教材,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就藏有大量民國時期供應南洋地區(qū)僑校使用的華文教材清冊,其中部分還有完整教本及其原稿和修正稿(劉慧宇,陳永正2005)。所以,只要我們盡力搜求,華文教材總量應該非??捎^。
(三)華文教材的類型
從類型來看,華文教材基本經(jīng)歷了移植型、改編型和本土型的變化。移植教材是指將中國本土教材徑直移用到南洋各個華文教育機構中。后來,南洋殖民地政府認為有些中國本土小學教材有政治意味,不準進口;有些教材則內(nèi)容不適合南洋學校。因此,自1932年后,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專為南洋華僑學校出版教科書(陳達2011:228)。在移植型教材中,商務印書館的“復興教科書”系列最為有名。這套教材一直沿用到20世紀70年代,在東南亞華文教育史上發(fā)揮過重要作用。移植型教材是配合華僑教育的產(chǎn)物。直到今天,海外一些華校仍在堅持使用中國本土語文教材。改編型教材以“柬華版”課本(通行于1958~1970年)為代表,它是華文教育本土化過程中的產(chǎn)物。本土型教材數(shù)量眾多,例如南洋書局出版發(fā)行的《公民》《常識》叢書。
早期華文教材的編寫理念有一個逐步南洋化的過程(崔貴強2005)。這種南洋化過程,主要體現(xiàn)在教材的語言要素、文化內(nèi)容、選材(郭熙2008)以及編寫宗旨、插圖等層面。例如,20世紀60年代新加坡華小教材增加《甘榜風光》、馬來民族節(jié)日《哈里阿下》等篇目,插圖中安排椰樹、亞達屋、馬來民族服飾等南洋風物。教材名稱也從“國文”“中文”變?yōu)椤叭A文”??梢姡?shù)鼗粌H是出于環(huán)境所需、適應本地學生而對教材進行一些修修補補,還關乎國家語言認同(王兵2016;周惟介2019)。
從教材語言來看,早期多是移植型文言或文白混合教材,后來逐漸過渡到本土型的白話教材。而這種教材語言風格的轉變,也正是反映了海外華語語言形態(tài)的轉變。當然,這種轉變要稍稍晚于中國。例如,馬來西亞和新加坡20世紀60年代初中華文教材中還存在過多的文言篇目,對此鄭良樹(1982)做過分析和批評。因此,研究不同時期的教材語言,對于探索華語演變應該是有益的。
(四)華文教材的影響
就使用范圍和影響而言,早期南洋華文教材多不限于一時一地使用。例如,柬埔寨1956年前使用正中書局出版的教科書,現(xiàn)今仍在一些地區(qū)使用。而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通行的華文教材,也會行銷印尼、泰國、菲律賓等地。例如,1932年,中華書局根據(jù)馬來西亞環(huán)境改編的《南洋華僑小學課本》全套,極受新、馬、印尼三地華校青睞,其中的5本《修正課程標準適應——新編初小算術課本南洋本》不斷再版,“到1941年3月,則已達398版”。上海書局1955年為東南亞國家編印不同版本的現(xiàn)代版教科書,其中適合印尼華校的《印華小學教科書》一直發(fā)行到1965年,“發(fā)行量幾乎占全印尼總數(shù)的百分之九十五”(葉偉征2005)。
總的來說,我們可以將早期華文教材的基本面貌概括為:數(shù)量龐大、類型多樣、富有特色、影響深廣。這樣的面貌也決定了我們研究這批教材的可行性和價值。
以下展示兩例不同類型的教材,借此來討論早期南洋華文教材的當代價值。
三、兩個實例:《新出千字文》與《孔教撮要白話》
(一)《新出千字文》
1898年,南洋著名詩人、文化大家邱菽園為新加坡本地學童編出《新出千字文》。這是一本仿照南朝周興嗣《千字文》編寫的童蒙課本,也是早期南洋宣傳儒家教義的著作,直到20世紀60年代新加坡還在刊印,如《南洋文摘》1960年第7期刊出全文“以供眾覽”(洪煒堂1960),不少研究儒家思想海外傳播的論著都高度評價這本教材,認為它在早年南洋華僑社會中影響深遠(姚夢桐1986;汪慕恒1992;梁元生1995)。
作者邱菽園(1874~1941),福建漳州海澄人,光緒年間舉人,1895年到新加坡,之后創(chuàng)辦《天南新報》、新加坡華人女校,是南洋早期著名的社會活動家、詩人、報人、華文教育家。邱菽園不僅興辦華文學校,還親自為本地學童編寫識字課本,其《新出千字文》被譽為“新加坡華人編著的第一本教科書”(柯木林2017)。
《新出千字文》(樂君堂藏版)共8章,各章標題依次為:放懷、當鏡、治家、憶舊、無邪、知本、交修、多識,文末附有邱菽園自記。各章標題取自古書,如“放懷”取自南朝劉勰《文心雕龍》,余不一一細說。8個標題概括了各章的主題,內(nèi)容主要涉及親近自然、生活常識、治家之道、回憶舊物、治國齊家、修身處世等。茲舉開頭3行如下:
天日在高 地水居卑 老翁徐步 幼孩相隨
觀云坐石 眼看心怡 鳥飛上下 燕子鶯兒
青綠草葉 黃蒼花枝 涼風廣路 馬車互追
從這一段材料可以看出,作者是在模仿《千字文》的作法并有所創(chuàng)新。以“天”字開篇,形式上四字一句,平仄相間,偶句尾字押韻(i韻),讀來起伏有致,朗朗上口。在內(nèi)容上則是描寫生活中的常見事物和景象,前后句語義相對,意象鋪陳,營造出一種春日歡快的畫面感,很能吸引兒童的注意。而這一段材料所使用到的漢字,多是比較簡單、常用的,符合兒童的認知和接受水平。
這種對“形式整齊、內(nèi)容常見、漢字常用”的追求延續(xù)到后面各章。為了句尾押韻且字不重復,作者多次換韻。在內(nèi)容上,為了讓兒童掌握知識且不覺單調,許多常見的生活用品、農(nóng)具、動植物、水果、蔬菜、樂器等,都被巧妙地融入韻文,即使是回憶舊物和論及齊家治國等抽象事理,作者也極少用典,讀來如話家常。螺絲殼里做道場,要在千字篇幅內(nèi),做到形勢整齊、取材廣泛、內(nèi)容熟悉且漢字常用,實屬不易。
而這一切,都跟邱菽園“便于童蒙”的創(chuàng)作初衷密不可分。邱菽園在《新出千字文》后記里交代了編寫該書的一些想法,茲錄如下:
余前著《淺字文》一書,自以為淺矣。有識者告余曰:字之淺深不在畫之多少,在乎用之常罕。匸冂勹彐,畫非不少也,而無人識,惟罕用故耳。余恍然悟,乃專取目前常用之字,仿編《千字文》一書,以補吾過。為欲便于童蒙,再三降格,冀其膚淺。世有方家定以膚淺之病來相詬余,是又余不得辭也。壬寅初,邱菽園自記。
從這段后記來看,邱菽園的認識經(jīng)過了一個轉變:對漢字難易的看法,由筆畫的多少改為是否常用,可以說,這一認識是教材編寫理念上質的轉變。在《新出千字文》之前,邱菽園先編過《淺字文》。但是,《淺字文》由于是以筆畫多少來選擇漢字,所以使用的人很少,影響也很?。ㄍ裟胶?992)。有鑒于此,《新出千字文》編寫理念為之一變。為了方便兒童識字開蒙,作者反復斟酌用字,希望力求簡單淺近,并不怕因此受到方家的批評。
正是因為抱定這樣的理念,《新出千字文》表現(xiàn)出如下特色。
一是漢字常用?!肚ё治摹分?,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很多《千字文》補編,海外還發(fā)現(xiàn)不少異系《千字文》。它們多是為了適應時代和環(huán)境的變遷,在漢字和內(nèi)容上做出調整?!缎鲁銮ё治摹肥巧僖姷哪涎蟆肚ё治摹钒姹?。我們可以拿《現(xiàn)代漢語常用字表(2500字)》與之做一對比,看看其中漢字的常用程度。[ 《新出千字文》出現(xiàn)聯(lián)綿詞“珊瑚”?!吧骸焙汀昂鳌边@兩個字并不算常用。《現(xiàn)代漢語常用字表》只收錄“珊”,而沒有“瑚”,這可能是因為“珊”是人名常用字。]比較結果顯示,《新出千字文》共有961個漢字在字表之內(nèi)。值得注意的是,溢出字表的“碹”字,至今仍活躍在東南亞華人社會,許多售賣鉆石的金器店招牌上書“碹器”或“金碹行”,成為東南亞華社一道獨特的語言景觀。而“碹”的寶石義項在中國大陸早已消亡,它曾通行于清末而后沉寂,各種字典也不再收錄該義項(徐新偉2017)。“碹”字一例,說明《新出千字文》所收常用字是經(jīng)得起時代考驗的,而域內(nèi)外漢字使用有別的事實,也說明我們需要基于海外華語實態(tài)研制一個《海外華語常用字表》。
二是取材廣泛。當時生活中常見物品如木舟、鐵箱、胡椒、棗、糖、碟、刀、箸、叉子等,都編入韻文;生活常識如象賴鼻吸、丹桂秋發(fā)、油煎雞蛋、醋浸紫姜、柑皮止嗽等,讀來親切有益;修身處世如避邪趨正、妄談被怨、奢侈太濫、富貴易凋等,發(fā)人警醒。教材中還編入了一些當時先進的西方文明器物和本地事物,例如汽艦、電報、椰漿、薯粥等,并巧妙地傳達其用途。所以,該書除了讓學童識字,還利用常用字,由字到句,由句成篇,融匯當?shù)鼗?、現(xiàn)代化的生活常識和傳統(tǒng)的修身處世之道。
三是形式整齊。文本中的語句,節(jié)奏押韻,朗朗上口。再看一段:
鸚歌學語 舌尖甚靈 喚吾弟妹 共吃莫爭
豈必斗罵 各與均平 百粒圓樣 分半盤承
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新出千字文》的價值。它開啟了探索學前華文教材編寫的先河,其常用字的理念于今仍然有用。周有光(2001)曾提議研究采用1000字種編寫《基礎華文詞典》和《華夏文化全書》,以幫助僑胞學習華語和華夏文化。李宇明(2016)也論述過要研究如何采用500字種、800字種,來傳播當代中國社會文化。
《新出千字文》不僅是識字課本,也是一本文化教材,當中蘊含著優(yōu)秀的中華傳統(tǒng)價值觀。例如其中吟誦的“切勿害人,仁義懸鏡”“喚吾弟妹,共吃莫爭”等語句,用樸素的文字傳遞出“仁義待人、愛幼敦睦”等義理;而“忠厚勤儉,貽世清標”“奢侈太濫,富貴易凋”所提倡的勤儉有度的理念,則具有普遍價值,值得傳揚光大。
(二)《孔教撮要白話》
《孔教撮要白話》是第一本白話文的南洋華人學習中華儒家義理的教材(梁元生1995)。作者張克誠(1865~1922),廣東大埔人,1885年中舉,1890年下南洋,寄寓于馬來西亞吉隆坡,常在新加坡《天南新報》發(fā)表尊孔崇儒的言論。他致力于改編儒家經(jīng)典,采擇群經(jīng),將其精華編纂成書,先是編成《孔教撮要篇》,1900~1901年,進一步用白話將《孔教撮要篇》改寫成《孔教撮要白話》,[ 《孔教撮要白話》最初在《天南新報》連載。報紙主編的按語是:“張廣文(克誠)所著《孔教撮要篇》,皆取經(jīng)義,恐未易人人通曉,故復將《孔教撮要篇》逐條逐節(jié),演為白話,欲使識字之人,一見便知。轉相傳述,婦孺皆能通曉。其苦心孤詣,誠可嘉矣!”(梁元生1995)]務求使識字的人都能借以明白儒家要義。因為書中的文辭極其簡明,“婦孺皆能讀懂”,故《孔教撮要白話》在早期新馬華社廣為流傳。
從教材形態(tài)上來看,《孔教撮要白話》是一部傳播儒家經(jīng)義的文化教材。其類型當屬改編教材,改編是從內(nèi)容和語言形式兩方面著手的。
首先,儒家經(jīng)典卷帙浩繁,精義高深,張克誠“取吾人必知必行之事,編次焉以備講論”。《白話》共5卷,含孔教源流、五常(即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大學八條目(格物、致知、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周公六典,所傳達的義理廣博而精深。張克誠總能采用常人熟悉的事物加以詮釋和發(fā)揮,且時時站在民眾的角度來傳播儒家義理,溝通古今。例如,在行文中常見“大眾試想想”“大眾試想”等句子。
其次,對儒家經(jīng)典,張克誠竭力采用當時的白話加以解釋。表現(xiàn)在行文上,就是追求口語化表達,特別是語氣詞“呢”的大量使用,讀來如話家常。例如,對于《論語》中的“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張克誠的演繹是:“愛之深,所以慮之至,所以不得不勤勞其子呢!這勤勞其子的,實在是父母一片養(yǎng)子之心呢!”對于《烈女傳》中孟母說的話,張克誠翻譯成:“此地真好極,可以令我子居處呢!汝廢了所學,譬如我斷了織機呢!”
可以看出,《孔教撮要白話》的語言風格總體上是半文半白,反映了晚清白話和早期南洋華語的樣態(tài)。試看幾段原文:
(1)圣人之教,有五件事是人人共有的、人人要行的。其第一件事,曰父親有親。
(2)以上所說,都是順親的,都是不忍陷其親于不義的,義就是理。有條不紊叫做理,做事妥當叫做義。把本有的理,做出的義,編定一個章程,使到人人可遵行的叫做禮。
(3)文王恪守臣職,以為天下本是殷圣的,只因我為臣的不能陳善閉邪,害到大王這么樣,以罪而論,這個為臣的應該處死了。殊不知這兒子刻薄工夫已做到十分到家,就把這手段先用到父母兄弟之間了,一切講孝講友的話頭都不管,只顧利己,害到父母兄弟沒有飯食,沒有衣穿亦不管。大眾試想想:這個兒子亦算是能遵父訓,能勤儉持家的,弄到兒子這么樣,到底是不是?
例(1)中的代詞“其”回指前一句的“五件事”,這個“其”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不用的。以往的研究認為,“其”作為一個回指成分,在馬來西亞華語書面語中使用頻繁,句法位置多變,“其”的源頭則是文言文(祝曉宏2016a)。從例(1)來看,可以將馬來西亞華語的這個“其”的來源進一步下推到清末近代華語。
例(2)的“使到”即普通話的“使得”,這個詞廣泛存在于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華語當中。例(3)的“害到”“做到”“弄到”對應普通話的“害得”“做得”“弄得”,在東南亞華語中也很普遍?,F(xiàn)有研究表明,動詞加狀態(tài)補語,中間的聯(lián)結詞使用“到”,這是新加坡華語的特色。但是補語標記“到”的來源尚難考證(陸儉明2002;祝曉宏2016b)。從上述例子可知,當代東南亞華語的特色語法項目,不少都能在早期南洋華文教材中找到源頭。因此,早期華文教材不僅對于華文教育研究有更宏大的意義,對于海外華語的形成與演變研究,也具有很好的參考價值。
四、早期南洋華文教材的當代價值
邱菽園和張克誠在編寫童蒙教材方面所做的嘗試,為傳播中華文化做出了獨特而重大的貢獻(李元瑾2001;陳榮照2016)。他們所編的《新出千字文》和《孔教撮要白話》,或將經(jīng)典內(nèi)容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或力求簡易,在語言上采取白話,其普及化和本土化的做法影響直至20世紀80年代,為儒家文化的海外傳承從移植模式向認同模式轉變奠定了基礎(梁元生1990)??梢哉f,這兩套教材共同記錄了100多年前華人杰出學者對中華語言文化傳承與傳播的探索和努力,此后,各個地區(qū)不斷推出各種樣式的華文教材。這些教材為實現(xiàn)華文教育的目標、守護華文教育的底色貢獻卓著?,F(xiàn)在來看,這些教材仍然可圈可點,其當代價值是多方面的。
一是為編寫華裔生的祖語教材提供理念參照。祖語研究領域已經(jīng)形成共識,外語教材或者按照二語習得理論編寫的所謂傳承語教材,通常是不適合祖語生的(Campbell & Rosenthal 2000)。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華文教育需要逐步建設符合自身特色和需要的教材體系。祖語生和外語生有著不同的語言基底,在學習目標上也有不同的需求。海外華人普遍渴求中華文化,這種渴求會隨著華人新移民的增多和中國實力的增強而愈發(fā)高漲,要編出真正適合海外華裔生的祖語教材,中華傳統(tǒng)經(jīng)典是無法回避也不可或缺的素材,特別是傳統(tǒng)蒙學讀物蘊含的優(yōu)質資源值得深挖再造(王漢衛(wèi),劉海娜2010)?!缎鲁銮ё治摹贰犊捉檀橐自挕愤@些教材,開啟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再造的先河,它們的成功經(jīng)驗應作為當代華文教材編寫的參考。歷史不會蘊藏答案,但是可以給我們一些有益的啟示。
二是為重構華語變化史、華語生活史、華文教材演變史提供證據(jù)。近幾年來,不少學者認識到海外華語與早期國語的淵源關系,提出要重視華語史的研究(李宇明2017;刁晏斌2017;趙世舉2017)。早期東南亞華文教材保留了早期國語演變及其域外變異的很多語料。某個時間段的華文教材既反映了當時的語言面貌,還體現(xiàn)了當時語言教育政策、意識形態(tài)乃至時代風貌(周惟介2016),而不同時段的華文教材的興衰更替則體現(xiàn)了華文教材的演變歷史。因此,對于構建華語史、華語生活史、華文教材演變史,早期南洋華文教材無疑是上好的素材。
三是成為海外華語資源庫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語言資源理念的普及,海外華語資源的開發(fā)和建設問題逐漸引起重視(劉華,郭熙2012;郭熙,劉慧,李計偉2020)。海外華語資源是指以華語為載體的語言資源,它既包括世界各地的華語,也包括使用、學習華語產(chǎn)生的各類言語作品。作為有形的歷史文獻,早期華文教材無疑屬于海外華語資源非常重要的一類。其重要性在于,早期華文教材不僅體現(xiàn)和記錄了歷史上的華語狀況,也是學習、傳承華語的典范文本。從語言規(guī)劃的意義上來說,早期華文教材對筑就“大華語”的根基、形成中華語言文化多元一體格局,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五、結 語
本文從形態(tài)、類型、數(shù)量和影響等方面,概述了早期南洋華文教材的基本面貌,以兩部教材《新出千字文》和《孔教撮要白話》為個案,展示、總結了它們的當代價值。我們認為,早期華文教材既是中華語言文化海外傳播的先驅力量,也是中華語言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在華文教育篳路藍縷直至復蘇振興的長時間段內(nèi),這些華文教材曾滋養(yǎng)過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在華文教育遭受震蕩挫折的時期,它們同樣為保持華語的種子做出過貢獻。作為一種語言保持行動,祖語教育普遍面臨著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問題,它依賴政策、機構、項目、家庭、教師等“資源”(Ross et al. 2018)。事實證明,在缺乏這些資源的情況下,華文教材仍然在為華文教育的可持續(xù)發(fā)展托底,成為祖語文化傳承的特殊資源。這樣一筆豐厚的歷史遺產(chǎn),要重現(xiàn)光芒,成為新時代華語傳承事業(yè)的源頭活水,當然離不開我們的認真整理和研究。
華文教育隸屬國際中文教育范疇,亟須從歷史情況出發(fā),研究不同國家和地區(qū)華文教育的重要人物、著作和教材(張西平2008)。在進行海外華語傳承口述史調查的過程中,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情勢的迫切性:海外很多華語傳承的關鍵人物都已進入暮年,隨時都有可能離開我們,一些珍貴的華文教材已經(jīng)流失或正在折損,發(fā)掘、整理歷時華文教材并建成資源庫(首先是電子化)便具有搶救性的意味,需要納入海外華語資源庫建設工程統(tǒng)籌考慮。
基于早期華文教材資源庫,我們可以開展系統(tǒng)的華文教材史研究,圍繞歷時華文教材的“編寫理念”“使用傳播”“語言狀況”“身份認同”等相關專題的研究也就會更加便捷和充分。屆時,我們對早期華文教材價值的認識就會更加深入和全面,華語傳承史乃至漢語國際傳播史研究也將會有更為厚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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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魏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