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魏晉南北朝最重要的小說集有兩部,寫人的是《世說新語》,志怪的則是《搜神記》。
《搜神記》的作者干寶,在《世說新語》中也出場了一次。
干寶向劉真長敘其《搜神記》,劉曰:“卿可謂鬼之董狐?!保ā杜耪{(diào)》)
董狐是春秋時代的史官,以秉筆直書著稱。劉惔稱干寶是“鬼之董狐”,固然是玩笑話,但也反映了一點:干寶記了許多鬼怪故事,并不是講著玩,而是像記錄歷史一樣,當真事寫下來的。
干寶是汝南新蔡人,《搜神記》里講的南方故事,不管今天的人看來多么荒誕不經(jīng),當時真能反映北方人對南方的印象。
《搜神記》第十二卷里,這類故事比較集中:
秦始皇南征,在南方發(fā)現(xiàn)了一種“落頭民”。白天,他們看起來除了耳朵大一些,和人并沒什么不同,但天一黑,他們的耳朵就撲扇起來,頭離開身體,飛來飛去?,F(xiàn)如今,落頭民已經(jīng)融入人們的生活,如東吳的朱桓將軍,家里有個婢女就是落頭民。
江漢流域有一種“貙(音同出)人”。他們有時是人形,也和普通人一樣從事某種職業(yè),甚至成了國家公務人員,有時卻會變成老虎。沒有腳后跟的人,或有五個腳趾的虎,其實都是貙。
臨川郡的山間有一種刀勞鬼,它們常常在狂風暴雨中出現(xiàn),發(fā)出的聲音仿佛吹口哨,能夠射擊人,被射中的,片刻后就會身體腫脹,不及時搶救就會中毒而死。
長江的水流里有一種神秘的動物叫作“蜮”,也叫“短狐”,能用沙子射人,導致人身體痙攣,頭痛發(fā)熱,甚至死亡。有儒生研究了蜮的物種起源,認為是因為南方人不講禮法,男女在同一條河里洗澡,女方主動發(fā)生了關系,產(chǎn)生的淫亂之氣導致了蜮的誕生。
諸如此類的故事還有很多,眾多荒誕不經(jīng)的說法反映了中原人對南方的恐懼。病因純屬腦洞,病情卻誠然屬實。到南方來,他們太容易被各種稀奇古怪的疾病擊倒,一不留神便撒手人寰。
《世說新語》里也有些北方人南來后水土不服的故事,當然風格會寫實得多:
蔡司徒渡江,見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頓,方知非蟹。后向謝仁祖說此事,謝曰:“卿讀《爾雅》不熟,幾為《勸學》死?!保ā都劼罚?/p>
后來當上司徒的蔡謨,剛到江南時見到蟛蜞,非常高興。他知道螃蟹有八只腳,兩只大鉗子,自己所見自然就是螃蟹了,于是命人煮來吃,結果上吐下瀉,疲憊不堪,才知道這壓根不是螃蟹。
后來他向謝尚(字仁祖)說起這件事,謝尚說:“你《爾雅》讀得不熟,差點被《勸學》害死。”
《爾雅》里提到,有三種甲殼類動物是八足二螯,并非都是螃蟹,熟讀《爾雅》,自然不會發(fā)生這種誤會;《勸學》里提到螃蟹是八足二螯,你見到八足二螯的就以為是螃蟹,幾乎被坑死了。
這是文化人說段子,從科學的角度看卻不見得對。蟛蜞未必不可食,但吃了容易腹瀉(尤其是夏季)也是事實。蔡謨初來乍到,哪里知道其中的講究?他也還算運氣好,在當時的醫(yī)療條件下,若因此一命嗚呼也不奇怪。
鄧攸覺得沒有能力保全兩個孩子,就拋棄了自己的兒子,帶著弟弟的兒子逃過長江。(李云中/繪)
正因為南方如此神秘而危險,對很多中原人來說,不到失去最后一絲希望,他們是不愿意去的。
然而永嘉年間,確實就是無數(shù)北方人失去最后一絲希望的時候。戰(zhàn)亂愈演愈烈,胡羯與亂兵的屠刀在所有人頭頂揮舞,同時又發(fā)生了空前嚴重的旱災與蝗災,大片農(nóng)田顆粒無收。
學者郭璞也被認為擁有神秘的能力,可以預測命運?!妒勒f新語·術解》里就講了好幾個關于他的奇異故事。《晉書·郭璞傳》記錄,郭璞占筮國運,結果投策而嘆:“嗟乎!黔黎將湮于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乎!”百姓將會被異族淹沒,而我的家鄉(xiāng)將會變成胡人的土地嗎?
于是郭璞集聚了素有往來的幾十個家族,向東南地區(qū)逃亡。途經(jīng)江淮之間的廬江郡(郡治在今安徽省安慶市潛山縣),郭璞提醒太守胡孟康和自己一起南下。但當時江淮地區(qū)還沒有被戰(zhàn)亂波及,所以胡孟康沒有這個打算。
拉一把拉不動,郭璞也就不再拉了。他看中了胡孟康的一個婢女,略施小計把人家騙到手就離開了。“后數(shù)旬而廬江陷”,幾十天后,廬江郡淪陷,本來“江淮清宴”的土地,也變成尸橫遍野、人頭滾滾的人間地獄。
郭璞早有預謀,所以途中還能這樣好整以暇。那些拖到最后關頭才下定南下決心的人,一路上的處境就要狼狽得多。
鄧攸始避難,于道中棄己子,全弟子。既過江,取一妾,甚寵愛。歷年后訊其所由,妾具說是北人遭亂,憶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業(yè),言行無玷,聞之哀恨終身,遂不復畜妾。(《德行》)
鄧攸字伯道,山西襄陵人。鄧攸早年被舉為“灼然二品”,這是九品中正制標準下的最高評分,后來他的仕途也算順暢,所以“八王之亂”的時代,盡管局勢一點點惡化,他也留在北方,沒有要走的意思。直到做了羯族人石勒的俘虜,他對胡羯的恐懼壓倒了對南方的恐懼,才找了個機會,全家逃亡南下。
鄧攸這樣一個上流社會的成功人士,也要在保全兒子還是侄子這個問題上艱難抉擇,一般黎庶的處境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鄧攸帶在身邊的,有自己的兒子和弟弟的兒子鄧綏。他覺得沒有能力保全兩個孩子,就拋棄了自己的兒子,帶著弟弟的兒子,終于逃過長江。
《世說新語》的記錄比較簡單。后世流傳著更詳盡的故事:鄧攸覺得弟弟早亡,只有這一個兒子,不能讓弟弟絕后,又相信自己將來總能再生兒子,于是只帶弟弟的兒子逃亡。但他的兒子追一天趕了上來,第二天,鄧攸把兒子綁在樹上,這才離開。
這個細節(jié)有點觸目驚心。古人確實往往把孩子當作父親的財產(chǎn)看待,但如此殘酷地對待自己的兒子,也實在過分。所以唐代修《晉書》記錄了這個細節(jié),然后對鄧攸大加批判:
棄子存侄,以義斷恩,若力所不能,自可割情忍痛,何至預加徽纆,絕其奔走者乎!斯豈慈父仁人之所用心也?卒以絕嗣,宜哉!勿謂天道無知,此乃有知矣。
拋棄兒子保存侄子,為了兄弟之義斷父子之恩,如果確實不能保全兩個孩子,忍痛割舍兒子也是可以的,但何至于把他捆起來,讓他走不了呢?這難道是慈父仁人的用心嗎?所以鄧攸絕嗣也是活該。不要說天道無知,讓鄧攸斷子絕孫,正是上天有知啊。
后來的學者對《晉書》這段議論大都表示支持。不過宋朝劉辰翁說,把兒子捆樹上這個情節(jié),是后人講鄧攸保全侄子的故事時,越講越夸張編出來的,根本不是事實,批判難免射錯了靶子。
魯迅先生也是這個看法:“鄧伯道棄子救侄,想來也不過‘棄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須說他將兒子捆在樹上,使他追不上來才肯歇手。正如將‘肉麻當作有趣一般,以不情為倫紀,誣蔑了古人,教壞了后人?!?/p>
應該說,這個推測是頗有道理的。畢竟,較早的史書如孫盛《晉陽秋》、王隱《晉書》都講了鄧攸的事跡,卻沒有這個殘忍而浮夸的細節(jié),直到《世說新語》也還是沒有。它最早見于略晚于《世說》的《晉中興書》,唐修《晉書》這樣的正史,不過以訛傳訛罷了。
拋開傳言,也許只需要關注這個點:鄧攸這樣一個上流社會的成功人士,也要在保全兒子還是侄子這個問題上艱難抉擇,一般黎庶的處境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鄧攸過江后,生活條件慢慢恢復,買了一個妾,很喜歡。一年多后,他問妾的出身,妾還記得父母的姓名,因為北方大亂,自己淪為市場上的商品。鄧攸這才發(fā)現(xiàn)妾的父親是自己的外甥,所以無意間做了亂倫的事。鄧攸是在意自己名聲的人,因為這件事而懊悔終身,后來也就不再蓄妾了。
按照儒家經(jīng)典,本有“取妻不取同姓,故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的規(guī)矩。就算這規(guī)矩遵從的人向來不多,但鄧攸對這個妾號稱“寵愛”,卻一年多以后才問及她的身世,其只把對方當作一個玩物,而毫不關心她內(nèi)心的牽掛與痛苦,也是顯而易見的。
這個女孩子的命運更令人神傷:她家能和鄧家這樣的士族通婚,至少也是小康人家受寵愛的千金,卻身逢亂世,變成商品和玩物。玩物就玩物吧,好歹可以衣食無憂地活下來,結果發(fā)現(xiàn),自己曲意逢迎的這個男人,卻是自己的舅公。鄧攸這樣要面子的男人,當然不會再要她做自己的妾了,為了了斷這段不名譽的關系,鄧攸會逼她自殺嗎?《世說新語》沒有寫,也許是不關心,也許是不忍言。鄧攸自己倒是只需要“不復蓄妾”,就足以宣示自己的懺悔、彰顯自己的高尚了。
這自然只是這個亂世里無數(shù)悲劇中的一個。根據(jù)現(xiàn)代學者估算,連續(xù)不斷的災難之后,當時北方的人口損失了3/4?;钕聛淼娜藗?,不論是留在中原,還是逃亡南方、東北、涼州,很多也失去了太平年景里的良民身份,而淪為強宗大族的奴婢和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