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正峰
《儒林外史》生動形象地刻畫了儒林中知識分子的神情百態(tài),作者“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揭露了功名富貴敗壞世風以及對人性的異化,借“痰”字表現(xiàn)了儒林士子特有的兩種氣質(zhì),一是“痰迷心竅”,即“瘋”癥,二是“痰氣”,即“佯狂玩世”?!疤怠卑Y的實質(zhì)是儒林士子內(nèi)在精神自我與外在世界的高度沖突,對功名富貴的極致追求乃至瘋癲,“天”與“人”的關(guān)系徹底失衡,所謂“人”也就得了“瘋”癥。作者筆下之“痰”帶有豐富的審美意蘊。
一、“痰”即“痰迷心竅”
《儒林外史》中關(guān)于“痰”的描寫極為豐富,儒林士子如周進、范進、嚴監(jiān)生、魯編修、牛布衣乃至于王太太等,無不由一“痰”字點出瘋魔之本質(zhì)。“氣郁生痰”以致郁結(jié)在心,士子汲汲于功名富貴,以致自我與外在完全失衡,“痰”癥因此而生。
周進是楔子后的第一個重要人物。他以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童生出場,黑瘦面皮,花白胡子,他的心酸更是在秀才梅玖和舉人王慧的嘲弄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年過半百卻因未曾“進學”,被調(diào)侃為“小友”。他賴以為生的村塾先生的飯碗也因“不懂承謝”而被奪取,最后只能跟著一群商人當賬房先生,這也宣告著周進“科舉之路”的正式結(jié)束。然而當他在省城路過貢院的時候,看到“兩塊號板擺得齊齊整整,不覺眼睛一陣酸酸的,長嘆一聲,一頭撞在號板上,直僵僵不省人事”。黃評:“入手寫功名富貴之毒中人如是?!笨婆e之毒正是透過“痰”字表現(xiàn)了出來。更可笑的是,周進在院試的環(huán)節(jié)蹉跎半生,而眾人“捐監(jiān)”之后卻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一路暢達,殿試三甲,升為御史,被指派為廣東學道。由讀書人變成了“官”。所謂“科舉制”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范進是周進的繼承者,他比周進更為落魄,“在十二月的上旬,還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而參加鄉(xiāng)試更是雪上加霜,等他回到家,家里早已無米下鍋,餓了兩三天。頗為戲劇的是,放榜那日,范進正在街上賣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雞來換米,當?shù)弥约褐信e后,“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后一跤跌倒,牙關(guān)咬緊,不省人事”。天一、天二評:“周進之跌倒以怨,范進之顛倒以喜,王太太之跌倒以怒,合而言之曰痰?!边@“痰”象征的正是儒林士子癡迷于功名富貴的心理,周進、范進對科舉功名越熱衷越可憐,諷刺的意味就越深刻。
而同樣“一肚子痰”的王太太在本質(zhì)上和周進、范進這兩位“腐儒”是相得益彰的。王太太對科舉功名的熱衷絲毫不亞于周進與范進,她原是布政使司“衙門”胡偏頭之女,十六歲便被賣到北門橋來家做小,但卻一直有一個“太太”夢,她自稱“太太”,也處處是“太太”的派頭?!叭私兴履?,他就要罵,要人稱呼他是‘太太”。而復嫁王三胖之后,更是把“太太”這一作風做足了,“把大呆的兒子、媳婦,一天要罵三場;家人、婆娘,兩天要打八頓”。至于她與鮑廷璽的結(jié)合則完全是被沈大腳所騙,命運的捉弄以及王太太對功名之癡迷也是透過一“痰”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當?shù)弥U廷璽并非舉人時,她一向企盼鳳冠霞帔的“太太夢”也化為泡影,“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后便倒,牙關(guān)咬緊,不省人事”。就連蘇醒之后的癥狀也跟范進、周進如出一轍:“大哭大喊,滿地亂滾,滾散頭發(fā);一會又要扒到床頂上去,大聲哭著,唱起曲子來?!睔獬闪艘粋€“失心瘋”,醫(yī)生診斷為“一肚子痰”。
周進、范進與王太太其實在身份上具有同構(gòu)性,他們?nèi)吮举|(zhì)上都是底層人物,希冀于通過科舉考取功名,實現(xiàn)社會階層的跨越,他們渴望在社會當中做一個有尊嚴的人,而在一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或者應該說是“萬般皆下品,唯有官位高”的社會形態(tài)中,他們被封建專制所困,“痰迷心竅”正是作者的隱喻。
魯編修與楊執(zhí)中死于“痰”癥,這是作者對儒林士子更加深刻的批判。魯編修出身于世家舊族,年近五十,卻只能供職翰林,徘徊在官場的邊緣,于是他將“科舉之夢”寄托于女婿蘧公孫。然得知女婿不肯做舉業(yè)時,更是晴天霹靂,“商量著要娶一個如君,早養(yǎng)出一個兒子來叫他讀書,接進士的書香”。夫人勸他不必,他便“著了重氣”,“跌了一跤,全身麻木,口眼有些歪斜”。郎中陳和甫切脈:“老先生這脈息,右寸略見弦滑,肺為氣之主?;颂抵???偸抢舷壬碓诮?,心懸魏闕,故而憂愁抑郁,現(xiàn)出此癥?!睏顖?zhí)中是封建士子的另一類典型,他號有“管、樂的經(jīng)綸,程朱的學問”,卻終與科舉功名擦肩而過。迫于生活,他去為鹽商做管賬先生,卻不肯用心料理,“在店里時也只是垂簾看書,憑著這伙計胡三”。東家盤賬出了虧空,他又“咬文嚼字,指手畫腳地不服”。于是稀里糊涂地被投入監(jiān)獄,后來又懵懵懂懂地被放出來。蹲了一年半監(jiān)牢,一出來竟想的是“且下鄉(xiāng)家去照舊看書”。他看似癡迷于“讀書”,實則科舉功名對其之異化極為深刻。他與魯編修都反映了封建科舉制對儒林士子之“異化”,“儒林士子”完全把科舉功名當作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全部,閑齋老人評其為“鬼”?!皸顖?zhí)中老年痰火疾”,更是凸顯了整個社會文化心理的病態(tài)。
“痰”字看似普通,卻有其豐富的審美意蘊。更為重要的是,不僅是儒林士子,甚至王太太也癡迷于“功名富貴”,將其作為唯一的價值評判標準?!疤怠卑Y的實質(zhì)是整個社會價值觀的病態(tài),儒林士子把“做官”當作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最高標準,產(chǎn)生的結(jié)果便是自我的喪失以及內(nèi)心的虛無。
二、“痰”氣
在文本的后半部分,作者提到了“痰”的另一方面,即“痰氣”。“‘痰氣,申二本作‘瘟氣。”黃評:“唯有此法,‘痰氣者,正佯狂玩世也?!倍小疤怠睔庵苏怯萑A軒。虞華軒的出場就與“五河縣”格格不入,出身世家大族,虞家曾是赫赫揚揚的科舉大家,先輩家曾出過尚書、翰林。他自幼聰慧,熟讀經(jīng)史子集,卻始終與科舉無緣。腹中草草,連拜帖都看不明白、寫不明白的唐二棒槌竟中了舉人,而且還當面奚落虞華軒“不曾中過”,不懂官場上的禮儀。此外,在家族中他也處于一種尷尬的地位,他出面張羅送叔祖母入節(jié)孝祠的儀式,家族人卻都忙著逢迎暴發(fā)的鹽商方家,無一人響應,剩下他獨自面對著“冷冷清清,一個客也沒有”的尷尬局面。家世衰退的悲涼,世人嘲諷的尷尬,都促使虞華軒看透了科舉制度下人性的可悲。他近似“惡賴”一般地戲耍成老爹,更是將這種對抗推向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