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鐵木前傳》中,包含著明顯的復調結構特征。孫犁所建立的對立包括戀愛自由和傳統(tǒng)婚姻的對立,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分離,時代變幻與友情變質的分裂,以及作者創(chuàng)作時對服務政治的要求與探求心靈世界的創(chuàng)作理念的矛盾。復調結構是照映出人物和作者內心掙扎的一面鏡子。
【關鍵詞】孫犁;《鐵木前傳》;復調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24-0014-02
復調(Polyphony)本指歐洲18世紀以前的一種音樂體裁,它沒有主旋律和伴聲之分,所有聲音都按自己的聲部共同行進,疊加后構成復調體音樂。巴赫金將“復調”用于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詩學特征,創(chuàng)造出了“復調小說”這一概念。他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復調小說的首創(chuàng)者”“有著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聲音組成的真正復調”。在復調小說中,作者運用人物的獨白或是與心靈的對話,分裂出各自獨立而又相互矛盾的觀點,每種觀點都有各自的主人,人物的思想并不是作者立場的單純客體,而是被當作“他人的意識”。[1]主人公秉持不同思想觀念與價值判斷,各自立場相互喧嘩、交鋒,形成了戲劇性的矛盾沖突,豐富了作品的內涵意蘊。
對于革命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作家們將“史詩性”納入評判作品藝術高度的標桿,提倡在對重大歷史事件加入藝術虛構,在“典型”歷史環(huán)境下創(chuàng)造“典型”英雄人物。有的評論家認為孫犁是一個“革命文學中的多余人”,這是因為孫犁與當時的主流文學貌合神離,始終游走在主流革命文學的話語的邊緣[2]。與當時的革命歷史小說所提倡的史詩性相比,孫犁的作品更多的是對革命歷史事件的側面表現(xiàn),帶有濃厚的抒情性,注重描寫歷史中的個人體驗。這種另類的意蘊和表現(xiàn)方式使得這部作品特色鮮明?!惰F木前傳》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反映歷史大變革的時代背景的社會要求、作家對個人心靈世界的關注都決定著這部作品擁有復調結構的特征。
一、自由戀愛與傳統(tǒng)婚姻
小滿兒是書中塑造得最豐滿,也是最具藝術性的形象。小滿兒在小說的出場便充滿了矛盾色彩,她出生于“縣城東關一戶包娼窩賭不務正業(yè)的人家”,卻“出脫的好看,走動起來真像招展的花枝”,是“人尖兒”,青春貌美卻“結了婚”。小滿兒是貫徹快樂原則的典型。弗洛伊德認為, 快樂原則追求本能需要的、直接的、完全的、無痛苦的滿足。[3]小滿兒是一個敢愛敢恨、對待愛情坦率直接的人。她與九兒在黑夜里共抓鴿子不避嫌,對男女之事了解甚多。她勇于放下矜持,用各種暗示表達對九兒的愛情。她對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不屑一顧,當九兒與六兒重逢時,她意識到自己的愛情受到威脅,便開始對九兒發(fā)難、“冷笑”。然而,小滿兒的身上肩負著一段包辦的封建婚姻,有夫之婦的枷鎖使得這段感情為她安上了“生活放蕩”的“不好聽的名聲”。丈夫即將歸來時,小滿兒對母親的命令進行了堅決的反抗,在小說的結尾選擇了與六兒逃離。當小滿兒苦悶、孤獨但又渴望愛情的內心與鄉(xiāng)土社會中的傳統(tǒng)道德的禁錮與壓迫發(fā)生碰撞時,在傳統(tǒng)道德占統(tǒng)治地位的鄉(xiāng)村社會與男權社會中,小滿兒擺脫婚姻束縛、追求戀愛自由的道路注定是曲折坎坷的。
對于九兒和小滿兒,六兒在兩人中的感情傾向也體現(xiàn)出兩種婚戀觀的沖突。六兒與九兒是青梅竹馬,在童年時期的玩耍中建立了純潔的感情,九兒對六兒漸生曖昧情愫,同為親密好友的兩家父輩也曾為他們兩人的結合做出過設想。按照農村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來看,九兒和六兒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在長久的分別后,兩人的生活環(huán)境發(fā)生了隔膜,對農村合作化運動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了分歧,導致了他們情感上的疏遠和生活路徑的分化。小滿兒的突然闖入,奪取了原本屬于九兒的愛情。小滿兒美麗的外貌、灑脫潑辣的性格、對愛情的坦蕩追求與六兒的思想與性格高度契合,深深吸引了六兒,激蕩起他的愛情,使得六兒不顧小滿兒已婚婦女的身份,與其墜入了愛河。九二和小滿兒是“家梨花”和“野玫瑰”[4],六兒在代表傳統(tǒng)的保守女性與父輩家族聯(lián)姻關系的九兒,和代表激情火熱、自由坦蕩的愛情的小滿兒之間的選擇體現(xiàn)了復調結構。
二、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
在小說里的青年人角色中,作者將其分化成了兩個派別。一派是以九兒、四兒為首的積極參與社會主義建設、渴望改造社會的“典型進步青年”,另一派是以六兒、小滿兒為代表的厭惡集體生活的“自由派”。進步青年們受到黨對于社會主義建設和農村合作化運動的號召,懷揣改造惡劣自然環(huán)境的理想、創(chuàng)造美好新生活的期許,對國家的忠誠,熱情地加入集體勞動中去。他們認為集體生活能夠壯大建設力量、實現(xiàn)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小滿兒和六兒這一方則更看重個人自由的愛情自主,跟隨內心的指引行動。他們不愿意受集體意識的束縛,對農村合作化的不信任態(tài)度,使他們采取逃避的消極態(tài)度。但他們也不是好吃懶做、游手好閑之輩,他們都各有自己的才干和閃光點。
作者對于這兩種派人都沒有刻意地拔高和貶低,他們在作品中地位平等,將這兩種聲音攤在平面上展現(xiàn)給讀者。小滿兒賴以生存的以女性 “色相”為主導的價值觀念,必然要受到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改造和監(jiān)控。[5]在強調集體利益高于個人利益的時代,這樣的兩種具有代表性的青年群體中的觀念不斷地進行著拉扯與斗爭。
三、時代變幻與友情失落
《鐵木前傳》中,傅老剛和黎老東之間的友情變化是貫穿于全文的線索。兩人的友誼形成于工作之中的互補,鞏固于多次患難仍相互扶持的考驗。但當時代大變革推動兩人走向不同的道路,之后的重逢使得兩人深厚的友誼破裂了。傅老剛到黎老東家中投靠朋友逃難,他仍寄希望于窮哥們兒的友情,堅持著“過日子的老理兒”,相信兩人的純粹友誼不會受到外因的干擾。他同時又是貧窮的漂泊者身份,對于兩人地位的差距和老友的變化顯得更為敏感。兩人的矛盾爆發(fā)后,傅老剛認為黎老東向他施展了兩人都厭惡過的“主人”姿態(tài)。黎老東地位的提高使得他對友情更加淡漠,醉心于個人致富而不自覺地傷害了好友。兩人決裂后,他想著:“這樣的交情,斷了也好。”但冷靜下來之后又陷入無比的慚愧和自責。作者以富有人情味的筆調描繪著鐵木友情之間復雜的情感。傅老剛選擇了融入農村合作化的浪潮,黎老東為夯實自己在改革中獲得的紅利而專注個人財富的積累。友情的破裂并不是由他們決定的,是時代環(huán)境引導著鐵木做出不同選擇,走向對自己有利的道路。
六兒與九兒在童年的相互陪伴之中收獲了純潔的友誼,但就在讀者都認為六兒和九兒的結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之時,時代的洪流將他們兩人沖撞開來,逼迫兩人走上了分別的道路。再次重逢時,他們已經被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塑造出了不同的思想和人生觀,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分歧。當六兒駕著車踏上旅途后,九兒陷入了迷茫與失落,但很快她就“心情明快平靜下來”。物是人非的變遷令人傷感,友情的失落固然讓人深覺惋惜,但兩人各自朝著不同的人生理想奮進,這樣的兩種聲音決然不同,但也同樣引人樂于欣賞。
四、服務政治與童年挽歌
孫犁遵循在“典型環(huán)境”下塑造“典型人物”的規(guī)則,將故事放在農村合作化運動的背景下,設置了“先進人物”如九兒、四兒,“落后人物”如小滿兒、六兒和“中間人物”如傅老剛。孫犁表面上寫“兩條路線的斗爭”以迎合時代要求,實際上是選擇用人物命運的糾葛側面表現(xiàn)政治運動。孫犁在讀《班固傳》時寫下:“不激詭,不抑抗,就是對人、對事,不做主觀的揚或毀,退或進??陀^地記述其本來,這在史學上,是一個準則。”[6]孫犁以史家準則,力求不寓褒貶于人物之中,肯定每一個人物的自我意識,尊重人物的生命價值和生存意志。他沒有讓政治話語覆蓋個體的內心話語,而是用理解、欣賞、非倫理的心態(tài)講述人心,展現(xiàn)大時代背景下農民的生活變化和心靈波動。當這種追求與政治話語產生沖突時,造成了《鐵木前傳》中一種幽怨?jié)B透在敘事語調中。他盡力與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保持一致,但內心仍是糾結、掙扎、痛苦不堪的。[7]
小說開頭從九兒和六兒的童年故事開啟敘事,結尾仍是關于童年記憶的描述,形成兩相對應。作者在主體敘事架構中表達對童年的懷戀,用富有詩意的抒情筆調描繪著兒時的記憶和人與人之間淳樸真摯的感情。但九兒和六兒的疏離與分歧,傅老剛和黎老東的友情破碎,與前文描繪的美好童年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孫犁為故事中人物感情的變質感到惋惜與遺憾,對大時代變遷下人們心靈的激蕩和人際間情感的變動發(fā)出了嘆息。這種悖離顯示了孫犁的精神世界對單純、素樸的和諧之美的追求與人際關系、政治生活的復雜性之間的裂隙。[8]
五、結語
《鐵木前傳》的創(chuàng)作意圖具有復雜性,小說的主題具有多義性。作者建立起許多對立因素,關于人物不同的理想追求、內心世界的價值觀差異、命運發(fā)展的走向等多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交相輝映,形成了眾聲喧嘩的復調結構文本,增強了小說的藝術感染力。而復調結構照映出了作者矛盾的心理,這是孫犁表現(xiàn)人性美好與心靈純凈的愿望與政治話語的感召力之間的矛盾造成的。可以從作者對這些不同聲音的尊重和表達,窺見孫犁對個體價值的認同、對理想的追尋,感受到他的人道主義理想和追求真善美的精神。
參考文獻:
[1]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復調小說理論[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
[2]楊聯(lián)芬.孫犁:革命文學中的多余人——20世紀中國文學論[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4.
[3]田淑晶.文學家對個體生存心理原則的關注方式與評判——以孫犁《鐵木前傳》為中心的探討[J].理論界,2014,(06):119-121.
[4]李展.小滿兒論:迷茫的逃逸之路——重讀孫犁
的《鐵木前傳》[J].名作欣賞,2011,(05):119-121.
[5]朱智秀.家梨花和野玫瑰——《鐵木前傳》中兩個女性形象之比較[J].固原師專學報,2005,(02):61-64.
[6]孫犁.曲終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
[7]李華秀.孫犁《鐵木前傳》的深層結構[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29(10):25-33.
[8]常玉榮.《鐵木前傳》詩意抒情的表達功能[J].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32(04):84-87.
作者簡介:
馬萍,女,漢族,廣西賀州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