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文人的日常生活與日常交往,鑒于其特殊身份很容易與創(chuàng)作、學術研究等職業(yè)活動混在一起。日常生活中的瑣碎小事,在普通人看來不過是沒有意義的單調(diào)和重復,卻能觸動文人內(nèi)心甚至引發(fā)其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沖動。就吳虞而言,他“五四”之前蟄伏于四川期間的日常生活特別是與父親的矛盾,對其產(chǎn)生強烈的反封建意識和付諸行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到北大后的日常生活、日常交往與教學、學術活動,也一直是相互影響、互為表里,最終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事促成他返回四川。他從沖出四川到回歸四川的過程,就是他反抗傳統(tǒng)思想和道德規(guī)范并最終無奈退縮的過程——盡管這種退縮并非完全倒退和投降。吳虞和魯迅在新文化運動前后的思想軌跡有較多相似,魯迅終能從彷徨中走出并繼續(xù)前行而吳虞不能,兩人命運之異同值得深思。
[關鍵詞]吳虞;五四新文化運動;日常生活
[作者簡介]劉克敵(1956-),男,文學博士,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杭州 311121)。
以往人們提及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代表性人物時,大都以定性方式先確定某人的政治文化態(tài)度,例如是贊同新文化還是持反對立場,然后論述其具體觀點以及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地位和影響,至于這些人物的其他方面往往語焉不詳甚至有意忽略。例如陳獨秀等人在北大的教學和工作究竟怎樣,他與北大同事的私交如何?更不會談論他們的婚姻愛情以及其他日常生活內(nèi)容。對此,美國學者福爾索姆的這樣一段話可謂定評:在中國史研究中,歷史事件、制度和人物太多地散發(fā)著一種冷冰冰、沒有人情味的氣息。中國人的濃烈的溫情和仁愛消失在職官名稱、章奏和上諭的一片混雜之中?!ǔH狈λ饺松畹挠涊d?!挥邪褟乃饺诵藕⑷沼浐妥嗾壑兴鸭瘉淼狞c滴材料拼湊在一起,研究者才能開始看到既有弱點又有力量、既有欲望又有嫌惡的活生生的中國人形象。
是的,這些歷史人物并未生活在真空中,導致他們走向倡導或反對新文化運動的原因可能很復雜,而來自日常生活的一些具體因素也不可忽視。陳獨秀如果不是因為他入北大后依然涉足風月場所而授人以柄的話,可能就不會在1919年離開北大,也就可能不會有《新青年》同人的內(nèi)部分裂,或者說即便有分裂也不是今天我們看到的情形。由此可見,文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瑣細小事有可能成為改變其人生經(jīng)歷的重要因素,而文人在日常生活中所觸發(fā)之個人感觸和待人接物細節(jié)等,也常常展示出內(nèi)心情感的深邃復雜,本文要討論的吳虞就是很好的例證。
一、從反“魔鬼”父親到反孔
被胡適贊譽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吳虞,一直是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被論述和被塑造。特別是他來自當時相對封閉的四川,更可以藉此說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廣泛性和深入人心。從吳虞公開發(fā)表文章中看到的確實是一個反孔的吳虞、一個贊同新文化運動的吳虞,以及一個和胡適、陳獨秀、魯迅等并肩作戰(zhàn)的吳虞??墒牵绻磪怯莸娜沼浖捌湓娫~,就會發(fā)現(xiàn)吳虞殘存濃郁的封建士大夫情調(diào)和思想,日記詩文中散發(fā)出古代文人特有的酸腐氣息——他其實是一個說新卻舊、說舊卻新的人物。只有這兩方面結合起來才能看到一個思想復雜的吳虞,一個符合“圓形人物”概念的吳虞。
現(xiàn)存《吳虞日記》從1911年開始到1947年結束,中有少數(shù)缺失,共六十冊。其時間跨度之長、材料之詳盡在那個時代的文人日記中極為罕見。據(jù)此,本文將以吳虞日記為主,輔之以書信以及同時代人回憶等,以求還原一個真實而復雜的吳虞形象。
打開吳虞日記,會發(fā)現(xiàn)他第一個抨擊的對象是他的父親,他對父親的稱呼竟然是“魔鬼”或“老魔”,且看他以怎樣的文字描述父親:
魔鬼一早下鄉(xiāng),心術之壞如此,亦孔教之力使然也。(1911年12月5日)
本書所引用之《吳虞日記》,系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以下只標明頁碼或日期,不再一一注明出處。
這一段很有意思,首先是吳虞對其父親的態(tài)度,其次是把父親如此之壞的緣由歸根于孔教。正是源于對父親的深仇大恨,吳虞后來才會喊出“打到孔家店”的口號罷。吳虞本來在父母感情糾葛中傾向于母親而與父親關系不好,后來父親為納妾將家產(chǎn)幾乎揮霍一空而把剛成家的吳虞趕回老家,更使得父子關系趨于破裂,并為爭奪家產(chǎn)訴訟經(jīng)年,最終父子成為仇敵。當吳虞勝訴后在日記中這樣發(fā)泄:“大吉大利,老魔遷出,月給二十元?!薄坝鄳嵡冶?,余祖宗何不幸而有此子孫也!”更有甚者,吳虞在其父死后竟然寫信給兩個女兒,“告以老魔徑赴陰司告狀去矣!”
不過吳虞官司雖然打贏,也為此付出沉痛的代價。在那個時代,與親生父親打官司理所當然被認為是大逆不道,當時的四川教育總會會長徐炯為此召開會議將他逐出教育界,以致長達八年之久整個四川沒有學校聘用他。也正因如此,在這一時期吳虞的日記中我們看到他除了對父親的詛咒外,就是對人生多艱、世事不平的哀嘆以及對大難將至的擔憂:
天冷如冬,一人枯坐,真不知生人之趣,然后知老莊楊墨所以不并立之故,而中國之天下所以僅成一治一亂之局者,皆儒教之為害也。(《吳虞日記》上冊,第4頁。)
胡文忠云:天下之將亂也,必先無真是非。近日法律不加于多數(shù),刑罰惟施于個人,世衰道喪,恐大禍未已也。(《吳虞日記》上冊,第5頁。)
盡管吳虞更多是由于個人境遇不佳才有如此悲觀感受,但他對當時社會動蕩和時局的看法還是很有遠見。其實,那時的魯迅其心境也正與吳虞相同,所以日后他們在抨擊禮教“吃人”一點上有驚人的一致也就毫不奇怪。且看魯迅剛到北京后的日記:
晨九時至下午四時半至教育部視事,枯坐終日,極無聊賴。(1912年5月10日)
當然,導致吳虞走上批判封建禮教的原因不只是父子之間的財產(chǎn)糾紛。從吳虞日記中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心深處的諸多矛盾以及對個人命運與性格的深刻分析。不了解這些就無法理解地處西南一隅的吳虞如何能夠在新文化運動產(chǎn)生之初,與北京的《新青年》同人有著強烈的共鳴并成為“五四”時期四川知識分子的杰出代表。
首先,從日記中可知,吳虞的反孔意識在“五四”之前很久就已孕育,并不時有所表現(xiàn)。按他自己的說法,早在1906年他留學日本時所寫的《中夜不寐偶成八首》中,就表現(xiàn)出明顯的反孔傾向:
扣角悲長夜,迷陽發(fā)短吟。英雄欺世慣,賢圣誤人深。
地獄誰真入,神州竟陸沉。始知稱盜跖,微意費推尋。
萬物為芻狗,無知憫眾生。孔尼空好禮,摩罕獨能兵。
遘禍庸奴少,違時處士輕。最憐平等義,耶佛墨同情。
其中如“圣賢誤人深”“孔尼空好禮”等句被認為具有鮮明的反孔思想,但整體看那時的吳虞其思想意識還是與康梁等改良派相同,并非自覺有意識的思想批判。當然,其日記中攻擊儒教的文字自然多見:
孔教專制野蠻國民——余之生日也。
家國涂炭如此,孔教之力大矣。(《吳虞日記》上冊,第13頁。)
中國人束于儒教之迷信,往往于人情世故糊涂不堪,宜其衰弱至此也。為之三嘆。(《吳虞日記》上冊,第33頁。)
其次,吳虞認為反對孔子之說,至少在四川應與他首先提倡有關,顯示出比較自負的一面:
《公論日報》今日登孫逸仙“孔教批”及“如是我聞”一段,反對孔丘,實獲我心。四川反對孔子,殆自余倡之也。(《吳虞日記》上冊,第36頁。)
對于封建體制得以維系的重要支柱——中國的家族制度,吳虞也認為很有必要摧毀,并能從一些社會新聞中發(fā)見家族制度衰落的征兆:
成都一瘋子毆死其父,擬辦永遠監(jiān)禁。法部駁下謂精神病者無罪。此家族制將消滅之征也。(《吳虞日記》上冊,第66頁。)
再次,吳虞長期以來,由于家庭矛盾和經(jīng)濟狀況不佳,一方面對經(jīng)濟收入和物價漲跌極為敏感,一方面對人生艱難和世態(tài)炎涼多有感觸,這些在日記中構成了重要內(nèi)容,而且很多都是首先有感于社會動蕩和家庭矛盾的難以解決,然后引發(fā)對人生艱難的感慨。所有這些,其實都為吳虞走向反孔、反禮教提供了思想資源和支撐:
余自去歲(指1911年,引者注)歸來,訴訟憂勞,罕有寧日。稍得寸晷,讀書作報,冀獲微資,精力漸衰,疲倦思睡。而社會之傾陷排斥,家人之污蔑凌藉,初無已時。惟恃家庭,略尋生趣。然諸女驕縱,讀書操作,毫無進境。……諸女鬧擾不休,絕無戒飭,徒事優(yōu)容,使余憂患勞生。在此家庭,現(xiàn)在將來皆無可樂,但見擾累之日增耳。(《吳虞日記》上冊,第50頁。)
念余年二十,先母去世,即受家庭慘酷,同香祖奔波勞碌勤苦已二十年。外遭社會之陷害,內(nèi)被尊長之毒螫。年逾四十,人世艱危辛苦,既已備嘗。子死無后,惟遺數(shù)女,又不受教,來日方長,真未知稅駕之所,心中為之慘淡久之。(《吳虞日記》上冊,第83頁。)
為日常生活之煩憂困擾的吳虞,自然對時間的流逝特別敏感,并很自然地選擇走向老莊,這幾乎是數(shù)千年來中國文人不約而同的思想歸宿。在之后的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了吳虞讀《莊子》的記載,并對《列子·楊朱》篇,深有共鳴。楊朱學說在戰(zhàn)國時代曾獨樹一幟,與儒、墨學派相抗衡,但其實思想近乎道家,故后為道教所吸收容納。至于《楊朱》一文,結合吳虞當日日記,估計最能引起吳虞同感的應為下面感慨人生短暫的一段:“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shù)年之中,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贝硕未笾乱馑紴椋喝四芑畎倌甑囊磺水斨刑舨怀鲆粋€。假設有人能活百歲,那么他處在幼年和衰老的時間也要占據(jù)一生的一半。睡眠以及白天浪費的時間又幾乎占據(jù)了剩余的一半。至于疾病哀苦憂傷懼怕,幾乎又占據(jù)了一半剩下的時間。剩下那十幾年,能夠舒適自得、無牽無掛的日子,恐怕連一天也沒有。
有意思的是,1914年吳虞為妻子曾蘭所寫白話小說《孽緣》進行修改定稿后,小說發(fā)表在上海出版的《小說月報》上,開頭部分幾乎就是對上文所引《楊朱》一文的復述,說明吳虞對該文宣揚觀點一直持欣賞贊同態(tài)度。
如果吳虞真的能夠讀懂老莊,理解楊朱之學,他就不會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一員大將。吳虞曾留學日本,雖然學習的是法律,但耳聞目睹間也接觸了解了很多西方近代文化思想,這些對其強化思想意識中的反封建因素,自然起到正面誘導和激勵作用。而吳虞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不幸或者平庸,對于個性倔強甚至有些頑固的他來說反而激發(fā)他走向不惜與社會對抗、與傳統(tǒng)決裂的道路。至于《新青年》的出版以及陳獨秀、胡適等人對他的推薦和重視,不過是誘發(fā)的外因而已。吳虞的“天時”之運極好,他趕上了新文化運動,之前所有的理論和實踐的積累正好遇到最佳的表現(xiàn)機會。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不是他主動參與新文化運動,而是新文化運動成全了他。
“西馬”代表人物之一的赫勒,在其《日常生活》一書中曾這樣論述“時間”因素在日常生活中的特殊重要性:
日常時間概念的特殊性,在于倒轉的進程也可以起作用?!鳛楦拍?,不可逆轉性在日常思維中不起作用,但是不可逆轉的事實是日常知識的有機組成部分。只要想一想錯過機遇時我們的感受就足夠了。誰在日常生活的過程中不曾一遍一遍想過:“就是那樣,它決不會再發(fā)生”,或者“已發(fā)生之事業(yè)已發(fā)生,對它沒什么辦法”,等等。同時,雖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別無選擇,只能接受不可逆轉性的事實,但我們不能總是屈服于它。我們禁不住沉思默想不可逆轉的過去,演練其可能性:“假如我……該多好”,“假如……會是什么情形”。一個人的生活越是無望,他愈不容易自覺地接受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不可逆轉的事實。
[匈]阿格妮絲·赫勒:《日常生活》,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年,第259頁。
就吳虞而言,長達八年之久被四川教育界排斥而不能從事教學的經(jīng)歷以及從20歲開始就承受父親的長期壓制以及后來爆發(fā)的訴訟,自然對吳虞的思想情感產(chǎn)生重要影響,也是他常常感到人生無常無趣的原因之一。不過,總是不甘心屈服于命運安排,更不愿意與時間妥協(xié),也就等于向生命有限這一絕對的事實提出反抗。就日常生活而言,再沒有比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單調(diào)瑣細生活能夠消磨生命的了,一切對人生意義有深刻思考者必然會對這樣的生活格外警惕并試圖走出它的束縛。吳虞對父親的各種反抗乃至憤怒,對家人的不滿以及對社會種種黑暗現(xiàn)象的詛咒,其實都可以從這一點給予說明。
總之,吳虞的聰明或者說睿智之處在于,盡管他處于一個對自己很不利的生活環(huán)境之中,但目光所及并不總是看到黑暗,而是盡力搜集一些或者說從思想上尋找讓自己樂觀向上的因素,甚至連外來的基督教也可以成為積極因素:
從前消極主義不可用,須改為積極主義,……孔教既不足法,信仰耶穌亦足為道德之標準。余甚以為然。(《吳虞日記》上冊,第82頁。)
在這方面,吳虞有意無意所采取的方式還有許多,例如在經(jīng)濟上不僅爭取自立,而且力求家境富裕,所以才會在自己購買住宅后有如此感到欣慰的感慨:
二十年來寄人籬下,中心耿耿。今年始自置此宅,了一件心愿,于恨海中生一線光明也。(《吳虞日記》上冊,第51頁。)
之后,日記中出現(xiàn)了為有專門的書房而欣慰的記載以及連買房紀念日也特地記入等。此外就是把他人對自己的評價作為激勵和肯定自己的最好方式,在這方面吳虞甚至表現(xiàn)得有些病態(tài)。如將柳亞子、陳獨秀等人的第一次來信全文照錄入日記,并為自己的文章被《新青年》發(fā)表欣喜萬分,甚至有“余之非儒及攻家族制兩種學說,今得播于天下,私愿甚慰矣”的自吹自擂說法。
更加荒唐的是,吳虞竟然把自己被《新青年》同人承認及名聲漸起,與購買住宅事聯(lián)系起來,說明他骨子里依然是傳統(tǒng)文人的思維方式:
章行嚴非東南名士所及,陳獨秀蜀中名宿大名家,柳亞子詩界革命數(shù)龔定庵、馬君武、吳又陵三人諸評語,皆由余買得此宅已后乃能得,此宅之關系于余大矣哉。(《吳虞日記》上冊,第311頁。)
綜上所述,吳虞與陳獨秀、胡適及周氏兄弟等人,在思想觀念以及對中西文化認知的深度和廣度上一直有較大差異。他從來不是一個真正的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充其量只是一個鼓吹者,而鼓吹的原因與他的個人經(jīng)歷、家庭背景以及長期單調(diào)乏味和相對閉塞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有著密切聯(lián)系。只是歷史的因緣際會,吳虞在反對儒教的家族制度方面與他們有著共同立場而已。
當代學者冉云飛在其著作《吳虞和他生活的民國時代》中
此處內(nèi)容可參看冉云飛的《吳虞和他生活的民國時代》中“對吳虞的心理學分析”一章,該書由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出版。,曾從心理分析角度對吳虞彼時的心理狀態(tài)給予這樣的概括。他認為有五個方面的因素影響了吳虞,一個是長期以來受到的來自父親和社會黑暗勢力方面的壓抑;其次是因與父親的財產(chǎn)訴訟導致社會對他的道德歧視,使他長期蒙受一種被強加的“負罪感”;第三是吳虞一直存在著個人身份和價值的“認同危機”,他在長期受到壓抑迫害的過程中,比一般人更加需要得到外界的肯定和贊揚,這也是他把柳亞子、章行嚴和陳獨秀等人給他的較高評價多次記入日記的原因——他需要這些;第四就是他生性敏感多疑,所以對外界的反應常常過度,即便對多年的老友和親屬也不例外,這方面與魯迅倒有幾分類似;第五就是上述幾點導致吳虞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缺少安全感,因此他才會急于購買住宅,同時對經(jīng)濟收入斤斤計較。
冉云飛的分析準確到位,這里稍作補充的是,吳虞任何心理上的矛盾或者說看似扭曲變形的心理都與他的個性和性格傾向有關,更與他所處的具體生活環(huán)境有關。四川在那個時代本就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區(qū),而吳虞所處的具體小環(huán)境(無論是家庭還是他身在其中的教育界)又不能給他這種特殊而敏感的性格以適當?shù)陌l(fā)泄和排遣管道,如此長期受到壓抑的他,必然會有一個火山爆發(fā)式的反抗。對此如果把在四川成都困居八年之久的吳虞,與民國初年到“五四”時期一直處于蟄伏狀態(tài)的魯迅進行比較分析,會是很有意義的話題。
二、沖出四川與回歸寧靜
依仗在《新青年》等刊物發(fā)表的幾篇文章以及陳獨秀和胡適等人對他的贊美,吳虞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終于揚眉吐氣,成為一個“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也正是彼時他獲得的好名聲,為他進入北大提供了最好的政治資本。關于吳虞如何進入北大以及到北大后的教學生活情況等,冉云飛等學者已有詳盡分析。本文所著重分析的是吳虞進北大后心理上的變化,以及來北大后的日常生活對他思想情感方面產(chǎn)生的細微瑣細卻是長期復雜的影響——也許正是這些因素,促成了他的離開北大返回四川,最終帶著所謂的“英雄遲暮”之感,完結其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1925年8月6日吳虞乘火車離開北京,結束了他在北大任教的生涯,由于戰(zhàn)亂等原因,他直到9月12日才回到成都的家,而家給他的感覺竟然是:
予歸,至枕頭被褥俱無多者,家中物件殘缺散失,污穢不堪,真有棲流所之現(xiàn)象,殊可悲嘆也。(《吳虞日記》下冊,第279頁。)
多年沒有回家的吳虞居然沒有一絲快樂興奮,反而明顯流露出心情不佳,這自然與其多少有些灰溜溜地從北京返鄉(xiāng)有關,與當年意氣風發(fā)的出川到北大任教,形成了鮮明對比:1921年5月7日他剛到北京當天就與很多北大同事見面,并且不顧旅途勞累與友人一起去中山公園觀賞牡丹。
其實,吳虞進北大任教是其一生中最風光最得意之時,可惜吳虞自己才學有限,思想雖激進卻并不深刻,個人言行又極不檢點,不僅愛去風月場所,更是將嫖娼寫成詩歌發(fā)表,與“反封建老英雄”形象反差太大,遂激起社會輿論,導致北大不再續(xù)聘,只得離京返鄉(xiāng)。
殘存于吳虞內(nèi)心那些封建士大夫的情結和陳舊思想,本來在北大特殊的環(huán)境中受到很大壓抑,吳虞本人也有意進行控制。但一方面長期客居在外,一方面吳虞的任教隨著時間和頭上光環(huán)的退去逐漸不再受到學生歡迎,也促使吳虞想通過其他方式排遣郁悶,那些被壓抑的情感思想遂得以泛濫。吳虞用其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不太光彩的經(jīng)歷證明,他這個“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骨子里也還是一個老學究、一個與他批判過的那些封建文人沒有多少差別的老夫子。
如果詳細分析吳虞從準備去北大一直到最后離開北大的心理歷程,可以分為這樣一些階段:
從盼望離開四川這個封閉保守的環(huán)境到確定可以入北大的欣喜。
據(jù)冉云飛考證,
冉云飛:《吳虞和他生活的民國時代》,第298-301頁。吳虞早在其堂弟吳君毅1917年9月從日本留學回國入北大任教后就萌生去北大的想法,不過當時吳君毅自己尚立足未穩(wěn),此事暫時無法操作。等到1919年8月后,吳虞之名因新文化運動被廣為人知,吳虞本人也與陳獨秀等人有了書信往來,且吳君毅也在北大站穩(wěn)腳跟,吳虞入北大事方正式展開。吳虞能入北大應該說吳君毅功不可沒,也與胡適等人的推薦以及馬幼漁等人的具體操作有直接關系。此處只看吳虞的數(shù)則日記,以見其對入北大的極度向往和能否如愿的忐忑不安:
爾純,劉士志之子,清華學校畢業(yè),言胡適以英文譯《孟子》得博士。(《吳虞日記》上冊,第450頁。)
對于這樣顯然是誤傳的信息吳虞竟然記入日記,說明一方面他開始對北大教師特別是可能與其日后進入北大有關之人給予關注,同時對胡適獲得博士學位事的關注,其實說明他對自己沒有拿到博士學位事有些不安,潛意識中在擔心是否會影響自己進入北大。
朱伯韓有《書歐陽永叔答尹師魯書后》文,予因擬國文題為《書蔡鶴卿答林琴南書后》。(《吳虞日記》上冊,第458頁。)
1919年4月1日,蔡元培給林紓的回信被公開發(fā)表在《公言報》上,而當月22日,吳虞就以此作為國文測試的題目,這不僅說明他對當時新文化運動的發(fā)展以及反對派的攻擊非常熟悉,而且說明他對蔡元培這位北大校長極為關注,因為此人與他將來入北大有很大關系。下面一則日記內(nèi)容,也是如此:
北京十六日來電,陳獨秀已釋放。上海十八日來電,蔡元培二十一日北大開校已入校視事。此二消息皆令人欣喜不置。(《吳虞日記》上冊,第486頁。)
本年六月陳獨秀被捕吳虞日記中曾有記錄,故此處得知陳氏被釋放,蔡元培重新回到北大視事,則自己進北大事大概不會受到影響,所以吳虞才會欣喜異常罷。
初到北大的興奮以及由于師生仰慕其反孔老英雄之名而給予的尊敬,其內(nèi)心的得意與滿足。
經(jīng)過北大胡適、馬幼漁諸人及其堂弟吳君毅的操作后,吳虞終于如愿以償,1920年12月吳君毅寫信給吳虞,告知北大已經(jīng)決定聘其為教授,1921年5月7日吳虞到達北京。以下數(shù)則日記較為詳細的披露了吳虞確定來京及動身前后的心情:
和迥來書云,養(yǎng)生以多喜為要訣,而予居家中,趣味極少。安能多喜耶。又言,北京為吾國第一可住地方,弟絕嗜之,吾兄來此,即知其妙。(《吳虞日記》上冊,第579頁。)
此段日記寫于1921年2月3日,之前吳虞已經(jīng)回信給北大馬幼漁,答應去北大任教,故此段中流露出對北京生活的向往之情。
飯后,唐百川、少坡、沈靖卿、楊哺谷來談久之,百川長君擬入北大文科,托問旁聽規(guī)則。交靖卿水精小印二方,刻吳虞又陵四字。(《吳虞日記》上冊,第583頁。)
此段文字的背景是北大校方已同意聘任吳虞為教授,且吳虞已經(jīng)收到聘書,連路費也由校方支付,赴北大任教事完全落實。故吳虞不僅對有人進北大旁聽事熱心關注,而且求人刻制名章,急不可待擺出要北上的架子,其得意和興奮之情字里行間非常明顯。
接下來重點要分析的是吳虞到北京第一天(1921年5月7日)的日記,因重要故全文錄之:
早,六點二十三分到北京前門。同諸生到西城宗帽二條十號。楊廉、席文光、倪平歐、梅真如同來招待黃、敖、聶諸人,君毅留諸人早飯而去。術伯交予銀四十元,遂過源利通。晤姚作賓、王弘實。休息少頃,同君毅往中央公園來今雨軒看牡丹。晤馬幼漁、馬寅初、蔣夢麟茗飲久之。幼漁、夢麟意見極反,而外面周旋,仍絲毫不露,足見江浙人之有心也。夜同君毅談久之乃寢。在公園晤鄧慕魯。予歸后,慕魯以電話約明日晚餐。
此段日記明顯看出吳虞初到北京的興奮、忙碌及對未來執(zhí)教生活的期待。首先他對到京時間的記錄竟然精確到“分”,在那個時代可謂不多見,說明他對這次赴京的意義看得很重。其次到京第一天他就去山西的老票號源利通,應該是將術伯給他的四十元銀票兌換為現(xiàn)金,也是先要做好資金方面的準備。第三,就是與北大同事的見面,其中當然以與馬幼漁、馬寅初和蔣夢麟的會面最為重要,時間也長以致他用“茗飲久之”來形容。至于和堂弟吳君毅近乎徹夜的長談,更明顯是吳君毅在向吳虞交代來北大后應注意的事項。最后,該日日記將白天與鄧慕魯?shù)臅娣旁谧詈髮?,而鄧慕魯與吳虞會面時沒有請飯,反而在事后又電話邀請,多少有些蹊蹺?不過也許僅僅是當時無法確定?總之,吳虞初到北京必然忙碌,最重要的就是拜見各路諸侯特別是北大的同事及老鄉(xiāng),再次驗證了即便是吳虞這樣喊出“打倒孔家店”的英雄,也還是擺脫不掉中國傳統(tǒng)文人到一個新地方就要拜碼頭見老鄉(xiāng)、盡快創(chuàng)建自己人際交往圈子的老做法。在這一點上,他無法做到讓自己保持一種高傲的孤獨狀態(tài)而拒絕與外人來往。實際上之后一個多月吳虞一直忙于見人和吃飯,也正是在不停的與同事、同鄉(xiāng)的交往中吳虞逐漸找到自己的位置,也慢慢克服了初來陌生之地的不習慣。從他人對自己的尊敬中,吳虞的個人感覺開始好起來,終于可以為自己在北大的教學進行準備,開始習慣北大的教學生活并建立自己在京的人際交往圈子,心理上進入相對安穩(wěn)狀態(tài)。
吳虞一直耿耿于懷的是自己沒有兒子,到京之后不久吳虞就聽信他人之言開始留須,讓人覺得十分可笑:
十一點半過鄭淡成公館,淡成言予為木火形人,宜早留須,方可早得子。(《吳虞日記》上冊,第598頁。)
很難想象吳虞會信這樣的說法,但他一周之后真的開始留須,讓人覺得這似乎不是吳虞這樣的反封建戰(zhàn)士所為——其實這才是真實的吳虞,說明吳虞確實想進入自己人生的一個穩(wěn)定狀態(tài),不僅在事業(yè)上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要免除所謂的后顧之憂罷。就在這同一段日記中,吳虞還記錄了友人如何借助所謂的“采陰補陽”方法以求延年益壽,分析此段文字,看不出吳虞有任何嘲諷之意,而詳盡的記錄本身說明吳虞對此至少是半信半疑。
晨雇車過看馬幼漁。又坐車過君毅家,給燕生糖一匣。午餐后同聶燦霄訪胡適之,還《札移》一部。借《崔東壁遺書》一部,此翻幾輔先哲叢書本也。又借日人《漢籍解題》一本。適之因作《跋水滸考證》付印,故予文序尚未作。訪陳幼孳不值,送渠《秋水集》一本,留一片。至燦霄公寓一視而歸。(《吳虞日記》上冊,第605頁。)
這是吳虞1921年6月5日一天的活動,不可謂不忙碌,也看出吳虞為盡快建立自己在京交往圈子的努力。吳虞先拜訪對自己在北大任教起到關鍵作用且自己也最為感激的馬幼漁,然后是因為堂弟吳君毅已經(jīng)出國,所以要到他家看看。第三個活動是拜訪胡適,目的自然是詢問胡適為吳虞文集所作序言是否寫好,順便借書還書。這里有必要說明的是,文人之間的書籍借還活動本來很正常,但畢竟很多文人不愿意借書于外人,特別是被視為珍本秘籍之類的書。因此文人愿意借書于外人,說明他對借書者比較信任且關系較為密切。最后吳虞所拜訪的陳幼孳值得一提,陳幼孳,名陳廷杰,四川巴縣人。他1901年中庚子辛丑并科舉人,畢業(yè)于兩廣法政學堂。曾任兩廣總督署文案、廣西巡撫署文案及四川省寧遠府知府等。1913年2月任四川省川西觀察使。同年9月任四川民政長,后民政長改稱巡按使,他繼續(xù)任四川巡按使。1915年5月被調(diào)到北京,曾遭彈劾被捕,后獲釋。1920年9月任蒙藏院副總裁。由上述簡歷可見吳虞拜訪他只因此人是四川老鄉(xiāng),且在政界有較大影響而已。
至于在北大的教學,由于在新文化運動中名聲大振,吳虞一開始是受到北大學生歡迎的,對此他日記中不乏此類記錄:
八時,至北大第六教室上課。聽講百余人,有女生一人,室為之滿,無座位,有數(shù)人立聽。第二時雜文,予為介紹當讀之書二十余部,一一為詳言之。(《吳虞日記》上冊,第645頁。)
字里行間吳虞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特別是吳虞竟然能在百余學生中發(fā)現(xiàn)有一名女生,可見其觀察力之敏銳,也說明在那個時代女生能上北大者確實寥寥無幾,無怪乎吳虞要鄭重其事地寫入日記。
七時半,過北大講《荀子》,約一百五六十人,教師為滿。師自怡言四十一教室,為第一院最大之教室,此外則第三院大禮堂矣,予在北大授課,已滿半月,現(xiàn)象如此,尤不可不勉也。(《吳虞日記》上冊,第651頁。)
第二教室在二層樓,較四十一教室為大,乃胡適之先生講中國哲學史之教室也。第一院以第二教室為最大,四十一教室次之,予之功課乃兼此二教室矣,此為北大國文系向來所無有者也。(《吳虞日記》上冊,第654頁。)
在吳虞看來,自己來北大僅僅兩個月,教學效果已經(jīng)可以和胡適相媲美甚至超過了胡適——因為他已經(jīng)在北大兩個最大的教室上課而胡適只在其中一個上課而已??梢哉f此時的吳虞,內(nèi)心的成就感和自豪感達到了頂峰。吳虞沒有想到的是聽課人數(shù)之所以多,還是由于他的反封建老英雄的名聲而不是執(zhí)教水平。假以一定時間,一旦學生熟悉其教學套路和多少有些陳舊的教學內(nèi)容,很快就會引起向來挑剔之北大學生的厭倦。
由于教學效果不佳,授課逐漸受到冷落以及學校欠薪、身體欠佳和嬌玉事引起眾人非議,吳虞內(nèi)心逐漸萌生退意,最終決意離開:
七時起,八時至校,上教室人數(shù)尚不多。(《吳虞日記》下冊,第4頁。)
十二時下課。學生謂予引申過多,蓋全不知學之豎子耳。(《吳虞日記》下冊,第6頁。)
以上兩則日記寫于1922年1月,吳虞大概沒有想到,不到一個學期學生對自己的課已經(jīng)沒有了興趣,不僅聽課人數(shù)日少,而且居然會對吳虞上課內(nèi)容和方式提出意見。學生所謂“引申過多”,其實不過是表示不滿的一種說法而已。當年陳寅恪一首唐詩可以講幾個星期,肯定會有很多引申之處,但學生沒有意見,因為學生知道陳氏確實知識淵博且見解過人,其引申之處都是大有深意,所以樂得聽其幾乎無限的引申。而吳虞講課引申過多但缺少個人創(chuàng)見,自然遭到學生質疑。
對此可以從其文章中覓得佐證。吳虞最有名的文章當屬那篇與魯迅的《狂人日記》呼應的《吃人與禮教》。這樣一篇使其爆得大名的文章,認真分析一下其實比較膚淺,全文不過是從歷史上找了幾個古代“食人”的例證,然后對此進行分析,所得結論不過是驗證了魯迅的“禮教吃人”而已。按說魯迅寫的是小說,只要把“禮教吃人”用生動的故事演繹出來,喚起讀者對“禮教吃人”的思考和批判,就是小說的最大成功。而吳虞所寫為思辨性論文,理應從對魯迅小說的褒獎引申開來,進一步分析為何中國古代有如此虛偽而殘酷的“禮教吃人”現(xiàn)象,以及引導讀者在今天如何對其進行批判和破除此種愚昧觀念等等。但吳虞在列舉幾個事例后就以這樣的文字結束全文:
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什么“文節(jié)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設的圈套來誆騙我們的!我們?nèi)缃駪撁靼琢?!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趙清、鄭城編:《吳虞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71頁。
此段文字及其全文,給人感覺就是對魯迅小說進行說明舉例,不僅思想深度沒有超過魯迅,藝術感染力和引導讀者思考方面更是無法與魯迅小說相比。
其實吳虞對于自己的見識有限和思想淺薄,可能有自知之明。就在他發(fā)現(xiàn)學生聽課人數(shù)日漸減少后,其日記中有了如下文字,似乎是借龔自珍來表述自己的感慨,或者可以認為他就是在為自己上課效果日差而辯護吧:
龔自珍解“月無忘去其所能”曰:
人之所以自忘其能者,有二?。阂粍t見異思遷,新近所見所聞益多,則昔年得力之地,以精力不能兼顧而遺忘之,此賢者之過也。一則暮年頹唐,新亦無所聞見,而舊時所得與精力而俱謝,此愚不肖之不及也。(《吳虞日記》下冊,第4頁。)
除了聽課人數(shù)減少外,吳虞在北大所遇到的現(xiàn)實問題就是學校的欠薪,這其實是那個時代幾乎所有教師都曾面臨的問題,魯迅在其日記中對此也有很多記錄。不過,相比魯迅的兼職北大,吳虞可是全部經(jīng)濟來源都仰仗學校,每次北大欠薪吳虞都特別緊張,因為他不僅要養(yǎng)活自己還要盡可能支援家人。遭遇欠薪次數(shù)多了,吳虞開始萌生辭職回鄉(xiāng)念頭。且長期客居北京,年齡和身體因素也不時讓吳虞萌生退意。且看其日記中有關記錄:
北大前月發(fā)八十四元,今又月余,尚分文未發(fā)。磨骨養(yǎng)腸殊乏趣味,歸歟之感愈覺其深矣。(《吳虞日記》下冊,第249-250頁。)
吳虞一開始并未想徹底離開北大,只是想利用假期回鄉(xiāng)探親兼處理一些雜事。其萌生回家念頭見諸日記者,似乎為1923年,且看該年1月1日日記:
明年秋間,或后年三月,當歸蜀,此后書籍物件,概可勿買。(《吳虞日記》下冊,第76頁。)
予擬明年二月返里,而教育現(xiàn)狀頗不安,且待至五月再看,若經(jīng)費無著,則當請假也。(《吳虞日記》下冊,第115頁。)
課畢,同幼漁談,予詢?nèi)粲杌卮?,校中欠予之薪,作何辦法。幼漁云,路費三幾百元,校中自然可籌給,至所欠多數(shù),亦止有領得經(jīng)費、再行匯川耳。予又詢設予依任叔永例,請假休息一年半載,將來如再到校時,然后銷假,假中自不支薪,能否。幼漁云,此當然可能,不成問題也。(《吳虞日記》下冊,第119頁。)
吳虞長期客居異地,思鄉(xiāng)之情難免不時襲來,加上不時耳聞目睹同事友人去世,聯(lián)想到自己身體欠佳,自然加深返鄉(xiāng)之念:
今日報:駱繼漢突然去世,年四十四歲,遺一子年六歲,頗有積蓄。辛苦經(jīng)營,有何益哉,可以恍然矣。(《吳虞日記》下冊,第162頁。)
七時起,頭暈極欲嘔,莫名其故。因念年逾五十,孤身遠客,萬一患病不堪設想,暑假決歸,所有衣物、書籍暇即逐漸寄回,勿再留戀矣。(《吳虞日記》下冊,第243頁。)
此外,影響吳虞最終決定離開北大回鄉(xiāng)者,還有那個當時鬧得紛紛揚揚的“嬌玉”事件。吳虞當時孤身一人客居北京,家眷仍在四川,寂寞之時免不了眠花宿柳,結果和一名叫嬌玉的妓女打得火熱,還給嬌玉寫了不少詩。本來這在那個時代不算什么,但吳虞竟然將這些艷詩公開發(fā)表在報上,自然引起社會上一些人的不滿。果然在1924年4月29日就有化名“XY”的人在北京《晨報》發(fā)表文章《孔家店里的老伙計》,諷刺吳虞有如此言行,不僅不是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而且該是孔家店里的“老伙計”。至于那些為嬌玉作的幾十首詩都是“肉麻的歪詩”,“淫穢不堪”。這自然引起吳虞的憤怒,他考慮給予反擊。在征求同事如周作人等人意見后,吳虞將八條回復在5月2日的《晨報》上公開發(fā)表。此事見于他1924年4月29日的日記:
今日《晨報》,又有一篇,由詩單而攻擊《文錄》與《朝華詞》,語多誣詆輕薄,而實不學無術之狂吠也。因書八條復之,示周作人、馬夷初、沈士遠,作人、士遠言可答復一次,以后即當置之不理,不然終無說清之一日;夷初則以為此等少年,可以不理。予用作人、士遠之說,將八條寄孫伏園,并聲明不再答復。(《吳虞日記》下冊,第178頁。)
不過,吳虞也深知“人言可畏”之理,此事既然引起社會對其不利輿論,吳虞遂決定對此事不再聲張,即便再與嬌玉聯(lián)系,也是要單獨行動:
嬌玉處皆一人去最好,不再約人同往。(《吳虞日記》下冊,第178頁。)
此后無論對于何人,皆勿再言嬌玉……。(《吳虞日記》下冊,第179頁。)
由于當時傳言化名寫文章責罵吳虞者為錢玄同,吳虞之后的日記中不乏對錢玄同的辱罵貶斥之辭,盡管他沒有直接證據(jù)證明是錢玄同所寫,而且之前兩人關系還算不錯。且看他日記中的錢玄同,其形象簡直成為一個文壇流氓無賴了:
昨夷乘言,幼漁、公鐸、兼士皆與玄同沖突過。公鐸罵其卑鄙,陳介石罵其曲學阿世,孟壽椿言其出身微賤,傅斯年言其音韻學最使人頭痛,潘立山言其前諂事黃侃,后痛詆黃侃,又諂事陳獨秀、胡適之。玄同常到蔡孑民處,當時人譏之曰:又到蔡先生處去阿一下,其人格尚可言哉!(《吳虞日記》下冊,第180頁。)
顯而易見,這些對錢玄同的評價不可能都正確,但吳虞卻全當作事實。吳虞大概認為既然很多同事對錢玄同有負面評價,此人又寫文章詆毀自己,自己當然可以予以還擊:
十時至十二時,在北大上課,向學生陳述事實,約一點半鐘,并痛罵錢玄同,不欲示弱也。(《吳虞日記》下冊,第180頁。)
按說吳虞不該利用上課時間對學生講述此類事情,但他竟然用長達一個半小時時間為自己辯護并詆毀辱罵錢玄同,其心理之變態(tài)和陰暗由此可見一斑。從另一方面說,吳虞對于錢玄同這樣新文化運動中的同道者,為了一己名聲不惜大肆辱罵詆毀,也就等于斷絕了他繼續(xù)與北大新文化運動提倡者圈子繼續(xù)交往的可能——盡管胡適、蔡元培等人不會因此事怪罪于他。但既然連陳獨秀也因此類事不得不離開北大,則吳虞在北大的命運也就只有離開。果然,據(jù)其日記,1925年4月30日北大教職工開會商議對付章士釗合并八所學校事,吳虞竟然在事后才知曉,這應該看作是北大不會再續(xù)聘他的一個信號。之后吳虞日記中出現(xiàn)了北大聘幾位四川人為教授的文字,是否吳虞已經(jīng)預感到不會被續(xù)聘了呢:
張真如來,言北大又聘李又椿、楊季璠、曹四勿任教授,皆川人。(《吳虞日記》下冊,第270頁。)
吳虞無論怎樣自負,對于自己在北大的命運還是有所預感,他在1925年初實際上已經(jīng)決定返回四川,而且不是暫時請假,是徹底離開北大。只是由于當年年初四川一直戰(zhàn)亂不止,吳虞歸家才一再被拖延,直到七月才得以動身。對此吳虞也特別感慨,似乎連老天爺沒有給他以特別的眷顧:
自初二至今,雨竟不止,予生平行事,每多坎坷,極少順遂。今年回川,則戰(zhàn)事不解,又值天旱米荒;方定行期,而雨水連綿不已,必使人不快,不知何故也。(《吳虞日記》下冊,第273頁。)
決定動身回川的吳虞陋習不改,在離京前三天還要再去一次風月場所,以給洋二元的價格選得一年僅十五女子。后路經(jīng)昔日常常留戀之處,看到舊時相識“花憶情牌已下”,而自己馬上就要告老返鄉(xiāng),多少還是有些感慨吧:
經(jīng)春艷院,花憶情牌已下,養(yǎng)子之說不誣,人海滄桑,曷勝感慨。(《吳虞日記》下冊,第275頁。)
自吳虞1925年8月6日離京,歷經(jīng)月余至9月12日他才回到成都家中,然后直到當年10月25日,吳虞日記中沒有一次出現(xiàn)過“北大”或北大同事名字,即便是在10月25日再次提到“北大”,也無非是因為友人來信告知北大已經(jīng)發(fā)過兩次薪水,所以吳虞才寫信給朋友囑托代問北大欠薪事。看來,數(shù)年的北大執(zhí)教生涯吳虞似乎不愿再提甚至不愿回憶,這一階段吳虞的日記相比之前字數(shù)少得可憐。吳虞似乎確實對執(zhí)教厭倦了,或者該說北大數(shù)年確實傷透了吳虞的心?之后即便郁達夫兩次寫信邀請赴武漢大學任教,吳虞還是拒絕,這其中的復雜內(nèi)心從其這一時期日記中已經(jīng)很難尋覓。也許最終使得吳虞拒絕再次出山的理由,僅僅是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罷。
吳虞僅僅比魯迅大九歲,兩人都曾留學日本,“五四”之前都有過長期的思想苦悶時期,都是在新文化運動中因他人的推動而參與其中,也都在新文化運動退潮后感到彷徨。但前者最終回到四川也就等于再次回歸之前的生活,而魯迅在短暫的彷徨后卻終能清醒,堅定走向新的道路,這其中有很多值得反思之處。不過從日常生活交往方面看,魯迅比吳虞幸運的是在遭到《新青年》同人分裂、兄弟反目等重大人生挫折時,許廣平及時走到他身邊,愛情最終拯救了魯迅。盡管導致二人不同命運者還有其他原因——例如他們的人生觀與世界觀方面的差異,但不同的日常生活與日常交往狀況,可能成為他們走向不同道路的重要因素。至于這些日?,嵤碌陌l(fā)生出自偶然還是必然,恐怕很難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