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占祥
(魯迅美術學院,遼寧沈陽 110000)
“上帝為人性寫下的最本質(zhì)的兩條密碼是:殘疾與愛情。殘疾即殘缺、限制、障礙……是屬物的,是現(xiàn)實。愛情屬靈,是夢想,是對美滿的祈盼,是無邊無垠的,尤其是沖破邊與限的可能,是殘缺的補救。每一個人,每一代人,人間所有的故事,千差萬別,千變?nèi)f化,但究其底蘊終會露出這兩種消息……地獄和天堂都在人間,即殘疾與愛情,即原罪與拯救”?!@是早年雙腿殘疾、中年腎衰的作家史鐵生寫下的話。也許正是由于他生命中的殘缺太過于觸目驚心,因此,他對于愛情、對于圓滿的渴望也更為強烈和隱忍,才能寫出這樣的感悟。
史鐵生說:“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既然人人都存在著身體或精神上的殘缺,那么必然也都會有對于圓滿的渴望。殘缺與圓滿是根植于人性的陰陽兩面,沒有人能躲得過,就像沒人能躲得過生死。
古今有多少背負著這矛盾的生靈,有多少因殘缺與圓滿衍生又消失了的愛愿?時間的河太長,流逝永無止歇。斯人已逝,而藝術作品卻可永世流傳。藝術之所以感人,絕非因作者的排線多么嫻熟,而是內(nèi)心世界的自然流淌。人性是相通的,真實的情感總能喚醒真實的情感,感動了他人的作品必定先感動過作者本身。無數(shù)感人的藝術作品讓我看見他們的心,看見屬于藝術家的“殘疾與愛情”,看見靈魂之美與靈魂之無奈。古人云:字如其人,相由心生。真誠的藝術作品即是藝術家本身的另一種存在形式,即所有人靈魂中共通的殘缺與圓滿。
小時候看過一個笑話,有人問老師:“什么是抽象畫?”老師回答:“一幅正常畫,把像的部分抽走就是抽象畫了?!彪m然是玩笑,卻也揭示了抽象派的某些特點。這里的抽象畫不僅指抽象畫派,還包括非具象寫實的各類派系。這類作品的感情色彩極為強烈,同時在形象上有所弱化,比如凡?高的《烏鴉群飛的麥田》。在雕塑藝術中,抽象雕塑更宛如經(jīng)過自然的淬煉,最終只剩一縷精魂,面目模糊的空間實體,散發(fā)屬于出自己的氣與勢。亨利摩爾的作品用自己的存在解釋了抽象的精髓,簡單的形體,巨大的視覺沖擊,仿佛在訴說著關于美的終極奧義。
筆者認為,抽象藝術的“殘缺”之處在于其“不像”,不是缺失了某一部分,而整體真實感的弱化——而這也成就了抽象藝術的“圓滿”,即另一種意義上的真實,現(xiàn)實的虛化發(fā)酵了精神的氣息。我一直相信,心并非現(xiàn)實的鏡子,它更類似于虛空中的神秘房間,它能容納萬物,但萬物掉進了心里也都會變了模樣。心是不可控的。人從無中來,到無中去,中間短短幾十載的“有”,肉體是其見證。而心,才是真正從無中來去的部分。“無”是什么?也許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那應該是一座無主之城。身體是心靈的宮殿,宮殿的建制雖大同小異,殿內(nèi)的世界卻千奇百怪。抽象藝術,就是為表達這宮殿中的神奇世界而生。遵循美的規(guī)則,表達內(nèi)心的情緒。面對非洲攝人心魄的抽象面具,我總會驚異于它的巧妙與充盈。我明白,那這正是藝術家心魂的剪影。
前文闡述,抽象藝術之長在于其對于人內(nèi)心世界情緒化的表達,那是否具象藝術作品在這一點上就是弱項,就是“殘缺”了呢?我以為并非如此。因為抽象和具象從來就不是對立的,不是冰與火、白與黑。抽象與具象,都有個“象”字,這說明不論哪一種,都應尊重客觀事物,只不過二者角度不同,側(cè)重點不同,程度不同。
《韓非子》中有一篇小故事,恰好可以論證這一點。故事講的是,有一位客人為齊王作畫,齊王問他:“畫什么東西最難?”答曰:“犬馬最難”。問:“那畫什么最容易?”答曰:“鬼魅最易”。齊王問:“這是為什么呢?”答曰:“犬馬,誰都知道它們長什么樣子,朝夕可見,畫得稍有不像就會被察覺。然而鬼魅無形,所以畫起來可以天馬行空地瞎編,豈不是很容易嗎?”現(xiàn)在確有不少“畫鬼”“做鬼”“表現(xiàn)鬼”的所謂知名“藝術家”,他們的作品絕非抽象,因為無象可抽;也非具象,毫無骨肉。這其實是一種懦弱,是欠缺能力又不肯面對,轉(zhuǎn)而裝神弄鬼、玄乎其玄的行為?!岸置倒濉睒逢犛幸皇住短笊瘛?,雖不知道姚瀾寫詞的初衷,卻總能讓我聯(lián)想到這一類藝術家。抽象與具象如同一片汪洋中的兩個海域,本不必分彼此,良好的審美加上真誠即成永恒的美。
回到具象寫實藝術,我覺得它的“殘缺”在于其規(guī)則。比如畫石膏像,要分清楚黑白灰,暗面邊緣得“轉(zhuǎn)過去”……同抽象畫一樣,這“殘缺”同樣成就了寫實作品的“圓滿”——深沉。具象作品往往用時較久,當一件作品看起來既不拖沓又具有時間的沉淀感時,它一定是深沉的,同樣能牽引觀者的心神。通過理性傳達出的感性往往特別引人深思,就像燃燒在冰上的火焰,令人在動容之余肅然起敬。具象藝術中,有許多因過度追求了規(guī)則和手法而僵化的作品,正如抽象作品中有許多為了表達所謂的情感而大肆夸張、變得空洞怪異的作品。但優(yōu)秀者從不會被藝術形式的“殘缺”所限,因此,才會出現(xiàn)那么多形態(tài)嚴謹又氣韻生動的具象寫實作品,如羅丹的《青銅時代》,柯勒惠支的版畫。每每看見柯勒惠支的畫,我仿佛都能聽見她的心,不是訴說,只是一種流淌。你能感受到那條真實且悲哀的河透過人物的每一個細節(jié)流過你的心。她以她的誠實、豐富,以理性之幕所透出的感性之光,實現(xiàn)了靈魂的永存。
故,抽象藝術與具象藝術,各有其美也各有其限制。然而,正是限制成就了美,正是美使限制煥發(fā)了動人的光芒。
時間會改變很多東西,它帶來新的生命,并卷走舊的;時間把雕塑侵蝕得面目全非,而這面目全非之中有時竟透露出一種蒼涼之美。
關于時間對藝術作品的改變,最震撼人心的當屬佛造像。而追溯根源,當從佛教的教義說起。
我信奉佛教,不是因為佛教中對福樂的許諾,我總覺得這是世人對佛教的曲解。行善的本意是勿使欲念蒙蔽選擇,然而人非圣賢,過失如同影子,這時就需要恪守一些規(guī)則,找回天性中的善。當我們拾回真性,行善就成了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而非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
以佛教的觀點,人世間的痛苦輪回皆源自人心中的“三毒”——貪、嗔、癡。貪,即欲念橫生,不論對物質(zhì)還是對情感無休索取。嗔,即憤恨心,是對自身處境或他人行為的不滿與怨恨。癡,即愚蠢,不明白曲直是非,不懂得自己更不能推己及人。這三者,根源在于“我執(zhí)”,即對自我的執(zhí)念。當人太過愛惜自己的羽毛,貪嗔癡自然就會并起作祟。蘇軾對此有所察覺,寫道“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因此,佛家修行的最終目的是“涅槃”:徹底放棄我執(zhí),斷滅貪嗔癡,達到一種無憂無樂、不生不滅、脫離生死輪回的靜寂狀態(tài)。佛陀,就是達到了這種境界的人。因此,優(yōu)秀的佛造像則是人深刻地理解了涅槃并塑造出的符合這種狀態(tài)的佛陀。
關于佛陀的形象,《金剛經(jīng)》有文:“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意思是佛陀沒有形象,如同眾生的形象其實也都是假象。當你能破除這些虛假的迷障,也就見到了真實,真實便是佛陀。由于佛家不同于普世價值觀的教義,筆者認為,佛造像是一種特殊的雕塑藝術。佛像與其他雕塑相區(qū)別的手法與氣質(zhì),都與佛教的教義有很大關系。
我國的佛造像,眾所周知,水平已大不如前。如今科技發(fā)展迅速,各個領域都本應大有長進,但事實上,看看近代新建的寺廟,里面的佛像多數(shù)不堪入目:要么造型粗陋,如殯儀館扎的紙人般毫無莊重可言;有些造型雖說得上嚴謹端正,雕工精細,材料亦名貴,可細看體態(tài)眉宇間,卻沒有了老佛像的那份慈悲。細究起來,大概是現(xiàn)在大多數(shù)為佛造像者不僅心智殘缺,本性圓滿的虔誠與技巧也被金錢吞噬得幾近于無。但是,撇開造像者的信念與態(tài)度,還有什么因素在影響著佛像的震撼力呢?
2013年,我在河北玉田的凈覺寺游覽,寫下了這樣的感觸:“壯盛讓人喜悅,我卻常常驚異于枯朽之美……枯朽如秋,如骨,如金,如削。我見了種種枯朽之美,心里也不為它們可惜,我為那種美麗褪去時的平靜所折服。佛像的美也可以說是枯朽之美,尤其石像,佛陀低眉頷首,面目已經(jīng)失去了鮮活的神情,悲歡逝去,余下慈悲,我不得不仰視,承受這無言的撫慰?!?/p>
在我看來,枯朽的佛像帶給人的震顫,竟比嶄新的還要強烈。我想,這和佛教的文化是相關的。佛教常說“四大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可空是什么?真是虛無空洞嗎?我想,空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沒有狀態(tài)的狀態(tài)。無關美衣華服,無關香華供養(yǎng),無關頂禮贊嘆。我想,佛教是偏向于悲觀的,因為它的終點指向了“空”,指向靜寂無聲,無色無邊,指向命運的無常,凋零的必然。它提醒著你:肉身短暫,不證涅槃,苦痛只會永世輪回。它令你躬身反省: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又給我?guī)砹硕嗌僬嬲目鞓??而這快樂是否也是一次次轉(zhuǎn)瞬即逝,難得長久?
看見偉大的作品,也就看見了作者內(nèi)心的殘缺與圓滿。何止看見,更多的是感受。傾聽到作者情感的深沉與無奈,感受到那種人所共通的精神歸宿。
并不是能讓人流淚的都是好作品。人性是復雜的,但總有幾根神經(jīng)是全天下人的共同的軟肋,一撥弄就思緒萬千,但這恰恰是人性的平凡無奇之處。因此,我常有這種感覺:面對一件偉大的作品,心中因感受到穿越時空的心流而暗潮涌動,卻一時什么都說不出來。就是那么一種奇異而又復雜的情感。我想,這絕非一幅作品對觀眾的征服,而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震撼。在這個時候,殘缺不再意味著缺憾,圓滿不再意味著完美,你會覺得這種殘缺和圓滿的結合就是圓滿本身。
殘疾與愛情,即殘缺與圓滿,它們無處不在。甚至于,當你面對一個雕塑,你說它的受光面是圓滿,陰影就是殘缺也未嘗不可。因為所謂陰晴圓缺,都是人心的折射;所謂打動人的藝術品,只是人心打動人心,就是這樣直白,就是這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