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許仲元的《三異筆記》中記載了一位“王二先生”的故事。這位王先生是紹興人,善于寫奏折公文,不管是刑事還是財政方面的事都非常內(nèi)行。他在云南的時間很久,熟悉當?shù)氐娘L土人情,成為當?shù)氐氖紫涣?。他的家就在省衙附近的一座花園里,亭榭戲臺,奇花異草,樣樣齊備??偠?、巡撫有事還可以批條子召見他,但道臺、知府以下的官員就只能登門求見了。
云南的布政使是浙江德清人許祖京,按察使是湖北江夏人賀長庚,都是他的兒女親家。省會所在的云南府知府是杭州人莊肇奎,與他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平時他的左邊一個皮包里放刑事方面的文書,右面一個皮包中放財政方面的文書,簽訂意見后就讓仆人報到布政司和按察司衙門去,兩位長官一般不會再有任何改動。
各府、廳、州、縣的官員到總督、巡撫衙門參見以后,中午必定要聚集到他家中,有的拜見上司和要人,有的會見朋友,審理案子的也跑到他家,消遣娛樂的更離不開他家。他家里常常是一個廳上在審訊,鞭打聲和吆喝聲一片喧嘩;另一個廳上卻是笙歌悅耳,舞姿婀娜;彼此互不干擾,各行其是。
王先生每天晚上都要設(shè)宴請客,用具也與眾不同,有專門設(shè)計的大方凳、寬茶幾,每人用一套。送上菜單后可以各人自點,每人有一把酒壺、一個菜盤,各吃各的,專品一種還是每樣都嘗悉聽尊便。
王先生是位紹興師爺,雖然是省里的首席幕僚,卻是毫無官職的,當然屬于吏,而不是官。但他的權(quán)勢卻遠在省里絕大多數(shù)官員之上,除了總督、巡撫這兩位最高首長,誰也不能不聽他的。他的家儼然就是處理省內(nèi)日常事務(wù)的衙門,也是實際上的行政中心。他的生活在省里也肯定是第一流,并且十分新潮,推出當時絕無僅有的高級自助宴會,不用說一般中下級官員,就是省中大員也未必能有如此排場。
王先生這樣的例子或許只是個別的,但吏的權(quán)力之大,并且往往在實際上操縱著官,卻是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
朱克敬的《瞑庵雜識》里面記載了清朝末年一個吏所說的話,其坦率和自信的程度簡直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他說:“來辦事的人就像乘客,政府各部門就像車子,我們這些人就像是車把式,各部門當官的就像是騾子,我們用鞭子抽著他們往哪兒走就行了?!北緛響?yīng)該高高在上、發(fā)號施令的官卻會被名義上的下屬和附庸的吏當成拉車的騾子,用鞭子抽著,愛往哪里趕就往哪里趕。這些吏居然還敢公開說這樣的話,這不能不使我們考慮一下:官和吏,究竟誰管誰,誰服從誰?古代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名實不符的怪事?
要說官員們都心甘情愿,那當然不可能。哪一位當了官的人愿意做自己下屬的傀儡?又有哪一位官員會主動讓幕僚來擺布自己?但有時卻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清朝雍正年間河南總督田文鏡的故事就很說明問題。
據(jù)說當時有位紹興師爺鄔先生,本領(lǐng)極大,但脾氣也不小。田文鏡請他做自己的幕僚,專門給雍正皇帝擬奏折。鄔先生提出的要求是,放手讓他寫,保證對田文鏡有利,但寫些什么不許田文鏡看。田文鏡同意了,鄔先生就任幕僚,幾道奏折呈上后,果然皇帝龍顏大悅,田文鏡一下子成了寵臣。
原來鄔先生認準了雍正一心要除掉了解他篡位隱私的顧命大臣隆科多,所以以田文鏡名義接連上奏揭發(fā),使雍正獲得借口消除了這個隱患。但不久鄔先生脾氣越來越大,田文鏡受不了,打發(fā)他回老家去了。從此以后,田文鏡上的奏折無不受到雍正的批駁,弄得他膽戰(zhàn)心驚,只得再次請鄔先生出山,并且答應(yīng)了他的苛刻條件。鄔先生重新操起刀筆,果然身手不凡,為田文鏡起草的一道請安折奏上,雍正居然認出了他的手筆,親自用朱筆批上:“朕安。鄔先生安否?”田文鏡對這位幕僚自然只能奉若神明了,哪里還敢說個“不”字?
此事究竟是不是歷史事實,現(xiàn)在已很難查考了,但類似的故事很多,足以說明紹興師爺們的威力,也說明無論職位多高的官員都離不開吏的輔佐和指點,經(jīng)驗豐富、辦事干練的吏更是不可或缺。
(摘自《不變與萬變:葛劍雄說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