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醒龍
非常感謝各位就《如果來日方長》這本書說了如此多的肺腑之言,對寫作者來講,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全新探索的過程?!度绻麃砣辗介L》這本書,最重要的嘗試就是拋棄了自己一直以來的作家身份。所以這本書對我來說,不是作為作家寫的,是一個丈夫,一個兒子,一位父親,一位爺爺,一位鄰居,一位街坊,是以所有日常生活中的身份,包括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這樣的身份寫出來的。封城那一陣,老記著自己是個作家,是不道德的。
疫情給我們造成了很大的困惑,但是也給我們提供了極其難得的審視我們自身的機(jī)會,特別是關(guān)閉離漢通道期間,很多事情來不及思考,來不及研究,只能依靠個人的基本品質(zhì)即時判斷。武漢戰(zhàn)疫,對全中國是一次閉卷考試,對每一個生命個體也是一次閉卷考試。在這本書里,大部分文字是自己作為普通人一天天慢慢積攢起來的,積攢到后來就成了這么一本書。如果有誰在這本書里面讀出一個作家的影子,那就是這本書的一種失敗。我非常尊重自己在疫情之下自覺的選擇做一個普通人,像普通人一樣害怕,像普通人一樣焦慮,像普通人一樣熱愛,像普通人一樣勇敢,像普通人一樣缺少防疫物資和日常用品,像普通人一樣四處找尋一只口罩,或者一小瓶一百五十毫升的醫(yī)用酒精。剛才各位談到很多,我特別的感動,在寫這本書的過程當(dāng)中,如果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思考的話,那是因為在我內(nèi)心里有一個巨大的陰影,是有一群特別的歷史中人在伴隨著我寫這本書。
二○一○年夏天我去新疆,在博爾塔拉博物館,從解說詞中讀到一個詞,令人先是毛骨悚然,接著又由衷欽佩,之后更感覺到漢語作為母語無比的深邃壯麗,這個詞是用來描寫一種特別的女人。清王朝時,為了西部邊陲的穩(wěn)定,朝廷安排八旗子弟輪番去那邊地鎮(zhèn)守。我有點(diǎn)不記得,最早去的是鑲黃旗還是正黃旗。反正這些人出發(fā)前,說好兩年就換班。然而,朝廷也知道這些人去了就去了,不可能再派人去換。留在伊犁一帶的都是年輕力壯的兵士,為了讓他們在那邊扎下根來,清王朝在他們東北那一帶收攏了一批聲名不大好的女人,送過去與他們婚配成家。這些寡婦、妓女,或者是其他身份不確定的女人,步行幾千里,從自家的老窩子一直走到博爾塔拉,走到伊犁。博爾塔拉博物館的解說詞中,用“義婦”來形容這些女人??粗@個詞,整個人當(dāng)時太震撼了!武漢關(guān)閉離漢通道時,我一直在回想這個詞,一千多萬武漢人,絕大多數(shù)沒有去過博爾塔拉,沒見過這個詞,但內(nèi)心里的震撼何嘗不是一樣的?作為普通家庭,關(guān)閉離漢通道一周左右,聽到一些不確切的消息。面對真假難辨的消息,全家人心情異常沉重。在《如果來日方長》中,我寫了一段文字:毫無疑問,武漢戰(zhàn)疫是史詩級義舉……在鍵盤上敲這段文字時,自己的雙手和十指,乃至全身就在顫抖。武漢戰(zhàn)疫,說起來都是些日常生活相關(guān)的事情,背后卻是滿城人的赴死之心。這也是疫情中武漢人的偉大所在??纯春髞淼氖澜绺鞯?,這種赴死的義舉,有哪座城市做到了?
也只有武漢這座城市才能體會“如果來日方長”中的“如果”,如果沒有“如果”了呢?二○二○年度中超聯(lián)賽最后一場比賽,由武漢卓爾與杭州綠城爭奪最后半個保級名額,結(jié)果武漢卓爾以一粒點(diǎn)球勝出。比賽結(jié)束后,武漢當(dāng)?shù)氐拿襟w用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新聞標(biāo)題:我們活下來了!讓許多武漢人聞之熱淚盈眶。相比之下,杭州綠城的失望,純粹只是一場球賽的失利。對武漢卓爾來說絕對不只是一場球賽,這支球隊成功保級所展現(xiàn)的是一座城市的死而復(fù)生,是這座城市又有了說一句“來日方長”的資質(zhì)。
武漢恢復(fù)城市秩序一年多了,當(dāng)?shù)嘏笥阎械牟簧偃讼裎乙粯?,只要身體有一點(diǎn)點(diǎn)不舒適,立馬就會拿著杯子沖上一杯連花清瘟,一口氣喝下去。疫情之下,連花清瘟與其說是一種良藥,不如說是成了我們最好的陪伴。武漢封城戰(zhàn)疫與真刀真槍的戰(zhàn)爭不一樣,在更高的層級上,所需要的不是火力支持,而是精神上的陪伴。很多時候,一句溫情的關(guān)懷遠(yuǎn)遠(yuǎn)勝過十萬憤怒的鞭撻。《如果來日方長》所有的文字,是用來表示對一切關(guān)注過武漢疫情的人的致謝,包括整個國家、整個民族、整個社會,也包括我的朋友、同行,更包括我的鄰居、我的街坊、我的家人,特別在苦痛時刻即時帶給我數(shù)不清快樂的小孫女!
再次向與會各位表示由衷的感謝!